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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伊丽莎白开着车,尽量不去想刚才教堂里发生的事情。忘了那具尸体,忘了另一桩死亡的事实吧。那实在太重大,又太突然了。她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其中的含意,于是她改想着贝克特。他想帮忙,这点她了解,但她厌恶那座教堂的程度,是他永远不可能明白的。那种古老的恨意深深纠结在伊丽莎白的灵魂里,因而当她站在小时候熟悉的那座祭坛前,根本很难客观得起来。站在那儿,她觉得自己好渺小,而且觉得被骗得好惨、好愤怒。那是一种很难处理的复杂感情;于是,在安静的车里,她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最重要的一件事上。
她相信阿德里安,这样正确吗?
他们从来不曾亲密。他救过她的命,曾是她苦恨绝望长夜中的一线光亮。因为如此,她对他的感情从来就不理性。每一想到他,她脑海中浮现的就是他在采矿场的那张脸,稳重而善意。后来她成为警察,对他就更加信任了。他大胆而聪明,关心被害人和家属。然而,即使她自己当了警察后,也还是觉得他高不可攀。偶尔碰到时会有一个微笑或是一句话,都只是短暂的小事情,但她无法否认自己心中被激起的情感,以及这些情感所带来的那个危险问题。
她迷上他了吗?
这个问题好难回答,只因为她从没问过自己。她会当上警察是因为阿德里安,她会发奋努力是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当初鉴定结果发现朱莉娅·斯特兰奇的指甲底下有他的皮肤碎屑,伊丽莎白是唯一不相信他有罪的人。他的朋友、同事和陪审团都认为他就是凶手,连他妻子到最后好像都失去了信心,只是低头坐在旁听席,不肯看他的眼睛,后来宣判时她还根本没到场。眼前这个想法困扰伊丽莎白比以往更甚。连阿德里安的老婆都不相信他了,她为什么该相信他?伊丽莎白不喜欢这样的自我怀疑,但她以往对阿德里安的信任的确是盲目的。当时她很年轻,拼命想要相信;回顾起来,那一切全都合理。但现在呢?她还是依旧盲目吗?十三年过去了,但两桩谋杀案看起来是一样的。她眨眨眼,仿佛还能看到吉迪恩的母亲躺在同一个祭坛上。这两桩谋杀看起来有什么不同呢?
她不知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们还不知道新的被害人是什么时候死的,但根据尸体的外观,很可能是发生在阿德里安离开州立监狱之后。伊丽莎白反复思索了一小时,很不喜欢这么极端的巧合。她想知道,除了阿德里安是个已经被定罪、刚坐牢十三年被放出来的谋杀犯之外,是不是有什么能把阿德里安跟新的被害人联系起来——目击者证词、物证,任何东西都好。通常她有十几个熟同事可以打电话去探消息,但现在她被停职了,没办法通过一般管道获取消息。而且要是她挖得太深,弗朗西斯·戴尔真的会开除她。她告诉自己别管了。眼前她的人生已经四分五裂,倩宁的人生也是。吉迪恩还在医院里。州警局正想用谋杀两个人的罪名起诉她。
可是,这是阿德里安·沃尔啊。
而且是在她父亲的教堂。
她不知不觉又回头,停在路边观察上头的动静。法医已经来了。在场的还有贝克特、伦道夫,以及十来个鉴识人员和制服警员,而且她猜想弗朗西斯·戴尔也来了。当然了,他怎么可能不来呢?阿德里安曾是他的搭档。当年他的证词也协助检方将阿德里安定罪。
伊丽莎白点了根香烟,抽了半根后拧熄了。有什么不对劲,不是教堂,不是尸体,也不是任何明显的东西。是被害人吗?还是犯罪现场的什么?她又观察了教堂五分钟,忽然恍然大悟,知道是什么这么不对劲了。
戴尔的车子呢?
他是刑事队长,这是大案子。她拨了贝克特的手机,铃响了三声,他才接。
“丽兹,嗨。”他压低了声音,她想象着他从尸体旁退开,“很高兴你打电话来。有关稍早——”
“弗朗西斯人呢?”
“什么?”
