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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加尔各答,加尔各答,你是暗夜中的魔地,
残暴无匹,
我乘着蛇身般扭绞的河流,
漂向无人知晓之地。
——苏尼尔库玛·南迪
 克里希纳停止了翻译。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像是蟾蜍的嘶声聒噪,倒是和那双凸出的眼睛十分相称。我好不容易才将视线从穆克塔南达吉的脸上挪开。我意识到自己听得太过投入,甚至忘记了克里希纳还在场。他一停下来,我立即心烦意乱,就像录音机或电视机恰巧在节目最精彩的地方坏掉了一样。
“怎么了?”我问道。
克里希纳侧了侧头,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脸白胡茬儿的老板正向我们这桌走来,于是我突然发现,不知不觉之间,宽敞的咖啡馆已经空了。除了我们这桌以外,所有的桌子上都倒扣着沉重的椅子,风扇仍在慢悠悠地转动。我看了看表,11:35。
老板——如果他真是老板的话——对着克里希纳和穆克塔南达吉咕哝了几句。克里希纳疲惫地挥挥手,老头儿又说了几句话,这一回他提高了声音,语气也颇为不善。
“怎么了?”我追问。
“他得关门了。”克里希纳哑着嗓子说,“他说电是要钱的。”
我望了望头顶那几只忽明忽灭的昏暗灯泡,差点儿笑出声来。
“我们可以明天再继续。”克里希纳提议道。穆克塔南达吉摘下眼镜,疲倦地揉着眼睛。
“管他妈的。”我说。我点了点皮夹里的卢比,然后递给老头儿一张二十块的钞票。他还是站在原地咕哝着什么,于是我又给了他十卢比。他挠挠自己满是皱纹的脸,慢吞吞地走回柜台后面。其实我才花了不到三美元。
“继续吧。”我催促道。
 
“桑贾伊觉得午夜前我们铁定能搞到两具尸体。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加尔各答。
“早上搭便车去市中心的时候,我们问运送动物尸体的哈里贞司机有没有拉过人的尸首,他们说没有,市政公司雇了专门的人——有种姓的穷人——每天早上去人行道上收尸,不过仅限于商业区和市中心。别的地方没有这项服务,比如说在单间宿舍绵延几英里的那些区域,尸体只有家人才会去认领,否则只能喂狗。
“‘那些人在市中心收了尸体以后会送去哪里?’桑贾伊追问道。司机回答,有个专门的萨松殓房。那天上午十点半,在马坦公园附近吃过炸的甜面团以后,桑贾伊和我去了萨松殓房。
“殓房占据了老英国区一幢大楼的底层和地下两层。石雕的狮子守卫着门前的台阶,但是殓房大门紧锁,还用木板挡了起来,显然这扇门已经很多年没有开过了。后门有卡车进进出出,看来大家都走那边。
“殓房里很挤,堆放尸体的拖车挤满走廊,甚至堵到了办公室门口。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尸臭,骤然看到这一幕,我吓了一跳。
“一个男人拿着记事本走出办公室,白色制服上染着黄斑,他微笑着问:‘有何贵干?’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桑贾伊毫不犹豫地开口了:‘我们是从瓦拉纳西来的。我们到加尔各答来,是为了寻访两名表亲,很不幸,他们被逐出了西孟加拉的家乡,只好到城里找生活。唉,可惜他们还没找到像样的活儿,就生了病,然后死在了街上。二表哥的妻子写信告诉了我们这个惨剧,然后就逃回了泰米尔纳德。这个婊子完全没想过要给自己的丈夫收尸,更别提照管另一位表亲。但现在我们来了,我们千辛万苦才来到加尔各答,只为了把他们带回瓦拉纳西去火葬。’
“‘啊,’那个办事员撇了撇嘴,‘该死的南方女人。她们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得体。都是些禽兽。’
“我点头表示赞同。看来事情很顺利!
“‘男的还是女的?是老人、年轻人,还是婴儿?’殓房办事员熟练地问道。
“‘抱歉?’
“‘我是说你们的另一名表亲。我猜那个跑掉的女人应该是嫁给了一个男人,但另外那个表亲是男是女?多大岁数?还有,他们是哪天被收走的?先回答我,性别?’
