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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蒂拉·布朗遇险

  当他们从眼形风暴的虹膜钻出来,时间已是午夜时分。天上没有星星,只看见云层罅隙中偶尔透出微微泛蓝的圆弧之光。

  “我想通了,”对话员道,“涅索斯,如果你想回来,就回来吧。”

  “好。”傀儡师说道。

  “因为我们需要你独特的视角。你向我们展现了强大的创造性思维。但也请你明白,我不会忘记你的种族对我族犯下的罪行。”

  “我并不希望篡改你的记忆,对话员。”

  这样的结局,真可谓实用主义对面子思想的胜利,也是高等智慧对排外情绪的胜利——不过,路易斯根本没工夫理会他俩,他正忙着在云海尽头寻找蒂拉飞行车的尾迹。可是那飞行车完全不见了踪影。

  蒂拉依然昏迷。屏幕上她头像的表情越来越僵硬,路易斯不停叫她:“蒂拉!”但她却没有回应。

  “我们都低估了她的能力。”涅索斯道,“但我依然感到不解,如果她当真如此幸运,为何我们仍会坠毁?”

  “我也是这么跟路易斯讲的!”

  “反过来说,”傀儡师接着说,“如果她完全没有运气相助,为何她还能启动紧急推进功能?因此我仍然相信自己最初的判断,蒂拉·布朗是有幸运超能力的。”

  “那她为什么会被选中?‘骗子号’又为什么坠毁?回答我!”

  “别吵啦!”路易斯喊道。

  两人都没理会他。涅索斯说道:“显然,她的运气不可靠。”

  “只要她的幸运失灵一次,只要一次,她就死定了。”

  “如果她死掉了或者受过伤,我也就不会选中她。我们必须考虑到偶然情况,”涅索斯说道,“你应该记得,对话员,概率原理中允许偶然事件出现。”

  “但不允许魔法出现。我就不信幸运能培养出来。”

  “你会相信的。”路易斯立即接口。

  这次两人听见了。于是路易斯接着说:“我早该想到的:她的幸运不在于她总能避免灾难,而是因为一些细节,她性格上的一些细节。她真的很幸运,对话员,相信我。”

  “路易斯,你怎么也信这种歪理?”

  “她从来没受过伤,从来没有。”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只懂得快乐,对痛苦却一无所知。还记得你被向日葵攻击那一次吗?她问你能不能看见,你说你瞎了,她却继续问:‘嗯,那你能看见吗?’她根本听不懂你那句话。

  “还有,哦,对了,就在咱们坠毁之后,她还光着脚往那刚刚凝结的岩浆上爬。”

  “她不太聪明,路易斯。”

  “她相当聪明,真的!她只是从没受过伤!那次烫了脚之后,就那么从坡上滑下去,那地比冰还滑十倍——她却没有摔倒!

  “还有其他很多小细节。”路易斯说,“你只要看她走路就知道,总是那么笨手笨脚,好像随时都要跌倒似的,但却从来不会摔跟头。她的手肘永远不会撞到东西,永远不会把什么打翻,或者弄丢。从来不会。她从没学过如何去避免意外发生,明白吗?她的动作可一点也不优雅。”

  “大概非人类的生命体看不出来这些。”对话员迟疑地说,“不过,我还是决定相信你,路易斯。可是,我怎么能够相信存在幸运这种超能力呢?”

  “我相信。我只能相信。”路易斯说。

  “如果她的幸运的确可靠,”涅索斯又说道,“那就根本不该去爬刚刚凝结的岩浆。然而蒂拉的幸运有时的确保护了我们。这个消息很令人感到安慰,不是么?你们三人原本可能死在向日葵地上空——如果当时没有云层的话。”

  “是啊。”路易斯说着,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可是,那次云层不也开了个口子,把动物对话员的皮都烤焦了吗?他又想起天堂里那些楼梯,蒂拉只需站在那儿,就能升上九层楼,而他路易斯只能徒步爬上去。他又想起自己的手这会儿还缠着绷带,还有对话员的那只手被烧得现在只剩下骨头,而蒂拉的通信盘仅仅是在盒子里烧毁了。“看来,她的幸运更多的是保护她自己,而非保护咱们。”他说。

  “怎么可能不是这样呢?你似乎有些不安,路易斯。”

