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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费尔克洛思·琼斯不记得多久没有感觉这么好过了。他判定,是因为生活有了目标——那种相信别人需要他、让他从骨子里温暖起来的感觉。
一个老客户。
一个美女。
他隔着眼镜上缘看着伊丽莎白。她累坏了。“你还要什么吗?再喝一杯?你饿了没?”
他们坐在冰冷壁炉两旁的大椅子上。伊丽莎白脱掉鞋子,双脚缩到椅子上盘起来。她微笑,老人又觉得心跳加速。
“我想我要睡觉,”她说,“睡一下就好。你会留下吗?”
“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吗?”他身子往前倾斜,把杯子放在壁炉台上。“应该聚集起来。”
“只有我们两个人啊。”
“一点也没错。”
他站起来,咧嘴笑了。
“你要离开吗?”
“阿德里安应该在这里的。”费尔克洛思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拼补过的被,抓在狭小的胸前。“现在是五点。你先睡两三个小时,还可以去冲个澡。我相信他正坐在那个可悲的老家废墟里,我去接他,回来的路上再买点食物。我们可以补吃之前没吃成的那顿晚餐。庆祝重生。”
“我真的没有心情庆祝。”
“再怎么难过,也还是得吃东西啊。”他把那条被子盖在她膝上,弯着腰。“你在这里很安全,什么都不必做,没人在找你。”
“那倩宁怎么办?”
“你的那位年轻朋友,现在我们暂时管不到了。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父亲的律师群非常有本事。我明天早上会去找他们,建议召开一个战略会议。有办法的,亲爱的。我跟你保证,而且我会尽一切可能的力量。
“谢谢,费尔克洛思。”她的双眼缓缓闭上。“太谢谢你了。”
 
老律师拄着拐杖走到车道上,礼车司机打开车门下来。“接下来,要去一个不远的地方,”费尔克洛思说,“只要再过两三个小时,我就让你回去陪家人。”
“我没有家人。”那司机打开后门。“不急。”
“很好。”费尔克洛思坐在柔软的皮面椅垫上。“上一五〇公路,然后往北。”
那司机沿着狭窄的道路开到一五〇公路,然后绕过城市,按照费尔克洛思的指示,来到通往阿德里安家农场的那条柏油路。费尔克洛思望着山丘间的缝隙不时闪出红色的太阳,日光与影像有如岁月般一闪而过。“过了下一个山丘,沿着右边的车道进去。”
礼车行驶过山丘顶,又一路沿着山丘背面下坡,直到马路变得平缓。“先生?”司机指着挡风玻璃外,费尔克洛思身子往前凑。“你指的就是那里吗?”
费尔克洛思看到了那条半英里长的碎石子车道,穿过田野,路两旁的树木浓密成荫,勉强看得到一点被烧毁的农庄。但那辆车则是清晰可见,是一辆灰色的轿车,挡住大半条车道入口。费尔克洛思很确定自己看过这辆车。
司机减速。“你要我怎么做?”
“停在那辆车后面。紧贴着后保险杠。”司机照做了。他们看得到轿车里的两名男子,开车的那位看着后视镜。“我们就等一分钟不动,我想看看他们会怎么做。”
一分钟过去了。没有人动。
“先生?”
“好吧。”费尔克洛思推开门。“我们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脚才刚跨出车子,那辆轿车就发动引擎。
“小心。”那司机说,但他的声音在引擎运转声中几乎听不见,那辆轿车猛地冲上公路。
费尔克洛思被那车掀起的烟尘呛住了,下沉的太阳照得金属车面发亮。“真是有趣啊。”他又回头在车上坐好。
“我记下车牌号码了,或许你需要。”
“很好。你暂时先留着吧。”
“沿着车道开进去?”