“‘是个男的。’桑贾伊说。
“‘女的。’我同时回答。
“办事员原来正领着我们往屋里走,听到我们的回答,他迟疑地停下脚步。桑贾伊狠狠剜了我一眼。
“‘抱歉,’他轻快地说,‘可怜的卡米拉当然是女的,她是贾伊普拉卡希的表亲。我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表哥萨马尔。当然,贾伊普拉卡希和我只是姻亲。’
“‘啊,’办事员眯起了眼睛,来回打量着我们俩,‘你们该不会是大学生吧?’
“‘不是啊,’桑贾伊赔笑道,‘我父亲在瓦拉纳西开了个卖毯子的店,我替他工作。贾伊普拉卡希在他叔叔的农场帮忙。我读过点书,他完全没上过学。为什么这么问?’
“‘没事,没事。’办事员一边说,一边瞟了我一眼。我的心跳得厉害,真怕被他听见。‘只不过我们这儿有些学医的大学生……呃……他们有时候会来认领大街上的亲人。请走这边。’
“地下室里的房间宽阔潮湿,空调开得很凉。墙壁和地板上有一股股水痕,许多尸首赤身裸体地躺在轮床和桌子上。尸体的堆放似乎没有严格的顺序,只是按照年龄和性别大致分开。我们路过堆放童尸的房间,里面相当拥挤。
“桑贾伊说,我们的表亲是在一周之前的某天过世的。根据他的说法,萨马尔表哥四十多岁。
“我们进的第一个房间里大约有二十具男性尸体,每具都有不同程度的腐烂。房间里的温度有点儿高,冷却管里的水一滴滴溅落在尸体身上。桑贾伊和我都掀起上衣捂住口鼻,眼睛也被熏得泪汪汪的。
“‘该死的停电,’办事员喃喃诅咒,‘最近每天都要停几小时,对吧?’他走过去掀开几具尸体身上的盖布,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仿佛在介绍待售的小公牛。
“‘不是,’桑贾伊严肃地端详着第一具尸体的脸,然后走向下一个,‘不是,这个也不是。等等……不。这个有点儿像。’
“‘嗯。’
“桑贾伊检查了一张又一张桌子、一辆又一辆拖车。那些可怕的脸回望着他,眼球浑浊,嘴巴微张,有的还耷拉着肿胀的舌头。有几具尸体露出恶心的微笑,仿佛在讨好我们,期盼着我们的垂青。‘不,’桑贾伊机械地说,‘不是这个。’
“‘上周收来的都在这里了,你确定没记错时间?’办事员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怀疑和厌烦。
“桑贾伊点点头,我一时搞不清他在玩什么把戏。赶紧认领一个,让我们离开这里!‘等等,’他说,‘角落里那个呢?’
“那具尸体孤零零地躺在一张钢桌上,仿佛是被人无意间扔在那儿的。他的膝盖和前臂微微向上抬起,双手紧握成拳,头几乎已经秃了。他的脸向内朝着阴湿的墙壁,仿佛为自己裸露的躯体感到害臊。
“‘太老了。’办事员咕哝道。但我的朋友已经迅速向前迈了五步。他走到那具尸体身边,弯腰审视那张脸,尸体微伸的苍白拳头拂过桑贾伊掀起的上衣和赤裸的肚皮。
“‘萨马尔表哥!’桑贾伊哽咽着喊了出来,随后他紧紧握住了那只僵硬的手。
“‘不不不,’殓房办事员拉起自己脏兮兮的衣角擤了擤鼻子,‘他是昨天才送过来的,太新了。’
“‘不管怎么说,这就是我可怜的萨马尔表哥。’桑贾伊瓮声瓮气地回答。我看见他眼里竟然真的有泪珠在转动。
“办事员耸耸肩,翻着手里的记事本,查了好几张表格。‘无身份信息,周二早晨收入。发现于萨德街,浑身赤裸……相当得体,是吧?推测死因——因坠落或钳制导致脖子折断,可能是歹徒想抢走他的衣服。估测年龄,六十五岁。’
“‘萨马尔表哥才四十九岁。’桑贾伊说。他拉起衣襟擦了擦眼睛,随后重新捂住鼻子。办事员再次耸耸肩。
“‘贾伊普拉卡希,你为什么不去找找卡米拉表姐呢?’桑贾伊说,‘我先去找人来搬萨马尔表哥。’
“‘不,不。’殓房的人说。
“‘为什么不?’桑贾伊和我同时问道。
“‘不行。’男人看着手里的记事本皱起眉头,‘你得先认领了这具尸体,才能把它搬走。’
“‘可是我刚认领了他呀,他就是萨马尔表哥。’桑贾伊仍然抓着尸体握紧的拳头。
“‘不不,我是说正式的认领,你得去邮局办手续。’
“‘邮局?’我问道。
“‘是的,是的,是的。市政府把失踪人口和无名尸体管理办公室设在了邮局里,就在三楼上面。要办认领手续,你们得交两百卢比给市政府。每具被认领的尸体的亲人各需两百卢比,就是这样。’
“‘哎呀!’桑贾伊高呼,‘为什么要交两百?’
