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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分钟后,我已经开到经贸展览馆附近。依照莫斯科标准,这根本不太可能,如果再考虑冬季路况与白天这两个因素,简直是不可思议。假如好心放了我的交警看见我开车的样子,肯定会诅咒我。

  我对车子施了「忽视咒」,所以没人看得见我。即使如此,路上的驾驶仍然忍不住让路。此外,一路上我还不断观察「机率线」。

  大部分的机率线都以撞得稀巴烂的汽车、一团烟雾和长达数公里的塞车告终,让人很难开心得起来,但我还是运用「预见」能力,排除了所有可能与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不时变换车道,追上前车,再变换车道,甚至开到对向车道,绕过左车道的BMW,并赶在几乎迎面撞上飞驰的国产「卡马兹」大卡车之际,再钻到左车道──

  随后我踩煞车,在空荡荡的马路上缓缓行驶了两分钟,因为某个天才在路上洒了防冰剂,搞得马路像滑冰场。

  接着我全力加速,穿过小巷,倒车走单行道。

  这是因为我知道对向没有来车,也不会有人逆向行驶。

  好吧,我只有在紧急状况下才这么开车,还有,因为我是高阶超凡人。但凭什么普通的二十岁青年,在接受爸爸一时胡涂下馈赠的汽车后,也胆敢这样开?

  到了经贸展览馆附近,经过老旧的「宇宙饭店」,手机响了,幸好我早已把它插在车子的音响上。

  「喂。」

  「安东,我是帕维尔。」十五分钟前我打过电话给这位值班战斗人员。

  「请说。」

  「叶格尔.马尔提诺夫,二十八岁,尚未启蒙,职业魔术师,得过奖──」

  「讲重点!」

  「他不在莫斯科。」帕维尔语气有点委屈,因为他喜欢巨细靡遗地报告。

  「他在哪里?」

  「这段时间在巴黎工作,演出──」

  「他还在那里?」我严厉地问。

  「是啊,你要是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

  我在加卢什金街附近回转,若要表现戏剧化效果,应该连续转两个弯,但现在不是表演的时候,直接回转比较快。其实可以试着走莫斯科环形公路过去,但现在那里大塞车,因为一辆卡车打滑,占住三个车道。

  「帕维尔,把如何找到他的完整信息寄到我的电邮信箱,再帮我订一张飞巴黎的机票,最快的班机什么时候起飞?」

  「我查过了,再过一小时二十分,从舍列梅捷沃机场起飞。」

  「去买票,这班飞机没有我不会起飞。」

  「只有商务舱,」帕维尔说。「盖瑟会在账单收据上签字吗?你去出差吗?」

  我笑了起来。

  「帕维尔,帮我买票吧,总部数据库有我的护照数据。」

  「还没有人敢这样命令我。」帕维尔嘴里嘟囔。「票买好了,打电话给你之前我就买好了。」

  「谢谢,我会带纪念磁铁给你。」

  「我要一瓶白兰地。」帕维尔回我。

  巴黎离莫斯科并不远,只是飞机必须绕远路,飞过充满苦难的乌克兰土地。我由衷盼望等我抵达法国之后,仍在布拉格忙碌的盖瑟才得知这趟行程。或者,等我回到莫斯科之后也可以。

  比起人满为患的经济舱,商务舱有一半位子是空的。我旁边没有人坐,就连隔壁排也只有靠窗的位子被一个稳重的胖子占据,起飞前他就戴上眼罩打起瞌睡。我喝完迎宾香槟,吃了午餐(对某些人而言是晚餐),还要了一杯白兰地,打算喝完小睡片刻。

  但我的脑子停不下来。今天接下来的时间也不可能安宁,因为……

  我扭过头去,盖瑟在旁边的座位上忧愁地看着我。

  「老大。」我小心翼翼地戳戳盖瑟。

  意外的是,我的手并没有穿过盖瑟的身体,而是碰触到他本周穿的横条开襟羊毛衣。这件柔软毛衣很时髦,有一排长长的木头扣子,是奥莉佳送给老大的,总之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喝多了?」盖瑟问我。

  「老大,这不公平,」我有点气恼。「交警这么说就罢了,但您──」

  「是啊,你天生就长这副酒鬼嘴脸。」盖瑟嘟囔。我下定决心,等一切搞定,就去找整型医生。为什么我长得这副德性?

