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六巡者> 第一篇 无奈的行动

第一篇 无奈的行动

  1

  「你坐太久了。」盖瑟说道。

  「在哪里?」他的说法让我感兴趣。

  「不是『在哪里』,而是『在什么上面』,」老大说话时眼睛仍盯着文件。「在屁股上面。」

  如果老大莫名其妙地说些无理的话,表示他正为某件事苦恼。他生气的时候,讲话反而彬彬有礼。如果是被吓到,他会忧伤感性。而此时他正在苦恼。

  「出了什么事,鲍里斯.伊格纳契维奇?」我问他。

  「安东.戈罗捷茨基,」盖瑟老大依旧没有抬起眼睛。「在培训部门一待就是十年,你不觉得太久了吗?」

  我陷入思索。这个谈话场景让我想起某件事。哪件事呢?

  「有人投诉吗?我的工作表现还不错吧?也没逃避战斗行动啊!」

  「偶尔还拯救世界,教养『绝对巫师』女儿,与大巫师妻子和睦相处……」老大酸溜溜地说。

  「还得忍受老大这个大巫师。」我用同样的语调回他。

  盖瑟这才抬起双眼,点了点头。

  「是的,你得忍受,而且还得继续忍受。是这样的,安东.戈罗捷茨基,城里有未登记的吸血鬼在活动,一周内已经发动七次攻击。」

  「唉呦,这些人渣每天都在吃人──我们的战斗人员都在做什么?」

  盖瑟似乎没听我说话,只顾着翻阅文件。

  「第一位受害者──亚历山大.波戈列尔斯基,二十三岁,精品服饰店店员,未婚──叭拉叭拉──大白天在塔甘卡区受到攻击。隔天就有了第二位受害者:尼古拉.里欧,四十七岁,工程师,地点是普列欧布拉任卡。第三个是塔吉雅娜.伊林娜,十九岁,莫斯科大学学生,切尔塔诺沃区。第四个──欧克桑娜.舍米亚基娜,五十二岁,清洁工,米基诺区。第五个叫妮娜.利希泽娜,小学生,十岁──」

  「人渣!」我脱口而出。

  「大白天,在马特维耶夫斯基市场。」

  「从男人换成女人,」我说道。「尝过味道后,再试验不同年纪──」

  「第六位受害者是格纳吉.阿尔多夫,六十岁,退休人员。」

  「攻击者是两个人吗?」我提出假设。

  「可能是两人,」盖瑟回答。「至少有一名女性。」

  「消息来源是什么?某位生还者说的吗?」我感兴趣地问。

  盖瑟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

  「第七位,也是目前最后一位,欧丽亚.亚丽欧娃,中学生,十五岁。顺带一提,你得谢谢你的朋友季马.帕斯图霍夫,他发现了她,而且立刻送来这里──对我们帮助很大。」

  盖瑟收好所有文件,用手掌压了压纸的边缘,再放进卷宗。

  「所以说,受害者之中有人存活了下来?」我满怀希望地问。

  「没错。」盖瑟望着我的眼睛,停顿了一秒钟。「所有人都活着。」

  「所有人是什么意思?」我顿时不知所措。「那、那么……吸血鬼只是来打招呼?」

  「不,他们都被吸了血,但吸得不多,除了最后一个女孩,医生说她失血超过一公升。但这也能理解,当时她正要去找男朋友──显然,他们策画了初次……交……交媾。」

  惊人的是,盖瑟说起此事居然觉得尴尬,所以才用医学术语替代「性」这个字。

  「了解,」我点点头。「女孩分泌了很多内啡肽和性激素,无论哪个性别的吸血鬼都会因此陶醉。他能及时松手,算很幸运了。我明白了,老大。现在我就去挑选战斗小组成员,再派──」