“‘当然是为了出具正式的认领证明。然后你还得去滑铁卢街的市政公司办公室,他们只在周六对公众开放。’
“‘现在离周六还有足足三天!’我叫道。
“‘我们去那儿干吗?’桑贾伊问道。
“‘当然是为了付五百卢比的收尸费。因为他们提供了运输服务。’办事员叹了口气,‘所以,我得拿到认领证明、认领费收据、收尸费收据,当然还有运送尸体的许可证,然后才能把他转交给你们。’
“‘啊,’桑贾伊松开了萨马尔表哥的手,‘那么我们又该去哪里办这个许可证?’
“‘拉吉巴哈旺【17】附近的国家行政办公室许可证发放窗口。’
“‘当然,’桑贾伊说,‘那么它的费用是……’
“‘每具尸体八百卢比,五具以上有折扣。’
“‘我们还需要别的什么东西吗?’桑贾伊追问。他的声音绷得很紧,按照我的经验,只要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话,那么接下来他马上就会捶打墙壁,或者一脚踹向我们院子里和楼梯上到处乱跑的缅甸小孩。
“‘还有,还有,’办事员说,‘还有死亡证明,这个我可以开。’
“‘啊哈,’桑贾伊吸了口气,‘要多少钱?’
“‘五十卢比而已,’办事员笑道,‘然后就是房租了。’
“‘房租?’我瓮声重复,上衣依然捂在嘴巴上。
“‘是的,是的,是的。如你所见,我们这里真的很挤。所以每具尸体每天的床位费是十五卢比。’他翻了翻记事本,‘你们的萨马尔表哥要付一百零五卢比的房租。’
“‘可是他才在这里待了一天!’我喊道。
“‘是的,是的。但是恐怕我们得收一周的费用,因为他……呃……他的情况比较恶劣,要使用特殊的设备。现在我们可以去找你的卡米拉表姐了吗?’
“‘我们得花差不多两千卢比!’桑贾伊爆发出一阵怒吼,‘而且这仅仅是一具尸体的价格!’
“‘噢,是的,是的,’办事员露出微笑,‘我想,瓦拉纳西的毯子生意最近应该不错?’
“‘我们走,贾伊普拉卡希。’桑贾伊转身就走。
“‘但卡米拉表姐怎么办?’我喊道。
“‘走就是了!’桑贾伊把我从房间里拽了出去。
“殓房外停着一辆白色的卡车,桑贾伊凑到司机身旁。‘那些尸体,’他说,‘都会送到哪儿去?’
“‘什么?’
“‘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从这儿运出去以后,你们会把它们送到哪里?’
“司机坐直身体,皱起眉头。‘大部分都会送去奈都传染病医院,由他们负责处理。’
“‘医院在哪儿?’
“‘阿帕霍特普路那头。’
“街上很堵,我们坐了一小时的公车才到了地方。老旧的医院里挤满了人,有的盼望痊愈,有的只能等死。长长的走廊和无处不在的病床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殓房。鸟儿钻进窗户的栏杆,一边四处寻找食物的碎屑,一边在乱糟糟的床单上拉屎。蜥蜴从崩裂的墙壁上匆匆爬过,我看见一只啮齿动物在病床下面一溜烟儿不见了。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实习医生拦住了我们。‘你们是谁?’