  「喂,」我把酒杯递给他。「这就是我打算喝的东西。」

  盖瑟嗅一嗅白兰地,按下服务铃。空姐立即出现──下一秒却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

  「这是商务舱,请回到您的座位。」她哀求盖瑟。

  「您真是聪明、记忆力又好的女性啊,拉伊莎.亚列克谢耶夫娜,」盖瑟说。「您记得所有服务过的乘客,也知道飞机起飞时我并不在机上。」

  空姐不知所措地微笑。

  「这种事跟小女生在学校里流传的故事没两样,」盖瑟平静地说下去。「就是无中生有的乘客。您不用害怕,这是个好预兆,表示航班将安全抵达目的地。一刻钟后我就不在这里了。请给我一杯白兰地,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您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吧。」

  空姐点点头,缓缓向前走,不久后传来玻璃杯叮当响声。接着她端来满满一杯白兰地。

  「一切都很顺利,」盖瑟嘴里念念有词。「达丽娅.列奥尼多夫娜得的是良性肿瘤,请不要为她担心。就这样,您可以走了。」

  「盖瑟,你何必这样装腔作势?」空姐拉伊莎离开时,我问道。「你只要催眠她,说你是乘客就好。你却读了她的记忆,检查命运──这是谁的命运?」

  「她阿姨。像母亲一样拉拔她长大。」

  「阿姨为何要这么做?」

  「莫斯科的大女巫又是为什么在幼儿园当老师?」盖瑟问我。「为什么她要拿拖把来回擦地板,还要替孩子擦屁股?为什么贺纳除了大审判法庭的工作,还要去当志工?」

  「在保护动物协会?」我忍不住问。

  「在重度精神病疗养机构。安东,我们所有超凡人,无论光明或黑暗,在某种程度上都需要摆摆样子。我们否定自己的人类本质,一方面又与凡人打交道,帮助他们──或者伤害他们──还有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

  「就算是您也一样,盖瑟。」

  「我也不例外,安东。」

  我们彼此凝视了一会,静静拿起酒杯,小口啜饮白兰地。飞机引擎发出低沉的声响,盖瑟皱眉,挥了挥手──响声移至别处,这里只剩下隐约可闻的声音。

  「我又老又聋,但不爱噪音。」盖瑟解释。

  「我变,我变,我变变变!」

  「你在说什么?」盖瑟眉头深锁。

  「唉哟,有空请看一下《霍塔比奇老头》13这部电影。」

  盖瑟不发一语,只是疑惑地看着我。

  「您为什么来这里?」我问道。「进入飞行中的飞机,应该非常困难──」

  「喔,困难都不足以形容,」盖瑟说。「但它飞过布拉格上空,来到我的视线内,所以我省去很多力气。」

  「老大,我打算明天就回去。」

  「明白。你为什么不先跟我报备?」

  我耸耸肩。

  「改变容颜者,镜子是也。」盖瑟点点头。「是啊,这是一种可能。我们从一大早就仔细研究。镜子巫师和变形人都是我们调查的重点。既然变形人不符合要求,我们就锁定了镜子。」

  「却没有告诉我?」我惊讶地说。

  「为什么要告诉你?」盖瑟一脸愕然。「安东,你不是单打独斗的英雄,你在团队里工作。就算你和老婆、女儿被牵连进来,也不会改变什么。你是团体的一部分!懂吗?你不应该在工作时间擅自脱队奔向巴黎,赶紧回去办正事!」

  「盖瑟,叶格尔在那里。」

  盖瑟叹口气。

  「我知道,安东。」

  「这个小男孩,你曾经对他……我们利用了他,让他身陷危险。」

  「安东,他是我们的一分子。低阶超凡人,有光明潜质,也有镜子潜质。我想提醒你,当年的情况是为了促成你和斯薇塔的婚姻,还有娜吉娅的诞生。所以我们势必得利用某人。」

  「应该找成年人。」

  「我们需要的是尚未启蒙且具备镜子巫师潜能的超凡人,这种人非常罕见。」

  「盖瑟,这是不道德的!」

  「当战争发生,火炮与轰炸机接连轰炸城市,这才是不道德!」盖瑟大叫。「当你称别人为弱智,并把他们赶进集中营,这才是不道德!要知道,把未成年儿童拉进政治运动,即便没出什么事,这也是不道德。」

  「结果他拒绝成为超凡人。」

  「平均有百分之十五的人会拒绝,」盖瑟说道。「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依然是镜子?」

