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十五年是漫长的岁月。
十五年之间，一个人能够呱呱落地，然后学走路、说话、使用计算机，接着学习阅读、算数、使用马桶，再来才是打架、谈恋爱。其结果可能让新人见到光明，或把旧人送入黑暗。
十五年的时光，足以让幽禁于重犯监狱的凶手经历各层地狱，最终重获自由。有些人心中不留半点黑暗，有些人则不留一丝光明。抛家弃子，重组家庭。换了两、三个，甚至四个工作。致富后又变成乞丐。从刚果走私钻石，或在普斯科夫州的穷乡僻壤养羊。酗酒，获得第二张高等教育毕业证书，皈依佛教，开始吸毒，学习驾驶飞机，到基辅的独立广场，额头被木板痛打，最后遁入空门。
总而言之，十五年内可以发生的事情很多。
前提为你是人类。
然而，如果你是十五岁左右的少女，那么心里肯定有数，知道不会有什么趣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或者发生的机率微乎其微。
如果有人能跟欧丽亚.亚丽欧娃谈心(五年前妈妈还可以，三年前外婆还行，但现在没有人办得到)，她可能会告诉你三件关于自己的趣事。
第一，她多么痛恨自己的名字与姓氏──欧丽亚.亚丽欧娃!实在太惊人了!
小时候，别人都拿「欧丽亚 ─ 亚丽欧」逗弄她，就像一部很老很老的儿童电影中被欺负的小女孩。但这还没什么，电影以喜剧收场(对七岁的欧丽亚而言)，她自己还有点像那些可怜的小女孩。欧丽亚 ─ 亚丽欧?实在太棒了。
可是，四年级班上有位同学──不，是「某人」(好吧，如果十岁的你是个金发小帅哥，功课名列前茅，来自富裕家庭，广受众人崇拜，而且还姓「索科洛夫」1)──于是，班上有人决定在网络上查看每个姓氏的意思……
于是乎你知道「亚丽欧娃」是没有小牛的母牛，也就是不孕的母牛。「不孕的母牛」就这么成为你从四年级到六年级的绰号，有时被简称为「母牛」，有时甚至简化为「BK」2，你因为委屈与伤心，开始待在家里读书、喝茶配饼干，直到身材变得与「母牛」一模一样。
欧丽亚.亚丽欧娃(或者「欧丽亚 ─ 亚丽欧」，像她在心里自称的那样)生命中第二件重要的事就是曲棍球。真正的冰球运动，女子曲棍球，或者少女曲棍球。她参加球队纯属偶然：某天她忽然梦见索科洛夫这个坏蛋，而自己居然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小帅哥索科洛夫(这个十三岁男孩长得很高，还帅气得不象话)皱着眉头，摀住眼睛，然后从牙缝里挤出「母牛」两个字。
不知是时机已到，或者冰上曲棍球正好适合欧丽亚──半年内她身上多余的脂肪燃烧殆尽;再过一年，到了十四岁，欧丽亚已经是俄罗斯少年国家队的明星。
人们猛然发现，在欧丽亚胖嘟嘟的脸颊与肉乎乎的大腿底下，隐藏了一个高䠷(还不到十五岁，欧丽亚的身高已经是全班之冠，教练忧郁地看着她说：「我绝不会放妳进篮球队!」)又强健的(这事有点搞笑，起因于某个愚蠢的争执──连欧丽亚都没发现自己是怎么撂倒两位男同学的──他们坐在地上，一脸骇然地看着她，甚至不敢站起来)少女(没错，就是少女──欧丽亚走出淋浴间，微笑看着镜中的倒影，她知道，无论张三或李四，任何一个傻小子看到她，都不会瞇眼表示不屑)。
第三件生命要事才正要发生。欧丽亚把手插进口袋(天气很冷，但她不想戴手套)，走过奥林匹克运动场(它后方耸立着市立清真寺尚未盖完的宣礼楼)，再经过一座东正教小教堂。冬季天黑得早，街灯已经大亮，虽然是市中心，行人却稀稀落落。莫斯科人已经不习惯严寒，才不过零下十五度，就纷纷奔逃回家，或者躲进车里。
此时欧丽亚穿过小巷，钻进地下道，来到和平大道的另一边。巷子内电车轰隆行进，而她走向一栋有着厚实基座的高楼(三年的大量阅读在欧丽亚的脑袋里留下一堆偶然的知识)。索科洛夫这坏蛋就住在这栋楼里。小帅哥索科洛夫。她的，专属于她的，欧列格.索科洛夫!
