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搜寻客
哈尔洛普琉拉拉非常害怕对话员,而涅索斯则担心失去对她的控制。涅索斯声称,每次普琉尔看见对话员的时候,自己都会加大太斯普的能量,这样反复几次过后,她就乐意跟对话员见面了。不过,他们俩都尽量避免同克孜人待在一起。
此刻,普琉尔和涅索斯在外面等候,路易斯和对话员则趴在监视台上,俯视阴暗的大牢。
“开始吧。”路易斯说。
克孜人将双道光束一齐开动。
狱中回荡起雷鸣般的巨响。一块耀眼的光斑出现在墙上,正好就在天花板下面。它往顺时针方向缓慢移动,所到之处留下一道炽热发红的痕迹。
“一块一块地切,”路易斯提醒克孜人,“要是一整块突然掉下去,那咱们就会像狗身上的虱子似的,跟着被抖下去了。”
对话员欣然同意,变换了切割角度。
第一块带有电缆的建筑用塑料掉下去时,整栋大楼还是晃了晃。路易斯双臂紧贴着地板。透过那处缺口,他看见了阳光、城市,还有人群。
挖掉好几块之后,路易斯终于看清了大楼正下方的景象。
下面是一座木制祭坛,中间有一座银色矩形金属模型,矩形顶上嵌着一道弯弯的圆弧。突然之间,又一块墙体掉了下去,砸在模型旁边,顿时碎块向四面八方飞溅,满地都是木屑和扭曲的金属丝。不过,下面那些人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下面有人!”路易斯向涅索斯报告,“他们从几英里外的郊区田野跑到市中心来了!那可得走上一整天呢,他们来干吗?”
“当然是礼拜哈尔洛普琉拉拉女神。他们可是普琉尔的食物来源。”
“啊,原来是送祭品的。”
“当然。有什么问题么,路易斯?”
“他们会被坠落的墙体砸到的。”
“也许已经有人被砸了。”
“我还觉得我看见蒂拉了。眨眼就不见了。”
“不可能的,路易斯。现在可以测试我们的引擎了么?”
傀儡师的飞行车被包裹在一堆凝胶状的半透明塑料里面,涅索斯本人则站在露出的控制面板旁边。透过那扇向外凸出的窗户放眼望去,城市景观雄伟而壮丽:规模庞大的码头,市政中心笔直的高塔,一小片丛林——也许曾经是个公园。一切都在下面几千英尺的地方。
路易斯顿时心生指点江山的豪情:就像个英勇无畏的飞船指挥官,威风凛凛地立于舰桥之上,令全体船员士气大振。此时火箭发动机已经损坏,很可能一开动就会爆炸;但指挥官必须冒险一试。一定要截住克孜人的飞船,绝不能让它们抵达地球!
“不可能成功的!”路易斯·吴开口道。
“为什么,路易斯?这种压力还不至于——”
“空中飞城?看在老天的分上!我到现在才发现整件事有多么异想天开。咱们全都疯了!就靠这半截大楼在天上飘来飘去,寻觅归途……”这时,大楼动了起来,路易斯一个踉跄。涅索斯启动了推进器。
凸窗之下的城市开始移动,越来越快。随后,加速度开始放慢,不超过零点三米每二次方秒,最高速度似乎也就每小时一百英里。而且,整个堡垒仿佛稳如磐石。
“飞行车的位置没问题。”涅索斯说道,“地板也很平稳,想必你也注意到。整座建筑并没有摇晃的迹象。”
“这还是很愚蠢。”
“只要有用,它就不蠢。那么,现在怎么走?”
路易斯一言不发。
“怎么走,路易斯?对话员和我都没想好。我们往哪边走,路易斯?”
“右舷方向吧。”
“很好。径直朝右舷方向前进?”
“没错。咱们得经过眼形风暴,然后再转四十五度左右,朝环形世界的反转方向走。”
“你是要找那名叫天堂的塔和那座城吗?”涅索斯问。
“是的。你能找到么?”
“应该没什么问题,路易斯。我们来到此地用了三小时,回到那座塔则需要三十个小时。然后呢?”