“我没看到戴尔的车。他应该在场的。”伊丽莎白说。
贝克特停顿了一下,沉重的呼吸声从电话那头传来。“你人在哪里,丽兹?你在犯罪现场这里吗?我警告过你——”
但丽兹没在听。戴尔不在教堂这边,她早该料到的。“狗娘养的。”
“丽兹,等——”
但伊丽莎白立刻挂掉电话,赶紧把车子掉头,一路飙车朝城里驶去。开到两英里外的一个山丘顶端,隔着树林的缝隙,她看到远处城里白色的尖塔和屋顶及房子。下了那座山丘,路上堵车很严重,她右转,经过一条铺着鹅卵石的街道,穿过市区另一头,心中想着:不会的,不可能这么快 。但即将来到阿德里安那栋烧毁的农场大宅时,她远在一英里外就看到了闪烁的警灯。尸体还在教堂,戴尔就已经跑来逮捕他的老搭档了。怀恨,懒惰,敌意。无论原因是什么,都太明显了。他们要把他先抓住关起来,再找别的理由。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下车时,戴尔迎上来说。然后看着她从两辆车子间挤过来,他举起双手后退,那栋焚毁的农场大宅就在前方十码之处。
“尸体才刚发现而已。你根本没有理由逮捕他。”伊丽莎白说。
“别冲动,丽兹。我说真的。”
她从屋外的制服警员间挤过,绕行着进入那个同样烧成焦炭的房间,看到阿德里安面朝地趴在煤灰里。不管他是怎么被制伏的,反正看起来都很暴力。他的衬衫被撕破了,双手和脸上都沾了血。他们用塑料束线带绑住了他的手腕和脚踝,把他像个动物似的扔在地上。
伊丽莎白才往里走了三步,戴尔就抓住她往后拉,双手像钢似的钳住她的手臂。“我想跟他谈谈。”她说。
“不可能。”
“弗朗西斯——”
“你闹够了吧!”
戴尔的脸颊出现红斑,当着其他警察的面硬把她拖到外头,来到一棵橡树下,她靠在树干上,挣脱了手臂。“这根本是狗屎。”
“冷静一点,警探。”戴尔厉声说,双眼威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也不准跟他谈。这表示你不能插手这次的逮捕。”她往右走,他挡在她面前。“我说真的,丽兹。你再硬来,我发誓就要以妨碍公务的罪名逮捕你。”
她往前挤。
他一手放在她胸膛上,这样触摸非常不得体,但他脸上毫无不安。“我会铐住你。”他说,“就在上帝和所有人面前。你真的希望这样吗?”
伊丽莎白以新的眼光看他,这样的强硬并不是他平常的作风。“我没事了。”
“你确定吗?”
她后退,举起双手。隔着人群,她看到阿德里安趴在地上。他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她感觉到一股电力。“为什么要把他手脚都铐起来?”
“因为他很危险。”
“那为什么要逮捕他?”
“要是我告诉你,你会守规矩吗?”
一股怒气集聚在伊丽莎白胸口。“守规矩”这个字眼很宽容。“我什么时候不守规矩了?”
“你待在这里,等我处理完了再谈。”
“我有个问题。”
他转身竖起一根手指。
“什么罪名?”伊丽莎白问。
戴尔指着钉在一根发黑木头上的红白两色告示牌。伊丽莎白这辈子不知道看过几百个这种告示牌了。那是金属的方形牌子,上头的字很简单:禁止进入。
“你在开玩笑吧。”她说。
“这块土地现在不是他的了。”
戴尔走回屋里,留下伊丽莎白站在外头,看着他们把阿德里安扶起身,拖出废墟,然后塞进一辆警车里。看着他离开,她无法隐藏自己的情绪。无论阿德里安现在怎么样,毕竟他以前当过警察,而且是最顶尖的警察。不光是能力强,他还得过很多奖,备受赞誉。之前他因为一桩她不认为是他犯的罪行而坐了十三年的牢,而现在,他在这块他以往曾拥有的土地上,被打得趴在地上,被铐住手脚,押上警车。
因为擅入私人土地,而遭到逮捕。
 
伊丽莎白没等到戴尔回头找她谈,就先离开了。她先在路边等,然后跟着一队巡逻车回到警察局,在一段距离外观察着阿德里安被粗手粗脚拉出巡逻车,步履艰难地走向警局背面围墙的大门。他反抗那些粗暴的拉扯,但旁边的警察只是因此更粗暴。等到他走进门时,整个人已经完全离地:他挣扎着,同时两个警察抓着他的双脚,另外两个抬着他的肩膀。她等着戴尔出现,但没等到。
在教堂 ,她判定。因为原来就该是这样。应该要先调查,再进行逮捕的。
她发动车子,但还没驶离路边,就看到那辆深蓝色轿车停在警局后方停车场的边缘。车子是黑轮胎、州车牌。她判断是汉密尔顿和马什。
他们还在城里。
还在寻找绳子要吊死她。
 
有个圆丘可以往下俯瞰那座教堂,另外还有一条只有内行人才知道的碎石路。这条路弯过树林,终点是一片高处的林间空地,视野一览无遗,可以看到起伏的丘陵和远处的山脉。在以往比较好的时光,他会独自去那里,思索着这个城市的一切美好。当时的事情都合情合理,天空下的一切都各就其位。
但那是好久以前的往事了。
他把车停在树荫下,穿过草地,直到看得见下方倒塌的尖塔和散布的汽车。他知道那座教堂常有人去——那个驯马女子,还有一些游民——所以他早料到会有人发现尸体。但是看到警察跑去那里,还是让他想呕吐。这么多年来,那座教堂一直在他心中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没有人能明白原因或其中的意义,但那教堂完美地填补了他心中的空虚。
那祭坛上的那个女孩呢?
