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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幅旧画,上头画的应该是十七世纪的意大利人。很普通的一幅画,背景是威尼斯运河的风光。也许盖瑟认识画家,或者这个地方对他有特别的意义。
我坐着端详小巧的房子、桥梁、贡多拉船,尽量不去注意吹拂我后脑勺的寒意。一旁好像有冷气扇片缓缓摆动,送来阵阵冷风。
「看来这样就够了。」盖瑟说完,重重地把手放在我肩上,然后回到桌边。奥莉佳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我怎么了?」我问道。
「诱导性失忆。」盖瑟的眼神中有一丝惊异,彷佛我说了什么蠢话。「单纯的诱导性失忆。有人让你忘记艾莲十六个月前离开了莫斯科。因此你下去档案室,看见……嗯,在那里看见某个长得像艾莲的人,所以放心地与她聊天。」
「盖瑟,但我施了所有规定的心智防护咒。」
「我还发现有一些是不在规定范围内的。安东,事实上,」盖瑟摇摇头,「这是我们共同的失误。我们不可能被迫接受假记忆,或者扭曲原有记忆。无论如何,这会发生在法力较低或势均力敌的超凡人身上。所以,就算高阶巫师也无法将不曾有过的形象植入你的记忆。但──」
「但我们无法对抗『清除记忆』。」我说道。
「无法对抗的是『封锁记忆』。记忆清除会引起防卫反应,但精心策画的封锁就不会。你只是忘了艾莲已经离去。就是这样。」
「那她是怎么──」我皱起眉头,「我是说,如果是『她』而不是『他』的话──进入我们总部?」
「可能费了一番心力,」盖瑟沉默半晌。「总部的防护虽然坚固,但仍会因为某些因素而逐渐失效。」
「哪些因素?」奥莉佳好奇地问。「我有自己的诠释,但想听听你的看法。」
「高阶法力,」盖瑟说道。「颜色──光明或灰色,没有不良企图。这些条件有可能破解咒语。如果懂得清除记忆,就能顺利通过守卫那关。不然就封锁他们关于艾莲已经离开的记忆,或者干脆清除关于女性超凡人来过的记忆。我认为,查一下是谁值班,就能找到这些封锁,解开后便可知道她是哪一天、几点钟来的。」
「她才刚离开,」我说道。「一和她谈完话,我立刻跑去找奥莉佳,她还承诺亲自送文件去翻译。事实上她应该是跟着我,一路清除痕迹。盖瑟,此人究竟是谁?我们认识所有高阶光明巫师,加上退休人员,人数并不多。灰色是大审判官?」
「不一定,」奥莉佳说话了。「也可能是正在变色的超凡人。你也知道这很罕见,通常只发生在高阶巫师身上。有时颜色完全变化,有时停在中间,像大审判官那样。」
「高阶巫师可以变成各种颜色,」我说道。「我觉得自己真是白痴。」
「千万别这样想,」盖瑟说道。「我活了这么久,居然没想到失忆的影响,我才是天字第一号大白痴。」
「无论如何,一定是高阶巫师,」奥莉佳说。「而且非常非常专业,简直技艺超凡。」
「我明白妳指的是什么。」盖瑟点点头。
「我也是,」我嘴里咕哝。「吸血鬼。就连法力最弱的吸血鬼都是诱导失忆的高手。」
「而且不只是因为唾液里的秘密9,」奥莉佳点点头。「高阶吸血鬼是幻术大师。此人很可能是男人──你没跟她接吻吧,安东?这可能不是女吸血鬼,而是吸血鬼。」
「去妳的。」我回应她。
奥莉佳笑了起来:
「好吧,好吧,我不会跟斯薇塔说的。」
「去妳的。」我激动地说。「谢谢妳努力逗我开心,但我没事,盖瑟,还有别的吗?什么干扰或暗号?」
「没有。」盖瑟摇摇头。「对方的手法实在高明。虽然我想不出来究竟是谁,但这位不速之客可能没有恶意。」
