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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警卫来接倩宁时,她独自坐在一个拥挤牢房的角落里。他们在栅栏外喊了她的名字,她站起来,一打囚犯看着她。有些人无动于衷,有些人很生气她就要离开而他们却不能。没人移动或给她让路。其中一个人在警卫开锁时碰了一下她的头发,然后一个警卫说:“出庭。”
他们在她脚踝和腰部加上锁链,再用手铐把她的手腕铐在身前。她设法往前走,差点跌倒。她学习拖着脚步走在两个警卫之间时,那些链子发出很大的声音。她双眼低垂,听着周围的嘈杂声,同时模糊的墙壁在两旁掠过,双臂被两个警卫的手指狠狠掐着。那些警卫又说话指着,但她看着周围的一堆脸,满心茫然。他们把她安置在一张长椅上,她看到她父亲和律师群及一名法官。声音升起又落下,她全都听到了,但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迷雾。他们谈着钱、条件和出庭日期。她大部分都没听进去,但有件事情倒是听得很清楚。
过失杀人。
不是谋杀。
因为她的年龄,他们说。还有各种状况。她看到法官眼中的怜悯,还有那些法警对待她的方式好像她是四岁小孩,而且是玻璃做的。他们取下她的镣铐,带她从后头离开,以避开那些像军队般驻守在法院前面的媒体。她坐上一辆加长型的汽车,当律师们说话然后期待地看着她时,她点点头。“我明白。”她说,但其实并不。出庭日期,犯罪意图,以及认罪协商,谁还会在乎?她想见丽兹,想冲个澡。她全身都是监狱的气味,好臭。她想坚强起来,却打从心底不相信。那些警卫喊她囚犯肖尔。最坏的囚犯喜欢摸她的皮肤,喊她瓷娃娃。
“瓷娃娃……”
“甜心,你说了什么吗?”
她没理会这个问题,到了离他们家一个街区时,她不小心和父亲眼神交会。他立刻别开目光,但她已经看到了其中的厌恶。她再也不是父亲的宝贝女儿了,但她还是抬头挺胸。“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杀了他们。”
“不要这样说话。”
这种否定和不相信,她也不明白。他看过验尸照片了。她自白了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她知道律师群提出了一些论点。或许是心神丧失。但是如果法官问她,她会再说一次。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杀了他们。”
说出这句话有安慰作用,但任何穿西装的男人都不可能了解。当车子载着他们驶过驻守在他们家车道的另一批记者时,她坚守着让自己跟他们不同的一切,抬头向前看。车子绕到屋后,即使她父亲开门帮着她下车时,他的目光仍回避着她的。
“你母亲看到你会很高兴。”
她跟着他进屋,看着律师群走向书房。“她也看过那些照片了吗?”
“不,当然没有。”然后他看着她,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说出让他觉得正常的话。“她帮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你要不要上楼去看看?”
他留在楼下,她上了二楼。她母亲坐在卧室门旁的一张椅子上。“哈啰,甜心。”
“嗨,妈妈。”
她母亲想拥抱她,但尴尬地失败了。她身上传来了白葡萄酒和乳液的气味,这是另一种监狱。
“我帮你做了点东西。有点费力,不过我想你会喜欢的。你想看看吗?”
“好。”
她母亲转动门钮,拉着倩宁进入卧室。“你一定很喜欢吧?告诉我你很喜欢。”倩宁原地转了一圈。一切都跟她放火烧掉之前一样。海报。粉红色寝具。“我就知道,你会希望一切都跟原来一样。”
“我真不敢相信你这么做了。”
“你喜欢吗?”
“喜欢?”倩宁说不出话来,忍着没有歇斯底里地大笑。“怎么会不喜欢?”
“我就是这么告诉你父亲的。‘她还是我们的宝贝女儿。她怎么会不喜欢?’”
倩宁从这面墙看到那面墙。她想尖叫着跑掉。她手指底下的粉红色枕头顺畅光滑,就像婴儿的皮肤。
“接下来,”她母亲说,“要不要喝杯热巧克力?”
 