  “也许吧……”想想看,蒂拉的朋友们肯定早就不再跟她诉说烦心事了吧?她根本不懂什么是烦心事。向蒂拉·布朗描述痛苦,就好比对盲人描述颜色一般。

  心痛如绞?蒂拉根本没受过爱情的伤。她想要的男人自动去找她,当她厌烦时便会自动离开。

  说这是偶然也罢,必然也罢,总之,蒂拉那诡异的能力,使得她……有点不同于人类。当然,她还是个女人,有着奇特的能力,但也不谙世事……而且也是路易斯爱过的女人。这一切真是很诡异。

  “她也爱我,”路易斯沉吟道,“怪事。其实我跟她一点儿也不相配,但如果她没爱过我,也就——”

  “什么,路易斯?你在跟我说话吗?”

  “没有,涅索斯,我在自言自语……”难道爱情就是促使她加入路易斯·吴这支杂牌军的真实原因么?那样一来,整件事就更复杂了。难道是幸运让蒂拉爱上不该爱的人,促使她加入一支充满艰辛而又多灾多难的探险队,又让她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这怎么可能呢?

  屏幕上的蒂拉抬起头来。那张脸上呈现出无助的眼神、茫然的表情……充满迷惑……突然,那张脸上的表情又转为惊恐万状。只见她双目圆睁,直勾勾地盯着下方,一张美丽的鹅蛋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没事,”路易斯立即安慰她,“没事没事,放松。你没事了。”

  “可是——”蒂拉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我们已经出来了。那东西在后面。看看你后面吧,没事了!转过去看看!”

  她转过身,路易斯便只看见一头乌黑的秀发。当她再回过头来时,似乎已经好多了。

  “涅索斯,”路易斯说道,“告诉她。”

  傀儡师便说道:“你以四马赫的速度行驶了半个小时。为了转回普通速度,请将你的食指放进饰有绿边的插孔中——”

  尽管受了些惊吓,蒂拉毕竟还能听从指挥。

  “现在你得归队。据信号显示,你的轨道呈弧形。你现在正位于我们的左舷方向和自转方向。由于没有什么标志性物体可以帮助你识别方向,我将用口令指导你归队。首先,直接将航向调为与自转方向相反的那边。”

  “那是哪边啊?”

  “左转,直到对准那道‘弧形拱门’的左侧或右侧。”

  “可我看不见那道弧啊。我还是到云上去吧。”她基本上已经平静下来。

  老天,她真的被吓到了!路易斯从未见过受到如此严重惊吓的人,更没见过蒂拉受到如此严重的惊吓。

  他见过蒂拉受到惊吓吗?

  路易斯也转过头去。只见阴天之下,大地暗淡无光。然而眼形风暴悬挂在身后远方的天空中,在圆弧光芒的照耀下,呈现出淡淡的蓝色。它仿佛依然凝视着他们,眼神之中丝毫没有悔意。

  路易斯陷入沉思,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嗯?”他答道。

  “你疯了不成?”

  “疯?”他反复想着这个字。他想起来了,每次蒂拉做出任何违反常规的极蠢的事——比如像刚才那样自己开车降下去时,他都会寻思这是为什么,就像深入探查一颗牙齿为何老是疼痛一样,然后却一无所获。

  因为常规不适用于蒂拉·布朗。

  因为那颗牙已经坏掉了。

  “我想我没疯。我说,你到底在那儿看见了些什么?”

  “我差点死掉,”蒂拉怒火中烧,“别一个劲地对着我摇脑袋,路易斯!我差点死掉!你就不在乎吗?”

  “你自己在乎吗?”

  蒂拉扭过头去,好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然后——他看见她的手动了动,随后,蒂拉的头像消失了。

  片刻之后,她才回来,“那儿有个洞!”她拼命地吼道,“底下都是雾,行了吧?”

  “多大的洞?”

  “我怎么知道!”她的头像又消失了。

  也是。那儿充满了闪烁的阴极射线,她怎能判断出那个洞的大小?

  路易斯想,她冒着生命危险干出这种事,然后却来责怪我不担心她的安危?这似乎是一种引起别人注意的办法?那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做的?

  要是换成别人拥有这么一种癖好,早就死掉了。

  “但她是个例外,”路易斯·吴自言自语道,“她不会……”

  我怕蒂拉·布朗吗?

