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撒以坦潘察帕桑阿帕亚特——普鲁萨姆,埃斯瓦姆,加姆,阿维姆,阿亚姆……
普鲁萨姆普拉萨满阿拉布黑特,普鲁索海普拉萨满帕桑南姆……
普鲁萨姆普拉萨满阿拉布黑特,普鲁索海普拉萨满帕桑南姆……
“歌词的意思是说:‘献祭应该按照这样的顺序……首先是人,然后是马、公牛、公羊和山羊……人在所有动物之首,也是神最喜爱的……’
“黑暗中我们跪在觉醒的迦梨脚下。他们已经替我们换上了纯白的裹腰布,我们赤着脚,额头上画着符。七个新人围成半圆形跪在迦梨神像前,身后是一道蜡烛组成的弧线,其他教徒围在蜡烛外面。我们带来作为祭品的尸体摆放在正前方,一位骷髅外道的祭司在每具尸体的肚子上放了一个白色的小小颅骨。那颅骨属于人类,但是看起来很小,绝不会是成年人的。颅骨空荡荡的眼窝凝视着我们,带来莫名的压力,就像被女神饥饿的眼睛盯着一样。
噢,湿婆的恐怖妻子,
你在咀嚼血肉;
你的舌头在畅饮鲜血,
噢,黑暗之母!噢,赤裸之母。
世界充满痛苦。
“其他教徒陆续走上前来,七名祭司走到我们供奉的可怖祭坛对面,分别与七个新人面对面地跪下。我对面那位婆罗门看起来十分面善,或许是位银行家,某种需要每天对别人露出和蔼微笑的工作。
噢,无首女神,她被砍下了头颅,
噢,禅蒂,最残暴的化身,
噢,卡玛斯基,她是噬魂者,
请聆听我们的祷告,噢,湿婆的恐怖妻子。
“主祭司用额头触碰女神抬起的那只脚,他的声音非常轻柔。‘你们的血肉将取悦女神。’
“其他祭司同时开始行动。刀锋划过我们的手掌,就像在削竹子一样。祭司灵巧地切开我掌心最厚的部位,削下一条肉来。我们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凉气,但只有那个胖子疼得叫了起来。
“‘彼将悦纳牺牲,噢,至伟女神。请接受他献上的血肉。’
“这套祷文我并不陌生。每年十月,我都会在村里简单的迦梨女神节仪式上听到这些话,每个孟加拉小孩都对祷文熟烂于心。但以前我见到的牺牲都只是象征性的,我从未见过婆罗门高高举起从我身上割下来的粉红色肉条,然后弯腰将它塞进尸体张开的嘴里。
“接下来我对面那个满脸笑容的和善祭司托起我受伤的手,将它的掌心翻转向下。黑暗中我们身后的骷髅外道教徒再次齐声吟唱《真言颂歌》,黑色的血滴缓慢而沉重地溅落在我脚下那个淹死鬼雪白的脸上。
“颂歌唱完以后,我的银行家祭司熟练地从长袍里取出一块白布,替我裹好手上的伤口。我向女神祷告,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突然,我体内涌起一阵空虚恶心的感觉,胳膊也开始发抖,我真怕自己会晕倒。那个胖子和我之间隔了三个人,他真的晕了过去,一头栽倒在他带来的那具尸体冰冷的胸口,那是个老得掉了牙的女人。他的祭司完全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和其他同伴一起退入黑暗中。
“求你了,女神,快结束吧。我默默祷告。
“但仪式没有结束,那时还没有。
“领头的那位婆罗门从吉格拉塔脚下抬起头来,转向我们。他慢慢地沿着我们围成的半圆转了一圈,仿佛是在仔细检查我们带来的祭品。在我身前,他停留了一小会儿,我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神。我想他可能觉得我带来的这具泡涨的尸首毫无价值。就在那一刻,它还在继续散发河泥的腥臭和腐肉的气味,那味道像是它酸臭的呼吸。可是一秒钟后,祭司沉默地走开了。他继续检查桑贾伊的祭品,然后沿着队列走向远处。
“我抬头斜睨,正好看见祭司抬起赤脚把那个胖子从他冰冷的枕头上踢了下去。一位教徒疾步上前,匆匆把孩童的颅骨重新放回尸体凹陷的肚皮上。胖子无知无觉地躺在冰冷的老太婆身旁,就像两个毫无相似之处的恋人在拥抱中被迫分开。我毫不怀疑,也许接下来就该轮到这张脸被挂在黑暗女神的指尖。
“祭司回到我身前,我开始拼命试图控制身体的颤抖。这一次他打了个响指,三名教徒应声上前。我感觉到桑贾伊近乎绝望地想尽量远离我,其实我自己也恨不得拔腿就跑。一阵冰凉的寒意拂过我的身体,冷却了我痉挛的双手,抚平了我的恐惧,清空了我的思绪。那几个教徒朝我弯下腰的时候,我几乎想大笑出声。但我控制住了自己。