  盖瑟点点头。

  「是的,安东。这是他的命运,你也无计可施。如果他成为超凡人,就不会走上这个命运。但他拒绝了。」

  「还有没有尚未启蒙但气场不固定的超凡人?而且也可能成为镜子的?」

  「我们正在寻找,」盖瑟回答。「在全世界各角落寻找。」

  「也就是没有?」我想确认。

  「我相信某个巡队里一定有这样的超凡人,」盖瑟说道。「毕竟镜子不会只有一面。叶格尔自由生活了一段时间,镜子巫师维塔利.罗戈扎就来到莫斯科。」

  「他在叶格尔拒绝成为超凡人后来到莫斯科。这或许是一种能够『移动』的天赋,从叶格尔转到维塔利身上,再从维塔利跳回叶格尔身上──」

  「大风吹,吹什么,吹有镜子潜力的人。」盖瑟嘴里嘟囔。他又喝了一口白兰地。「我们还在找,安东。」

  「但谁也没找着。」我回他。

  「是啊,既然『镜子』成为主要方向,我们就需要叶格尔。」

  我点点头。

  「安东,你回家吧,」盖瑟轻声说。「你的反应敏捷正确,很快就找到关键。但现在让我和这位年轻人谈谈。」

  「十六年前您跟他谈过吗?」我问他。

  「安东!」

  「盖瑟,这是我的行动。请您回莫斯科吧,想想其他事项,弄清楚二元神的事──他是谁,或是什么东西?叶格尔就交给我吧。」

  「你会说服他来找我们?」盖瑟问我。

  「不,我会让他选择。」

  「安东,我命令──」盖瑟正想说话。

  「盖瑟,您不能命令我。」我说道。「首先,我在法力上与您势均力敌,用自己的资料与假设进行自己的调查。您无权取消我的工作。」

  「其次呢?」盖瑟问道。

  「我任何时候都可以离开巡队。」

  「还有『第三点』吗?」盖瑟想确认。

  「要是您敢制止我的话,大巫师。」我说道。

  盖瑟叹口气。

  「我不会。凡人成为超凡人后若没有经过两百年,实在很难跟他共事。好,你干活吧。但你要想清楚,我们不需要光明的叶格尔,我们需要的叶格尔是未来的镜子。」

  他一口饮尽白兰地,把酒杯放在我们座椅间的扶手上,然后消失无踪。

  我叹口气,闭上眼睛。接着睁开一只眼睛斜睨扶手。盖瑟喝过的酒杯是满的。

  所以这是幻术,不是真正的盖瑟。只是非常非常精巧的幻术。

  我拿起盖瑟的酒杯,一口气喝完白兰地。然后闭上眼睛入睡。

  护照检查、入境检查、超凡人检查──我走出戴高乐机场,排在出租车招呼站那一小列队伍的尾巴时,打了电话给值班队员。

  答话的依旧是帕维尔。

  「怎么样,你到巴黎了?」他的口吻有一丝羡慕。「那里天气暖吗?」

  「的确比我们那里温暖,现在大约摄氏五度。叶格尔在哪里?」

  「给你地址吗?」

  「不用,我只要知道他现在的位置。更正确地说,一小时后他会在哪里?」

  帕维尔夸张地叹气:

  「你应该早点提醒我去查的──一小时后叶格尔会在离交易所不远的餐厅吃饭。你要知道,这不是我的先见之明,我只是拦截了他的谈话,他要跟某位朋友见面吃午饭。」

  「哇,这些俄国魔术师的生活也太奢华了!住巴黎,在市中心吃饭!」

  「他户头里连一百欧元都没有,」帕维尔持怀疑态度。「因为他的魔术事业不太顺利。」

  轮到我上车了。我一坐上出租车,就用法语对司机说:「请载我到交易所。」

  我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像不像从莫斯科赶往巴黎交易所办事的人。比如说,卖两块油田,买一座生产花露水的工厂和一座葡萄园。

  或许不像。

  黑人司机两度试图和我攀谈。问我是否初次来到巴黎、我来自何方,还有我喜不喜欢法国。我简单扼要地回答,说自己不是第一次来,我来自莫斯科,还有我喜欢法国。最后一个答案显然让司机非常开心,他唱起一首歌颂「美好法国」的歌曲,这歌很经典,因为连我都知道。

  一百年前,黑人这种法国爱国主义会引起嘲讽,现在则见怪不怪。

  或许我可以公布自己是超凡人?十五世纪做这种事还太早,我们可能会被烧死;在二十世纪下场可能也很惨。那二十一世纪呢?同性恋已经被认可,甚至为社会所需要。黑皮肤、黄皮肤都很棒。四肢不健全、患重大疾病,都是参与社会的最佳理由。你可以信仰任何宗教,甚至发表任何看法(当然,前提是你住在欧洲)。

  所以超凡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嗯,我们是有些本领,但原子弹还是强过我们,特务机关也比我们神秘。