她也是属于他的,但不像他挑选过的其他人那么重要,因为现在有警察看着她、碰触她,同时在推测着。她应该躺在静寂的黑暗中,而他一想到那些彩绘玻璃后头所发生的事情,心里就很不高兴:明亮的光线和疲倦不堪的警察,法医进行着那些沉闷、讨厌的工作。他们永远无法明白她死去的原因,也不明白为什么他选择了她,又为什么把她留在那里被发现。她的意义远远超出他们所能了解的范围,不光是一个女人或一具尸体或拼图中的一块而已。
死了之后,她就只是一个孩子。
到头来,他们全都是。
伊丽莎白来到医院,发现吉迪恩已经被移出手术后的恢复室,搬到同一层楼的一间单人病房。“怎么可能?”
“你指的是单人病房很贵?”护士还是她稍早碰到过的那个,是个漂亮的红发女郎,有褐色的眼珠和点缀着雀斑的鼻子,“是你父亲要求我们医院当成做慈善的。这个星期刚好空房多,医院的主管就同意了。”
“他为什么会同意?”
“你试过跟你父亲争执吗?”
伊丽莎白思索着这个预期之外的善意,提醒自己:她的父亲也是深爱吉迪恩的。“他还在医院里吗?”
“你父亲?他来过又走了。”
“吉迪恩状况怎么样?”
“醒了一次,但是没说话。我们院里的人都很替他难过。大家都知道他拿那把枪本来打算做什么,但是无所谓。有一半的护士都想带他回家,好好照顾他。”
伊丽莎白谢过她,敲了吉迪恩的门。没人响应,所以她悄悄进去,发现他睡着了,手臂上和鼻子下方都插着点滴管。旁边的一具监测仪随着他的心跳节奏而发出哔哔声,床单下的他看起来好瘦小,胸部的起伏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这个可怜的孩子,一辈子都不曾有喘息的机会。家里穷得要命,父亲又长年疏于照顾他。现在他身上还多了这桩罪行的烙印。他能够原谅自己吗?她心想。如果能的话,要原谅什么?原谅自己想杀一个人的意图,或是原谅自己的失败?
伊丽莎白站在那里好久,想着若有人从开着的门外经过,看到了不知道会作何感想。要是不认识的人,可能会不明白她对这个孩子的爱。
为什么?有人会问。他又不是你的小孩。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如果硬要伊丽莎白说出理由,那大概就是:因为他需要我,因为当初就是我发现了他母亲的尸体。
但其实不完全是如此。
伊丽莎白凑近些,审视着那张窄窄的脸和发黑的双眼。他看起来比十四岁老了八岁,而且像是死了,而不是活着。
他的双眼睁开,里头充满阴影。“我杀掉他了吗?”
伊丽莎白微笑着抚平他的头发。“不,甜心。你不会杀人的。”
她身子前倾,以为他听到这个消息会松口气。但男孩头部后方监测仪的哔哔声却开始加速。
“你确定?”
“他还活着,你没做错什么事。”监测仪上的曲线往上冲,吉迪恩的双眼翻白。“吉迪恩?呼吸啊。”
那监测仪开始发出尖响。“护士!”伊丽莎白大喊,但没有必要。门已经打开,一个护士赶进来,后头紧跟着一名医师。
那医师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只是在谈……”
“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不知道。我们只是——”
“出去。”
她从床边退开。
“快点出去!”
那医师弯腰对着男孩。“吉迪恩,看着我。我要你冷静下来。你能呼吸吗?握紧我的手。好孩子。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慢慢来,放轻松。”那医师吸气,吐出。吉迪恩的手指紧握成白色,双眼盯着医师的眼睛。监测仪显示心率已经逐渐慢下来。“好孩子。”
“你得出去了。”护士说。
“我能不能帮……?”