“桑贾伊惊讶地报上我们俩的名字,我知道他的脑子肯定在疯狂转动,试图编一个合理的故事。
“‘你们是为了那些尸体来的,没错吧?’实习医生质问道。
“我们俩眨了眨眼。
“‘你们是记者,对吗?’他继续追问。
“‘是的。’桑贾伊回答。
“‘真该死。我们早就知道事情会闹到这步,’实习医生低吼道,‘听着,这不是我们的错!’
“‘为什么?’桑贾伊问道。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旧笔记本,我知道上面写满了乞丐头目交的保护费、我们的洗衣费账单和购物单。‘能请你谈几句看法吗?’他捏住一支破铅笔头。
“‘这边来。’实习医生突然说道。他领着我们穿过伤寒病区、相邻的厨房和室外的几处垃圾堆,来到医院背后。这里有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面积有几英亩。远处隐隐能看见粗布袋和锡顶搭起的棚子,一大片单间宿舍正在成形。草丛中停着一台生锈的推土机,推土机上靠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他怀里抱着一把古老的手动步枪。
“‘嘿呀!’实习医生喊道,老头儿跳了起来,举起步枪。‘那里!那里!’实习医生一边喊一边指向草丛深处,老头儿开火了,枪声传向我们身后高耸的大楼。
“‘糟糕,糟糕,糟糕!’实习医生一边诅咒,一边迅速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听到枪声,一条灰狗从草丛里探出头来紧盯着我们。这条狗瘦得皮包骨头,肋骨清晰可见。随后它转身夹着尾巴跑开了,嘴巴里粉红色的东西一闪而过。实习医生用力一扔,石头没砸到狗,只飞了一半就落入了草丛。推土机旁,老头儿正在拼命摆弄枪栓,好像是有哪儿卡住了。
“‘真见鬼!’实习医生骂了一句,然后领着我们穿过草地。我发现地上到处都是土丘和不长草的秃痕,仿佛那台推土机是一只家猫,多年来它一直在这里磨爪子。我们在一个浅坑旁边停下脚步,刚才那条灰狗就是在这里出现的。
“‘啊!’我惊得退了一步。一只腐烂的人手从潮湿的土里伸出来,扫过我的凉鞋,碰到了我的赤脚。还有别的东西从土里露了出来。就在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远处还有别的坑,也有别的狗在坑里翻找。
“‘十年来我们一直是这样处理的,’实习医生说,‘可是现在,那些工人宿舍离这里越来越近……’他又捡起一块石头,掷向另一群狗,狗群从容不迫地散入灌木丛里。在我们身后,老头儿终于捅出了前一发子弹的底火,重新上好了膛。
“‘这些是基督徒?’桑贾伊握着的笔纹丝不动。
“‘大部分应该是印度教徒。谁知道呢?’实习医生吐了口唾沫,‘火葬场不愿意白干活。可是现在,这些狗已经在这里刨了几个月。我们愿意付钱,只要……等等,你们已经听说了今天那件事,是吗?所以你们才会赶来,对不对?’
“‘当然。’桑贾伊温和地回答,‘不过你也许愿意从自己的角度谈谈。’
“我根本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当时我只顾着四下观察。到处都有人体的某个部位从翻开的土里露出来,就像一条条死鱼浮在池塘的水面上。但是,就我目力所及之处,恐怕桑贾伊和我很难在这里找到完整的祭品。乌鸦在我们头顶盘旋,老头儿在推土机的金属轮子旁坐下,似乎是睡着了。
“‘今天的事情引来了很多投诉,’实习医生说,‘但我们必须做点什么。请你们在报道中一定要写上,医院愿意付火化费。’
“‘好的。’桑贾伊一边回答,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我们走回医院大楼。病人家属在垃圾山旁搭起了临时的帐篷。‘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实习医生说,‘你肯定知道,每天都在停电。那么多狗在这里转悠,以前的法子行不通了。所以我们付钱给市政公司,让他们把东西运走。今天早上,我们从冷库里取出三十七具新鲜的,让他们送去阿舒托希火葬场。我们怎么会想到,他们居然派了一辆敞开式的货车,而且那辆车还在大街上堵了好几个小时?’