  “还是我真的疯了?”不少人到他这把年纪都疯了。因为到他这样年纪的人,一定见过无数不可能的事。对于这些人来说,幻想与现实的界限往往非常模糊。他们可能变得极端保守,不接受任何神奇的东西,即使它已成事实……就像克拉根·彼列尔那样,连超光速引擎都不相信,就因为它违反牛顿第二定律;或者,也可能变得什么都信……就像泽洛·哈雷那样,老是买那些假冒的奴隶主文物。

  两种情况都会导致精神错乱。

  “不是的!”蒂拉·布朗一头撞上仪表盘,并借此逃过一劫,这肯定不止是巧合!

  可“骗子号”坠毁又是为什么?

  一个银色光点徐徐靠近,来到路易斯与另一个在自转方向那边的光点之间。“欢迎回来。”路易斯说道。

  “谢谢。”涅索斯回答。他一定使用了紧急推进,才会这么快赶上队伍。对话员发出邀请仅仅是十分钟以前的事。

  两颗小小的半透明三角形脑袋显示在仪表板上,全都望着路易斯,“我现在感到很安全。半个小时后,蒂拉归队时,我将会感到更加安全。”

  “为什么?”

  “因为蒂拉·布朗的幸运会庇护我们,路易斯。”

  “我可不这么想。”路易斯·吴说道。

  对话员一言不发地从屏幕里头看着他俩。现在,通信网络里只缺蒂拉了。

  “你们的傲慢总令我很厌烦,”路易斯·吴说道,“驯养幸运人类的做法简直和魔鬼一样傲慢。你知道魔鬼么?”

  “我读到过,在书上。”

  “别以为你就很懂了。你们的愚蠢比傲慢还要严重。你们就那么确定,对蒂拉·布朗管用的东西,也对你们管用。凭什么?”

  涅索斯一时语塞,“……当然是这样。如果我们和她待在同一艘飞船里,则飞船的损坏对于大家来说都是不幸的事。”

  “当然。但假如你经过一个地方,正好是蒂拉想去的,而又是你不想在那儿降落的;那么,坠落对于她来说就是幸运,对你则不是。”

  “真是胡说,路易斯!蒂拉·布朗为什么想来环形世界?若非我告诉她,她甚至不知道存在这个地方!”

  “但她很幸运啊。她要是真该来这儿,就算不知道有这个地方也一样能来。所以说,她的幸运不是间歇性发作的,对不对,涅索斯?它一直都在起作用。因为她的幸运,你找到了她。因为她的幸运,你找不到其他任何合格的候选人。还记得吗,那些没法接通的电话?”

  “可是——”

  “因为她的幸运,我们坠毁了。还记得你同对话员的那场争论吗,你们讨论的是由谁来领导探险队?怎么样,现在你算是知道了?那是蒂拉的运气。”

  “可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路易斯不耐烦地挠了挠头。他那原本光溜溜的头皮上已经长出寸许长的黑发,跟原来的那条辫子争夺着地盘。

  “这个问题是否困扰了你呢,路易斯?至少它困扰了我。在这环形世界上,究竟是什么吸引了蒂拉·布朗的到来?这个地方……不安全。这儿有怪异的风暴、恶意的自动装置、向日葵地和神秘莫测的土著人,这一切全都对我们造成了威胁。”

  “哈!”路易斯叫道,“对,那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可对于蒂拉·布朗来说,这里没有危险。你没发现吗?我们对环形世界做出任何评价时,都不要忘了这一点。”

  傀儡师几次张嘴,又几次闭上,终究说不出话来。

  “这就让问题更加复杂了,不是吗?”路易斯哈哈大笑。对于路易斯·吴来说,解决问题本身就是一种乐趣。“但那只是答案的一部分。你可以假设——”

  傀儡师尖叫起来。

  路易斯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傀儡师会如此在意。傀儡师同时发出两种调子的哀号,然后,他迅速将脑袋塞到自己的肚子下面。于是,路易斯只能看见他头上覆盖着的鬃毛。

  蒂拉出现在屏幕上面。

  “你们刚才在谈论我。”她似乎一点也不激动。(她并不会记仇,路易斯意识到。记仇是否也属于必要生存技能之一呢?)“我想听听你们说什么,但是没听懂。涅索斯怎么了?”