“没错。”
车子缓缓开过牛群路障和苍白的碎石子路。途中经过了一道小溪和一棵费尔克洛思毕生见过的最大的老橡树。农庄废墟在昏暗的暮色中如同一片荒芜。费尔克洛思看到了火光,然后是阿德里安,静坐在一道倾颓的墙下不动。他脸上没有欢迎的神色。
“我看这样吧。”费尔克洛思把五十美元钞票递给司机。“你去吃晚餐,等我准备离开时再打电话给你。”
“谢谢,先生。”那人收下钱。“你有我的名片吧?”
老律师拍拍自己胸口的口袋。“我会打电话给你。”
“先生?”
费尔克洛思一手放在车门上,暂停下来。
“你确定要这样吗?”那司机指的是昏暗的废墟,刚刚他们吓走的那辆车,还有阿德里安模糊的身影。“天很快就要全黑了,那个人看起来又不是很可靠。也许我搞错了,没有不敬的意思,但是像你这样的人,好像不该来这种地方。”
费尔克洛思看着阿德里安,瘦削的疤痕脸,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这个地方很好。你去好好吃一顿晚餐吧。”
“是的,先生。”那司机非常犹豫地点点头。“你说了算。”
“快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费尔克洛思爬下去,望着礼车离开。等到烟尘散去,他撑靠着手杖,看到阿德里安朝他走过来。“哈啰,小子。我就知道来这里能找到你。”
“不然我还能去哪里?”
“这个世界很大啊,不是吗?”阿德里安走出树荫下,费尔克洛思在车道尽头和他会合。“我本来以为,你可能是最不喜欢待在这类地方的人,会唤起太多陈年旧事的回忆。”
“或许我还有些事情没完成。”
“是吗?”费尔克洛思扬起一边眉毛,露出他凭多年法庭经验而心知最犀利的眼神。“或许我们该谈谈这件事,因为我刚刚又看到同一辆灰色轿车,停在你们这条车道入口。”
“我相信。”
“你知道那是谁吗?”
“你真以为我该告诉你?”
“你很不高兴。”老律师真的很惊讶。阿德里安的肩膀和下巴线条都显示他整个人很紧绷。平常温暖的双眼现在一点热度也没有。“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阿德里安别过头去,费尔克洛思看他瞪着杂草浓密的田野。他整个人好冷酷,仿佛结冰了似的。但其中还有哀伤,是因为灵魂深受伤害而造成的愤恨不平。“你从没来探望过我。”
“我试过……”
“不是第一个月,爱哭鬼。第一个月很惨,是我不肯见你。我指的是之后的十三年。你是我的律师,我的朋友。”他的声音里没有宽恕。而他说的是事实,没有辩驳的余地。
“我太老了,没办法应付上诉的事情。我们讨论过的。”
“你也老得没办法当我的朋友吗?”
“听我说,阿德里安。”老人叹了口气,面对着他。“你离开之后,我们很多人的生活都改变了。丽兹全心投入警察工作,帮助他人。至于我,刚好相反。我不想看到同业,也不想跟朋友往来了。我再也不想关心别人。或许是抑郁症,不知道。我觉得仿佛太阳变冷了,或者我血管里面的血液变稠了。我已经变得很精通各种比喻,可以讲出一百个。然而,我想,讲得最好的是我太太。她坚持了两年,然后跟我说,即使她已经七十二岁,但还年轻,不该跟一个死人共度生活。她搬走之后,我就几乎没离开过家。我让人送食物过来,再把脏衣服收出去洗。我喝酒,睡觉。在这个星期之前,我已经有十年几乎没离开过那栋房子了。”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费尔克洛思的双唇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我想,或许是因为我心碎了。”
“不是为了我。”
“或许是为了法律吧,也或者是整个制度无可挽回的失败,而我无法改善。也或许只是因为我老了。”
“我写过信跟你求助。不管是不是心碎,你怎么可以不理会?”