“‘真的,到底怎么回事?’桑贾伊一边问,一边匆匆记录。
“‘更糟糕的是,卡车在火葬场的堆放场卸货以后,周围涌来了大批庆祝节日的人群。’
“‘没错!’我说,‘迦梨女神节今天正好开始。’
“‘可是我们怎么知道,这个节日会让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到那个堆放场去呢?’实习医生厉声问道。我没有提醒他,迦梨女神掌管着所有火葬场和一切与死亡有关的地方,甚至包括战场和非印度教的墓地。
“‘你们知不知道,就算采用了城里先进的电加热技术,一次完整的火化需要多长时间?’实习医生追问。‘两小时。’他自己答道,‘每一具都需要两小时。’
“‘最后那些尸体怎么了?’桑贾伊冷漠地问道。现在已过正午,离午夜还有十个小时。
“‘啊,那些投诉!’实习医生抱怨道,‘有几个参加礼拜的人晕了过去。今天早上真的很热。但我们不得不把大部分东西留在那边。司机拒绝开着满载的卡车穿过下午拥堵的街道把它们送回这里,或者送去萨松殓房。’
“‘多谢。’桑贾伊跟他握了握手,‘我们的读者一定很高兴看见医院方面的意见。噢,顺便问一句,天黑以后你们的警卫还会留在这儿吗?’桑贾伊冲着那个正在打盹儿的老头儿点了点头。
“‘是的,是的。’满头大汗的实习医生快速回答,‘天杀的,我们必须这样。嘿呀!’他突然大喊一声,然后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掷了出去,一条狗流着口水拖着一块体积很大的东西逃进了灌木丛里。
“晚上十点,我们开车来到阿舒托希火葬场。桑贾伊从乞丐头目那儿借了一辆小面包车,那是他们用来接送残疾乞丐的。面包车的后车厢很窄,没有窗户,而且气味非常难闻。
“我不知道桑贾伊居然会开车。我们在路上横冲直撞,狂按喇叭,乱闪车灯,蛇形换道,好不容易才穿过夜晚的车流到达目的地。坦白说,坐了这么一趟以后,我依然拿不准他到底会不会开车。
“通往停尸场的门锁着,但我们从毗连的洗衣场钻了进去。露天管道里已经没有水了,水泥砌成的洗衣台和板子都空荡荡的,低种姓的洗衣工天黑后就离开了。一道石墙隔开了火葬场和洗衣场,但是和这座城里大部分围墙不一样的是,那堵墙的墙头没有镶嵌碎玻璃或者其他锋利的东西,所以很好翻。
“翻过墙以后,我们踌躇了片刻。夜空中看不见任何星星,新月尚未升起,周围一片漆黑。火葬场锡顶的房子看起来像是夜空下的灰色剪影,靠近大门的地方还有另一片影子:那是一座带有穹顶的宽阔木台,下面装着木质巨轮。
“‘是迦梨女神节的神车。’桑贾伊低声说。我点点头。车上的锡制百叶帘拉得严严实实,但我们都知道,那位长着四条手臂、巨大而愤怒的神祇就坐在车里。人们通常不会认为这样的节日神像拥有觉醒的力量,但现在是晚上,她独个儿待在这片死亡之地里,谁知道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这边。’桑贾伊低声说,然后带头走向最大的亭子,也就是离神车最近的那座。我们路过一堆堆的木头,那是有钱人火葬用的;然后是一堆堆的干牛粪饼,这种更加常用。专为葬礼乐队预留的亭子没有屋顶,在月光下只是一片光秃秃的灰板。在我看来,那更像是一座停尸台,冷酷地等待承载某位身形巨大的神祇。我紧张地看了看百叶帘紧闭的神车。
“‘这里。’桑贾伊说。他们躺在地上,大致还算排列成行。如果天上有月亮,神车的影子就会落在他们身上。我上前一步,然后转开头去。‘哎呀,’我说,‘明天我只能把这身衣服烧掉了。’我完全可以想象,在炎热的白天,这身衣服在人群中会引发什么结果。
“‘但愿我们还有明天。’桑贾伊咕哝着,然后跨过那些扭曲的身体。有的尸体身上盖着挡水的帆布或者毯子,但大部分人只是坦坦荡荡地躺在天空下。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微弱的星光,现在我能看到一些灰色或白色的反光,那是尸体的骨头,它们挣脱了肉体的遮蔽。模糊的阴影中,不时有扭曲的肢体执著地向外支出来。我想起在医院外面险些抓住我脚掌的那只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快点!’桑贾伊挑中了第二排的一具尸体,然后拖着它走向后面那堵墙壁。
