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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伊丽莎白在那条街上跟贝克特道别,开着车子往西行驶,爬过了一片高高的山岭,远方扁平的太阳像是贴着地面的一块圆盘。阿德里安可能是在撒谎,也可能不是,而伊丽莎白只想得出一个地方,去查出她所需要的答案。于是她沿着双线道开出城界,十分钟后,转入一条黑暗的漫长车道。此处是河畔一片占地五百英亩的土地,高崖下就是湍急的河流。她驶入车道深处,黄杨树篱刮过她的车子,车道上方的树枝悬得很低。到了尽头后,她爬下车。那栋房子耸立在黯淡的天空下,她走上门廊时,感觉到其中久远的历史。美国国父乔治·华盛顿曾在这里住过一夜。还有著名的探险家丹尼尔·布恩,以及半打州长都在这里睡过觉。目前的屋主——一度也同样显赫——打开门时,身上的府绸西装看起来像是穿着睡觉过。他没刮胡子,满脸憔悴,一头蓬乱的稀疏白发被风吹得更乱。跟上次见面比起来,他瘦了些,也似乎更矮,更虚弱,而且更老了。
“伊丽莎白·布莱克?”他一开始很困惑,然后露出微笑,“老天,几百年没见面了。”他用力拥抱她,然后抓住她的手。“来跟我喝一杯吧。或许两杯。”他双眼亮晶晶,“伊丽莎白·布莱克。”
“爱哭鬼琼斯。”
“进来,进来。”
他转身进屋,一边收拾起放在屋内各种豪华老家具上的报纸和法律书,一边喃喃道歉着。在玻璃碰撞声中,他把几个空瓶子和切割水晶玻璃杯收进厨房。伊丽莎白在房间里漫步,看着手杖、油画和布满灰尘的枪。等到老人回来,他的衬衫已经扣到领口,头发梳得服服帖帖,而且潮湿得不会随着移动而乱飘。“那么,接下来,”他打开一道双扇落地橱门,里面是一个附水槽的吧台和整墙的酒瓶,“我记得你不喜欢波本威士忌。”
“伏特加掺冰块,麻烦你。”
“伏特加掺冰块。”他的手在一排酒瓶前面转来转去,“波兰的雪树伏特加?”
“太好了。”
伊丽莎白看着他替她倒了酒,然后给自己调了一杯老派风格调酒。费尔克洛思·琼斯是律师,现在退休了。他白手起家,半工半读念完法学院,然后成为北卡罗来纳州有史以来最优秀的辩护律师。在执业的五十年——接手的案子涉及谋杀、虐待、背叛——他只在法庭里哭过一次,就是他宣誓成为该州律师的那一天,当时一个黑袍法官在场担任监誓人,不以为然地皱着眉头问这位年轻人为什么眼睛湿亮又颤抖。费尔克洛思解释说他深深感动于这一刻的庄严伟大,那法官就要他好心一点,把那个乳臭未干的爱哭鬼灵魂赶出他的法庭。
从此这个“爱哭鬼”的绰号就跟着他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他把那杯酒递给她,然后自己坐在一把老旧的皮革椅子上,“阿德里安出狱了。”
“你常去看他吗?”
“自从退休又离婚后,我就很少离开这栋房子了。坐吧。”他指着自己右边一把木制扶手椅,上头的椅垫罩是褪色的酒红色天鹅绒,有几个地方都磨白了。“我一直很注意你的状况。那件事情真不幸:倩宁·肖尔,门罗兄弟。你的律师是谁?”
“詹宁斯。”
“没错,詹宁斯。相当年轻。你喜欢他吗?”
“我没跟他讲过话。”
“小姐。”他把酒杯放低,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你也知道,州警局就是那样,他们当然会想尽办法要惩罚你。打电话给你的律师吧。如果有必要的话,今天晚上就跟他碰面。”
“我没事,真的。”
“恐怕我得坚持一下。就算是年轻的律师,也总比没有律师要好。报纸上已经把你的状况讲得很清楚了,我也不会假装忘记州警局的那些政治手段。要不是我年纪这么大了,我会亲自去找你,要求当你的律师。”
他很激动,但伊丽莎白不理会。“我来这里不是要谈我自己的。”
“那就是谈阿德里安了。”
“没错。”伊丽莎白往前坐在椅子边缘。她非得知道的真相似乎好渺小。只是一个字,几个字母。“他当时跟朱莉娅·斯特兰奇上过床吗?”