倩宁的母亲轻飘飘地走下楼梯,进入厨房,打开几个橱柜。瓦斯炉打开了,她倒进可可粉和有机牛奶,还有她女儿向来最喜欢的糖霜甜酥饼干。这是她的错:泰特斯·门罗,药物,她女儿双眼里的那片空洞。她把那些可怕的男人带进他们的生活里。但是,她可以弥补。倩宁会原谅她的。
她在厨房弄完了,端着托盘上楼,敲了女儿房门一下。“甜心?”她一推,门打开了,但房间内是空的。“倩宁?”她把托盘放在床头,去检查了浴室。
空的。
没有人。
“宝贝女儿?”
她仔细倾听,但屋里没声音,而且只有一样东西在动。她坐在女儿的床上,看着那个动的东西:一扇打开的窗子旁的窗帘,窗外的世界有如一幅画。
 
倩宁知道这个街区的每个后院和侧院,所以要躲过那些记者很容易。但是要逃开其他的一切,就比较困难了。
热巧克力?
粉红色寝具?
她冲过一座设计结构严谨的庭园,溜出一条车道,来到人行道上。她朝街道后方又看了最后一眼,然后转身背对着那些记者,继续往前走。她不能回去,因为如果她回去了,就得被迫玩那个游戏。人们会回避她的目光,或假装没有任何事发生过。他们会有午宴和下午茶,还会偷着喝酒。但是,她父亲再也不会带她去射击场了。他再也不会跟她说笑,或把她当大人看待。那阵迷雾会一直持续,从开庭日到结束,然后律师会告诉她不必担心。她会点点头,保持礼貌,然后有一天她会再度爆发。只有丽兹能理解,但倩宁试了她的手机,都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她又试了一次,然后挂断,走得更快了。丽兹住在城里另一头。等她走到那边时,应该还很早。十点,她心想,或者十点多。
结果没人在家。
隔着草坪,那栋屋子一片黑暗,破掉的门嵌在门框里。一时之间,倩宁觉得好害怕,仿佛回到前一天,想起了记忆中撞烂的门和步枪,还有大叫的警察。她觉得那栋房子不安全,但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家人或朋友都永远不可能了解门罗兄弟对她做的那些事。她真的这么冷血吗?
她看看自己的双手,发现手很稳。
这表示什么?
她把门从门框里拉出来,又进去找丽兹,然后从柜子里拿了一个玻璃杯,以及冷冻库的同一瓶伏特加。这回警察不会来了,那部分结束了,但其他部分呢?她十八岁了,要被视为成人审判。或许律师救得了她,或许不能。他们说,最糟糕的状况,就是五到七年。但她不想当谁的瓷娃娃,一天都不想。
她拿着酒瓶到门廊上,先一口喝掉第一杯,然后坐下来,慢慢喝着第二杯。她告诉自己丽兹会来,只是早晚的问题,她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但结果丽兹没来。偶尔有车子从外头经过,太阳在天空愈来愈高。真相很残酷,但喝了一个小时,感觉身体似乎柔和一些了。再过一个小时,她愉快地醉了。这就是为什么当一辆破车转进车道,一个男人下车之时,她很慢才站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她不害怕,而且还被抓住了。
 
他知道倩宁·肖尔。她上了报纸和电视,所以人人都知道她的事。更重要的是,她跟伊丽莎白、丽兹、布莱克警探有关。这些名字在他脑中一股脑出现,仿佛是同一个词,种种画面随之而来:丽兹年纪比较小的时候,然后是今天的模样。倩宁的脸有很多地方跟丽兹很像。两者有关联,而他相信关联。不过最重要的,就是眼睛,眼睛是灵魂之窗。那不是推测或诗意。他知道怎么做,只要击垮一个人,把他们关得够久,那对眼睛就会成为一扇真切的窗。最重要的就是那一刻。呼吸渐弱,心跳减缓。接下来浮现的就是纯真,灵魂。
他想着这些,凝视独自待在门廊上的那个女孩。他第一次开车经过时,她的双眼低垂,所以他又开车经过第二次,接着经过第三次。最后,他把车停在两栋房子外,观察、等待,并思索。他让警察发现前面两具尸体,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因为阿德里安也应该受苦。但是,警察也发现了教堂下的那些尸体。这是他的错,因为他没把事情想清楚。他太过自信了,现在他失去了那座教堂。
“这回我还是可以成功的。”
但之前比较简单:起床后,微笑,说着正常的话。等到时机到来,他就去另一个县城,找另一个女人。一切干净利落。
但这回……
都怪媒体和各方关注,那些警察和他们的理论,还有对于事件重大性的宣传。他们用了诸如连续杀手和精神变态及精神失常之类的词汇。没人能了解其中的真相——这不是关于恨,他不必这么做的。
所以,为什么他看着这个女孩,想到了白色亚麻布呢?
因为有时候上帝喜欢那样。
复杂难解。
 