他们已经秘密交往半年。不仅学校和球队里无人知晓，连妈妈和外婆都被蒙在鼓里。
毕竟多年来他们一直是死对头。
但现在──不，不是现在──到了明天，欧丽亚就没什么可隐瞒的。明天她要和欧列格一起上学。
今晚她将在他家过夜。欧列格的爸妈出远门了，欧丽亚的外婆和妈妈相信她练完球就住在朋友家。
但她其实是要住欧列格家。
他们已经下定决心。从前两人只有接吻──嗯，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的那个晚上不算，虽然欧列格用手……
现在要玩真的了。他们已经十五岁，要是别人知道他们没有性经验，脸就丢大了!而且肯定会被嘲笑!球队的女生没有经验，是因为根本没有时间和力气。学校的课业也很重;但整体说来，在十五岁这个年纪，处男处女早已绝迹。
这点欧丽亚很清楚，因为她在网络上读过相关文章。三年的大量阅读不仅带给她无用的知识，还有对媒体的过度信任。
欧丽亚内心深处(这颗心现在可能藏在肚子里)有一丝恐惧，甚至可以说是怀疑。
她喜欢欧列格。和他接吻的感觉很棒，拥抱也是。而且，她还想要更多。她很清楚这是正常现象──本来就会这样──她看过网络上写的。
总而言之，欧丽亚也想要这样。
只有一点她还没有弄清楚──是现在还是以后?跟欧列格还是别人?但她已经答应要去。欧丽亚.亚丽欧娃不喜欢违背诺言。
巷子内是出人意料的漆黑，一阵寒风从比邻的三座火车站袭来。之所以出人意料，是因为街灯明亮，住家窗户及商店招牌灯火通明，而光明却没能赶走黑暗──微弱的灯火在夜色中明亮闪烁，但光线看来如此无助，彷佛遥远的星星。
欧丽亚伫足片刻，四下看了看。
怎么这么奇怪?如果走路只需三分钟，跑步的话一分钟就够。况且她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肌肉甚至比许多年轻男子还来得健壮。她在莫斯科市中心，时间是晚上七点，四周都是下班回家的人。
她在害怕什么?不过是去欧列格家!她不是不守承诺的那种人，发下豪语后，竟反而像小女生一样吓坏了?况且她已经成年──几乎已经成年──快要是女人了。
欧丽亚戴好头上的绒球毛帽，把运动背袋甩到肩后(里头装着毛巾、干净的内裤和一包卫生棉，但她怀疑明天是否用得上)，然后加快脚步。
低阶警官季马.帕斯图霍夫不是在执勤。站在普罗托波波夫和阿斯特拉罕巷口招手拦出租车时，他身上没穿制服。这个时间季马出现在此的原因，恐怕会让妻子伤心，所以我们不打算追根究柢。他手上装着雪莎巧克力的纸袋和自动贩卖机买来的一束鲜花，这就说明了一切。两样东西都是在旁边的廉价超市买的。
季马不常送老婆鲜花和巧克力，一年顶多一、两次，说来奇怪，送礼通常是为了道歉。
「怎么要五百?」季马激动地讨价还价。「三百卢布就不错了!」
「你知道现在汽油多贵吗?」开着破旧福特车、来自南方的司机同样激动地回答，他长得不像俄罗斯人，却操着一口标准文雅的俄语。「你叫出租车吧，绝对不会比搭我的车便宜!」
「所以我才拦私家车啊。」季马已经作好付五百卢布的心理准备，毕竟他要去的地方有点远，但他就是习惯讨价还价。
「一口价，四百。」
「成交!」上车前，季马下意识地往街上看了一眼。
一个女孩站在离季马五步远的地方，摇摇晃晃地望着他。
女孩身材高䠷匀称，昏暗中你会以为是成年女人;此时路灯的光线打在她脸上──这张脸稚气未脱。
她没戴帽子，头发散乱，满脸泪痕，脖子上满是鲜血，尼龙材质的滑雪外套是干净的，浅蓝色牛仔裤却渗着血。
季马把提袋和花束往座椅一丢，立刻奔向女孩。背后的司机一看到她，立刻吐出各种脏话。
「妳怎么了?」季马抓住女孩肩膀大喊。「妳还好吗?他在哪里?」
不知为什么，他坚信女孩会马上指出「他在哪里」，而他要追上这个混蛋，然后逮捕他。如果走运，还能在逮捕过程中揍他一顿。
女孩只是小声问：「您是警察吗?」
季马压根没想到自己没穿制服，还点头说：「是啊，我当然是警察!他在哪里?」
「带我离开，我觉得好冷，」女孩哀求他。「请带我离开!」
强暴犯已经逃逸无踪。司机离开驾驶座，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球棒(众所皆知，俄国人几乎不打棒球，却和美国一样处处买得到球棒)。一对沿着阿斯特拉罕巷前行的年轻夫妻一见到女孩、季马与司机，立刻钻进超市。背着书包走在普罗托波波夫巷的少年正好相反，他停下脚步，发出赞叹的尖叫声，声音如此喜悦，季马不禁想起《圣经》中歌颂体罚对儿童教育的好处。
「妳现在还不能离开现场──」季马才开口，就立刻住嘴。
他看到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女孩脖子上有两个小洞。两个咬痕。
「走吧。」他拖着女孩走向汽车，她也没反抗，彷佛在下定决心信任他之后，就完全停止思考。
「喂，应该送她去警察局──」司机说道。「或者去医院，斯克里佛索夫斯基医院离这里不远，现在──」
「我就是警察!」季马掏出口袋里的识别证，拿到司机眼前。「不用去什么医院，快开去索科尔。」
「为什么去索科尔?」司机一脸惊讶。
「夜巡队的办公室在那里。」季马回答。他将女孩安置在后座，以她的背包枕住她的头，上车后，再把女孩的双腿放到自己的膝盖上。融化的脏雪从高筒球鞋滴落，脖子不再出血。好在吸血鬼饱餐后留下的口水止住了血。
糟糕的是，吸血鬼并非永远都能适可而止。
「夜巡队又是什么东西?」司机非常吃惊。「我在莫斯科住了二十年，从来不记得有什么夜巡队。」
你不会记得的。季马想道，却不发一语。毕竟连他自己初次见到超凡人时，也没把握他们会保留他的记忆。
但话别说得那么绝对。
「开快一点，我付你一千卢布。」
司机生动地对季马解释该把一千卢布放到哪里，随后猛踩油门。
女孩闭眼躺着，不知是睡着了，或者仍处于惊吓中。季马斜睨司机，确认他直视前方，这才小心翼翼地移开女孩的双脚，他感觉自己像强暴犯和性变态。
牛仔裤的裤底很干净，没有任何脏污。至少没人强暴她。
坦白说，在季马看来，性侵还算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译注：
1 索科洛夫(Sokolov)这个姓氏源自「鹰」(sokol)。
2 俄文「不孕的母牛」(besplodnaya korova)的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