  「这是你的工作,」盖瑟把卷宗推到我面前。「由你负责找出这个女吸血鬼──或者吸血鬼们。」

  「为什么是我?」我惊讶地问。

  「这是她或他们想要的。」

  「他们提出了要求?透过受害者传达?」

  盖瑟脸上露出阴险的冷笑。

  「当然可以这么说。你把这个案子拿回去研究一下,假如你决定采用古典的方法,可以去仓库领血。还有──等你弄清楚了,拨个电话给我。」

  「您可以给我一些有用的提示。」我阴郁地站起来拿卷宗。

  「不行,安东.戈罗捷茨基,我已经跟奥莉佳打赌,看你会花多少时间来弄明白。她说一小时,我觉得只要一刻钟。你看,我有多信任你?」

  走出盖瑟的办公室时,我连再见都没说。

  半小时后我才打了电话。我浏览完所有文件,放回桌上,盯着其中几行看了一会。

  「怎么样?」盖瑟问道。

  「亚历山大、尼古拉、塔吉雅娜、欧克桑娜、妮娜、格纳吉、欧丽亚。下一个受害者应该会是罗曼,或者里玛3。」

  「还是我猜得比较准,」盖瑟的声音听起来很满意。「半小时。」

  「我好奇的是,他们要怎么处理我名字里面的俄文『短i』?」

  「他们?」

  「我认为他们有两个人,一男一女。」

  「你可能是对的,」盖瑟同意我的看法。「但是名字──莫斯科城里有很多怪名字的外国人。我们可不希望案情进展到戈罗捷茨基的『茨』。」

  我静默不语。盖瑟没挂电话,我也是。

  「你想问什么?」盖瑟打破沉默。

  「那个女吸血鬼──十五年前攻击叶格尔的那个──她真的死了?」

  「她被消灭了,」盖瑟冷淡地说。「是的,百分之百是真的。我亲自查证过了。」

  「什么时候查证的?」

  「今天早上。我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她。你再去一趟档案室,查查被消灭的吸血鬼是否能够复活。」

  盖瑟语毕立刻挂断电话,意谓着他想对我说的话已经说完。

  当然是所有我应该知道的,而不是所有用得上的信息,或者所有他知道的。

  大巫师从来不把话讲完。

  这招我也学会了。我对盖瑟也非知无不言。

  夜巡队的医院位在总部半地下室,和招待所(客房)同一层楼,再往下是储藏室、禁闭室,以及几个需要看守的高度警戒区。

  从来没有人特别看守医院。首先,那里通常空空荡荡。就算有队员受伤,巫医两、三小时内就能医好。如果治不好,表示这位病患已经死了。

  其次,任何巫医都是技术纯熟的杀人者。只要把治疗咒语反过来用,就能取人性命。所以,我们的医生不仅不需要特别保护,还能保护任何他们想保护的人。苏联喜剧里那位好打架又贪杯的医生是怎么说的?「我是医生!我可以毁掉一个人,也可以医治好他!」

  但此时医院里有病人,而且还是受黑暗一方攻击的凡人,所以在入口安排了守卫。阿尔卡吉从前在中学教书,不久前才到巡队工作。他坚称追捕吸血鬼远比教十年级学生化学容易,这和我们预期的一样。我当然认得他,我认得所有近年在夜巡队受过训的人。他当然更知道我是谁。

  到了医院入口,我还是按照规定停下脚步。阿尔卡吉根据自己对守卫制服的想象,穿上正式的深蓝色西装(原则上很合逻辑),而且他原本坐在桌旁,此时还特意站起来(幸好我们没有偏执到要求警卫随时准备好咒语待命),在普通世界和幽界中检查我的身分,然后才把门打开。完全按照指示。五年前的我也会这么做。

  「谁负责照顾小女孩?」我问道。

  「伊凡。一如既往。」

  我喜欢伊凡。他不只是巫医,也是医生。超凡人的使命与凡人的专业很少重迭,比如说,军人通常不会变成战斗巫师。但妻子的经验让我明白,绝大多数的巫医都是医生。

  伊凡是个好医生。十九世纪末他是地方自治局派任的医生,在斯摩棱斯克省的某处工作,也在那里得到启蒙成为光明一方,但没有中断原本的工作。他同时在斯摩棱斯克、彼尔姆和马加丹的巡队服务,忙得晕头转向、疲累不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到澳洲待了十年,仍以医生为业,然后到了扎伊尔共和国、新西兰、加拿大;后来回到俄国,进入莫斯科巡队。

  总之,他的生活与医疗经验都非常丰富。而且他看起来就像医生──身材壮硕,年约四十五、五十岁,头发花白,蓄短胡,戴着朴素大方的眼镜,穿白色长袍(他幽界的形象也是如此),胸前挂着听诊器。小孩看到他会开心大喊「唉呦疼!」4,成人则会诚实交代自己的病史。