  人们能接受城市首长或国家元首和男人过夜的事实,自然也能接受自由进出幽界的超凡人。

  总之,我们也能散播谣言,说我们都是同性恋、撒旦崇拜者,或者罹患遗传疾病的人!到时谁都不能欺侮我们。

  我小声地笑了起来。

  司机还在絮絮叨叨。他夸赞巴黎,以法国为傲,并劝我别再喝伏特加,一定要改喝葡萄酒;俄国人喝很多伏特加,葡萄酒应该也喝得不少;而且一定要法国葡萄酒,因为除了阿尔吉利亚人,其他民族根本不懂酿酒。俄国人生产伏特加,英国人制作威士忌,美国人则是波旁威士忌。这些酒都不好,好吧,伏特加还可以。不过法国人酿造的是葡萄酒、白兰地和苹果白兰地。这位司机信仰伊斯兰教,因此从来没喝过这些酒。说真的,如果不是因为戒律,他真的会喝点葡萄酒和苹果白兰地。但他很乐意介绍好酒给乘客,特别是载到喜欢或很能喝酒的人。

  「少来了,您和酒商早就谈好的──」我小声地说。我拿出智能型手机,打开「镜子」程序,被里面的效果逗笑了。然后我看看自己的脸。

  真是一张无精打采、疲惫不堪的面容,眼袋很大,眼睛因为没睡饱而发红。

  这一次的学校事件耗掉我很多精力。

  是啊,我看起来就像无可救药的酒鬼。

  「谢谢您的建议,」我说。车子已经到了巴黎市中心,我得准备下车。「我一定遍尝您建议的酒。」

  我闭上眼睛,从记忆深处拖出叶格尔的形象──初次见到他的样子。脸庞、身高、身材、服装,这些都不重要。

  人的气场永远不变。在两、三岁前(有些人早一点,有些人晚一点),气场已经成形,接下来形成的是更为可靠的指纹。是啊,颜色会因情绪和状态而变化,但基本轮廓不会改变。

  众人皆如此,只有少数命运不明确的人例外。初见叶格尔时,他才十二岁,基本上我没有见过与他相似的气场。过了二十岁以后,人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气场。但几年前偶遇叶格尔,他依旧没有固定下来。

  他的气场五颜六色、闪烁变化。各种颜色不断变幻,没有一个可以常存。某一瞬间他看起来像十足的坏蛋,下一秒又变成全天下最善良的好人;一分钟后他闪耀天才学者的智慧光芒,下一秒只剩弱智小孩的微光。

  如果是凡人,这未免太过夸张。但叶格尔具有超凡人的潜力,这就大大不同了。当然,他可以被启蒙,视自己的状况变成光明或黑暗巫师。但未定形的气场还可能让他变成镜子,由幽界亲自启蒙。他会失去部分记忆,获得拥有任何层级法力的机会,因为他能拷贝对手的法力层级与能力。在任务完成、过完短暂的黑暗或光明生命,排除两方势力的「错误」后,他将灰飞烟灭。

  我真不懂,幽界为什么在这种事情上如此残酷,不让自己的工具直接回复成过去的凡人或超凡人状态?然而,所有已知的数据都证明镜子会完全消失。有超凡人就有麻烦,没有超凡人就没有麻烦──

  我放松下来。观想一大片灰色平原,将房子的剪影置入其中,然后抛出无可计数的彩色光点。

  这应该是幽界中巴黎的模样──

  接着我想象一道强光打在头顶,待影子有了确切轮廓,我迈入其中,彷佛钻进现实的洞孔──

  我来到了幽界。

  作工粗糙的马车平稳地沿着乡间道路而行,和我们同行的还有板车、独轮手推车与其他马车。但没有马。

  司机透明的侧影──他在这个世界里是马车夫──从赶车人座位上露出洁白牙齿,朝我微微一笑。他握着疆绳,疆绳尾端悬在半空中。

  幽界当然不会有电动马车,但它的每一层或多或少重复着我们的世界。第一层最像,有时简直就是人类世界的翻版,只是没有色彩,而且模糊不清。随着进出幽界第一层的经验渐渐累积,它开始长得不太一样,像某种投影,某种「最高理型」14。也就是说,现代汽车看起来可能像褪色的现代汽车,也可能像旧式四轮轿式大马车、普通四轮马车,甚至飞奔的翼手龙。

  有一次我向盖瑟问起这件事,他只是回答:「幽界中看到的,是外在世界与人的意识相互作用的结果。如果外在世界发生无法预知的怪异改变,人的意识就会充满幻想。」

  此时说不定就是这样。

  我依然坐在出租车里,老旧却体面的雷诺车载我走在巴黎市中心。但在幽界第一层,它已经变得认不出来,眼前所见是另一种模样──

  好吧,四轮马车就四轮马车,重点是人在幽界并不会改变,只是动作变得缓慢。

  我将目光投向幽界中的巴黎,并在意识中固定温暖的绿色。这种安定与平静是大都会中最罕见的情绪。只有吸毒者和相依偎的爱人身上才会出现。来,集中颜色──停留片刻──清除绿色──