“我没有。”
“就是有。”
“你误会了,亲爱的孩子。我从来没收到过信。”
阿德里安思索着,点了个头。“那些信被拦截了。”他又点头。“当然了,他们拦截下来了。他们一定会拦截的。蠢,真蠢。”
结尾的蠢是在骂自己。费尔克洛思则是听到了别的重点。
“你刚刚说他们,指的是谁?”
“别用那种眼光看我。”
阿德里安的深色眼睛发亮,费尔克洛思觉得自己懂得。他了解监狱,认识一些坐牢多年的客户。总是有一些人因此患有解离性障碍,或成为偏执狂。
“不是我想象出来的。”阿德里安说。
“那么,我们来谈谈这件事吧。那些信,还有这辆神秘汽车。”
阿德里安走进黑暗更深处。费尔克洛思看着他的背影,还有歪着的头。
“阿德里安?”老人扶着手杖。“阿德里安?”
 
阿德里安没理会老律师的问题,而是看着外头渐浓的暮色。没进过监狱的人,就不可能完全了解里面的真相。就连阿德里安都搞不清什么是事实,什么是虚构了。天空真的这么暗吗?老律师真的在那里吗?他想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但之前他搞错过。有多少次他感觉到青草和温暖的和风,结果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在锅炉室里的一片黑暗中?或是在寒冷、封闭、半结冻的排水管里?就连友谊本身都不可信。他太太离开他了。还有他的同事、他的朋友。他有什么理由相信这位老律师是出于好意呢?
只有那些警卫是真实的。
只有典狱长是真实的。
阿德里安再度想到自己该杀了他们。如果他们还活着,自己怎么可能活下去?他怎么可能痊愈?
“你要去哪里?”
阿德里安停下来,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开始往外走。“眼前我不是最好的同伴,费尔克洛思。给我几分钟,好吗?”
“当然。都随你的意。”
阿德里安没回头,走进了田野,因为那里的天空最广阔,夜晚的第一批星星最亮。他以为开放空间会有帮助,但结果只让他觉得渺小而无言,觉得自己在这个有几十亿人口的世界里被遗忘了。但一时之间,这样也没关系。他了解无言,而且比大部分人更明白孤独的滋味。求生的意义就在于决心和意志,而如果连这两者都没了,那就要依赖静止的生活和伊莱的话,依赖于离开这个简单的行动。但阿德里安再也不想这样下去了。他想要讨回他的人生,去面对那些把他摧残得如此脆弱、可怜的人。
那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一场谈话?
他很怀疑。也就是因为怀疑,他才会花这么多时间在这个废墟,他曾在这里过着应有的生活。他的愤怒很强烈,简直像个恶魔,藏在他的胸腔里。他想要伤人,想要杀戮,然后把一切全部埋葬。
但是有一个问题。
他还记得自己以前是什么样。
阿德里安往田野更深处走去,感觉青草拂过他的皮肤。他曾经是个体面的人。不完美,差得远了。但他尽力做好工作,他有朋友,有搭档,是别人的良师。他曾经爱过一个女人,辜负了另一个。那种生活很复杂,回顾起来似乎更是如此。而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杀掉五个人,把他们深深埋进土里,深得完全被世人遗忘。
爱哭鬼听了会怎么说?
或伊莱呢?
他没有采取暴力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想到伊莱。伊莱·劳伦斯希望阿德里安抛开过去,重建人生。这就是他教导的每一课的最终目的——熬过这一天,熬过在院子里的放风时间,熬过剩下的刑期。
求生没有错。
每天醒来,阿德里安心里都想着这句话,睡前也会默念着。
没有错。
但他觉得,抛开过去是不对的。典狱长掌管中央监狱十九年了。这十九年有多少囚犯死了?有多少发疯,或是消失无踪?阿德里安不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但他也不会低估其中的风险。典狱长,那四个警卫。阿德里安知道他们的名字,也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们。但是他们没有露出丝毫恐惧。他们出现在法庭,出现在那个男孩中枪后。他们还跟着他到老律师的宅邸,然后来到他自己的农庄。他们真得认为他这么软弱又不中用吗?