  但他不喜欢名字加上父名的称谓5。不知是因为在国外习惯别人叫他「伊凡」,或者另有原因。

  「很高兴见到你,安东。」医生走出诊间,在病房门口迎接我。「上头派你来的?」

  「是的,伊凡。」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我们的对话太过形式,很像烂小说或连续剧的场景。接下来就该询问女孩的状况。「她还好吗?」

  「好多了。」伊凡叹了一口气。「我们去喝茶好吗?她还在睡觉。」

  我望向玻璃门。躺在棉被下的小女孩闭着眼睛。是真的睡着了,或者只是做做样子?我觉得自己不该用她无法察觉的法术检查她。

  「好啊。」

  伊凡喜欢喝茶,而且只喜欢最普通的红茶。他通常加糖,偶尔会加一小片柠檬。他泡的茶特别好喝,是鲜为人知的特殊品种,他不会像一般中老年人那样在茶里加香草。

  「我曾遇过一个在茶里加天竺葵花瓣的人,」伊凡一面倒茶卤,一面对我说。他不需要读我的思想,因为年纪够老,经验够丰富,他完全洞悉我的想法。「茶味很恐怖,花瓣还让他慢性中毒。」

  「结果呢?」我好奇地问。

  「他死了,」巫医耸耸肩。「被车撞死的。你想知道什么关于女孩的事吗?」

  「是的。她怎么样了?」

  「已经恢复正常。幸好她及时被送来,所以情况没有特别危急。她年轻力壮,因此我没有替她输血,只加强她的造血功能,给她吊一瓶葡萄糖点滴,念一个镇定咒,再配上缬草和益母草。」

  「为什么需要这两味草药?」

  「因为她吓坏了,」伊凡咧嘴一笑。「你要知道,多数被吸血的人都会害怕──最大的危险是大量失血、惊吓与严寒的天气。她可能失去意识并昏倒在某栋建筑物阴暗的入口,然后活活冻死。还好她身强体健。」

  「您别怪罪条子,他是我们这边的,是个好人。」我向他求情。

  「我知道,所以我抹去了司机的记忆。」

  「司机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们静静喝了几分钟茶。然后伊凡问我:

  「你在担心什么?这件事稀松平常。吸血鬼疯了,但幸好没杀死任何人──」

  「有一点很奇怪,」我含糊地说。「细节就不多说了,但我认为这是某个认识的吸血鬼所为。」

  伊凡皱着眉头问:

  「会是──科斯加.萨武什金吗?」

  我全身一震。当然啰,那个女吸血鬼的事是很久以前发生的,而且没有引起轩然大波。高阶巫师斯薇塔压制了那一对倒霉的吸血鬼,解救差点被他们吃掉的小男孩。然而,后来变成高阶吸血鬼、只差没把凡人全变成超凡人的科斯加,在超凡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6。

  「不会的,伊凡,科斯加已经死了,被烧死了。而现在这是另一件事,是别的吸血鬼──或女吸血鬼。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吸血鬼复活吗?」

  「他们本来就是活死人。」巫医平静地说。

  「某程度上是这样没错。但有什么方法能让被消灭的吸血鬼复活?」

  伊凡陷入沉思。

  「我似乎听过,」他不太乐意地承认。「你去档案室问问看,过去可能发生过类似的事──对了,讲到过去,不久前我看了一部关于前同事的影集。」

  「哪个同事?」

  「就是布尔加科夫7啊!」从伊凡的语气听得出他在讲一个非常引以为傲的熟人。

  我不知道伊凡居然熟识这位大名鼎鼎的作家。或许是他促成布尔加科夫写出那些神秘莫测、充满幻想的作品?