“啊。”
“不到一个小时前,他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只是想确认。”
“所以你见过他了?”
“对。”
“你问他朱莉娅的指甲底下怎么会有他的皮肤碎屑?”
“是的。”
“很抱歉……”
“别拒绝我。”
“我真希望可以帮你,但这个信息是律师和当事人之间必须保密的,而你,我亲爱的,毕竟还是警察。我不能告诉你。”
“不能还是不愿意?”
“我这辈子献身法律。现在来日不多了,怎么可以晚节不保?”他喝了一大口酒,显然非常心烦。
伊丽莎白凑近了他,想着或许他可以感觉到她有多么渴望。“听我说,爱哭鬼……”
“请叫我费尔克洛思。”他挥着手,“那个绰号让我想起以往美好的时光,只是更难受而已。”他往后用力沉坐在椅子里。
伊丽莎白双手握紧,讲话时好像深怕这些话也会引起痛苦。“阿德里安相信有人故意捏造证据陷害他。”
“那个啤酒罐,没错。我们常谈到那个问题。”
“可是审判时,你们从来没有质疑过那个证据。”
“亲爱的,要质疑的话,阿德里安就得上证人席。但是他不愿意。”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对不起,但是不行。原因跟之前一样。”
“又有一个女人被杀了,费尔克洛思,以同样的手法被谋杀,放在同一座教堂里。阿德里安已经被逮捕了,消息明天就会见报。”
“老天。”
他手里的杯子颤抖着,她碰触他的手臂。“我得知道他有没有跟我说实话,关于那个啤酒罐,关于他的皮肤碎屑出现在朱莉娅的指甲底下。”
“他被警方控告了吗?”
“费尔克洛思——”
“他被警方控告了吗?”老人激动得声音都不稳了。他握着玻璃杯的手指发白,脸颊上出现了红色斑点。
“不是谋杀,他是被以擅入私人土地的罪名逮捕的。他们会尽可能把他关久一点。你知道这类事情的。至于死者,我只知道她是在阿德里安出狱之后被杀害的。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有什么证据。他们不让我碰那个案子。”
“因为你自己的麻烦?”
“也因为弗朗西斯·戴尔怀疑我的意图。”
“弗朗西斯·戴尔。哼!”老人一只手臂挥着,伊丽莎白想起他当年与戴尔交互诘问的情形。不论费尔克洛思怎么努力,都无法破坏戴尔那些证词的可信度。他在证人席上无法被撼动,完全坚信阿德里安对朱莉娅·斯特兰奇的迷恋。
“如果有办法的话,他们会拿这个案子吊死他。”伊丽莎白凑得更近,“我看得出来,你还是很关心。那就告诉我吧,拜托。”
他浓密眉毛下的双眼往外看,眯起的眼睛非常亮。“你会帮他吗?”