当然是。
因为把他搞得崩溃而不中用的,就是他们。
“我不是那样,再也不是了。”
但其实就是。
回忆。梦魇。
“别想了。”
他本来可能会尖叫出声,但结果没有。无论醒着或睡着,他随时可能尖叫起来。回忆从黑暗中涌现:金属床和老鼠,伊莱的死和一再重复的那些问题。这就是被击溃的一部分,种种恐惧有如洪水涌来。
“那不是我的人生。”
但感觉像是。
等到最后一波恐惧退去,阿德里安依然孤单地站在一片他从小就熟悉的田野上。没有墙,没有天花板,也没有冰冷的金属。那么,事情应该结束了,这是模式。
然后他看到那辆汽车。
那车子驶过田野旁,停在公路和车道交会处,闪着红灯。他听到引擎声和车轮辗地的声音。然后车灯熄了。
“操他妈的。”
他想都没想就穿过田野,走到马路上,他停下来。他们穿着便服,但他认识他们。斯坦福·奥利韦特和威廉·普雷斯顿。阿德里安认得他们的发型、他们的动作,当他们用打火机点燃香烟时,他认出了他们的脸。他们勾起了所有回忆,一时之间,几乎把他压垮:他们的微笑闪过,他们粗壮的双手按住他的手腕和脚踝,用床旁的绑绳系紧,然后伸手去拿刀,拿针,或是一袋动个不停的老鼠。
阿德里安想把他们从车里拖下来,用拳头打他们的脸,打到自己手指骨折也在所不惜。他告诉自己去吧,快点动手,但另一个画面冒出来:他看到同样这几个人和同样的脸,但当他从地下二楼的锅炉室里像个死人被拖出来时,他们的脸上有着类似怜悯的表情,一个人轻声说上帝啊,同时他们把老鼠从他身上拍掉,带他去一个有光线、空气和水的地方。
可怜的混蛋 。他们说。
可怜的糊涂虫,狗娘养的真顽固。
忽然间,一切都太难以承受了,愤怒与恐惧,以及屈服的压力。
照他们说的做。
眼睛往下看。
但那只是寻常的恐惧,寻常的囚犯。阿德里安被毁坏得更深,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有多么严重。他现在自由了,但一切重要的事物似乎都没有改变。他看到他们的脸望向自己,看到他们的双眼似乎认出他来。奥利韦特说了些什么,普雷斯顿又露出微笑,他身材粗壮、嘴唇苍白,有一对圆圆的小眼睛。那是知情的微笑,有何不可呢?他熟悉阿德里安身体的每一英寸,知道他的血是什么气味、尖叫时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知道他哪里被割过、哪里没有。阿德里安忽然觉得一股血气往上涌,然后听到一阵咔嗒声,好像他身体里的某部分关起来。沉重。麻痹。他看到车门打开,但是隔了一段距离。整个世界几乎全黑,等到光明重现,普雷斯顿警卫手里拿着一根可伸缩的钢制警棍。“你要做什么,沃尔囚犯?”
囚犯……
“你以为你可以就这样朝我们走过来?你以为你有这么做的资格?”
阿德里安的嘴唇嚅动,但是没有声音发出来。
普雷斯顿用警棍轻敲阿德里安的胸膛。“我想知道他跟你说的事情。”他略微抬高声音。“伊莱·劳伦斯。你很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们应该监视他。”奥利韦特说,“只是以防万一。”
“少啰唆了。”
“这个地方不对,老哥。拜托。会有车子经过,会有目击证人的。”
普雷斯顿手腕一抖,警棍啪地变长。他挥动着警棍,击中阿德里安的脖子,然后是他的膝盖骨,力道大得他全身只剩下痛的感觉。阿德里安最后仰天倒在碎石子车道上,想动却动不了,想呼吸但肺部仿佛冻结了。
“该死,普雷斯顿,”奥利韦特的声音传来,“我们本应该监视他。”
“你等着看吧。”他的指节被按得噼啪响。阿德里安看到普雷斯顿的脸,一只厚厚的手接近,扇他的脸颊。“你还在吗?哈啰。你还在吗,愚蠢的混蛋?”