  现在是黄色。一开始如阳光般明亮纯净。儿童纯真的喜悦。告白与初吻。你读过的一本奇妙的书。清除。

  现在换蓝色。从洁净的浅蓝到靛蓝。脑力工作。顿悟、猜透。认识与发现的喜悦。这也是大都市的稀客。

  白色。自我牺牲与奉献。签下肾脏捐赠同意书给小侄子的人。软语温言的警察,举起双手,走向斜拿着枪枝、挟持亲生儿子当人质的精神病患。清除。

  红色。从朝霞到砂金石。从浅粉色到深红色(如果您凡事觉得无趣,究竟要如何称呼眼中所见呢?)。红色是最多元、最鲜明的颜色。爱与激情。高潮与痛楚。军人虔诚的拚搏,强暴犯龌龊的淫欲。

  我一一清除颜色。清除后随即抛弃所有清澈平静的气场。所有凡人的、超凡人的,只要目光所及。只剩一些五颜六色、颤动不休的儿童气场,因为我尽量不去看那些太小太脆弱的人。

  世界完全褪色,在灰色与墨色之间摆荡,彷佛在做困兽之斗,但已无力回天,无法再恢复颜色。

  道路前方闪耀着唯一的气场。五颜六色、闪烁变化的气场。不明确的命运。

  「请在这里停车。」走出幽界时,我用法语对司机说。计费器上显示四十三欧元,我拿了一张五十欧元的纸钞给他。「零钱给您当小费。」

  交易所就在不远处。这是一栋外型美观的大型建筑,灯火通明,点缀已经暗下的天空。我走了大约五公尺,来到墙面一处宽阔的开口。这里比较像敞开的大车库,只不过「车库」里有几张小桌子,上头摆放了电灯或蜡烛。人们的穿著有华丽也有朴实。这个地方有点奇怪,既非奢华的米其林餐厅,也不是小酒馆。

  我的眼睛搜寻到叶格尔。他背对着我,坐在中央和某位稳重的中年男子说话──男子正随兴地用叉子压弄他的鞑靼生牛肉。

  可惜没有空位。叶格尔身后的小桌子被一对年轻情侣占了。虽然我觉得不太妥当,却毫不迟疑地看着他们,透过幽界把他们拉起来。

  他们瞬间失去胃口,突然跳起来拥吻。服务生(也很像是餐厅老板)看着这激情景象,激动地鼓起掌来。一名客人立刻跟进。

  情侣离开彼此,不知所措地看着四周。他们之所以来这里,很可能是想在分手前厘清关系,也可能只是聊聊天,然后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但此刻一切都改变了。他俩现在只想光溜溜地独处,于是努力避开旁人好奇的眼神,困窘地道歉后飞快离开餐厅。我知道,他们等不及到他家或她家,或是就在转角的小旅馆过夜。床铺整夜的嘎吱声会让隔壁房客既困扰又赞叹。好吧,至少他们会有一个神奇的巴黎之夜。

  我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空桌旁的椅子上。我认为是老板的服务生显然没料到会这样,但也没打算与我争论。他笑容可掬地走过来──笑容非常专业。

  「我要一瓶红酒,」我用法语对他说。「请您推荐适合的酒款。」

  有着老板派头的服务生,或者充当服务生的老板点点头,旋即消失在大厅尽头的小门里。

  我用眼睛搜寻是否有抽烟的客人,发现一个也没有。这就是欧洲啊!

  此时叶格尔说话了,他讲的是俄文:

  「那肯定会很受欢迎。罗曼先生,您也看到了,这里可是座无虚席。」

  「刚才那对情侣跑了,」说话的罗曼先生嚼着肉,啜饮红酒。任谁听到同胞动辄用法文的「先生」互称,都会忍不住要他们「讲寻常百姓说的话」。实在太讨人厌了!「此外,老板的确是著名的小丑,虽然早已退休。这个地方很便利,租金却不高,而且餐厅规模不大。」

  「『规模不大』称不上是优点吧。」叶格尔的语气相当不悦。

  「亲爱的,」罗曼宽容地说。「这间小餐厅之所以存在,不是因为菜肴精致,菜色其实很普通;也不是因为装潢华美,甚至不是因为位置便利。全部的卖点就在老板身上。因为他会跪在女士面前,喝掉你杯中的酒,而且跪下来的时候不会弄翻托盘里任何东西。他会跳舞哼唱〈鸭子舞〉,一边端上橙汁鸭胸。」