“我们只有两个选择,相信他或是置之不理。”
老人在椅子上往后靠坐,裹在皱巴巴的西装里人看起来好小。“你知道我的家族和阿德里安的家族两百多年来都一起住在这条河边吗?当然了,你没有理由知道,但反正就是这样。琼斯家族。沃尔家族。我父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瘸了腿,教我打猎、钓鱼和整理土地的是阿德里安的曾祖父。他关心我的父母,在大萧条时代,他还会确保我们家一定有奶油、牛肉和面粉。我十二岁时他过世了,但我还记得他身上的气味,闻起来就像曳引机的润滑油、青草和湿帆布。他双手强壮,脸上都是皱纹,星期天来吃晚餐时会打领带。我长大后当了律师,始终跟阿德里安不熟。但我还记得他出生的那天,我们一群人就在他家的门廊上抽雪茄。他父亲,还有我们其他几个人。河边的这些土地很好。这些家族的人也很好。”
“这段感想很动人,但是除了信念之外,我还需要别的。你还能告诉我其他线索吗?有关阿德里安或是那个案子的?什么都好。”
最后一句听起来好绝望,老律师叹了口气。“我可以告诉你,法律是一片充满黑暗与真相的海洋,律师只不过是海面上的船。我们或许可以拉动一两根绳子,但说到底,决定航行路线的是当事人。”
“阿德里安拒绝了你的建议。”
“这部分我真的不能说。”
老人喝光他的酒,樱桃染红了杯底。他回避她的目光,伊丽莎白觉得自己明白原因:他知道那桩外遇。他原可以用来在陪审团心中播下怀疑的种子,但阿德里安不许他这么做。
“我很难过,孩子,你跑来这里,我却没什么能告诉你。希望你能原谅一个老人犯下这么可怕的过失,但是我实在筋疲力尽了。”
伊丽莎白握住他的手,觉得那一把瘦骨轻盈而脆弱。
“麻烦你好心帮我再调一杯酒吧。”他缩回手,递出杯子,“想到阿德里安,我就觉得心痛,两脚好像都没什么感觉了。”伊丽莎白去调了酒,看着他接过去喝了一口。“你知道乔治·华盛顿在这边住过一夜吗?”他比了一下,好像累得都要变成透明的了,“我常常在想,到底他睡在哪个房间。”
“那我就不打扰了。”伊丽莎白说,“谢谢你跟我谈。”
她一路走到宽阔的双扇门前,他才忽然又开口。“你知道我的绰号是怎么来的吗?”
伊丽莎白转过身子来,面对着弧形的楼梯和年代久远而发黑的地板。“我听说过那个故事。”
“那个眼神坚决的法官有一点说得没错,律师处理案子不能投入个人感情。当事人软弱时,我们要坚强,当事人错误时,我们要正确。这是一种简单的比喻。纪律,守法。”他抬头往上看,“我对每个当事人都遵守这个原则,直到阿德里安。”
伊丽莎白不敢呼吸,专心倾听。
“我们花了七个月准备他的案子,审判的那几个星期又并肩坐在一起。我不是说他很完美——天知道他跟我们其他人一样,只是个凡人——但是当他被定罪时,那就好像我心里有个东西坏了,像是某种不可或缺的、律师的器官停止运作了。提醒你一下,当时我表情不变,只是谢谢法官,跟检察官握手。一直等到法庭里面其他人都走光了,我才趴在辩护席的桌上,哭得像个小孩。你之前问我有没有什么能告诉你,我想就是这个了。爱哭鬼琼斯的最后一次审判。”他朝杯子里的酒点了个头,“一个可悲的老头和泪水,像永远互相支持的老友。”
伊丽莎白回到警察局,她大步走进前门,完全没有减慢速度。阿德里安说的是实话——这就是老人的意思。现在,她想知道他们手上有什么可以办他的凭据。不是擅入私人土地。而是谋杀。她要知道答案。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丽兹?”
她转入刑警办公区,还是走得很快。贝克特庞大的身躯在办公桌间穿梭,想在她抵达戴尔办公室前追上。
“丽兹,等一下。”
她的手放在门钮上。
“不要,丽兹。上帝啊……”
但门已经打开了。戴尔站在门内,还有汉密尔顿和马什。
“布莱克警探。”汉密尔顿首先开口,“我们正在谈你。”
伊丽莎白犹豫了。“队长?”
“你不该来的,丽兹。”
伊丽莎白的目光从戴尔转到那两位州警局的警官身上。天黑已经好几个小时,现在这么晚了,这个会议一定非同小可。“这个会议是为了我?”
“有新的证据,”汉密尔顿说,“我们也希望你解释一下。”
“不行,”戴尔说,“现在没有律师在场。”
“如果你希望的话,可以不列入正式记录。”
戴尔摇头,但伊丽莎白举起一只手。“没关系,弗朗西斯。如果有新证据,我想听听看。”
“那就不能列入正式记录。进来关上门吧。不是说你,贝克特。”
“丽兹?”贝克特举起双手做了个阻止的姿势。
“没关系。我很好。”
她想告诉自己这是实话,但戴尔看起来累垮了。就连汉密尔顿和马什也好像背负着某种看不见的重担。伊丽莎白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来是要替阿德里安说话的,因为那位老律师的肯定,跟任何她见过的证据都同样有力。但眼前这个封闭而拥挤的办公室里空气沉滞,有一股病态的甜味。然后她明白,那是恐惧。她才走进去三步,就已经开始害怕起来。“我被指控罪名了吗?”