  「拍得像吗?」

  「有些地方的确让我惊艳。影集拍得不错,没想到英国人可以拍成这样!主角可能才刚出道,不过非常拚命。所以我很开心地想起他!我还看了另一部影集──」

  他想聊的不是吸血鬼。这家伙显然对工作感到倦怠。

  当然了,他得治疗所有超凡人的疾病──从幽界咽峡炎(您别觉得好笑,幽界真的很冷!)到咒语忧郁症(与超凡人的法力急遽下降有关),加上人类的大小病症。但是二级巫医在总部的工作量很小,而且普通人没事不会去找医生。

  「抱歉,我去看看小女孩,」我起身说道。「谢谢你的茶──我可以走了吗?」

  「当然可以,」伊凡点点头。「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消除她的记忆。」

  这是个友好的慷慨提议。删去年轻女孩的记忆是很难为情的事,即使是为了她好。毕竟,在清除记忆的同时,我们也杀死了人身上的某些东西。

  「谢谢你,伊凡,我还是自己来吧。我不会太过分的──」

  他点点头,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我把伊凡留在办公室(或是一般医生们所说的「诊疗室」「住院医生办公室」),就径自走进病房。

  欧丽亚.亚丽欧娃醒着。她盘腿坐在床上,眼睛望着门口,似乎期待有人走进来。那目光彷佛拥有先知的预见能力,于是我立刻戒备起来,观察她的气场。

  不。可惜不是!她是凡人,一丁点超凡人的潜能都没有。

  「欧丽亚,妳好!」我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

  「您好。」她礼貌地回答。感觉得出她很紧张,但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原则上,没有什么比穿着大一号睡衣的少女更能让人卸下心防了。

  所以,让我们在心里复诵一遍:她才十五岁……

  「我是妳的朋友,」我说道。「妳完全不必担心,半小时后我会让妳坐上出租车回家。」

  「我没有担心啊。」女孩一派轻松地说。她顶多比娜吉娅大一岁,正是小孩转大人的年纪。好吧,不是转大人,只是不再是小孩。

  「妳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吗?」我问她。

  女孩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是啊。我去──」她停顿了一会。「做客。突然听见──某种声音,很像歌声──」她的眼神忧郁了起来。「我继续往前走,来到一条小巷子,一边是商店,另一边是有围墙的院子。那里站着、站着……」

  「一个女的?」我提供意见。

  生还的受害者通常只记得吸血鬼的攻击,却记不得他们的长相或性别。这是吸血鬼数千年来养成的某种类似防卫机制的本领。

  但欧丽亚这件事有一个重要的小细节──吸血鬼(女吸血鬼,假如我是对的)吸了太久。在这种情况下,吸血鬼会因为过于陶醉而难以控制自我。

  女孩迟疑了一会才点头说:

  「没错,是女的──但我记不得她的长相,她瘦瘦的、颧骨很高──看起来很年轻。深色短发,眼睛凹陷,眼珠子是深色的。我像梦游一样走向她。她一挥手,我就解开围巾。而她,」欧丽亚咽了咽口水,「立刻出现在我身旁,而且是马上。然后──」

  欧丽亚沉默下来。我没让她停止,因为很想知道细节。毕竟魔鬼就藏在细节里。

  「她咬住我的脖子,开始吸我的血,」欧丽亚接着说。「吸了很久。她全身颤抖,甚至还呻吟了起来,然后──」女孩突然语塞。「然后抓我的胸部。不是男生那种──比那个更恶心。有一次我在队上和朋友闹着玩──嗯,感觉还蛮舒服的。您别认为我是蕾丝边,我们只是闹着玩。这个吸血鬼的举动让我反感。她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她甚至不是人,是吸血鬼──」这个半大不小的欧丽亚严肃地看着我。「她是死人,是吗?」

  「对。」我点点头。「这是一种很特殊的死亡──不完全的死亡。别担心,妳不会变成吸血鬼。」

  「医生昨天说过了,」欧丽亚点点头。「现在您要让我忘掉这一切?」

  我对她点了点头,不打算说谎。

  「或许我应该拜托您让我保留记忆,」欧丽亚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不会这么做。首先,您未必会同意;其次,我不想记住这件事,不想知道世界上有吸血鬼。」

  「还有那些追捕他们的人。」我说道。

  「这倒不错,」她点点头。「但我还是不想记住。我可以变成你们当中的一员吗?」

  我摇摇头。

  「那还是让我忘了这一切吧,」她下定决心。「就让我以为自己去了女同学家。」

  「请容许我再问一个问题。女吸血鬼真的是一个人吗?旁边有没有一个男的?或许他没有攻击妳,只是站在旁边──」

  欧丽亚摇摇头。

  「谢谢,妳帮了很大的忙。好,现在妳说一说当时的状况。」

  「我要去找男朋友,」欧丽亚说。「我们说好要献出彼此的第一次。他出来接我,也顺利接到我了。可是,我走向女吸血鬼的时候,他却只是跟在后面,问我要去哪里,然后──他也看到她了──她对欧列格微微一笑,獠牙闪闪发亮,他立刻掉头跑走。」