“你帮不了任何人的。”那护士说。但伊丽莎白知道不见得。
或许她还能帮阿德里安。
 
到了傍晚,原来在教堂犯罪现场的那些警察陆续回来了。此时伊丽莎白坐在自己的那辆旧野马车上,停在警局北边的一条小街道上。车外很热,建筑物和树及走下车的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这是普通人的平凡一天。太阳即将落下,该是回家吃晚饭、休息的时候了。但对于往局里走的那些警察来说,时间还早。他们有证物要处理,有报告要写,有计划要拟定。即使已经拘留了阿德里安,戴尔还是希望制服警员们上街查访,警探们钻研每个角度。不管计划是什么,他都希望在第一波新闻曝光前能够准备得坚如磐石。这表示警局要全体总动员,而伊丽莎白就打算要利用这个混乱状况,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压低身子,等着鉴识人员的厢型车驶过去,转入警局后方围墙内的停车场。紧接着是三辆巡逻车,然后是贝克特和戴尔及两个地检署的检察官。詹姆斯·伦道夫在最后一辆车上:车窗里的一个大块头,经过时她看见光滑的头皮和满脸胡子。这就是她要等的人,一个反抗的、强悍的老混蛋,他认为一位平常很正直的警察若只是偶尔违反规则,只要施予薄惩就好,不该受到严厉的处分。在地下室的枪击事件后,他还跑来找伊丽莎白,建议她根本该偷偷把尸体找个地方扔了,从此一个字都不要提。伊丽莎白一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那张歪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认真的。
有一大堆现成的树林啊,美女。
一大堆幽深、平静、黑得像地狱的树林。
看到他进入警局后,她等了十分钟,然后打他的手机。“詹姆斯,是我。”她望着靠近他办公桌的那扇窗子,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影子在动。“你吃过晚餐了吗?”
“我正想点外卖。”
“王家小馆的?”
“我有这么好猜?”
“我去帮你买吧。”
她听到他的椅子发出吱嘎声,想象着他双脚架上了办公桌。“这一天很漫长,丽兹,而且接下来还有漫长的一夜。你就干脆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吧?”
“你听说了阿德里安的事?”
“那当然。”
“我想跟他谈谈。”
七秒钟过去了,街上车来车往。“酥皮牛柳,”他说,“别忘了拿筷子。”
 
二十分钟后,他们在嵌入水泥墙上的一扇低于地面的门前会合。
“接下来我们要这么做。”他让她进入警察局的办公大楼。里头的走廊墙壁漆成绿色,塑料地板擦得亮晶晶的,“我们要迅速又安静,你嘴巴闭紧了别说话。如果在走廊碰到谁,你就尽量保持低姿态,而且别忘了我叫你嘴巴要闭紧。任何需要说话的,由我来开口。”
“明白了。”
“我会做这件事,是因为你是好警察,又长得漂亮,而且因为你从来不在乎我丑得像个旧轮胎。但这可不表示我愿意冒着打破饭碗的危险,把你弄进去见这个狗娘养的。这样清楚了吗?”
她点点头,闭紧嘴巴。
“很好。”他说,然后露出难得的微笑,“在我后头跟紧了,他妈的给我乖一点。”
她按照他的吩咐做,果然一路都没有人发现他们。他们从楼下侧面通道进去。此时正在忙碌的区域,应该是靠近大楼正面的警司办公桌那一带,还有楼上的刑警队。这么晚了,拘留区应该是空寂无人,而他们就是指望这一点。绕过最后一个转弯,他们看到那扇沉重钢制门前的办公桌只有一个警卫。他抬头,詹姆斯轻松地朝他挥手。“马修·马西尼。近来可好?”
马西尼双臂在胸前交抱,看着伊丽莎白。“怎么回事,詹姆斯?”
“你出去抽根烟吧?”
“你是要求我还是命令我?”
“我哪敢命令你啊。拜托啦。”
马西尼看着伊丽莎白,皮肤在日光灯下毫无血色。他跟詹姆斯同样是五十来岁,也同样是秃头。但是不像詹姆斯的是,他瘦而驼背,眼神刻薄,好像每一天都更恨自己的人生一点。“你知道谁关在里头,对吧?人民公敌第一名。”马西尼指着伊丽莎白,“你很可能就是人民公敌第二名。两个加起来,这可是很大的人情。”
“这位小姐只是想跟他说两句话,如此而已。”
“为什么?”