“还没有。”汉密尔顿关上门。
她点点头,但“还没有”意思是以后会有,意思是快了。“什么证据?”
“那个地下室的鉴定证据。”汉密尔顿的手指碰触着办公桌上的一份档案。“那里所发生的事情,你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吗?”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布莱克警探?”
现在每个人都盯着她看,戴尔忽然一脸忧虑,两个州警局的警官则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同情,看起来简直是怪诞。
“我们检验了DNA,”汉密尔顿说,“在用来绑住倩宁·肖尔的铁丝上头,实验室验出了两个人的血。一个是倩宁的,当然了,这个我们早就预料到了。”他暂停了一下,“第二个样本是来自另一位不明人士。”
“第二个人?”
“是的。”
“那就是门罗兄弟之一。”伊丽莎白说。
“两个人都排除了。”
“那就是来自其他犯罪行为的血。交叉污染。以前的旧证据。”
“我们不认为是这样。”
“那么,还有别的解释……”
“我们可以看看你的手腕吗,布莱克警探?”每个人都看着她的袖子,看着那薄薄的外套和扣住的袖口。汉密尔顿凑近他,脸上的表情和声音都很柔和,“我们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
伊丽莎白两手僵住,觉得自己的皮肤热辣辣地灼痛起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你有理由失去理智——”
“我不该来的。”她说。
“如果当时的状况情有可原——”
“我根本就不该来的。”
她迅速走向门,血冲向耳际,皮肤依然灼痛。她没思考为什么,因为她已经厌倦了思考,也厌倦了感觉、回忆、谈话。那不过就是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发生了一件事,并不是每件事都很重要。但其他人就是不肯了解。
那个地下室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结束了。
一时之间,她感觉到贝克特在她身后,他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然后是在外头的街上。她动作更快,钻进了车子,迅速发动,只看到他的脸像一块白色污渍,双手举起来又放下。她开得很快,一言不发。橡胶轮胎在转角发出尖啸,一路开回家。她的皮肤依然灼痛,但那更像是羞愧、愤怒和自我厌恶。
铁丝上的DNA。
她捶了一下方向盘。
她想移动,不要停下来。除此之外,她想喝醉。她想独自坐在黑暗里,感觉到手上玻璃杯的重量。记忆还会在那里,但颜色会变得朦胧,门罗兄弟会褪色,旋转木马会停止。
但贝克特却有别的想法。他的车子晚了她二十秒开上车道。“查利,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听到他们说的话了。”贝克特停在门前阶梯下头,“隔着门,我还是听到了。”
“所以呢?”
“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起来跟戴尔一样累垮了,目光直盯着她手腕的位置,“丽兹,上帝啊……”
“不管他们说什么,都跟我无关。我是警察,我没事。”
“如果发生过什么——”
“我说过了,我朝他们开枪,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照做。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好人赢了,那个女孩保住了一条命。”
“如果那个女孩肯说呢?如果汉密尔顿和马什可以说服她父亲的律师群呢?”
“她的说法会跟我一样。”
“或许问题就出在这里。你们两个人所叙述的内容。”他的大脑袋倾斜,脸上的阴影游移,“你们轻易让人相信最糟糕的状况。”
“因为我们彼此照顾?”
“因为你们叙述的时候,都用同样的字眼。你真该去看看你们的供述笔录。放在一起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同样的字,同样的措辞。”
“那是巧合。”
“让我看你的手腕。”
“不要。”
他伸手去抓她手臂,她狠狠拍掉,声音像开枪。两个人都僵住了,沉默不语。他们原来是搭档,是朋友,但现在暂时成了敌人。
“我活该。”贝克特说。
“一点儿也没错。”
“对不起。只不过——”“你走吧,查利。”
“不行。”
“时间很晚了。”
她摸索着钥匙,贝克特不满地看着她。伊丽莎白进去关上门后,他在外头抬高了嗓门。“你当时该打电话给我的,丽兹!你根本就不该自己一个人进去!”