“他们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充满爱意地抬起那具肿胀的尸体,将它送到神像脚底的石板上,然后示意我上前加入他们的行列。
“接下来的几分钟在我的记忆里像是恍惚的梦境。我记得自己和骷髅外道教徒一起跪在不成形状的死物前方。我想我们吟诵了《梨俱吠陀》第十卷的《原人歌》。其他教徒从后方的阴影里走上前来,他们提着一桶桶的水,洗净我献上的祭品。我记得自己当时觉得很好笑,既然它已经在圣河里浸泡了那么久,为什么还需要净化。但我没笑出声。
“主祭司再次取出那根草茎,就是昨天决定新人少年命运的那根,草茎上依然沾着干涸的血迹。祭司把刀子浸入一盏灯的黑油里蘸了蘸,然后用它在尸体的眼窝上方画着半圆,那对眼窝里曾经盛放着观看世界的眼珠,现在却空荡荡的。我曾在圣像里见过这样的动作,当我意识到祭司是在标记眼睑,我又差点儿笑出声了。要是在我们的村子里,这样的仪式会让陶偶都看得目不转睛。
“其他人走上前来,把青草和鲜花放在尸体的额头上。高大恐怖的迦梨神像低头凝视,我们唱了一百零八遍基础的《根本真言》。祭司再次上前,这一回他依次触碰了神像的所有肢体,然后将拇指按在尸体苍白肿胀的胸口,那曾是它的心脏跳动的地方。就在那一刻,我们齐声吟唱《吠陀真言》,它的最后一句是这样的——‘噢呣,愿毗湿奴赐予你性器,陀湿多雕琢你的形状,生主赋予你精液,而迦梨将接纳你的种子。’
“歌声再次充盈着黑暗的空间,教徒开始吟唱最神圣的《真言颂歌》。就在这时候,一阵狂风伴着巨响在神庙中刮过。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地下的河流会喷涌而出,把我们所有人淹没。
“冰冷的风在神庙里呼啸,拂过头发,掀动裹腰布,吹熄了我们身后的大部分蜡烛。不过根据我的记忆,神庙里一直都有亮光。有的蜡烛仍在执著地燃烧,只是烛焰在风中疯狂地跳动。但是,如果烛光真的还亮着——哪怕非常微弱——那么我实在无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我一动不动地跪着,神像和它受膏的祭品就在我身前不到四英尺远的地方。根据我的感觉,其他人也没有动,只有几个教徒划燃火柴,重新点亮了蜡烛。几秒钟内他们就完成了任务。然后风停息下来,巨响消失不见,蜡烛重新照亮高大的迦梨觉醒神像。
“那具尸体变了。
“它的肉还是那么苍白,但现在,迦梨脚下的躯体有了人的形状。它依然和之前一样赤条条的,额头上撒满鲜花,眼窝上滴着斑斑点点的灯油,但几秒钟前还是腐肉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根软趴趴的灰色生殖器。它的脸依然不算完整——还是没有嘴唇、眼睑和鼻子——但肿胀的面容已经显出了人脸的特征。空荡荡的眼窝里重新出现了眼球,苍白的皮肉上到处是伤,但那些骨头已经看不见了。
“我闭上眼睛默默祈祷了一句——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念的是哪位神祇。桑贾伊倒抽一口凉气,我再次睁开眼睛。
“那具尸体有了呼吸。它张开的嘴里有了气流的声音,毫无生气的胸膛开始起伏,一次、两次,逐渐汇成缓慢的韵律,看起来似乎相当吃力。然后,那具尸体突然毫无滞涩地坐了起来。它缓缓地以最虔诚的姿态用无唇的嘴巴亲吻迦梨的脚底,然后从神像脚下抬起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那张脸径直转向我,我能看见曾经是鼻子的地方长出了一片片湿漉漉的血肉。它向前走了一步。
“我着魔般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僵硬地跨过我们之间三步的距离。它站在我身前,挡住了神像的大部分身体,只剩下那张枯瘦的脸越过它的肩膀凝视着我。它的呼吸非常艰难,就像肺里仍然装满了水。真的,它走路的时候下巴微沉,水从张开的嘴角一股股地涌出来,流过它起伏的胸口。