「就算他是最黑暗的黑暗超凡人,也不会想要送死。」奥莉佳点点头说。此时,她放在地上的皮包里的手机响了,她弯身取出手机,一语不发地放到耳边,静静听了一会,才说:「明白了,请继续工作。」
「档案室打来的?」奥莉佳挂上电话后,我立刻问她。
「是的,所有痕迹都处理得一乾二净。他们查出了外人的痕迹,但看不出是凡人或超凡人。总而言之,他们也没想到。安东,你来找我的时候,是想问盖瑟什么事吗?」
盖瑟挑眉看着我:「你想问我事情,却跑去找奥莉佳?」
「问题很棘手。」我对他解释。「盖瑟,你上头还有谁?」
「我没听懂。」盖瑟的眉头更加深锁。
「你是莫斯科夜巡队的头头,当然也是全俄罗斯夜巡队的头头。在某个程度上,或许也是邻近国家的首领,是吗?」
「某程度上是这样没错,」盖瑟说。「你要知道,这是我的帝国主义作祟,再加上其他因素,比如说,吉尔吉斯夜巡队的领导是二级超凡人。」
「那么,领导欧洲光明超凡人的又是谁?全世界的呢?」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很简单,」盖瑟说。「没有人。」
「这不可能。」
「谁统管地球?」
「我们不谈联合国,」我说道。「但根据我个人老派的人类爱国主义看来,美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当然,」盖瑟摆摆手。「但因为某个简单可笑的原因,他们没有统治世界,关于这点,现在我不予说明。凡人没有最最主要的领导人,对超凡人而言,无论光明或黑暗,也是一样。」
「如果必须有一个呢?」我问道。「档案室有一份标明『一二一五年』的文件,由某人代表光明一方签了字。假如现在突然需要解决某个重要问题──」
「的确有必要解决,」盖瑟说。「关于这点,我已告知日、夜巡队所有的地区巡队。我和萨武龙共同签字的信件,都经过光明和黑暗誓言的验证。」
「然后呢?」我紧张地问。
「接下来会像历史上发生过的几次事件那样。我和萨武龙终究得代表光明和黑暗做出决定。在待解决的这个问题上,我们是形式上的首领。」
「就这么简单?」我叫了起来。
「这是民主的最高表现形式。」盖瑟露出嘲讽的微笑。「不,不对。这比较像我们曾想建立的共产主义。两个聪明、负责的人……嗯,『前人』,具备足够的知识与生活经验,因为命运使然,在需要的时候来到需要的地方,获得解决事情的权利。」
「像艾弗雷莫夫10写的那样。」我说。
「他很好,可惜是凡人,」盖瑟点点头。「但他笔下的世界很纯粹,而且完全可行。」
「所以我们已经找到两位代表,」我说道。「这就很好了。现在还要找女巫、变形人、吸血鬼,以及某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当然,如果我们理解正确的话,」盖瑟的语气带有一丝怀疑。「女巫应该没错,其他我就不确定了。」
「我们开始工作吧,」奥莉佳说。「既然大家有了新信息。」
「我该做什么?」我问道。
「去看看家人。」盖瑟给我建议。
「再等一等吧,」我回答。「让她们想念我。」
「那就干活吧。奥莉佳,我们有什么关于尤莉亚的数据?」
「什么也没有,」奥莉佳闷闷不乐地说。「只有三页罪行追踪。她一八九○年生于小俄罗斯,住过基辅、敖德萨、圣彼得堡、莫斯科,后来在我们这里定居。四分之一世纪前被选为大女巫。」
「她的年纪当大女巫还太年轻。」盖瑟微微一笑。「可惜阿丽娜已经死了,她很适合,列梅舍娃也不错。但这个尤莉亚.霍赫洛娃──」
「霍赫连科。」奥莉佳纠正他。
盖瑟挥挥手说:
「这不重要。没有事实证明她的姓氏是真的,这比较像是根据出生地所取的绰号。她的猫咪戈尔曼怎么样了?」