“到时再说。”
站在楼上放眼四望,眼前的画面栩栩如生。这景象原本只应存在于幻想中,现在却——如此真实。路易斯经常做些五彩斑斓的白日梦,此时简直如同身在梦中。
这幅图画如此真实。然而它到底是否真实?
这是多么令人心惊胆战的经历。他对这座空中飞城的信心迅速消失殆尽。然而,飞城径自前行,并不需要路易斯·吴的帮助。
“吃草的似乎很服从你的领导嘛。”对话员说。
飞行车距离他们只有几英尺,此刻正不断发出低低的轰鸣。凸窗之外,风景不断变换。眼形风暴就悬挂在空中,它那阴郁的眼神令人胆寒。
“吃草的脑子有毛病。”路易斯道,“我认为你比他更理智。”
“完全不是这样。如果你已经有了明晰的目标,我也愿意听你的。不过,如果你的目标涉及战斗,那我可得先了解内情。”
“哦。”
“无论如何,我都要了解内情,要由我来决定是否投入战斗。”对话员说道。
“说得对。”路易斯说。
对话员等路易斯继续说。
“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去找串连阴影块的线。”路易斯说道,“还记得被防御系统攻击发生之后,我们遇到的那根线吗?后来那个悬浮城堡所在的城市一直在向下坠落这玩意儿,没完没了。恐怕方圆几万英里的地方都有,比我希望取得的多得多。”
“路易斯,你有什么想法?”
“我要得到这些阴影线。也许咱们能直接从土著人手里拿到,如果普琉尔礼貌一点,而涅索斯用上太斯普的话。”
“然后呢?”
“然后,大家就能知道我有多么疯狂了。”
飞城继续朝右舷前进,仿佛一艘空中巨轮。普通太空船可没有这么宽敞。作为一艘飞船,在已知空间中它是无与伦比的。总共有六层甲板!太奢侈了!
不过,其他方面可就不太奢侈了。飞行大楼中的食物是冻肉、容易腐烂的水果和涅索斯飞行车上食物机的产品。傀儡师的食物对人类来说没什么营养,这是涅索斯说的。因此,路易斯的早餐、午餐都是用激光电筒烤的肉,配菜是那种球形橘红果子。
没有水。
没有咖啡。
他们说服普琉尔找出了几瓶酒精饮料。众人在控制室里举行了一场迟到的命名仪式,整场仪式进行过程中,普琉尔一直在门边警惕地徘徊,对话员则自觉地待在远处的角落。路易斯提议将“飞船”命名为“不可能号”,但其他人都不接受。于是,他们一共进行了四次命名仪式,依次使用四种语言。
那种饮料很……酸。对话员喝不惯,涅索斯尝都没尝。普琉尔不仅喝掉了一瓶,还把剩下的都封存起来,小心地放好。
到后来,命名仪式变成了一堂语言课。路易斯学了一点儿最简单的环形世界工程师语,他发现对话员比他学得快得多。这不奇怪,因为对话员和涅索斯都受过专门的训练,能够熟练掌握人类的语言和思维,还了解人类在听说能力方面的局限。学习新语言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在课间休息时,大家用了晚餐。涅索斯依然在他自己的飞行车旁边单独用餐。路易斯和普琉尔吃烤肉,对话员则在另一个地方吃生肉。
晚餐结束,大家继续学习语言。路易斯很不高兴。别人都学得比他快,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弱智。
“可是路易斯,我们必须学会这种语言。大楼行进速度缓慢,我们又必须自己寻找食物。我们必然会经常跟当地人打交道。”
“我知道。我只是从来都不喜欢学习语言。”
夜幕降临。即使眼形风暴还在遥远的天边,这里也已经浓云密布。整个世界昏天黑地,大家如同置身于巨龙口中一般!路易斯要求暂停一下。他已经又疲惫又烦躁,而且严重缺乏自信心。其他人便同意让他先休息。
大约十个小时后,他们将通过眼形风暴。
普琉尔再次进来时,路易斯正处于半睡半醒之间。感觉到她的双手在自己身上各处轻轻抚摸,百般挑逗,于是,他自然而然地迎了上去。
她退了一步,不让他碰,却开口说起话来。她说的是她自己的语言,但进行了简化,还混入了一些人类的词汇,以便让路易斯听懂。
“你是头儿?”