“直到它站在我面前,我才终于低下了头。河泥的腥臭像雾气般笼罩着我。那复活之物慢慢伸出苍白的手掌,触碰我的前额。它的皮肉冰冷柔软,微微有些潮湿。直到它收回手掌,慢吞吞地走向下一个新人,我仍能感觉到它的手掌在我眼睛上方留下的印记,像冰冷的火焰般灼烧着我滚烫的皮肤。
“骷髅外道的教徒开始吟唱最后一段颂歌。我的嘴唇完全不听大脑的指挥,情不自禁地加入了他们的赞颂。
迦梨白阿格特奈
噢,兄弟们,以迦梨之名,
唯独迦梨,赐予庇护。
“祭司满脸微笑,快活地走到我们面前,挨个儿跟所有新人握手,对每个人说着同样的话:‘纳玛斯戴【18】,现在你是骷髅外道的教徒了。请静候敬爱的神的下一次召唤。’
“轮到我的时候,我感觉他的握手非常虚幻,甚至比不上仍在我前额徘徊不去的冰凉触觉那么真实。
“一名黑衣人领着我们回到前厅,我们沉默着换回自己的衣服。其他四个人告别后一起离开了,他们兴奋地交谈,像是被留堂的孩子突然重获自由。最后只剩下桑贾伊和我站在门口。
“‘我们是骷髅外道的教徒了。’桑贾伊低声说。他露出灿烂的微笑,朝我伸出手来。我看着他,看着他伸出的手臂,然后我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神庙。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在城里流浪了几个月,专门找隐蔽的地方睡觉,不敢相信任何人。我在恐惧中等待‘我敬爱的女神的下一次召唤’,但它一直没有来。开始我觉得很轻松,紧接着又恐慌起来,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最近我公开回到学校,回到熟悉的街区和我从前经常出没的地方,比如这里。
“人们似乎知道我变了。熟人看见我总会远远避开,街头的陌生人瞥了我一眼,就自动给我让出空间。也许现在我成了不可接触者,也许我已经是骷髅外道教徒了,哪怕那一切如此狼狈。我不知道。我再也没去过那座神庙,也没去过迦梨格特。也许我不是骷髅外道的教徒,而是他们的猎物。我等待答案揭晓。
“我想永远地离开加尔各答,但我没钱。我只是一个首陀罗种姓的穷人,来自安古达村,但我或许永远不可能再变回原来那个自己。
“只有克里希纳先生一如既往地把我当成朋友。他让我告诉你我的故事。现在我讲完了。”
我猛地站了起来,不小心带翻了椅子。我的背很痛,时差和疲劳让我困乏不已。我伸了个懒腰,揉着脊柱旁边酸痛的肌肉。
穆克塔南达吉看起来筋疲力尽。他取下厚厚的眼镜,疲惫地揉着眼睛和鼻梁。克里希纳端起穆克塔南达吉面前冰冷的咖啡,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然后试着清了清嗓子。
“你……咳咳……你有什么问题吗,卢察克先生?”
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俩。我觉得自己的嗓子可能也说不出话了。克里希纳用手指捏着自己的鼻子,大声擤着鼻涕并将它甩到地板上,然后重新开口:“你有什么问题吗,先生?”
我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们几秒钟才开口回答。“只有一个问题。”我说。克里希纳礼貌地抬起眉毛。
“他妈的,”我说,“……该死,这个见鬼的故事……到底跟诗人M.达斯有什么关系?”看来我砸在桌上的拳头正好吻合咖啡杯的共振频率,它们纷纷跳了起来。
现在轮到克里希纳盯着我了。我还记得在我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午睡时把屎拉在了裤子上,当时幼儿园老师盯着我的眼神跟他现在一模一样。克里希纳转向穆克塔南达吉说了五个字,那个年轻人疲倦地重新戴上沉重的眼镜,他的回答比克里希纳的问话还要简短。
克里希纳抬头看着我:“你肯定知道我们刚才说的就是M.达斯。”
“你们说的哪一个人?”我茫然问道,“是谁?你到底是什么鬼意思?你是说,那个祭司就是伟大的诗人M.达斯?你是说真的?”
“不,”克里希纳干巴巴地回答,“不是祭司。”
“既然如此,那么谁……”
“那个牺牲,”克里希纳说得很慢,就像在教一个很笨的小孩,“那份祭品。M.达斯先生就是穆克塔南达吉先生献给女神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