倩宁比大部分有钱人家的女孩更了解破车,而且理由很简单。她喜欢工人阶级的男生。在学校里,在社团里。就连溜去参加大学生派对时,她也会找那些打工和拿奖学金的小孩。她不喜欢指甲抛光、皮肤苍白的花花公子,那跟她从小长大认识的所有男孩没有两样。她偏爱有刺青、双手粗糙的类型,他们粗犷而关心他人,不在乎她家里有钱没钱。这些男孩只想玩得开心,只想逃避,而她也是一样。在地下室事件发生之前,她很了解这类车——磨平的轮胎和嘶哑的引擎,锈迹斑斑的破车。
“我认识你吗?”他背光走来,是个成年人,戴着棒球帽和墨镜。他身上有种熟悉之感,但她喝多了伏特加,整个世界成了一片舒适的模糊。
“不知道。”他在五步之外停下,他身后的汽车引擎还开着。“你认识我吗?”
她脑袋里一个铃声响起。他很自信。她不喜欢自信。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她看着他的车,三十年车龄的道奇吐着蓝烟。一切都不对劲,她现在感觉到了。引擎盖底下发出呼噜声。那人看起来似乎很眼熟,但其实并不。“这里住的是警察。”
“我知道谁住在这里。我想她不在家。”
他穿着工作靴和法兰绒衬衫。她脑袋里的铃声更响了。摄氏三十五度还穿着法兰绒衬衫。“我可以打电话给她。”
“请便。”
倩宁掏出后口袋的手机,才拨了六个数字,电击枪就出现在他手上。
“那是什么?”
“这个?”他的手稍微歪一下。“这没什么。”
他嘴唇往旁边扯,她看到他露出模糊的牙齿,然后他左右看看马路两边。倩宁又按了一个键。“电话接通了。”
他走上最下层台阶。
她站起来。“不要过来。”
“恐怕我非得过去不可。”
她转身要朝门跑去,脚在最上层台阶绊倒了,重重摔下去。她摸摸脑袋,发现流了血。
“你的眼睛很美。”
他爬上台阶,弯腰看着她。
“表情非常丰富。”
 
倩宁在一辆车里醒来,里面有汽油和尿及橡胶干掉的气味。还是同样的那辆车——道奇。她在后座的一块防水布下头,但她根据自己以前的经验认得这辆车,那种驶过颠簸路面的感觉,还有转弯时车身的倾斜,刹车时像金属互相摩擦。她的头紧靠着几个小汽油桶、一个油腻的落地千斤顶,还有一个似乎装满了石头的纸箱。她想动,但是塑料束线带紧箍着她的手腕和脚踝。那种惊恐鲜明而真实,因为她明白这种无助代表着什么。
不是理论,而是现实。
这种事不该再度发生。她向自己保证过一百万次了。“绝对不会重来。我会先死。”但现实却不一样。现实是装着汽油的硬塑料桶,她的血流到一辆肮脏汽车的地毯上。
然后还有一个疯子。
“教堂不行,教堂不行……”
那男人一遍又一遍说着,一下大声,一下小声,然后又大声。车子的弹簧嘎吱响,他在座位上摇晃,她想象着他双手握着方向盘,背部撞着破掉的塑料椅面,让整辆车都跟着摇晃。不知怎的她觉得他很眼熟。她在哪里见过他吗?电视上?报纸上?
她不知道,无法思考。
她扭动手腕,塑料束线带勒得更紧了。她更用力挣扎,感觉痛得像被割开,完全跟上次一样。
铁丝……
塑料……
她不知不觉就开始全身挣扎,撞到那个厚纸箱和车子侧面。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尖叫,但其实没有。她尝到嘴里有血的滋味。
“拜托,不要这样。”那个疯子说,声音很轻。
她停止挣扎。“你想做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们不必问为什么。”
“拜托……”
“嘘,别吵了。”
“放了我吧。”
“我不想伤害你。但我会的。”
她相信。因为那种声音,那种突如其来的、疯狂的冷静。她躺着不动,感觉到车子右转,上坡,驶过铁轨。当车子角度转正时,金属在她后方哗啦啦响。防水布移动了,露出一丝缝隙,她可以看到外头的树枝和电线杆及黑色的弧形电线。
西边 ,她心想,我们正开向西边 。
但是有什么差别?现在车子开得很快。没有其他车的声音,没有广告牌或招牌。车子减速时,右转了一个弯,然后颠簸着驶过破烂的路面,感觉好像有好几英里。他们已经离开公路、深入荒野了。传来更多的金属碰撞声,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太小,承载不了里头旋转的真相,那就是上帝为她特别创造了这个地狱,让她不光被掳走一次,而是还有一次。整整两次,这不可能是巧合。倩宁在车子后座摇晃,惊恐地躺在那股臭气中,她向自己承诺,无论是死是活,无论害怕与否,这回绝对不能像上次那样。她会先杀人,丢了性命也没关系。她又发誓第二次,然后是十几次。
两分钟后,一座筒形谷仓遮住了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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