“‘等等我!’我绝望地喊了一声,但他已经没入了阴影,现在只剩下我孤零零地待在黑暗中,与脚底那些碍事的玩意儿待在一起。我走向第三排中央,然后立即后悔了。这地方简直没处下脚,僵硬的肢体横七竖八,到处支棱。一阵轻风拂过,不远处似乎有一片破布随风鼓动。
“突然间,最靠近高耸神车的那一排传来响动。我吓得挺直了腰,努力握紧软绵绵的拳头。结果我发现那是一只鸟——它的个头很大,肥得飞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拍打黑色的翅膀。鸟儿跳到尸体身上,然后消失在神车穹盖下的阴影之中。低垂的锡质百叶帘后传来一阵杂乱的响动,我能想象那座巨大的神像在车里扭动,四只手臂向着木质车架伸展,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自己的领地。
“突然,有什么东西一把攥住了我的脚踝。
“我大叫一声,向旁边一跳,结果被绊倒在冰冷的肢体之间。我的小臂按在一具尸体的腿上,它的脸埋在草丛中。那个东西依然紧紧抓着我的脚踝,要我说的话,它还在使劲把我向后拖。
“我挣扎着跪坐起来,疯狂地试图收回自己的右腿。我拼命喊叫,甚至希望能惊动前门的警卫。我真的希望赶紧过来一个人,不管是谁都行。然而没有人来。我大声喊着桑贾伊的名字,却无人应答。那个东西紧紧抓住我的脚踝,我的脚踝疼得像火烧一样。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站直身体。那东西松开了,我单膝跪下,仔细查看那到底是什么。
“一具尸体身上盖着一层丝质的防水布,上面缀着许多尼龙线。我刚才踩进了一圈松脱的线头里,结果越拉越紧。看清楚以后,我只花几秒钟就解开了那堆线。
“我笑了。就在这时候,星光下我看见一只苍白的手从丝质防水布旁边露了出来。我用凉鞋的鞋尖把那只手推回盖布下面。真棒。让桑贾伊直接去拖尸体吧,反正他也不在乎和贱民干一样的活儿。我用丝布裹紧这具尸体,尽量不接触它的肉体,然后捡起松脱的线头把它捆好。最后,我扛起这件柔软的重物,快步穿过黑暗的亭子。随着我渐渐走远,神车里的响动也停歇下来。
“桑贾伊在墙脚的阴影里等我。‘快点!’他低声喊道。已经十一点多了,这里离骷髅外道的神庙还有好几英里。我们俩合力举起两具尸体,扔到墙那边。
“从停尸场到神庙的那段路简直是场噩梦——一场荒诞的噩梦。桑贾伊在车流中左右摇摆,逼得别人的牛车踏出路外、行人跳上垃圾堆躲避,我们的货物也在后车厢里来回滚动。他还疯狂地闪着车灯警告对面的卡车,表明自己决不会让路。有两次他丧心病狂地从左侧超车,甚至开到了人行道上。我们在加尔各答的深夜飞驰,将一连串怒骂留在身后。
“最后我们终于惹上了事儿。开到马坦广场附近,桑贾伊试图在一个十字路口迎着对面三条车道的车流硬穿过去。路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拖拉机轮子,警察站在上面指挥交通。看见这一幕,警察跳下轮子,挥手示意我们停车。在那个瞬间,我真的以为桑贾伊会直接从他身上碾过去。结果我的室友双脚猛踩刹车,同时使劲拽着方向盘,仿佛想拉住一头狂奔的公牛。我们的面包车猛地顿了一下,差点儿翻车,最后终于在离警察伸出的手掌只有一英尺的地方停住了。发动机熄了火,后车厢的一具尸体骨碌碌地滚到前面,一只赤裸的脚搭在驾驶座和我之间。幸运的是,两具尸体外面的裹布都还没散开。我赶紧扯过一片布盖住尸体的脚,交警怒气冲冲地走向桑贾伊那边。他把头探进右侧车窗,脸上的愤怒简直要溢出来了。
“‘你他妈以为自己在干什么?’警察的宽大头盔随着他的怒吼上下摆动。感谢所有神祇,这个警察不是锡克教徒。他用西孟加拉口音朝我们大喊大叫,不时举起沉重的拉蒂棍敲打桑贾伊那边的车门以示强调。大城市里的所有警察似乎都是锡克教徒——如果这位交警也是的话,他的棍子早就敲到我们头上了。
“桑贾伊还没来得及辩解,更别说重新发动汽车,那名警察就已经后退一步,抬手捂住了鼻子。‘呸!’他吼道,‘他妈的,你们在车里装了什么?’