“有差别吗?不过就是讲两句话、几个字罢了。我们又不是要把他偷渡出去。别这么不爽快了,活像个娘儿们。”
“你为什么老是搞这套?我不喜欢,詹姆斯。我从来就没喜欢过。”
“搞哪套?我什么都没做啊。”
马西尼瞪着丽兹,心里盘算着。“如果我答应,那从此我们就扯平。我再也不想听你提起那一天的事情了。到此为止。就算戴尔忽然跑来这里发现她,我们也永远扯平了。”
“没问题,到此为止。”
“我可以给你们两分钟。”
“她希望有五分钟。”
“给你三分钟。”马西尼站起来,“他在禁闭室。走到底,右边。”
“为什么把他关在禁闭室?”伊丽莎白问。
“为什么?”马西尼把钥匙扔在桌上,“因为操他妈的,这就是为什么。”
他离开之后,伊丽莎白挑起一边眉毛望着詹姆斯·伦道夫,但伦道夫只是耸耸肩。“局里很多人都对他很不满。”
“那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我小时候有回跟马修一起去猎鹌鹑,他开枪射中了我。后来我不时就会提醒他这件事。他听得很烦。”
“可是,禁闭室……”
“我帮你多争取到一分钟。”詹姆斯打开大门上的锁,“可别逼我跟着你进去。”
 
伊丽莎白踏入走廊,看到左右两排牢房,禁闭室的门在远处。她往前走,老旧的日光灯忽然熄灭,于是走廊里更暗了,搞得她很不安。这个地方感觉很像监狱,而对她来说,监狱现在变得有点太逼近现实了。低低的天花板,潮湿的金属。她双眼盯着走廊尽头的禁闭室,那房间看起来好凄凉,外头是一道结实的钢制门,脸的高度有一扇活门。这个禁闭室专门关吸毒者或有攻击行为和精神有问题的人。里头的墙壁和地板都铺了老旧的帆布,上头沾了粪便、血和其他各种可能的体液。除了愤怒、怨恨、小心眼之外,根本没有正当的理由把阿德里安关在里面。
她拉开一道门闩,打开金属板活门往里看。出于某种原因,她屏住呼吸,而那种沉默似乎往外发散。囚室里面没有动静。除了呼吸声之外,没有其他声音。
那是阿德里安,在角落的地板上。他打着赤脚,没穿衬衫,脸埋在双膝之间。
“阿德里安?”
囚室里很黑,昏暗的灯光从伊丽莎白的脑袋旁边透进去。她又唤了一次他的名字,然后他抬起头看,眨着眼睛。“谁在那里?”
“我是丽兹。”
他撑起身子。“你跟谁一起来的?”
“只有我。”
“我听到了声音。”
“没有。”丽兹转头看了一眼走廊前头。“没有其他人。”她又走近一些,“你的衬衫呢?还有鞋子?”
他模糊比画了一下。“这里太热了。”
看起来没错。他皮肤上的汗水晶亮,眼睛下方有点点汗珠。他昔日的聪慧好像不见了,整个人变得很迟钝。他歪着头,汗水滑下他的脸。
“你来这里做什么,丽兹?”
“你还好吗,阿德里安?看着我。”她给他一点时间,看着他逐渐恢复过来。她发现他肩膀的肌肉微微抽动,一个颤抖转为咳嗽。“他们带你进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知道逮捕过程很粗暴,不过他们虐待过你吗?还是威胁?你好像……”她声音愈来愈小,最后消失了,因为她不愿意往下想——他好像不如以前了。
“黑暗。墙壁。”他勉强微笑了一下,“我不太适应狭小的空间。”
“幽闭恐惧症?”
“类似的吧。”
他又试着要微笑,结果再度引发一轮咳嗽,整个人颤抖了二十秒。她的目光往下看着他的胸部,再往下到腹部。
“上帝啊,阿德里安。”
他发现她在看他的疤痕,于是别过身子。但他的背部状况也跟胸部一样糟。他身上有多少苍白的疤痕?二十五道?四十道?
“阿德里安……”
“这些没什么。”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他拿起衬衫穿上。“我说没什么。”
她更仔细地看他的脸,这才第一次看清那些骨头的角度跟她记忆中的不同。他左眼旁的凹陷处充满阴影,鼻子也有点变了样。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走廊,想到只有两三分钟而已,不能再拖了。“他们问过你有关那个教堂的事情吗?”
阿德里安双手平放在门上,低着头。“我以为你被停职了。”
“你怎么知道?”
“弗朗西斯告诉我的。”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叫我离你远一点。叫我闭上嘴巴,不要把你拖进我的麻烦里。”阿德里安抬起头,刹那间,过去的十三年时光似乎消失了,“这件事或许不重要,但反正我没杀她。”
他指的是教堂里那个新的被害人。
“那你杀了朱莉娅·斯特兰奇吗?”