“拜托,大哥。这样太过分了。”
“嘿!”又扇了两记耳光。“东西藏在哪里?啊?伊莱·劳伦斯告诉你什么了?”
阿德里安翻身侧躺。普雷斯顿一脚踩在他喉咙上。“在里头或在外头都没区别。我叫你说话,你就得说话。”
阿德里安感觉到那压力,但一切似乎好遥远。星星、疼痛。那人说得没错。在里头,或是在外头,他都不会赢的。
“他快死了。”
“不,才没有。”
“我觉得你快踩断他的喉咙了。你看看他。”
那只脚松开,阿德里安又可以呼吸了。他瘫在泥土地上不动,视线缩小到一个彩色的小点。
“这个幼稚的烂游戏,我真是玩腻了。”
他的脚又踩上来,阿德里安的脚跟在地上乱扒,同时心底深处寻找着自己以往的斗士精神。他以前向来勇敢奋战。在囚室里,在放风的庭院中,还有他们第一次把他捆在金属床上,或是第一次把他塞进排水管里。他以前会坚持奋战到底,但这回他快死了,他感觉得到。
可是这个世界似乎还没完全放弃他。爱哭鬼琼斯一拐一拐地从暗处出现,像是无所不在的英勇鬼魂。
“放开他!”他举起手杖挥击,打得普雷斯顿的鼻子像个李子似的破皮喷血。他又挥击,奥利韦特急忙往后闪。爱哭鬼又挥了一下,但是碰到这样的对手,你不可能有第三次机会。这位老律师已经快九十岁,才挨了一拳,他就倒地不动了。
“上帝啊!”普雷斯顿双手捂住自己猛流鲜血的鼻子。“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那个律师。”
“我知道是那个律师,你这个蠢货!他不可能是自己走路来的。”普雷斯顿从腰带上拔出一把枪,塞给奥利韦特。“去检查那个屋子,确定没有别人。开车子过去,快点。”
普雷斯顿掏出一条手帕按着鼻子,然后把老律师拖到旁边,好让车子过去。阿德里安感觉到尘土和碎石扬起。他想爬到费尔克洛思旁边,但是难以呼吸。
“乖乖待着别动。”普雷斯顿的靴子又踩在阿德里安的脖子上。
那辆车很快就回来了。“那里没人。”奥利韦特甩上门。“房子整个都烧光了,空的。”
“枪给我。你看着他。”靴子抬起来,阿德里安无助地看着普雷斯顿抓住费尔克洛思一边的脚踝,拖出车道。老人还有意识,但是很勉强。他举起一只手,然后消失在黑暗中,同时普雷斯顿的声音传来。“你刚刚担心会有路过的车,奥利韦特,那我们就走吧。”
“去哪里?”奥利韦特问。
“带着他就是了。”
奥利韦特拉着阿德里安站起来,他觉得世界不再旋转了。“别逼我用这个。”奥利韦特亮出另一根警棍。“你知道他抓狂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爱哭鬼——”
“别说话,乖乖走就是了。”
一只手放在阿德里安的背部,用力推着他踉跄前进。推第一次时,他还撑住了。推第二次,他就倒地不起了。之后,奥利韦特干脆也拖着他。
好远。
普雷斯顿把老人背在背上,沿着车道走了二十码。“看吧,没车,根本不用担心。”
“你要做什么,普雷斯顿?”奥利韦特把阿德里安扔在车道上。“典狱长的指示不是这样的。”
“我才不管呢。”
“他不会说的,你很清楚。我们以前怎么逼他都没用的。”
“之前我们手上可没有这位律师。”
“拜托,别这样。”奥利韦特往前走,但普雷斯顿已经跪下来,一只粗壮的手臂勒着老律师的脖子。“我们应该监视他。只是以防万一。”奥利韦特说。
“可是你看看他,”普雷斯顿指的是阿德里安。“你看看他,你敢说我错了吗?他会为这个律师投降的。”
“我会杀了你。”阿德里安跪起来。“爱哭鬼……”
“抓住他,”普雷斯顿说,“逼他看。”