“我绝望地蜷缩在座位上。一切全完了。警察会把我们抓起来,我们会在可怕的胡格利监狱里待一辈子——不过反正我们的这辈子也没几天了,因为要不了多久骷髅外道的人就会杀了我们。
“但是,桑贾伊却露出灿烂的笑容,把头伸出窗外:‘啊,最最尊敬的长官,您肯定认出这辆车了,对吧长官?’他张开手掌拍了拍坑坑洼洼的车门。
“警察疑惑地皱起眉头,又往后退了一步。‘嗯。’他瓮声说道。
“‘对,对,对,’桑贾伊依然一脸傻笑,他高声说,‘这正是霍特普及阿帕霍塔兰简联合会首席乞丐大师戈帕拉克里希南·尼兰德兰纳斯·G.S.马哈帕特拉的财产!后面装的是他手下最宝贵、最值得同情的六位麻风病人。这可都是摇钱树啊,尊敬的长官!’桑贾伊左手发动了引擎,右手一挥,指向后车厢,‘一小时前我就应该把马哈帕特拉大师的财产送回他们的食宿站了,尊敬的长官。这会儿他肯定想砍了我的头。可是,如果您能逮捕我们,尊敬的警察先生,那我至少能为自己无伤大雅的迟到找到一个借口。求您了,如果您要逮捕我们,我这就把后车厢打开。长官,那些麻风病人虽然宝贵,但没法走路,所以您得帮我把他们搬下车。’桑贾伊作势摸索车门,仿佛真的打算下去一样。
“‘别!’警察厉声大喝,然后冲着桑贾伊蠢蠢欲动的手不耐烦地挥了挥拉蒂棒,‘滚吧!马上!’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快步走回路中央。就在他跳下轮胎后的短短几分钟里,车已经堵住了三条街,他重新开始挥舞手臂、吹响警哨,理清那一团乱麻。
“桑贾伊再次发动面包车直接碾过广场公园的草地,绕开堵成一团的路口,迎着对面的车流转弯驶入海滨南路。
“我们尽量把车停在靠近仓库的地方。街上很黑,不过面包车后面有一盏灯笼。我们的祭品被裹布上松脱的绳子缠得乱七八糟,桑贾伊不得不点燃了灯笼,试图把它们解开。我看了看表,还差十分钟到十二点。这块表是桑贾伊送我的,它经常会慢一点儿。
“借着灯笼跳动的火光,我只能勉强看到,桑贾伊从停尸场弄回来的是个老头儿。这具尸体没有牙齿,头发也只剩下一小把,两只眼睛都有白内障。我那具尸体裹布上松脱的尼龙绳像蜘蛛网一样缠在老头儿身上。
“‘真见鬼!’桑贾伊低声咒骂,‘这活像一副发臭的降落伞。不,这张该死的网跟防水布缠到一起了。’最后,他不得不用牙齿把绳子咬断。
“‘快点,’他叫我,‘把你那具身上的裹布剥下来,他们不想看到它裹在布里。’
“‘可是我不……’
“‘快动手,他妈的!’桑贾伊怒气冲冲地催促。他的眼睛都快从涨红的脸上蹦出来了,灯笼发出噼啪的轻响。‘见鬼,见鬼,见鬼!’他咒骂道,‘我就该照原来的计划,把你当成祭品送上去,那就他妈的简单多了。真见鬼!’桑贾伊愤怒地托住老头儿的双胁,把他从破烂的袍子里拖了出去。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心里一片茫然。然后我慢慢地蹲下来,开始解最后几个绳结,抽出最后几根绳子,其实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跟你说,贾伊普拉卡希,你就是社会不公的受害者,你的困境触动了我。我会把每月两百卢比的房租降到五卢比。如果你还需要头两三个月的生活费,我很愿意借给你。’
“泪水流过我的脸颊,滴落到脚下的裹尸布上。我听见桑贾伊在很遥远的地方催促,但我依然快不起来。我机械地解开最后几根纠缠的绳子,想起桑贾伊收留我的那一刻,我如何流下感动的泪水,而在他决定带我参加骷髅外道入会仪式的时候,我又是何等惊讶。
“‘我就该照原来的计划,把你当成祭品送上去。’
“我胡乱擦擦眼睛,恼怒地扯开裹尸布,把它扔进面包车另一头的角落。