这是伊丽莎白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而他没立刻回答,只是下颚肌肉绷紧了。“我乖乖服过刑了,不是吗?”
然后他的目光变得清澈,充满愤怒。以前的阿德里安回来了,一点也不软弱。
“你当初应该上证人席的,”她说,“你应该回答那个问题的。”
“那个问题?”
“是的。”
“那我现在该回答吗?”
他的声调毫无起伏,但目光热切得让伊丽莎白的脑袋开始抽痛。他当然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在他审判期间,她天天都在等待他能回答这个问题。她当时想,一定有一个解释的,一切都会说得通的。
但他始终没上证人席。
那个问题始终没被回答。
“一切都归结到那个问题,对吧?”他看着她,“我脖子上的抓痕。她指甲里的皮肤碎屑。”
“一个无辜的人就会解释的。”
“当时的状况很复杂。”
“那你现在可以解释了吧?”
“如果我解释了,你会帮我吗?”
来了,她心想。贝克特曾警告她要小心出狱后的阿德里安,说他会利用她、耍她。
“朱莉娅·斯特兰奇的指甲底下为什么会有你的皮肤碎屑?”伊丽莎白问,他听了别开眼睛,下颚绷紧了,“告诉我,不然我就要走了。”
“这是威胁吗?”
“是要求。”
阿德里安叹了口气,摇摇头。再度开口时,他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会引起什么反应。“我们上了床。”
伊丽莎白愣了一下,缓缓眨了眨眼。“你跟朱莉娅·斯特兰奇有外遇?”
“当时凯瑟琳和我状况很糟糕……”
“凯瑟琳怀孕了。”
“我原先都不知道,是到后来才知道的。”
“上帝啊……”
“我不是要为自己辩解,丽兹。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当时我们的婚姻走不下去。我不爱凯瑟琳了,她也不怎么爱我了。她的怀孕,我想是因为我们最后想再试着挽救看看吧。我是一直到她流产后才知道的。”
伊丽莎白后退一步,然后又上前。这个真相的拼图太丑陋了,她真不希望拼凑完成。“那你为什么不作证,讲出你们外遇的事情?DNA证据害你被定罪。如果你有办法解释,就该说出来啊。”
“我不能这样对凯瑟琳。”
“鬼扯。”
“在我把她拖累得那么惨之后,”他再度摇头,“我不能这样伤害她、羞辱她。”
“你应该要在法庭上作证的。”
“现在说这些话很容易,但是作证又有什么用呢?你想想看。”他整个人看起来毁掉了,脸上有疤痕,双眼黯淡,“除了我和朱莉娅,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而她死了。如果我辩护的理由,是因为我们上过床,谁会相信?你跟我一样看过太多审判,绝望的人会不惜撒谎,以求脱罪。我的证词听起来会像是自私的、精心算计过的谎言。而我能从中得到什么?不会是同情、尊严或是无可怀疑。我只会面对更多的交互诘问,到最后看起来更有罪。不,我思前想后很多次了。要是我坦白,只会羞辱凯瑟琳,自己什么好处都得不到。朱莉娅死了。说出我们的婚外情,只会害到我自己而已。”
“没有人看到过你们在一起?”
“像是一对情侣那样?没有。”
“没写过信?或是语音留言?”
“我们很小心。就算我想证明我们有婚外情,也拿不出证据。”
伊丽莎白提醒他。“一切都太凑巧了。”
“还有一个原因,”他说,“你听了不会喜欢的。”
“告诉我吧。”
“有人捏造证据陷害我。”
“老天在上,阿德里安……”
“我在她家的指纹,还有DNA,都很合理,没问题。我老是去她家。我们很亲密。但教堂附近的那个啤酒罐说不通。我从来没接近过那座教堂,也从来没在那边喝过啤酒。”
“你觉得捏造的人是谁?”
“希望我坐牢的人。”
“对不起,阿德里安……”
“别说这种话。”
“说什么话?说你听起来就像任何被定罪的囚犯一样?‘不是我做的。有人陷害我。’”
伊丽莎白后退,很难隐藏她的怀疑。阿德里安看到了,很心痛。“我不能再回牢里,丽兹。你不明白我在里头碰到过什么。不可能明白的。拜托。我求你帮帮我。”
她审视着他脏兮兮的皮肤和深色的眼珠,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帮他。因为他,她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但他只不过是个男人罢了,而且是有缺陷的,甚或致命的。这对她意味着什么?她该如何选择?