睡眼惺忪的路易斯愣了一下,“对。”实际情况太复杂了,他只好这么说。
“让两个脑袋的家伙给我他的机器。”
“什么?”路易斯连猜带蒙,“他的什么?”
“让我高兴的机器。我要。你从他那儿拿来。”
路易斯笑了出来,他想他明白了。
“你想要我吗?那你就去拿。”普琉尔怒道。
傀儡师有她想要的东西,可她却找不着傀儡师的把柄,因为他不是人类。路易斯·吴是这里唯一的人类男性,而她完全可以使他臣服于石榴裙下。以前这招总能奏效的;她不还是个女神么?
或许是路易斯的头发误导了她。也许她以为他属于有头发的低等人;虽然他的脸并没有被毛发覆盖,但这只能说明这家伙或许有一半的工程师血统。总之,这个男人一定是文明衰亡之后出生的。他没有服过青春之药,不过是个未谙世事的毛头小伙。
“你说得很对。”路易斯用自己的语言说道。普琉尔愤怒地握紧拳头,路易斯那种嘲讽的口吻太明显了,“三十岁的男人或许会任你摆布。但我可比那老多了。”他又大笑起来。
“那机器,他放在哪儿?”在昏暗的光线中,她重新贴了上来,若隐若现的身形令人想入非非。她的头泛着柔和的光,黑发铺于双肩之上,她的呼吸如兰。路易斯屏住了呼吸。
他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在其中一颗头的皮肤下面。紧贴在骨骼上。”
普琉尔仰天怒号。看来她懂了,那个小玩意儿是植入身体内部的。她立即转身离开。
路易斯刹那间产生了一种想跟上去的冲动。他虽不愿承认,但其实非常想要她。可是如果这样做,他就真的会为她所控制,而她跟路易斯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风越来越凌厉。路易斯的睡眠越来越浅……最后变成一个色情的梦。
他睁开双眼。
普琉尔跪在他面前,像女妖一样骑在他身上。她的指尖轻轻在他的胸口和腹部之间游移。她有节奏地扭动臀部,路易斯不由自主地配合着她。她像摆弄乐器一样摆弄着这个男人。
“做完之后,我就会拥有你。”她轻声哼道,声音中充满快乐,然而并非女人从男人那儿得到的快乐,而是掌握了权力,可以支配别人的快感。
她的抚摩如同蜜糖般醇美。她非常了解那个古老的秘密: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太斯普,如果她知道如何运用,那么她的力量将是无穷无尽的。她要将路易斯擒住,然后放开,如此几擒几纵,直到路易斯俯首称臣,拜倒在她脚下……
突然,她似乎有些改变。虽然她脸上并无表情,但路易斯从那欢悦的低声呻吟中,听出了她情绪的变化。她的动作加速,路易斯也配合着她的节奏,快感的浪潮席卷而至,两人都欲仙欲死。
当晚她在他身边睡下。有时从梦中醒来,两人重又云雨一番,之后再次入睡。即使普琉尔后来几次其实并没有得到满足,那她也没有表现出来,至少,路易斯没看出来。他只知道,她不再像摆弄乐器一样摆弄自己。他们在合奏一段浪漫的旋律。
普琉尔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路易斯一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不一样了。
第二天早上,天色灰暗,狂风大作。风呼啸着在这座古老的建筑周围盘旋。雨点打在飞行车旁的凸窗上,从高处破裂的窗户飘了进来。“不可能号”与眼形风暴已经非常接近。
路易斯穿好衣服,走出控制室。
在走廊里,他遇见了涅索斯,“你!”他喝道。
傀儡师大吃一惊,“怎么,路易斯?”
“昨晚你对普琉尔做了什么?”
“学会感恩吧,路易斯。她想控制你,使你屈服于她,为她所用。我都听见了。”
“你对她用了太斯普!”
“在你们进行生殖活动时,我给了她三秒钟的半额能量刺激。现在她该知道,到底谁才是受制于人的。”
“你这魔鬼!你这自私的魔鬼!”