  「但这也是──」

  「叶格尔,你是优秀的魔术师,」罗曼一副赞助人的神情。「我很乐意让你在我的餐厅表演。但我得先声明,这样你得不到这位小丑的真传,无法一下子吸引餐厅所有的宾客。你的魔术属于单打独斗,五步之内就失去趣味。如果必须走到每桌客人身边,从他耳朵拉出硬币,你很快就会发疯。」

  「我不玩拉硬币这种──」

  「叶格尔!我们别再谈了,」罗曼柔声说。「如果你找得到类似这里的小餐厅,以及好的合作团队,我也准备入股,五五分帐。你不适合大表演厅。」

  餐厅老板回来了,在我面前放了一瓶红酒。他神秘地看了看,用指头敲敲瓶底,软木塞砰一声飞向天花板。一旁有人笑了出来。我夸张地大声鼓掌,他先倒一杯酒给我,然后从口袋拿出点燃的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把烟吐向天花板,再把烟递给我。我抽了两口,老板笑着微笑拿回香烟,然后消失在门后。

  哇,他可以去看面相了!

  「真可惜,罗曼,」此时叶格尔说话了。「嗯,你是知道的,关于表演──我们是不是现在就谈?」

  罗曼隆重地举起手,看了看醒目的百达翡丽名表,摇摇头说:

  「可惜我还有事。我得走了,我的朋友。你再打电话给我──最好是后天。」

  这本来没什么,但他的中国制百达翡丽在北京的市场五十美元就买得到,巴黎的二手地摊却要价一百美元。

  我生气了。

  「他没必要在后天找您,」我拿起酒杯,抓起椅子来到他们桌旁。「明天您得和一个俄国企业小寡头周旋,试图说服他投资您的餐厅。为此您将花掉所有财产,结果只是肉包子打狗,因为他根本不喜欢葡萄酒,还痛恨龙虾。后天您得请求银行延长贷款。所以叶格尔明天、后天都没必要打电话给您──甚至永远都不需要。」

  罗曼张嘴看着我,洁白完美的假牙上黏着一团生牛肉。

  「闭上嘴,」我建议他。「然后滚蛋。」

  我在最后几个字施了微量法力──少到不足以称为法力干涉,却足够让俄裔巴黎餐厅老板像被开水烫到般跳起来。

  「安东,你真无耻!」叶格尔赞叹地说。

  「嗨,你好啊。」

  「你好!」

  让我惊讶的是,他甚至跳起来用力拥抱我。

  「安东,如果你说我们是偶然相逢──」

  「当然不是,我是来找你的。很抱歉。」

  叶格尔挥挥手:

  「没关系。你要喝酒吗?」

  「我自己有酒,」我把酒瓶从隔壁桌拿过来。「我们俄国人不会两手空空去作客。你──」我突然语塞。

  「长大了?」叶格尔冷笑一声。

  「不,你早就长大了。还长得这么高!而且变得好魁梧!」

  叶格尔看起来真的很像竞技运动员。光从背后看,我会以为是外套制造的效果,事实上与外套无关。可能从小练习游泳让叶格尔肩膀宽阔,这几年来他显然没有瘫在沙发上。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不过……」