“贝克特,你回家吧。”
“该死,我是你的搭档。照规定你本来就该打电话给我的。”
“我叫你回家!”
她往后靠在门上,感觉到自己猛跳的心脏和贴着皮肤的木门。贝克特还站在外头看。等到他离开了,她全身发抖,却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大家起疑心了?
因为她的皮肤依然灼痛?
“过去是过去,”她闭上眼睛,然后又说了一次,“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你就是这样做的吗?”
那声音从沙发后头的一个黑暗角落传来,丽兹连忙一手去抓手枪,这才认出是谁。“该死,倩宁。”她放开枪柄,打开头上的一盏灯,“你在做什么?”
那女孩坐在一把大椅子上,双脚蜷缩在身子下。她穿了牛仔裤和球鞋,指甲油剥落了。同样那件衣服的兜帽罩住她的双眼,尽管目光明亮,但她看起来还是提心吊胆,窄窄的肩头往内缩,一手握着菜刀。“对不起。”她把菜刀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我不太会应付愤怒的男人。”
伊丽莎白锁上门走过去,拿了菜刀放回餐桌上。“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不在家。”倩宁竖起大拇指往后一比,“我就撬开窗子进来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会闯进别人的屋子里了?”
“以前从来没有过。顺便说一声,你应该设定警铃的。”
“挡得了你吗?”
“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安全。对不起。”
伊丽莎白走到水槽边打开水龙头,泼了些水在脸上。她不知道这女孩是不是真觉得抱歉。但反正也不重要。倩宁很心烦,就像丽兹也很心烦。
“你父母知道你在哪里吗?”
“不知道。”
“我就要被起诉了,倩宁。你是可能对我不利的证人。你这样跑来恐怕……欠考虑。”
“或许我会离家出走。”
“不,不行。”
“我可以离家出走的,你知道。”倩宁站起来,沿着一排书走,“逃掉,离开那个见鬼的家。”这句诅咒从那么年轻而纯洁的嘴巴里冒出来,似乎很不对劲,而倩宁似乎看穿了伊丽莎白的心思。“告诉我你没那样想,告诉我你刚刚没那样想。”倩宁朝门弹了一下手指,指的是贝克特和她刚刚那番对话,还有伊丽莎白近乎祈祷的自言自语。“你在想离开这个地方。消失。”
“我的问题不是你的,倩宁。你这么年轻,你可以做任何事,成为任何人。”
“但是现在跟年龄再也无关了,不是吗?”
“可以的。”
“现在要回头或保持原来的样子,已经太迟了。”
“为什么?”
“因为我全都烧掉了。”倩宁的双眼闪亮,“那些绒毛玩具、海报和粉红床单,那些照片、书和小男孩写给我的字条。我拿到花园里烧了,一场好大好烈的火,差点把其他东西全都一起烧掉。”她扯下兜帽,露出暗红色的皮肤和烧焦的发尾,“花园起火了,烧到了两棵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为什么要走近采矿场的崖边?”
那声音好轻,却让伊丽莎白心碎。
“我父亲想阻止我。但我一看到他就跑了。我想他跨过围篱的时候受了伤。他在大叫,或许很生气。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回家了。”那女孩的叛逆近乎绝望,“要是你现在逼我离开,那你就永远不会再看到我了。我发誓,我会把整个世界都烧光。”
伊丽莎白倒了一杯酒,背对着女孩开了口。“应该要让你爸妈知道你没事。至少发条短信给他们吧。跟他们说你很平安。”
“这表示你会让我留下?”