奥利韦特用警棍卡住阿德里安的喉咙,逼他抬起头来。五英尺之外,普雷斯顿用同样的手法对付老律师。爱哭鬼挣扎着,但他实在太虚弱了:细瘦的两腿在泥土上拖着,生着斑点的双手抓着普雷斯顿的手臂。阿德里安想喊他的名字,但奥利韦特使尽全力压着警棍。
“我们慢慢来。”
普雷斯顿抓住老人的小指,手指折断时,阿德里安看着费尔克洛思的脸。他知道那有多痛,但老人没叫。
阿德里安吸了一口气,设法说出话。“停手。不要。”
普雷斯顿抓起另一根手指。
“我会说的。”
“我知道你会的。”
第二根手指折断了,爱哭鬼大叫时,阿德里安也跟着叫了。他又踢又挣扎,同时奥利韦特全身压着那根警棍,阿德里安觉得眼前的黑夜变成红色,然后又变成黑色,他呛着、抓着,陷入一片黑暗。
等到他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原来倒下的地方。脖子上没有警棍。他勉强吸着气。他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多久了,但感觉似乎是很长一段时间。十分钟?更久?他喉咙好干,嘴唇上的血黏黏的。他翻身跪趴着,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奥利韦特和普雷斯顿站在那里,往下看着老律师在泥土地上抽搐,双眼翻白,脚跟打鼓似的敲着地面,嘴角冒着白沫。
“我不知道,大哥!我不知道!”奥利韦特一脸害怕。“心脏病发?癫痫发作?”
“他这样还会持续多久?”
“我不知道。”
“他这样搞得我受不了。让他停下来。”
“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看不下去了。”普雷斯顿掏出枪来指着。“我要当场毙了他。我发誓我会的。我要朝他脑袋开枪。我他妈的要宰了他。”
他扳起击锤,此时老律师仿佛听到似的,双脚停下不动了,双手也不再抽搐。他又猛吸了三口气,接着是最后的一波颤抖,扩散到整个脊椎。阿德里安亲眼看到了,那最后一口气之后的沉默,像是狠狠压下他十三年来的恐惧与屈服。他双腿依然麻痹,但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了。唯一重要的就是普雷斯顿的脸,还有自己紧握的拳头。他站起来时,两个警卫转身,一时之间好像不懂得害怕。他们以为他还是那个不中用的人,但那是当然了。在排水管里和金属床上被折磨多年,他们只看过不中用的他,看到他的尖叫和退缩,看到他在监狱的黑洞里面被彻底击溃,徒劳挣扎。他是个囚犯,或许知道一个秘密,他们至今还是那样看他,这是大错特错,因为此刻阿德里安的灵魂里再也没有一丝囚犯的痕迹,他又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斗士了。
“普雷斯顿?”奥利韦特先醒悟过来,看着阿德里安,赶紧往后退。“普雷斯顿?”
但普雷斯顿太慢才明白,而且掏枪太慢。他没看到那股愤怒或恨意,于是阿德里安张嘴喊出来。他大吼着往前冲,尽管普雷斯顿设法开了两枪,但是都差太远了。然后阿德里安扑到他身上,力道大得让他往后飞起来,往后跌了六英尺。摔到地面时,那把枪也同时飞出去,接下来就只有打斗和又打斗、喷溅的血和牙齿,阿德里安不断地打,然后他又去追奥利韦特,继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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