“别过来,路易斯。”
“普琉尔是有自由意志的女人!”路易斯说。
“那你的自由意志呢?”
“我的自由意志没受到任何威胁!她没法控制我!”
“你是否受到了其他事情的影响?路易斯,你们并非我见过的第一对进行生殖活动的人类。我族认为,我们完全了解你们的种族。别过来,路易斯!”
“你没有这个权力!”路易斯当然没想过要伤害傀儡师,他只是极端愤怒,不由自主地握起了拳头,但却压根儿没打算用在傀儡师身上。他愤然走上前去。
霎时间,路易斯心里一阵狂喜。
在这突然袭来的前所未有的纯粹喜悦中,他意识到,涅索斯对他用了太斯普。他不顾一切地一脚踹了出去。
太斯普令他全身心地沉醉于喜悦当中,这已经是他能够使出的最大力气。虽然力量不算太大,但路易斯还是结结实实地踢中了傀儡师的喉咙,就在左边那颗脑袋的颌骨下方。
后果相当严重。只听涅索斯“啊”的一声惨叫,倒退几步,太斯普也随之关闭。
太斯普也随之关闭!
那一刻,人类所能感觉到的最最沉重的悲伤,似乎全都压在了路易斯·吴的身上。他立刻转身往回走,离开傀儡师。他只想哭,而且,他绝对不愿让傀儡师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路易斯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似乎除了自己内心的黑暗,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不经意间,他来到了楼梯井。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对普琉尔都做了什么。当他被困在九十英尺的高空时,他曾一心期待涅索斯对普琉尔用太斯普。他知道游戏上瘾者是什么样,他知道上瘾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被条件反射控制!就像实验用的动物一样!而她已经明白这一点!昨天晚上,她最后一次勇敢地试图挣脱太斯普的魔爪。
现在路易斯已经亲身感受到,她在与怎样的敌人战斗。
“我真不该那么做,”路易斯·吴喃喃自语,“我要收回这个决定。”即使在如此绝望的情况下,这么说依然很可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决定,谁还能收回呢?
无意中他又走下了楼梯。在潜意识里,他依然记得那阵快感的浪潮,虽然他并没有察觉这一点。
他来到了观察台,狂风在他身边咆哮,暴雨从四面抽打着他。风雨使他稍微忘却了一点内心的伤痛,突然脱离太斯普所引发的悲痛也渐渐平息。
从前,路易斯·吴曾发誓要永远活下去。
而现在,多年以后,他才发现,这一决定注定他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必须治好她。”他自言自语道,“可怎么治呢?她身上并没有明显的断瘾症状……但不晓得她什么时候会下定决心,从某扇破窗户跳出去。还有我呢,谁又来治好我?”他内心中的某个地方仍然渴望着太斯普带来的快感,那种欲望似乎永远不会停息。
也许这种无休止的渴求只存在于潜意识当中。那么,如果把她隔离一段时间,用青春药续命,也许能够戒掉那种瘾……
“我们可是非常需要她的啊……”她对“不可能号”的动力系统最为了解,我们不能失去她。
他得让涅索斯停止使用太斯普,然后观察她一段时间,因为她将度过一段非常难过的日子……
正想着,路易斯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早就出现在眼前的东西。
那是一辆车,悬在观察台下方二十英尺的空中,被呼啸的狂风包围着。它的引擎没有开动。车身外观圆润流畅,很像一支红褐色飞镖,车身上有几扇窄窄的窗户。它被困在这人们忘记关闭的电磁捕获场中。
路易斯睁大眼睛努力地瞧,终于确定车窗后面的确有一张脸。于是,他马上转身往楼上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普琉尔的名字。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好拽着普琉尔的胳膊一路把她拉下来,指给她看。她看后点了点头,便走回楼上去调整捕获场。