  「像酒鬼?」我像等待判决的人一样问他。「已经好几个人跟我说了。」

  「看起来累了。你一副无精打采、悲切伤怀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点点头。

  「请听我慢慢道来。我们先喝一杯吧,吃点东西。我刚下飞机,虽然机上供的餐还不错……」

  「发生什么事了?」叶格尔直视我的眼睛。「我或许不会读取想法,但一切都写在你脸上。」

  「紧急状况。如果用两句话来交代──就是某个古老的蠢东西复活了,想要杀死所有人。」

  「克苏鲁。」叶格尔点点头。

  「什么『克苏鲁』?」我不解地问。「啊,出自洛夫克拉夫特的恐怖小说15──」

  「你完全跟时代脱节了,」叶格尔说。「至少脱节二十年。你连一些老掉牙的笑话都听不懂。好吧,某个古老的蠢东西想杀掉所有人。谁是所有人?超凡人吗?」

  「一开始是超凡人,然后轮到凡人,可能连动物都会遭殃。总之,所有动物。」

  「这可能是某位植物学家,」叶格尔提出假设。「想要保护植物世界。」

  「你应该去写漫画。想象力十足,神经更是大条。」

  「我的童年非常艰辛。」叶格尔冷笑。「安东,你来这里做什么?说吧。」

  「我想启蒙你。」我阴郁地说。

  「巴黎是包容一切的城市,」叶格尔说。「也是做出这种提议的好地方。」

  「叶格尔,你必须成为超凡人,请相信我!」

  「怎样,我可以在你们对付『克苏鲁』的时候略尽棉薄之力吗?」叶格尔噗哧一笑。「我记得很清楚,你们准备让我一辈子都当法力最低的超凡人。」

  「叶格尔,这已经很好了。可以延年益寿不是很棒吗?你会成为魔术界的翘楚,可以帮助亲友──」

  「安东,我还年轻,但在业界已小有名气,」叶格尔说。「虽然现在我户头里一毛也没有,却不是什么悲剧。有两个工作机会等着我,其中一个可是太阳马戏团的演出。只要我接受,就会得到一笔不小的订金。你知道我没有说谎吧?那我继续说下去。我结婚了,而且真心爱着老婆。虽然劈腿过几次,偶尔还对她破口大骂,但我爱她。我还有一个三岁儿子。」

  「恭喜,」我不自在地说。「这──」

  「谢谢。顺便一提,他叫安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毕竟这是最鲜明的童年记忆,」叶格尔面带微笑。「不应该叫他盖瑟或萨武龙。安东是好名字,在法国也很流行,幼儿园里都叫他安端。」

  「真是感人。」我开口。

  「此外,我老婆最喜爱的爷爷也叫安东。」叶格尔觉得很好笑。「谢谢你的关心,但我还是不想变成超凡人。」

  「等你心肌梗塞被送进医院,或者车子在路上打滑,就后悔莫及了。」

  「毫无疑问。但我现在就是不想。」

  我喝完一整杯酒。真是好酒。

  「叶格尔,你不只是低阶超凡人,你还是潜在的镜子巫师。」

  「这是什么意思?」他皱起眉头。

  「在黑暗与光明势力太过悬殊时,『镜子』可以改变不平衡的状态。你会变成法力无边的镜子巫师,足以与对手相抗衡。至于属于光明或黑暗一方,就看情况而定。想战胜你,根本难如登天。」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了不起。」

  「你可以任意改变,而且不需启蒙,但会失去部分记忆,而且无论愿不愿意,都要按照幽界指令行动。」

  「这听起来让人不太愉快。」叶格尔承认。

  「但是完成幽界强加于你的任务后,你就会消失。」

  「我会死去?」叶格尔摇晃酒杯。

  「不知道。就是消失无踪影。」

  叶格尔沉默了一会,然后点点头。

  「嗯,这种事令人很不开心。」

  「但很可能发生,」我说道。「有数据显示──总之,能够制止末日发生的人当中,应该有一个是镜子巫师,所以我才提议启蒙你。无论光明或黑暗,到了幽界根本没有差别!如果你成为超凡人,就不会变成镜子。」

  「那谁会取代我?」

  「不知道,」我嘴里咕哝。「我相信找得到。」

  「你变了,安东,」叶格尔小声说。「变得优柔寡断。除了我以外,你们有其他人选吗?而你却打算启蒙我,好让我免于一死?」

  「是的,这是因为──」我突然不语。

  「因为你心中充满各种情结与疑惑,就像所谓的俄国知识分子。」叶格尔挑衅地说。「在你的潜意识里,我仍是那个被你家老大利用的小孩。十六年前你得到的教训是:善不一定是善,恶也不永远是恶,那时候的你不是一身洁白,而是洗破的牛仔裤,以及衣领脏兮兮的衬衫。」

  「去你的心理分析!」我恼羞成怒,声音也大了起来。

  「虽然你妥协了,也习惯和自己的良心玩捉迷藏,内心依然无法平静!」叶格尔吼了出来。「你们利用了我,这是你发现的第一件虚伪事。其实仔细分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件蠢事罢了!但你忍不住频频回首,并且一心想抹除那段过去,比如说,崇高地拯救我,好让你能够心安理得。彷佛只要那次的让步消失,之后所有的事情都能一笔勾销。是不是这样?」

  有一瞬间,我很想朝叶格尔脸上挥拳,而且用尽全力。我甚至打算站起来,但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叶格尔微微皱眉,神经也变得紧绷。

  「男孩们,别再吵了!」老板把盘子放到我面前,用法语愉快地说。两块圆形小牛肉旁摆放了三块煎马铃薯、一枝荷兰芹,并以莓果酱汁写花体字作为装饰。

  与此同时,老板用力顶住我的肩膀,凝视我的眼睛。他的眼神忧郁沉重。噢,这些要命的小丑,我从来就不相信他们!