“我会想一下。”她说,然后就离开了。
 
他们花了两分钟离开警局大楼。伦道夫陪着她,两人迅速走过一条接一条走廊。到了原先侧街那道低于地面的门外,他跟着她走到人行道上,让门在后头关上。西方的天空火红,一阵热风吹过水泥地,伦道夫从烟盒里摇出两根烟,递了一根给伊丽莎白。
“谢了。”她接过来,他帮两个人点了烟,两人沉默地抽了半分钟。
“好吧,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她弹了一下烟灰说。
“有关什么的?”
“你为什么帮我。”
他耸耸肩,歪着嘴笑了。“或许我不喜欢权威。”
“不是或许,我很确定你不喜欢权威。”
“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就跟我会很乐意帮你把门罗兄弟的尸体运到城外最荒凉、最黑暗的树林里埋掉,原因是一样的。”
“因为你有两个女儿。”
“因为操他妈的,谁叫他们要那样对待那个女孩。换了我也会射杀他们,所以我不认为你该为这件事情而丢掉工作。你当几年警察了?十三年?十五年?狗屎。”他用力吸了口烟,狠狠吐出来,“要是他们两个没死,上了法庭,辩护律师会在法庭上狠狠修理那个女孩,害她再从头经历一次那种可怕的折磨,然后某个混蛋法官可能会因为技术性原因判他们无罪。我们都知道这种事情难免会发生的。”他扭扭脖子,发出脆响,丝毫没有歉意。“有时候正义比法律更重要。”
“一个警察有这种想法,那可是很危险的。”
“整个制度坏掉了,丽兹。你跟我一样明白。”
伊丽莎白靠墙望着旁边的这个男人,看着他脸上的光影,看着他手上的香烟和指节肿大的手指。“她们现在几岁了,你的两个女儿?”
“苏珊二十三。夏绿蒂二十七。”
“她们都住在城里?”
“是啊,都是上帝的恩典。”
他们又沉默抽了一会儿烟,一个苗条的女人,一个驼背的男人。她想着正义和法律,以及他脖子扭动时发出的脆响。“阿德里安有敌人吗?”
“每个警察都有敌人。”
“我的意思是在系统的内部。其他警察?律师?或许某个检察官?”
“当时?或许吧。有一阵子,你每次打开电视,都会看到阿德里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旁边还有个漂亮的记者在访问他。很多警察因此怨恨他。你真的该去问问戴尔的。”
“有关阿德里安?”
“没错。就是阿德里安。”伦道夫拧熄了香烟,“弗朗西斯一直很恨那家伙的。”
 
伦道夫回到办公大楼后,伊丽莎白抽完她的香烟,思索着。十三年前,阿德里安有敌人吗?谁会知道?伊丽莎白当时太年轻了。自从采矿场那天遇到阿德里安之后,她设法度过高中最后一年,又去北卡罗来纳大学读了两年,然后辍学改读警察学院。受训完毕后成为正式警察时,她才二十岁,年轻而充满热情,但同时又害怕得半死。当时她根本不懂怨恨或政治手腕,不可能懂。
但是,现在她懂了,而且正在想。
她沿着人行道走到街角,绕过一群行人,然后左转,走到街上。她的车子停在半个街区外的另一边。她想着敌人,以为自己可以悄悄离开。
结果才走十几步,她就改变想法了。
贝克特坐在她车子的引擎盖上。
“查利,你跑来这里干吗?”她放慢脚步。
他的领带拉松了,衬衫袖子卷到手肘。“我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他观察着她走完最后一小段路。她打量着他的脸,猜不透他的想法。
“我只是经过而已。”她说,“你知道,去问一下案子进行的状况。”
“是吗。”
伊丽莎白停在她的车前。“查出被害人的身份了吗?”
“拉莫娜·摩根。二十七岁。住在本地。我们认为她是在昨天失踪的。”
“还有呢?”
“她漂亮但害羞,没有认真交往的男朋友。她在餐厅当女侍,一个同事认为她可能星期天晚上跟人有约。我们正在追查。”
“死亡时间呢?”
“在阿德里安出狱后。”他把这句话猛地丢出来,想看看她怎么反应。
“我想跟法医谈谈。”
“不可能,你很清楚的。”
“因为戴尔?”
“他要求过,绝对不准你接触任何跟阿德里安·沃尔有关的事情。”
“他认为我会危害到这个案子?”