伊丽莎白转过身子来冷笑。“我可不能让你把全世界都烧光。”
“我可以喝一杯那个吗?”她指着酒,“既然跟年纪无关……”伊丽莎白在另一个杯子里倒了一指高的酒递过去,什么话都没说。女孩喝下酒,呛了一下。“我之前看到你家有浴缸……”
她没说完,伊丽莎白指着走廊尽头。“橱柜里有毛巾。”
伊丽莎白看着她进入走廊,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关了灯,独自坐在黑暗中。她的手机响了两次,但她都没接。她不想跟贝克特或戴尔或任何查到她电话号码的记者谈。
她坐在那里不动,静静喝了一小时。等她终于站起来去察看,发现浴室是空的,客房的门关上了。除了老房子惯有的滴答和吱呀声之外,她没听到任何声响。但她还是检查了门窗的锁,然后走进浴室,把门也锁上,这才脱掉衬衫,检查两手手腕上那些残酷的、细细的割伤。整个手腕被割了一圈,有些地方割得很深。红色的线,一部分结痂了。那是记忆,是噩梦。
“过去是过去……”
她脱掉其他衣服,把浴缸放满水。她在隐瞒真相,没错,但不是没有理由的。这样应该会让她好过一点,但理由只不过是一个词。
就像家庭 也是一个词。
还有信念、法律、正义。
她坐进浴缸里,因为热水似乎有帮助,可以温暖她全身,让她觉得没有重量。水就是有这个好处,但水的本质就是会起起落落。于是当她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退去,然后她又感觉到了:那个地下室包围着她,像手指环绕着她的脖子。
 
那男人勒住她,手臂紧钳她的脖子,一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握着枪的手朝墙上砸。倩宁像个躺在地上的玩偶,尖叫着看着那枪砸在水泥墙上三次、四次,然后摔在地上,滑进黑暗里。
伊丽莎白感觉到枪掉了,努力想转身。
他是谁?
妈的他是谁……?
她只感觉得出他很魁梧,身上很臭。他一边手臂勒住她的脖子,愈来愈紧,她眼前发黑,感觉到一小片胡子凑着自己。她往后踢,头往后撞,但那挣扎虚弱而无力。
“嘘……”
她耳朵感觉到他呼出的气,就要失去意识了。血液无法流通,双眼闭上。
她抓着他的手臂,在黑暗中又有了动静。是第二个男人,块头大而驼背。倩宁也看到了,她脚跟在肮脏的地上乱扒,退到了墙边。
倩宁……
第二个男人一手抓住那女孩的头发,把她拖到另一个房间。
枪在哪里?
伊丽莎白被迫跪下,看到高筒球鞋和肮脏的牛仔裤,手指沾到地上的霉。他压着她的背部,逼她往前,把她压在地上,胡子贴着她的颈背,同样的气息吹过她耳边。
“嘘……”
时间变得好漫长。
然后一切变得模糊。
然后变黑。
在柔道里,这招称之为祼绞、颈脖绞或锁颈固定技,警察则称之为侧血管锁喉法。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和作用。同时压迫颈动脉和颈静脉,可以让一个成人在几秒之内昏迷。只要做得正确,就不必花太大的力气。但如果方法错了,就无法制伏敌手,或是会害他死掉。这不像是拍电影,你一定要非常熟练,做得正确才行。
泰特斯·门罗就非常熟练。
伊丽莎白在脑海里想过几百万遍了:怎么开始和结束的,还有中间的那几分钟。倩宁离开床垫,她们要退出房间,那女孩的手又热又湿,紧紧抓着伊丽莎白的手。伊丽莎白的枪始终对准地下室深处。必要时她会开枪,但门外是空的,她们后方安静无声。才走了三步,那女孩就绊倒了,但是没关系。伊丽莎白举着枪,最后一道走廊只离她们十英尺了。走廊两旁有几扇关着的门,几道楼梯,但她们可以平安通过的。
伊丽莎白根本没听到她后方的门打开,根本没听到他走近,忽然就感觉到他的手臂猛地勒住她脖子,手指钳住她的手腕。她想反抗,但失败了,接着昏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铁丝绑在床垫上,衣服被脱掉,嘴巴被捂住。他的舌头在她耳朵、颈部移动;她像个动物似的反抗,在他汗湿的手掌后头尖叫,同时旁边有一根红蜡烛烧着,而他的手指在她的身上摸索。他就要强暴她了,或许还会杀了她。但即使在她反抗时,仍感觉自己仿佛正在往下坠落,他粗暴的触摸愈来愈轻,烛光闪了两下,然后熄灭了。她听到一个声音,是自己的,但是更年轻些。