“‘哎呀!’我叫出了声,同时情不自禁地往后一仰,砰地撞上车厢壁,巨大的反弹力将我向前一推,我险些扑倒在眼前这件东西身上。灯笼被打翻了,它在金属地板上骨碌碌地滚动,我再次惊叫起来。
“‘怎么了?’桑贾伊跑回面包车旁。然后他猛地停下脚步,抓住车门,‘啊……’
“我像扛自己的新娘一样从停尸场里背回来的这件东西或许曾经是一个人。但是现在,它已经完全不成人形。整具尸体肿胀膨大,足足有普通人的两倍尺寸——它看起来更像是腐烂的巨大海星,而不是人类。那张脸已经失去了形状,只剩下一整片白色,几处内陷的褶皱和裂缝显示出眼睛、嘴巴和鼻子曾经在的地方。这玩意儿完全就是人体的恶心版仿品,由正在化脓的真菌和腐烂的死肉胡乱捏成。
“整具尸体一片苍白——非常白——白得像是胡格利河里翻起的死鲤鱼的肚子一样。它的皮肤质感像是被漂白的腐烂橡胶,或者说,像是毒蟾蜍的肚皮。整具尸体肿得发亮,看起来鼓鼓囊囊,仿佛里面膨胀的气体和肿大的器官早已挤满整个身体,随时可能爆开。断裂的肋骨和其他骨头在膨胀的身体里清晰可见,就像生面团发酵时露出里面嵌着的小棍子一样。
“‘啊,’桑贾伊又抽了一口凉气,‘一个淹死鬼。’
“像是为了证明他的判断,尸体骤然散发出一阵河泥的酸臭气味,一只虫子似的玩意儿从黑洞洞的眼窝里钻了出来,湿漉漉的触角试探着夜晚的空气,然后在光线的刺激下,它又缩了回去。我能感觉到,那具肿胀的尸体里还有其他很多东西在动。
“我紧紧靠在车厢壁上,朝着后门挪动。我应该一把推开桑贾伊,逃进可爱的夜色里,但他拦住了我,把我推回后车厢那边。
“‘把它抱起来。’桑贾伊说。
“我瞪着他。掉落的灯笼在我们之间投下疯狂跳动的影子,我直愣愣地瞪着他,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把它抱起来,贾伊普拉卡希。仪式就要开始了,我们只有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赶快。’
“我真该跳起来撞开他。我真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满嘴谎话的喉咙吐出最后一口气。然后我看到了枪。那把枪突然出现在他手中,就像机灵的流浪魔术师掌心突然绽出一朵莲花。那是一把很小的手枪,看起来简直不像真的。但它确实是真的,我毫不怀疑。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的眉心。
“‘把它抱起来。’
“无论如何,我绝对不可能抱起身后地板上的那个玩意儿。除非让我知道,如果我不照做的话,三秒钟后我就一定会送命。死掉。和车里那玩意儿一样。和它躺在一起。在它上面。和它一起。
“我跪下来把灯笼扶正,免得火扑出来点燃裹尸布,然后我伸出双臂,插进那个东西的下方。它看起来似乎很欢迎我的拥抱,它的一只胳膊悄悄搭在我身侧,就像羞怯的爱人试探的抚摸。我的手指深深陷进那片白色之中,它的肉摸起来很凉,滑溜溜的,我相信我的手指随时可能戳进它体内。我退出面包车外,向前走了一步,手指触及之处感觉有柔软的东西在那里面搅动、移位。那东西软绵绵地倚在我身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无比确信它会立即融化,哗啦啦地泼在我身上,就像一摊潮湿的河泥。
“我抬头望着夜空,踉跄向前走去。在我身后,桑贾伊扛起他那件冰凉的货物,跟着我走进骷髅外道的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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