“或者危害到你自己。汉密尔顿和马什还在城里。”
伊丽莎白审视着贝克特的脸,他的脸大部分都罩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即使如此,她还是看得出表面之下的情绪。是厌恶?还是失望?她不太确定。“戴尔恨他吗?”
她看得出来,他显然明白这个问题的含意。“我不认为弗朗西斯恨任何人。”贝克特说。
“那十三年前呢?他当时恨过谁吗?”
贝克特的脸浮起一抹苦笑。“是詹姆斯·伦道夫告诉你的吗?”
“或许。”
“或许你应该仔细想想你的消息来源。”
“什么意思?”
“詹姆斯·伦道夫在各方面都跟阿德里安正好相反。无趣又不能干,心胸狭窄。老天在上,他离婚三次了。如果有谁恨阿德里安,那就是伦道夫。”
伊丽莎白努力思索着这些拼图的碎片。
贝克特滑下引擎盖,撞到汽车的挡泥板,然后改变话题。“我都不知道你还在开这辆破车。”
“有时候会开。”
“你说过这车是哪年的?”
她望着他的脸,想看清上头的表情。有事情发生了,是跟汽车无关的。“一九六七年,”她说,“是我暑假打工赚钱买的。这算是我靠自己真正买的第一样东西。”
“当时你十八岁,对吧?”
“十七岁。”
“没错。十七岁。牧师的女儿。”他吹了声口哨,“那可真是辛苦啊。”
“算是吧。”她没提到其他的:她买下那辆车,是在阿德里安·沃尔阻止她跳进采矿场那片黑暗冷水中的两星期后;她会连续开车开上好几个小时,不知道有多少年,这辆车是她生活中唯一的美好事物。“查利,你问这些问题做什么?”
“以前有这么一个菜鸟。”他毫不停顿地转换话题,好像他们本来就一直在谈菜鸟的事情,“那应该是二十五年前了,在你之前。他人挺和气的,但是笨手笨脚,老是在道歉。懂吗?不像个警察,不适应街头。总之,这个可怜的混蛋有一天在治安不好的地带,走进了一扇不该进去的门,当场撞见了两个毒贩,最后收场就是被他们拿着一个打破的瓶子对着他的喉咙。他们要割他的喉,当场杀掉他。”
“然后你进门,救了他的命。那是你第一次值勤时开枪。我听过这个故事。”
“我要表扬这位女士。你还记得我救的那个菜鸟叫什么名字吗?”
“记得。那是马修……”她低头,“我操。”
“讲出他的全名吧。”
伊丽莎白摇头。
“说嘛,丽兹。我刚刚已经表扬过你了。马修什么?”
“马修·马西尼。”
“这个故事背后的含义是,像马西尼这样的人,他会对救命恩人更忠诚,而不是一个腿上挨过他枪霰弹碎片的五十岁老屁孩。你真以为我不会发现你干的好事吗?”
“戴尔知道吗?”
“要命,才不呢。他要是知道,会放火把这里烧光,连你一起烧死。是我拦着,才没有让戴尔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为这件事情修理我?”
“因为明天清早天亮之后,这条街上会挤满各路新闻记者,其中还有从华府和亚特兰大跑来的。在明天日落之前,全国各地的头条新闻报道都会是这个。我们有两具盖着亚麻布的女尸、一个当过警察的杀手凶手、一个中枪的小孩,还有一座活像是哥特风经典建筑的破败教堂。光是那些画面,就足以登上全国新闻了。你想被卷进这个报道里吗?好,现在连州检察长都因为两宗凶杀案要办你了。”
“谁把阿德里安关到禁闭室的?”
“这根本不重要吧?”
“他有幽闭恐惧症。是戴尔吗?”
“该死,丽兹。你对流浪狗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狗。”
“狗。坐过牢的前科犯。孤单无依的小屁孩。你救不了他们。”
这是他们争执的老话题了,但这回的感觉比平常更严重。“如果是有人陷害他呢?”
“原来就是这么回事?你是认真的?丽兹,我跟你说过了。他是个坐过牢的前科犯,这种人很会耍心机的。”
“我知道。只不过——”
“只不过他受伤又孤单,对吧?你以为他不知道这是你的弱点吗?”贝克特忽然一副投降的表情,原先的懊恼消失了。“手给我。”他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抓住她一只手,然后用牙齿拔开一支笔的笔盖。“你打这个电话。”他在她手背写了一个号码,“我会先打电话过去,跟他说你会去找他。”
“谁?”
“典狱长。明天一早就打给他。”
“为什么?”
“因为你迷失在荒原里了,丽兹。因为你得找一条路出来,而且他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你绝对不敢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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