红褐色飞镖渐渐贴着观察台升起,最后停靠在平台旁边。第一位乘客爬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抓着车门,因为此时的风正如同恶魔一般咆哮着。
那是蒂拉·布朗。路易斯并不是很吃惊……
第二位乘客随后出来。那人的模样实在是特点鲜明,路易斯忍不住笑了出来。蒂拉则一脸的惊讶和委屈。
此时他们正通过眼形风暴。狂风顺着楼梯一路向上涌向观察台。风在底层的通道里发出尖厉的呼啸,然后咆哮着从高层的破窗户钻出去。大厅里面雨水四濺。
蒂拉和她的护花使者,还有“不可能号”的几位船员,围坐在路易斯的卧室,也就是“不可能号”的控制室里。那位浑身肌肉的护花使者正和普琉尔在角落里严肃地谈着什么;普琉尔一面与之交谈,一面不时警惕地瞥一眼对话员,同时还观察着凸窗外的景象。除他俩之外,其余的人都在蒂拉身边,听她讲述自己的经历。
原来,当时监狱的装置确实把蒂拉的车毁掉了大半。定位器、对讲机、声波罩和食物机,一瞬间全都烧坏了。
但蒂拉却还活着,因为声波罩本身就有应急保险作用,即使被烧坏了也不会马上失效。没等速度达两马赫的风将蒂拉撕成碎片,她已经感觉到狂风的力量,并且碰巧撞上了减速阀。几秒之内,飞行车速度便降到市内车辆限速之下。那原本要带走她的捕获场也就放了她一马。与此同时,狂风经过声波罩的阻挡,也变得不再致命了。
但蒂拉仍然没有脱离险境。她在眼形风暴中刚刚渡过了一劫,另一个致命的危险又马上袭来。她一面让飞行车下降,一面在黑暗中寻找着可供着陆的地方。
她发现一座倾斜的商场,周围全是小店。那儿灯火通明:一个个椭圆的门洞透出明亮的黄光。飞行车几乎是撞到了地上,但她并不在意,毕竟她降落下来了。
没等她走下飞行车,车子竟突然升了起来,蒂拉一跤跌倒在地。她用手撑着地跪在那儿,摇了摇头。当她往天上看时,飞行车正往高处升去,看上去好像一个越来越小的哑铃。
蒂拉大哭起来。
“看来你违章停车了。”路易斯说道。
“我才不管到底飞行车为什么会丢,我觉得……”她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但还是试着描述当时的情况,“我想让人知道我迷路了,但周围没有一个人。所以我就坐在石凳上哭了起来。
“我哭了好久,又不敢离开,因为我知道你们会来找我。然后——他就来了。”蒂拉朝那护花使者点了点头,“他看到我在那儿,感到非常吃惊。他问了我一些话,我完全听不懂。但他还是尽量试着安慰我。有他在身边,我感到很高兴,虽然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路易斯点了点头。蒂拉相信任何人。只要遇见个陌生人,她就会立刻要这人帮助她,或者安慰她。而且,她这么做永远都平安无事。
她那护花使者可非同寻常。
他是个英雄,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不必亲眼见他勇斗恶龙,只需看看他健美的肌肉、魁梧的身材,还有随身佩带的黑色金属剑就会知道。他那坚毅的面容跟天堂城堡里的钢丝雕像惊人地相似。
还有,看他与普琉尔说话时礼貌的态度,显然没把她当成女人看待。难道是因为她已经另有所属吗?
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不对,他不可能刮过胡子。这人很可能拥有一半工程师血统。他那一头长长的金发看上去脏兮兮的,但那些头发却令他的面容更显高贵。他腰上系着短裙,应该是用某种兽皮制成的。
“他给我吃的,”蒂拉接着说,“他照顾我。昨天,有几个人想偷袭我们,他一个人用那把剑干掉了四个!而且这几天,他已经学会了好多星际语。”
“是吗?”
“他经常练习语言。”
“这可是最伤人的一句话了。”路易斯说道。
“你说什么?”蒂拉问。
“没什么。继续讲吧。”路易斯答道。
“他很老,路易斯,他有好多类似延年香的药物,很早以前就有了。他说那是从邪恶的巫师手里取到的。他真的很老,他的祖父母都记得城市文明大衰亡的事。”
“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她顽皮地笑了笑,“他在完成一个使命。很久以前他发过誓,要走到那道圆弧与大地相交的地方去。他就干这个,已经走了成百上千年。”
“圆弧与大地的交点?”