  她的开诚布公令人惊讶。这种人你偶尔会在火车上遇到:几个共度两、三天的陌生旅伴一起狂饮──因为他日必定不会再相逢。知道自己来日无多的人,也会这么诚实。

  老实说,此时也是一样。此时的欧丽亚.亚丽欧娃即将消失,因为她生命中的十二小时将被清除。一个全新的欧丽亚就要出现,二.○版的。错误已经清除,她会变得更好。

  我沉默不语。幸好小女孩谈了男朋友的事。也就是说,必须──

  「您也别忘了清除他的记忆,」欧丽亚继续说话。「就让他忘记我们曾经爱过,我也想忘了这件事。」

  「妳这样不会太残酷吗?」

  「他逃跑了!您懂吗?他抛弃了我,把我交给怪物!」

  「欧丽亚,」我抓住她的手,真心希望这个举动看起来很友善,或者充满父爱,而不是演出来的。「吸血鬼的召唤、眼神或气味,对任何人都会产生作用,连最勇悍的人也不例外。妳不可能不走向她,妳的男朋友也不可能不跑掉。她下了指令,所以他就跑了。老实说,我不认为这是妳生命中唯一的真爱,但别对男朋友太残忍了。」

  她思考了一分钟左右,接着如释重负地叹口气。

  「好吧。那就让他认为自己被一群流氓吓坏了,也让我这样觉得吧。我们一起逃跑,只是往不同的方向。但还是得让他感到惭愧,而且我会对他生气。嗯,就这样,冷战个一、两周……」

  「妳们女人实在狡猾!」我忍不住说。「比任何吸血鬼都狡猾!」

  欧丽亚这才完全松懈下来,真挚地咧嘴一笑。

  「对啊,我们就是这么狡猾!」

  「那妳睡吧。」我说道。

  她当然立即入睡。

  我委托伊凡照顾在床上发出轻微鼾声的欧丽亚。让他帮她梳洗、换衣服、叫出租车送她回家,毕竟他是医生。我也告诉他欧丽亚当时去见欧列格的事──他有足够的权限派巡逻队员清除欧列格的记忆。

  我则去了档案室。

  队上很多文件和长期累积的数据都转成电子文件了。当然,只有巡队内部的计算机网络才能读取,一般网络上根本找不到。

  绝大多数的文件和数据仍是纸本。有些数据还记载在莎草纸、羊皮纸,甚至泥板上。

  盖瑟说过这是为了安全起见──物质载体或占数千兆位组、好几TB空间的计算机信息,哪种比较容易施防卫咒语?不过我觉得他没说实话:应该是大部分的信息根本无法转为电子文件。真要执行起来,也是工程浩大。

  比如说,女巫的咒语书是拿孩童的血写在处女的皮肤上。这很恶心,但知己知彼──

  后来我们搞清楚了,可以用老人或成人的血,也可以拿猪血替代孩童的血,而且效果相同。

  但是用超凡人的血写咒语,就起不了作用。狗血或牛血也一样。鸡血和猫血就可以!

  此外,处女的皮肤也绝非必要。任何皮肤、羊皮纸,甚至任何一种纸都能取代,连卫生纸或砂纸都可以。女巫之所以有那么多用鲜血、皮肤、泪水或处女身上某些部位制成的配方,纯粹因为她们多半是年老的丑八怪,连回春咒都帮不上忙,只能依赖伪装咒。所以女巫憎恨年轻貌美的少女,只要逮到机会,什么下流的事都做得出来。这是一种嫉妒情结──

  然而,血是必要的,原因至今学界尚无定论。不过,把这类咒语书复制进计算机毫无意义,因为根本无法靠它学会咒语!

  巫医的处方笺也一样。光明魔法照理说没有任何副作用──以最常用来治疗偏头痛的万能药处方为例,我们发现七种成分中有五种没有标示出来,只标记了气味!也就是说,还得嗅一嗅处方大全中指定页数上的气味才行。

  没错,您完全正确:以「香草」「栗子蜜」或「黑麦面包」等字样替代气味,根本制造不出万能药。

  调配药方时,巫医必须闻一闻这些成分。即使是没有特殊气味的「粉笔灰」,或者完全没有气味的「泉水」!