  “都怪我这张大嘴巴。把他吓着了。现在我们怎么找你?”

  “你不知道我在哪儿吗?”

  “只有涅索斯手上才有定位器。而且,他不想让我们知道紧急推动器的使用方法。这两件事很可能是出于同一个动机。”

  “我才不信呢。”蒂拉说道。

  “他得保证自己随时都能摆脱一位愤怒的克孜人。不过别管他了。你听懂我们刚才说的话了吗?”

  “不太懂。你们老在猜我为什么想到这儿来,路易斯,我不是想来。我来是因为我爱你——”

  路易斯点了点头。那是当然。如果来环形世界符合蒂拉的需要,那她首先得有跟路易斯结伴同行的动机。这并不是什么令路易斯得意的事。

  她爱他也是由于幸运。他曾经还以为,她爱她是因为他本人的魅力。

  “我现在正飞过一座城,”蒂拉突然说道,“我能看到灯光。不是很多。这儿肯定有很大、很持久的能量源。对话员一定能在地图上找到。”

  “这座城市有观察的价值吗?”

  “我说了,这里有灯光。大概——”声音骤然中断,事先没有丝毫预兆。

  路易斯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仪表板,然后呼叫:“涅索斯!”没有回应。

  路易斯启动警报器。

  涅索斯立即出现在对讲机屏幕上,就像两条逃出着火动物园的蛇一样迅速。如果不是情况紧急的话,这种景象还真有些好玩:他那两个长脖子飞快地舒展开来,弯得就像两个问号。涅索斯叫道:“路易斯!怎么了?”

  对话员也立刻接了进来。很显然,他正坐得笔直,随时准备接受命令或是获得启示。

  “蒂拉出事了。”

  “好。”涅索斯说完,便缩回了脑袋。

  路易斯阴沉着脸,关掉了警报器,等了一下,又把它打开。涅索斯的反应和刚才一样。于是路易斯抢先说道:“如果查不出蒂拉发生什么事,我就杀了你。”

  “我有太斯普。”涅索斯说道,“通过我们的设计,它对人类跟对克孜人一样有效。你已经见过它在对话员身上起的作用。”

  “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杀你了吗?”

  “是的,路易斯,没错。”

  “是吗?”路易斯一字一顿地说,“赌什么?”

  傀儡师迟疑片刻,“援救蒂拉的危险性,大概比参与这场赌局还小。我当然没忘记她是你的伴侣。”他朝下看了看,“她跟定位器的连接已经断开。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就是说她的飞船损坏了?”

  “是的,严重损坏。信号发射器位于她飞行车的一个推进器上。她很可能是遭遇了某种仍在运转的反击装置,类似烧毁通信盘的那种装置。”

  “啊……那你知道她失去联系时所处的位置吧?”

  “自转方向,偏向左舷十度。我不清楚距离多远,但根据她飞行车的最高速度可以估算出来。”

  几个人往那边飞去,如果把他们的航线画在对话员的手绘地图上,那将是一条歪斜的线。两个小时过去了,周围依然不见灯火,路易斯不禁开始怀疑他们是否已经迷路。

  离开风暴之眼三千五百英里之后,他们抵达了一处海港。海港之外是一片面积不亚于大西洋的海湾。蒂拉不可能飞那么远。这处海港已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突然,在一道极易使人麻痹的平缓的山坡后面,出现了一点亮光。

  “停车。”路易斯急忙低声说道,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压低声音。对话员立即让舰队悬浮在半空中。

  三人在空中盘旋,观察着那里的光源和地形。

  那儿是座城市。到处都是建筑。在圆弧微微泛蓝的光辉映照下,隐约可见蜂巢般鳞次栉比的房子,其上都有圆圆的窗户。屋舍被歪歪扭扭的人行道隔开,那些道路极端狭窄,很难被称为街道。放眼望去:景色并无二致,只是越到远处,建筑越高,在极远的天际,便全都是摩天大楼和悬浮在空中的楼阁了。

  “房子的修法不一样。”路易斯轻声说道,“这些建筑——跟齐格拉姆克克不同。风格不同……”

  “摩天大楼,”对话员也说,“环形世界地域广阔,为什么房子还要修这么高?”

  “是为了证明他们有能力修高楼吧。不,不可能,那样太蠢了。”路易斯说道,“既然已经造出环形世界,何必用这个来证明自己?”