蒂拉点点头,笑得非常可爱,显然她很喜欢这个笑话,然而在她的眼神当中还藏着别的东西。
路易斯在那双眼睛里,读出了爱情,而不是同情!
“你在为他感到自豪?小傻瓜,你难道不知道人们想象中的圆弧并不存在?”
“我知道啊,路易斯。”
“那为什么不告诉他?”
“你要是告诉了他,我会恨你的。他一辈子都在干这个,而且干得很好。他懂得一些简单的技艺,在朝着自转方向前行的路上,他就把这些技艺带给了整个环形世界。”
“他能有多少知识?他肯定不怎么聪明。”
“是的,他并不聪明,”听她的语气,似乎这无关紧要,“但要是我跟他一起走,我就能向无数的人传授好多东西。”
“我就知道。”路易斯不屑地说着,心中却一阵痛楚。
她知道这很伤人吗?她根本没有看他。“我们在那个商场里待了几天,后来我才意识到,你们一定会追踪我的飞行车,而不是我。他又告诉我,关于那个名叫哈……哈……什么的女神、飘浮塔和被捕获的车的事情,然后我们就来了。
“我们本来在祭坛边上待着,想等你们的飞行车出现。然后这个楼就开始分成两半。后来,搜寻客——”
“搜寻客?”
“他就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如果有人问他这个名字的来历,他就说自己正走在搜寻圆弧底座的路上,并把自己一路上的经历讲给他们听……你明白了吧?”
“嗯。”
“他一辆一辆地试着启动那些旧车。他说,那些司机都会在被抓时关掉引擎,这样引擎就不会被烧。”
路易斯、对话员和涅索斯面面相觑。他们这才想到,那些车里恐怕有一半以上还能用!
“后来我们就找到一辆能开的,”蒂拉说,“我俩在后面追你们,但是天色太黑,我们跟丢了。幸运的是,警察局的电磁捕获场抓住了我们,因为我们超速了。”
“真够幸运的。我就觉得昨晚听见超音速飞行产生的巨响,只是我不太确定。”路易斯说道。
搜寻客不再说话。他很随意地靠在控制室的墙上,凝视着动物对话员,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对话员也毫不客气地盯着搜索客。路易斯觉得,这两人大概都在想象跟对方战斗会有什么结果。
普琉尔却望着窗外,显得很是害怕。狂风不像是在大声咆哮,而是在厉声尖叫,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大概见过与眼形风暴类似的现象。小行星撞击以前也可能出现过,不过漏洞很快就被补好了,不久之后,撞击又会形成新的漏洞;当然,这种撞击事件总会记录在环形世界的录像资料里面,或是那个环形世界的模型上面。不管怎么说,眼形风暴永远是令人恐惧的事物。在那里,空气化作一股咆哮的狂风,被吸入了星际空间。眼形风暴的周围是一股飓风,底部则是像浴缸出水口一样的孔洞,要是你不小心被吸进去,那可就惨了。
风声骤然变响,蒂拉皱了皱眉,“我希望这房子足够结实。”她说。
路易斯大吃一惊。她的变化太大了!看来,眼形风暴直接威胁到了她的生命,就在她上次通过这个风暴的时候……
“我需要你的帮助,”她说,“我想跟搜寻客在一起,你明白吧?”
“对。”
“他也想得到我,但他有种奇怪的荣誉感。我曾试着告诉他关于你的事情,路易斯,就在来这座漂浮建筑的路上。在我说完之后,他就很不高兴,也不和我睡觉了。他以为你仍然占有我,路易斯。”
“他以为你是我的奴隶?”
“他以为我是女奴,我想。你就跟他说我不是你的,行吗?”
路易斯感觉到嗓子里哽噎了一下,“要是我直接把你卖给他,那就用不着任何解释了。如果你愿意的话。”
“就是这样。没错。我想跟他环游世界,我爱他,路易斯。”
“当然了。你们俩是天生一对,”路易斯·吴说,“你们命中注定要相遇。全宇宙几千亿对情侣都有同样的感受——”
她突然满脸狐疑,“你不会是……在讽刺我吧,啊,路易斯?”