  顺带一提,学者们几乎一致认为:气味能活化超凡人脑内的海马回和太阳穴区块的皮肤,进而对咒语产生影响。但是要怎么产生影响?

  与法术相关的物品又怎么说?或者那些需要实际触摸的方法?当然可以靠描写,只是描写的价值有限。

  所以计算机(我当然先从它开始)数据库里只有短短几行:

  吸血鬼,复活(尚未订正,正确形式为『重复的伪生命』)──吸血鬼魂飞魄散(详参)、彻底被消灭(详参),或者身体完全摧毁后,重建伪生命活动的过程。

  查巴.欧洛许(1732-1867),分类号 097635249843;亚曼达.兰迪.格鲁.卡斯佩尔森(1881-),分类号 325768653166。

  打印完数据后,我来到地下六楼,通过警卫岗哨(这里的戒备比医院来得森严,总共设置了两名超凡人)的检查后,才进入档案室。

  艾莲.基洛兰是爱尔兰人,这在莫斯科夜巡队很罕见。我们当然有很多来自前苏联各共和国的移民。还有波兰人与韩国人。

  也有从各地来的交换实习生,但通常只待一、两年。

  艾莲大约十年前来到莫斯科。黑色头发、从容守时、个性害羞、滴酒不沾──总之,完全不像大众文化中出现的爱尔兰女人。她的法力五级,但不会因为身为低阶超凡人而感到困窘。她是古代控,就算不是超凡人,也会在档案室度过一生。法术对她而言,不过是在古老文件与法器之外,一颗装饰性质的小葡萄干。

  艾莲超喜欢分类,所以莫斯科成为她的天堂,这种天堂在欧洲早已绝迹。

  没错,我们有很好的档案室,什么都不会丢失,所有文件都安稳存放,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

  我隐约记得,在艾莲之前的文件管理器是个喜欢聊天的乐天派男人,只有一个缺点:什么数据都找不到,除非瞎猫碰上死耗子。来到档案室的人还不如指望敞开的门和电力强劲的手电筒,因为这儿电线常短路,随时都可能被迫待在宽敞漆黑的大厅。

  艾莲一年内就让档案室井然有序──更精确地说,是我们所认可的秩序。接着她替所有数据分类并建立目录,其中包括原本无法分类的数据(大约是所有文件的百分之九十左右)。完成这项工程后,她对盖瑟说想在这里工作个四、五十年,所以要归化俄国籍,并与夜巡队签约。盖瑟瞪大眼睛告诉她,巡队会在总部附近买一间公寓给她,作为工作补贴。艾莲困窘地回绝,认为用租的就好了。盖瑟振振有词地说明:半世纪的房租都够买几栋房子了。然后他把我介绍给艾莲,希望我帮她解决困难重重的官僚程序。

  在我看来,艾莲应该抛开国籍和公寓这些形式主义。她等于住在巡队档案室,一周才离开档案室一、两次──档案室旁边有一间小套房,但我还是认真帮她搞定莫斯科的官僚主义,之后我们就变成朋友(是那种除了讨论古代手稿之外还能往来的朋友)。

  我打开档案室的门,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大厅,里面摆满从地面到天花板的架子,这种大厅在地下室有好几十个,不过艾莲总在第一间大厅工作,或许这种地方连她都觉得孤单吧。我咳一声表示有人来了,再穿过一片漆黑,走向大厅中央的锥体灯罩。艾莲坐在桌旁,桌上有一个原本装「Horizon-112」电视机的大纸箱,她正把一迭薄薄的小学笔记本放进箱子。文件管理器的头顶上挂着铁制灯罩,散发大厅里唯一的明亮光线。她穿着一条破旧牛仔裤,以及保暖的针织外套──暖气无法让宽敞的地下室暖和起来。

  艾莲对我的出现感到衷心喜悦。她给我一杯茶(我客气的拒绝并未奏效),并表示愿意提供任何必要的协助。为了回报她的亲切,我与她讨论英国浪漫派画家康斯特勃和透纳的作品(在这个一对一的迷你课堂上,我只能以认真听课、点头称是来回馈她),并喝光一大杯茶。