  “也许高层建筑出现在文明衰落之后。”涅索斯说。

  那儿的灯光是从一排排窗户中透出的明亮白光,数栋高塔矗立其间,通体发亮。路易斯认为它们代表市政中心,因为六座空中建筑都聚集在那儿。

  还得补充一点:在城市中心以外,处于自转方向上的郊区当中,有一块暗淡的黄白色光斑。

  在拥挤的城市中某座房子的二楼上,三人围坐在对话员的地图旁边。

  对话员坚持要求将飞行车带在身边。“安全第一。”于是,对话员的飞行车前灯成为大家的光源,那道光线经过弧形墙面的反射,显得格外柔和。房中原有一张桌子,桌面有盘子形状的凹槽,路易斯伸手一碰,桌子竟轰然倒地,化为尘土。地板上的灰尘足有一英寸厚。墙上原先绘有壁画,而现在它们已经碎成粉末,落在墙角,形成一堆浅蓝色尘埃。

  路易斯感觉这座城市沧桑的历史就压在他的肩头。

  “在地图室那盘录像制作的年代,这儿是环形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对话员说道,他那弯弯的爪子从地图上划过,“这座城市经过很好的规划,呈半圆形,其平直的一边紧邻大海。那座名为天堂的城堡想必是更晚的时候建造的,当它建成时,这座城市已经沿着海岸扩张了很远。”

  “你没画这儿的地图,真是可惜。”路易斯说道。在对话员的地图上,这儿只画着一块半圆形阴影。

  对话员拾起地图,折叠起来,“这种被遗弃的大城市里肯定有许多秘密。大家必须小心。如果这片土地——这个人造天体——上曾有任何兴盛的文明,那它一定会为我们提供线索,帮助我们找到消失的科技。”

  “或者说是消失的金属?”涅索斯提出自己的意见,“在环形世界上,失落的文明已经无法复兴。因为没有可采的矿石,没有化石燃料。工具只有木制的和石制的两种。”

  “可现在有灯了。”

  “但那些灯光的分布似乎没有规律——也许这里还剩了一些独立能量源,可它们正一个接一个地缓慢耗尽。也可能你是对的,”涅索斯道,“如果此地果真重新开始制造机械,那么我们必须与制造机械的人建立联系,不过,得让他们服从我们的想法。”

  “对讲系统发出的信号可能已经泄露了我们的行踪。”

  “不会的,对话员,我们的对讲系统使用的是保密式电波信号。”

  路易斯听在耳中,心里想的却是:她可能受伤了。她可能已经倒下,无法动弹,正等待着我们前去营救。

  而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蒂拉很可能遭遇了某种古老的机械装置:比如什么精良的自动武器,如果环形世界人有那种东西的话。当然,那种未知武器也可能仅仅是破坏了蒂拉飞行车上的对讲机和定位信息发射器,而驱动系统却完好无缺。但这种可能性毕竟很小。

  可他为什么就是紧张不起来?路易斯·吴,他的女人面临未知的险情,他自己却冷漠得像台机器。

  他的女人……没错,但她不止是他的女人,还是拥有超能力的人。

  涅索斯怎么能蠢到这种地步,竟然以为幸运型人类的思维方式一定和普通人一样?就像一个幸运型傀儡师的思维会跟,比如,正常傀儡师喀戎一样吗?

  也许提心吊胆本身就存在于傀儡师的基因当中吧。

  但人类的提心吊胆无疑需要经过后天的培养。

  涅索斯又说道:“我们只能假定蒂拉的幸运会间歇性地失灵,这次只是个例外。照此假设,蒂拉将不会受伤。”

  “什么?”路易斯差点儿跳了起来。难道傀儡师的思路竟然跟他不谋而合?

  “如果飞行车坠毁,则她必死无疑。如果她并未立即死去,那她的幸运将逐渐恢复能量,很快她将获得营救。”

  “太可笑了。你不能期待超能力遵循这样的规律!”

  “这样我的逻辑就无懈可击了。路易斯,我认为蒂拉不需要我们立即加以营救。但只要她活着,便可以一直等待。我们可以等到明天早晨再对这片土地进行探测。”

  “然后呢?我们怎么找她?”