“在一个月以前,你根本不知道讽刺为何物。这真的很有趣,我并不是在讽刺你。那几千亿对情侣都不重要,因为他们都没有参与蛮不讲理的傀儡师搞的培育实验。”
一时间,众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就连搜寻客都扭头盯着他,想弄清楚别人为什么看着路易斯。
但路易斯只看着蒂拉·布朗。
“我们之所以在环形世界坠毁,”他轻声说道,“就因为环形世界是你最理想的生活环境。有些东西你必须学会,但在地球上,你没那个机会;只有到了这儿,你才能学到。当然,这儿还有其他好处:这儿有效力更强的延年香,有更多的生存空间——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你要来这里学习。”
“学什么?”
“显然是痛苦、恐惧和失落。来这儿之前的你与现在的你判若两人。从前你像是——一个只存在于抽象概念中的人。你的脚趾碰伤过吗?”
“这是多么可笑的说法啊。我想没有。”
“烫到过自己的脚吗?”
她瞪着他,努力地回忆着。
“‘骗子号’之所以坠毁就是为了带你来这儿。我们跨越成千上万英里,就是为了把你带给搜寻客。你的飞行车恰巧把你放在他身边,又恰到好处地离开你,去了警察局的捕获场。因为搜寻客才是你注定要爱的人。”
听见这句话,蒂拉微微一笑。但路易斯没笑,他继续说:“你的幸运要给予你俩互相了解的时间。于是,动物对话员和我被倒吊在——”
“路易斯!”
“——在九十英尺高的空中吊了二十多个小时。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
克孜人咕哝着:“那要看你怎么想了。”
路易斯没有管他,“蒂拉,你爱上了我,只是因为这让你有了一个加入探险队的理由。你不再爱我了,因为你不再需要我,因为你已经来到这儿。而我爱你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也就是,我成了蒂拉·布朗幸运力量的傀儡……
“然而,真正的傀儡其实是你。你下半辈子都要被自己的幸运力量所操纵。天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自由意志。你会受够幸运力量的折磨。”
蒂拉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的肩膀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她没有哭,但显然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以前可没学习过如何控制情绪。
而搜寻客则跪坐在旁边,望着他们两个,用拇指蹭过黑铁剑边缘。他当然能看出蒂拉非常不开心,但搜寻客肯定以为她依然属于路易斯·吴。
路易斯扭头转向傀儡师。他毫不惊讶地发现,涅索斯已经蜷成一团,两颗脑袋放在肚子下面,试图逃避宇宙中的一切麻烦。
路易斯抓住涅索斯后腿的脚踝,将傀儡师倒提起来。他发现自己能轻易地将傀儡师扛到背上。涅索斯不比路易斯自己重多少。
显然傀儡师不喜欢这样,他的脚踝在路易斯的手中瑟瑟发抖。
“都是你的错,”路易斯说,“你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自私天性。这种自私本身和你所犯下的错误一样,让我恶心得要命。你怎么可以如此强大,如此坚定,同时又如此愚蠢?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我们如今所遇到的一切,都只是蒂拉的幸运产生的副作用?!”
涅索斯的身体蜷得更紧了。搜寻客十分好奇地看着他。
“现在你可以回到傀儡师的世界里,告诉他们,想在人类的生育习性上做文章,可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告诉他们,培育实验所产生的蒂拉·布朗们足以把一切概率原理搞得乱七八糟。而基础物理从原子的层面上看也不过就是概率问题罢了。告诉他们,智慧生物想要把如此精妙的宇宙当玩具玩,是绝对不可能的。
“回去之后你就告诉他们这些,”路易斯说道,“但现在,给我滚出去。马上。我现在需要阴影块的串连线,你必须给我弄来。我们已经快要走过眼形风暴了。给我出来,涅索斯……”
傀儡师突然展开蜷缩的身体,站了起来,说道:“你羞辱了我,路易斯。”
“你敢再说一遍?”
傀儡师沉默了。他转身朝凸窗望去,望着那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