  我暗自思忖:应该派同事轮流到医院和档案室值班,让大家定期找这些窝在自己岗位上的同仁问问题或办事情。除了医生和文件管理器,一定还有别人,像学术部门的研究人员、军械制造技师──就是要让大家经常来,而且乐意来。像我都忘了自己多久没找艾莲,大概一年或一年多了。

  真的应该派年轻人来和队上的隐士交流。这不仅能让他们开心一点,对菜鸟超凡人也有好处。

  「安东,你为什么需要这么罕见的信息?」艾莲看着我的申请书问道,但随即警觉自己不该这么问。「当然,如果不是秘密的话。」

  凭我在巡队的等级和位阶,根本不需要解释或征询任何意见,但我不认为跟艾莲谈一谈会有什么坏处。

  「发生了一连串吸血鬼攻击人类的事件,」我对她解释。「所有受害者都活了下来。」

  「总共多少人?」

  「七个,」我接着又重复了一次:「所有人都活着。」

  艾莲挑眉看着我。

  「亚历山大.波戈列尔斯基,」我开始念名字。「尼古拉.里欧、塔吉雅娜.伊林娜、欧克桑娜.舍米亚基娜、妮娜.利希泽娜、格纳吉.阿尔多夫、欧丽亚.亚丽欧娃。」

  「你说了他们的名字和姓氏,」艾莲若有所思地说。「但没提到年龄、工作性质、受攻击的情况,这是第一个疑点。受害者有男有女,尽管吸血鬼有特定的性别偏好,而且吸血鬼文化中有很多关于『性』的东西,这是第二个疑点。所有受害者都活着,表示吸血鬼自制力很强。但在这种情况下,巡队队员怎么会知道他们发动攻击的事?就算受害者都活着,掩盖罪行也不是难事!只要消除记忆,人们自然会找到合适的说法──像流感这类的──这是第三个疑点。」

  我点点头,真心为这次谈话感到开心。当然了,艾莲不是战斗人员,也不曾当过战斗人员。但我说过她喜欢分类吧?

  「第四个疑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艾莲结束她的质疑。「显然,你要不是想证实自己的想法,就是需要我的建议──这当然很奇怪──喔不!还有第五个疑点。你这个教育菜鸟超凡人的高阶巫师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太精采了!」

  「第一种可能,」艾莲继续说。「你认为──或者盖瑟认为──我在档案室坐太久了。从前他们就把你从信息中心拖到街上巡逻!我不喜欢这个版本,我超爱你们的档案室!」

  「艾莲,」我把手放到胸前。「我发誓,绝对不会把妳从舒服的档案室拖到喧闹的莫斯科街头!」

  「那么听听第二种可能:你期待建议。」

  艾莲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破旧笔记本和一枝啃得乱七八糟的铅笔。她在干净的纸面上写了几个字,然后点点头。

  「啊哈,你没白给我受害者的名字。亚历山大、尼古拉、塔吉雅娜、欧克桑娜、妮娜、格纳吉、欧丽亚,把这些名字的第一个字母连在一起,结果是安东戈──安东.戈罗捷茨基。吸血鬼暗示找的是你。他只是攻击,但没有杀人,目的就是希望巡队知道他的罪行。他不在乎咬的是小女孩或退休老人,只要名字的字母符合就好。盖瑟显然明白了,才会叫你追查。凶手是你以前认识的吸血鬼──是这样吗?」

  「没错,」我说道。「但不是吸血鬼,是女吸血鬼。」

  「有人记得吗?」艾莲非常吃惊。

  「欧丽亚,最后一个受害者。女吸血鬼吸到忘我,所以没清除她的记忆。但问题不在于此。」

  艾莲沉默了几秒,接着又望向笔记本。

  「是啊。当然了,受害者的姓氏:波戈列尔斯基、里欧、伊林娜、舍米亚基娜、利希泽娜、阿尔多夫、亚丽欧娃。来 ─ 了 ─ 我。」

  「『来者是我』,吸血鬼说这种话,实在有点奇怪。」

  艾莲讶然看着我。

  「有种中世纪的高雅风格,很像『我来找您』。」我解释给她听。

  「奇怪,你说──」艾莲点点头,仔细阅读笔记本。「我来了,这意谓着──或许她只想吓吓你?真有趣。她到底想表达什么──藉由吸血的方式──盖瑟发现了吗?」

  「谁知道?老大不会比我笨。」

  「你找我做什么,我真是想不透。」艾莲口里念念有词,毫不遮掩地咬起指甲。「你要什么数据我都能找给你。或者你要的是建议?如果是这样,我会很开心。」

  「我需要的正是建议,」我证实她的想法。「妳的思考方式……很特别。如果妳可以让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恢复秩序,当然也能搞清楚这些信息。」