别又碰上了,别又碰上了……
那坠落可能会让她一路往下,深得她再也回不来。他就要把她打入黑暗中,把她留在那儿……
伊丽莎白在浴缸中浸得更深,觉得又冷又热,全身发抖。她在最重要的时刻迷失了自己。当了十三年的警察,她却像个石膏面具似的破了。
后来是倩宁救了她。
那个女孩。
才十八岁。
 
他浑身汗水和毛发,一身肌肉和肥肉,还有那又粗又硬的手指,重达一百万磅。
“好个婊子……”
他的皮肤滑溜地贴着她的,但她的肺里快没气了。她吐出气,他往下压。
“很好,太爽了,他妈的辣婊子……”
 
就在伊丽莎白即将晕厥之际,枪声划破黑暗,化为闪亮的光点。她听到阵阵尖叫,自己也跟着叫,然后眨着眼睛,看着那大块头男人爬起来,嘴里吼着什么——后来她才知道,是吼着他兄弟的名字。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阵阵痛苦、恐怖又害怕的尖叫声,发自隔壁房间,在水泥墙之间回荡。直到现在,伊丽莎白仍不明白倩宁是怎么拿到那把枪的。只见她站在门口,赤裸而苍白,那枪在她的小手里大得难以置信。伊丽莎白看到一切缓慢而清楚,但就好像梦中之梦,就好像那是发生在她很久以前可能认识的某个人身上。
 
第一枪把他的一边膝盖轰成血雾。他还没完全倒地,另一边膝盖也不见了。他往右抽动一下,又往左,然后原地垮下,轰掉的骨头摔在水泥地上,那沉重而潮湿的声响她永远忘不掉。他的尖叫声又加上他兄弟的,融合成一片痛苦难辨的字句。
“臭婊子!”
他因为剧痛而扭动着。
“干……啊!干!”
倩宁拖着脚步走过去,她的脸也像戴着破面具。双眼黑暗而空洞,张开的嘴巴没发出声音。枪的重量压得她手臂下垂,她踉跄了一下,然后站定在那尖叫男人的上方。
“倩宁……”
 
那名字从伊丽莎白的嘴里吐出来,但倩宁举起枪,尖叫声愈来愈大,她的脸完全凝固住不动,泪水淌过她眼睛下方的污渍。她处于震惊中,全身脏兮兮的,手腕流出鲜血,从指尖滴落。
“倩宁……”
伊丽莎白停止挣扎。倩宁瞪着那哀号的男子。
“倩宁……”
射光十八发子弹所花的时间,漫长得仿佛永无止境:从几秒钟延长到几分钟,然后又好像延长到好几个小时。实际上,可能根本没花几秒钟。伊丽莎白不知道。她双眼尽量只看倩宁,看到那年纪轻轻就毁掉的女孩只剩一具受伤而空荡的躯壳。到最后,一切都很简单。枪声代她说话,两个男人嘶喊。他们死掉后,倩宁站在那里好久,才对伊丽莎白的话有反应。
会有人听到的。
警察会来的。
开枪后的烟雾未散,整个世界已经被扯开了。即使远处传来警笛声,伊丽莎白的手腕上还捆着铁丝,但她明白现在警察在这道裂口的一边,而她和倩宁则永远站在另一边了。
她很快下了决定。
很快告别她的旧日人生。
 
伊丽莎白想赶紧处理好,但是一个个画面从黑暗中闪出来:倩宁颤抖的红色手指解开铁丝,警笛声更接近了。两人赶紧穿上衣服,擦了枪,然后伊丽莎白拥着那女孩重复说了一次故事,又逼倩宁说一遍。
说倩宁在床垫上。
说伊丽莎白在黑暗中开枪。
“再说一次,倩宁。”
“我在床垫上。你在黑暗中开枪。”
两点时,伊丽莎白终于爬上床。她难以入眠,等到终于睡着了,又全身冷汗醒来。这个状况重演到第三次,她醒来时,听到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循声找去,发现倩宁蜷缩在浴室的地板上。唯一的光来自倩宁客房里的小灯泡,但已经足以看到她身上的瘀青和咬痕,还有她手腕上的绷带。
“我以为我要吐了。对不起,吵醒你了。”
“来吧。”伊丽莎白用冷水冲湿一条毛巾,递给倩宁,“我来帮你。”她扶着倩宁站起来。她们站在洗手台前,镜中的两人截然不同,伊丽莎白高瘦而轻盈,倩宁比较矮,但比较有曲线。倩宁正在哭,似乎动不了。“我来吧。”伊丽莎白接过毛巾,帮倩宁擦掉泪水、拂开头发,露出她苍白而冰凉的前额。“看这里。”她扶着倩宁转向镜子,“好一点了吗?”