  「你可以朝他丢『火球』!」叶格尔笑着建议我,然后转头向老板说:「都是我的错。」接着又望向我,补了一句:「他这辈子都会以为我们是同志!」然后又对老板说:「很抱歉!」

  「很抱歉。」我附和他。客人们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并非因为我们是争执的同性恋,而是在公共场所大声吵架很没礼貌。

  老板咧嘴一笑,但那是小丑特有的虚假笑容,然后扭头走开。

  我开始吃肉。

  叶格尔喝了一口红酒。

  「对不起。」我说道。

  「对不起。」叶格尔也同时开口。

  我们对望一眼,然后哈哈大笑。一秒后全餐厅的人都望向我们,并为我们鼓掌!

  「喔,我的妈呀,他们真的以为──」

  「安东,在巴黎可不能辜负观众的期望,」叶格尔夸张地叹气。「现在我们得变成真正的欧洲人。」

  「听着,我现在就往某处实况转播。」

  「往哪里?」叶格尔好奇地问。「用丢的吗?」

  我们两个像白痴般狂笑起来。与法国人友善的微笑相较,这显得很荒唐,我只希望队上的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故事。

  否则接下来的半世纪他们将不断嘲笑我!

  「那要启蒙吗?」我一面嚼小牛肉,一面问他。「你会接受吗?」

  叶格尔拿起叉子,插起第二块肉。

  「当然不会。我和你一起去──哪里需要镜子?」

  「我还不知道,可能先在莫斯科集合。叶格尔,你知道此行的任务是什么吗?」

  「安东,你已经解释过了,再过几天就是世界末日了,而我或某人可以防止它发生,就算付出生命代价也无所谓。你以为我真有选择吗?任何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有选择吗?」

  我摇摇头。

  「我当然会去,」叶格尔嚼着牛肉。「这里的菜很普通。是还不错,但我的厨师朋友手艺比这里好多了。开一间『幻术』餐厅,这个点子不错吧!」

  「如果我们活下来,我会赞助你,但餐厅要叫『友善超凡人』,这是我们的合伙计划。」

  「没问题,」叶格尔点点头。「但我不会活下去。我一直在想,当时应该留在经贸展览馆附近的入口通道接受『白色死亡』16。但你太过心急。」叶格尔冷笑。「让我多活了十六年。你别多想,我其实很珍惜这段时光。那时你什么都不会,脸上尽是惊恐。」

  「你还记得?」我问道。

  「当然,我一刻也没忘记。而且我始终相信,一切迟早都要了结。」

  「一切?」我愚蠢地反问。

  「是啊。这终究会是──一段不真实的时间,借来的时光。一切没有按照正确的方式进行,所以我还活着。但彷佛如梦一场。」

  「对不起,叶格尔。」我说道。

  「算了,夜巡者。我早就不生气了。」

  「我们的生命都是借来的。」

  「说『贷来的』会不会比较好?这样比较好听。」叶格尔用眼睛搜寻餐厅老板(他正看着不安的顾客),潇洒地在空中比划。老板点点头,立刻到收款机前忙碌。「我们现在就去莫斯科吧。」

  「你先跟老婆小孩道别──」我突然住嘴。「你不想在出发前和他们见面?」

  「老婆带着儿子住在尼斯。」叶格尔微微一笑。「她不希望我打电话。」

  「你说过你很爱她!」

  「我没有说谎,安东。但我没说她是不是还爱我……」

  手机响起,让我不必回应这么尴尬的状况。

  是帕维尔。

  「安东,我没有在值班,」他打着哈欠说。「但盖瑟要我在巴黎时间八点十五分打电话给你,告诉你两张飞往莫斯科的机票订好了,飞机将于晚间十点半起飞。是买给你和叶格尔的。」

  「了解,是你买的票?」

  「没错,你要跟盖瑟吵架吗?」

  「不会。」

  「那就晚安啰。」

  我把手机收进口袋,对叶格尔点点头。

  「你说服我了,我们现在就走。巴黎人是打电话叫车,还是直接上街拦出租车?」

  译注:

  13 Old Khottabych,苏联时期俄国儿童电影,讲述男孩在莫斯科河发现一个罐子,里面装有被咒语封罐几世纪的精灵霍塔比奇。为表示谢意,霍塔比奇赠送男孩许多礼物,还用飞毯载他到印度旅行。

  14 此为哲学家柏拉图最出名的理论之一,主张世间万物具有其「理型」,意为最纯粹完美的形式。

  15 克苏鲁是美国小说家 H. P. Lovecraft(1890-1937)在《克苏鲁的呼唤》(The Call of Cthulhu)书中所创造的触手怪物。

  16 原意指用雪使人窒息的杀人手法,但这里指的是因失血过多而死,见《夜巡者》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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