  「所以这是你以前认识的女吸血鬼,」艾莲说。「从你要的数据看来,是你消灭了她,并假设她回来了。」

  「不是我消灭的,是大审判法庭。但她真的死了,盖瑟确认过的。这是唯一一个会用獠牙对着我的女吸血鬼。但根据逻辑推测,可以假设她复活了。」

  「我会找出所有文件,」艾莲嘟囔。「但我还能帮上什么忙呢?你不是笨蛋,是你自己发现了这一切。」

  「就请妳再想一想吧,艾莲。」我请求她。「我不想把这件事拿来公开讨论。」

  「可是还需要想什么?」艾莲阖上笔记本。「所有能从名字、父名和姓氏获得的信息,你都得到了,不是吗?」

  我们看着彼此。接着艾莲噗哧一笑。

  「你这个俄罗斯人!你们有一项与众不同的特点──父名。你却没想到,如果名字与姓氏代表着什么,那就应该再去确认……」

  我没听她说话,只是闭上眼睛回想。年轻的时候,每到考前我都觉得自己记忆力很差。但超凡人的能力足以创造奇迹──

  「亚历山大.季诺维耶维奇、尼古拉.阿列克谢维奇、塔吉雅娜.季莫菲耶夫娜、欧克桑娜.欧列戈夫娜、妮娜.鲍里索夫娜、格纳吉.欧列斯托维奇、欧丽亚.伊戈列夫娜。」

  「来──找──你。」艾莲从父名首字母拼出来的话我也明白了。我就是期望听到这个。

  「来者是我。」我说出由姓氏第一个字母组成的暗号。

  「来找你──」艾莲同情地接下去。「据我所知,俄文中没有『短i』开头的父名?」

  「安东.戈──」我接着说完。「该死的东西。她是为了找我才回来的吗?」

  「冷静一点,」艾莲心平气和地说。「如果她想表达的是『来找你的──』呢?找你女儿?或者你的妻子?」

  原本跳得很快的心脏平静了下来。

  「妳说得对,这不是最坏的可能。谢了,艾莲,妳的确看出了我忽略的地方。」

  「因为我不是俄国人,而且旁观者清。」这个爱尔兰女人语带教训地说。「安东,你是高阶巫师,你太太也是,女儿更是绝对巫师。区区一个女吸血鬼,能拿你们奈何?就算她复活了又怎样?就算她也成为高阶吸血鬼又怎样?」

  我没有回答。的确是这样──只不过这些毫不遮掩的大胆攻击,还有明显的挑衅行为,似乎大声叫喊着:「事情没那么简单。」

  「事情没那么单纯。」我说道。

  「安东,你坐一下,」艾莲叹口气。她拿着我打印出来的东西,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支大手电筒。「我去帮你找文件。」

  「为什么妳拿手电筒找档案?」

  「有些文件不喜欢光线,」艾莲回答。「如果它们吓到,可会消失个几天──或者也不会。」

  她跨出光线,走入黑暗。一秒之后,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没开手电筒,居然还能满厅走。

  「还有啊,黑暗其实没那么可怕,安东!在黑暗中,很多东西就看不见了……」

  译注:

  3 取所有受害者名字的拼音,第一个字母合并起来即安东.戈罗。安东.戈罗捷茨基全名的俄文拼法「Антон Городецкий」最后的й读音即为后文提及的「短i」。

  4 苏联时期俄国儿童作家楚科夫斯基(K. Chukovsky, 1882-1969)笔下的善良医生,「唉呦疼」为其名 Aibolit的意译。

  5 俄国人完整的姓名称呼共有「名字、父名、姓氏」三个部分。一般口语称呼姓氏,或只称名,在客气和尊敬的情境下则称名字与父名。

  6 本段出自《夜巡者》书中主要事件。

  7 作家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Mikhail Bulgakov, 1891-1940),代表作包括《大师与玛格丽特》等。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