倩宁瞪着镜中自己的脸,然后又看伊丽莎白的脸。“我们的眼睛都一样。”
伊丽莎白俯下身子,凑到倩宁的脸旁边,两人的颧骨几乎贴在一起。“的确。”
“都是我的错,”倩宁说,“才会在地下室发生那件事,还害你也碰上。”
“别说傻话了。”
“如果真的是我的错呢?你还会当我的朋友吗?”
“当然会啊。”
倩宁点点头,但好像不太相信。“你相信有地狱吗?”
“不相信。就算有,你也不会下地狱的。”伊丽莎白握紧倩宁的肩头,声音严厉,“不会因为是这样的原因。”
倩宁低头,明亮的双眼闭起来。“我朝那个弟弟射的子弹最多,因为他最喜欢伤害我。我做的梦就是那样的:他的手指和牙齿,他的耳语,还有他伤害我时撑开我的眼睛,那种穿透心底、永远的凝视。”
“他得到报应了。”
“可是,我做出了选择,”倩宁说,“那个弟弟特别狠,于是我朝他开最多枪。十一颗子弹。那是因为我,我的选择。你怎么能说我不会下地狱?”
“你不能这样想。”
“我几乎都没睡觉,不是因为怕做梦。而是因为我醒来时,会有那么一刻,就那么一瞬间,我会不记得。”
“我知道那一刻的感觉。”
“但接着还会有下一刻,不是吗?下一秒钟,所有一切狠狠罩下来,像是要把人活埋。我去睡觉时,会害怕那一刻。我十八岁,做了这件事……”
“什么事?”伊丽莎白的声音更严厉了。因为这个女孩需要严厉。“你救了我的命,你救了我们两个。”
“或许我该告诉某个人。”
她指的是警察、她父母,或是心理咨询师。无所谓。“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倩宁。绝对不能。”
“我折磨了他们。”
“别说那个字眼。”
“我们可以说是自卫啊。”
倩宁的脸露出一丝希望,但是任何陪审员都不可能了解当时的真相。他们必须在现场,看到烛光中的倩宁赤裸又污秽,看到血从她的指尖滴下,看到她的脸震惊又慌乱,而且皮肤上有咬痕。
十八枪……
折磨……
审判会迫使她再度经历一次,公开且有正式记录。伊丽莎白看过够多强暴与谋杀的审判,知道其中那种解构的力量。证人的证词会延续好几天或好几星期,整个过程会夺走这女孩所残存的任何一丝纯真。这个伤疤会跟着她一辈子,而且她大概还会被定罪。
眼前,伊丽莎白仿佛就能听到检察官说的话。各位先生女士,十八枪。不是三枪、四枪或六枪。开了十八枪,击中的部位都是要让人受伤、疼痛、折磨的 ……他们会为了其中的政治观点而追杀她。“答应我,倩宁。发誓你不会告诉别人。”
“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了。”
“别这么说。”
“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当然可以。”伊丽莎白拥抱她,她的种种情绪消解了,“没问题。”
她带着倩宁来到左侧角落卧室里的大床上。倩宁的凶悍不见了,没有怒气、硬撑或受伤的自尊。她们只是一对幸存的姐妹,无言地爬上同一张床。
“你在哭吗?”伊丽莎白问。
“对。”
“一切都会好转的。我保证。”
倩宁伸出一只手,两根手指触摸着伊丽莎白的背部。“这样可以吗?”
“没问题,甜心。睡吧。”
这触摸一定对倩宁很有帮助,因为她睡了,一开始呼吸很浅,然后变得缓慢而有节奏。伊丽莎白感觉到倩宁皮肤的温度,离自己好近。她感觉到那两根手指动也不动,自己的呼吸也放松了。她花了很长的时间,但终于睡着了。
她疼痛的心逐渐减缓速度。
旋转木马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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