  “如果她的运气还在的话,她将落在好人的手上。我们去找那些人。至于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人,明天便可见分晓,而且,她还可能联系我们,方式是多种多样的。”

  对话员插话道:“但这儿的人都用灯。”

  “那又怎么样?”

  “我想过了。首先,她的前灯多半还能用。如果是那样,她多半会开着前灯。你说过她很聪明,路易斯。”

  “没错。”

  “而且她完全没有防备之心。她不在乎谁会看见她,只要是我们能找着她就行。即使前灯坏了,她也多半会打开激光电筒,向任何移动的物体发出信号一一或是点一堆火,标明她的位置。”

  “你的意思就是,我们白天没法找她。这话没错。”路易斯承认。

  涅索斯又说道:“到了白天,我们必须先探测全城。如果能发现居民,那再好不过;如果不能,我们就从明晚开始寻找蒂拉。”

  “你想把她丢在外面三十个小时?你这个冷血——老天啊,那边那片明亮的区域可能就是她啊!那肯定不是街灯,而是着火的建筑!”

  对话员腾地站起,“真的。咱们必须去看看。”

  “我才是舰队的首脑。我认为蒂拉的价值不值得我们冒险在夜晚的外星城市上空飞行。”

  动物对话员已经上了飞行车,“咱们的处境可能非常危险,因此现在由我来指挥。大家先去找蒂拉·布朗——咱们的队员。”

  克孜人说完便腾空而起,从一面巨大的椭圆形窗户中间钻了出去。窗外是一道走廊的断瓦残垣,无名都市的郊区就在前方不远处。

  其他飞行车都停在底楼。路易斯小心而迅速地奔下楼梯。那楼梯塌了一部分,而自动扶梯装置早就变成一堆锈迹斑斑的废铁了。

  涅索斯站在楼梯边上喊道:“我要待在这儿!路易斯,你们这是叛变!”

  路易斯一言不发。他启动飞行车,穿过椭圆形的门洞,驶向无边的夜空。

  夜风清凉。圆弧的光辉为城市增添了一抹幽蓝。路易斯发现对话员的飞行车闪现的光芒,便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朝着自转方向,朝着市郊的明亮地带,朝着灯火通明的城市中心开去。

  这座城市似乎无边无际,方圆数百英里的景色全都相似。这儿甚至看不见公园。环形世界如此广阔,何必把房子建得如此密集?即使是在地球上,人们也需要拥有独立的生活空间。

  不过地球有转移亭。所以这儿房子如此密集的原因一定是:比起生活空间,环形世界的人更加珍惜他们的交通时间。

  “保持低空飞行,”对话员通过对讲机说道,“假如那光不过是街灯而已,咱们就立刻回去。不能再像蒂拉那样遭到攻击。”

  “行。”路易斯嘴里说着,心里却想:听听这家伙的话,他满脑子都是如何对付假想敌。克孜人哪,其实胆大心细,同蒂拉·布朗一比,克孜人就像傀儡师一样谨慎。

  可她又在哪儿呢?她是受伤了,还是死了?

  自从“骗子号”坠毁以来,他们一直在搜寻环形世界文明。他们能不能找到文明呢?也许正因为具有找到的可能性,涅索斯才没有完全抛弃蒂拉。路易斯的威胁算得了什么?涅索斯可是一清二楚。

  如果文明的环形世界人依然对他们怀有敌意呢?嗯,他们当然想过这点……

  飞行车有些向左偏离,路易斯调整航向。

  “路易斯,”动物对话员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好像是在挣扎,“似乎有干扰——”然后,他的语气变得迫切,带有一种习惯性的命令口吻,“路易斯,马上返航。”

  克孜人那充满命令口吻的声音像是直接钻进了路易斯的大脑。路易斯立即掉头。

  但飞行车却径直往前开去。

  路易斯用尽全身的力气扳转方向盘,但却无济于事。飞行车继续前进,驶向城市中心灯火辉煌的地方。

  “我们被抓住了!”路易斯大声叫道;与此同时,他的心中极度恐惧。他们就像傀儡一样被拖着走!那力量巨大、身份隐秘,而且拥有意识的傀儡操纵者将他们的手脚通通拽住,将他们送上一个闻所未闻的舞台。而路易斯知道那傀儡操纵者是谁。

  它就是蒂拉·布朗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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