「我们必须同意她日前提出的回春申请,」奥莉佳叹着气说。「之后我再告诉你。现在我正准备寄文件给她。」
「她不在巡队吗?」盖瑟瞇着眼问。「安东,你跑一趟吧。你把文件送过去,顺便跟她谈一谈。」
「我该说什么?」我请示老大。
「只要在合理范围内,什么都可以说。」
「我们需要什么?」
盖瑟噗哧一笑。
「你应该要明白,这位可是现任俄罗斯大女巫。女巫会议的代表之一。」
「万一她不想跟我谈呢?」我站起来问道。
「可以确定的是不能硬来。」盖瑟说道。「如果真要动手,我会亲自出马。但你尽量把她搞定。现在我去拜访贺纳。」
「那我去找莫斯科的吸血鬼大师,」奥莉佳说。「现在时间还够,但不应该浪费。」
尤莉亚是莫斯科女巫的首领(用她们的术语来说,就是大女巫),但没让自己显得特别年轻。或许因为职务所需,又或许她自有考虑。
她看起来当然不是一百二十五岁,充其量只有六十岁。瘦削、有魅力、头发乌黑浓密──旁人一定以为她的头发是染的。
尤莉亚大女巫在莫斯科东南方一所普通市立幼儿园「小太阳」工作。她不是园长,只是老师。无论家长或小朋友,都没有特别喜欢她。
我在幼儿园入口往身上施了「自己人」这个简单方便的咒语,不必担心过不了警卫室这一关。所有迎面而来的保母和老师都以为我是熟人,有权来到这里。警卫衷心握住我的手,老师对我微笑,连喝得醉醺醺来安装日光灯的水电工都跟我打招呼。
在奥莉佳给我的罪犯行踪当中,说明尤莉亚.塔拉索夫娜.霍赫连科目前是大班老师。这间幼儿园规模很小。上世纪九○年代莫斯科人几乎都不生孩子,就把幼儿园的一半空间挪出来盖中学。但现在时代变了,幼儿园旁边的中学被迫迁走。此时中亚塔吉克来的外籍移工正努力粉刷墙壁、铺设地板。感觉上这两件事是同时进行,「小太阳幼儿园」很快就会扩大招生。
我沿着可笑的双层扶手(一层给大人用,另一层的高度适合小小孩)楼梯上楼,推开门(门上贴了一张从童书剪下来的五彩图片:「巫婆雅加拿着扫把坐在臼里」),然后走进大班教室。
三十对眼睛望向我。「小太阳」的大班正好散完步,有些小孩已经换好衣服,有些吊带裤和裤子脱了一半,有些连帽子都还没脱。
一秒钟以后,一堆大吼大叫、唧唧喳喳的小孩扑向我。
如果您认为六岁小孩跟大人比起来无足轻重,那是因为不曾有三十个学龄前小朋友同时扑向您。
「你们在做什么!」我被扑倒在地,头撞到烘鞋机,痛得我哇哇大叫。某人湿答答的毡靴落在我脸上,三十双手同时抓住我。
莫非这个疯狂老太婆把小朋友变成了守卫?
「季马叔叔!」金发小男孩扑向我,一面开心吼叫。
「帕沙叔叔,帕沙叔叔!」红发小女孩尖叫。
「爸爸!爸爸!」胖乎乎的雀斑男孩含着喜悦的泪水大叫。
「所有人听话,都离开这里!」我头顶上响起的声音让孩子们向后倒退。尤莉亚从她的班级教室走出来。「要不然就把你们放进热汤煮来吃,我已经很久没喝肉汤啰!」
孩子们哈哈大笑,一哄而散。
「所有人都要换衣服、尿尿跟洗手!」尤莉亚发号施令。她伸手想扶我起身。但我不想劳烦老人家,自己站了起来,害怕地看看小朋友,然后才说:
「您好,尤莉亚.塔拉索夫娜。」
女巫穿着鲜艳的花衣裳,缀满珠珠的手镯和戒指让她足以与吉普赛女人争艳,输赢不言而喻──毕竟她是女巫,拥有法器和魔法。
「你也好啊,安东.戈罗捷茨基,光明巫师,」尤莉亚低声说。「你这个大巫师怎么会在自己身上施咒语走进幼儿园?难道你不知道儿童对魔法的反应比大人强上十二倍?」
「我没机会测试,」我对她承认。「他们是您的防护?」
「安东,你怎么这样!」尤莉亚不太高兴。「怎么可以这样说小孩?就算是防护,又有什么不好?三个学龄前儿童在某个空间内也可能弄残或杀死一个成年人。」
「您真会开玩笑,大女巫!」我说道。「我们可以找地方谈一谈吗?」
「来吧,」巫婆叹口气。「但是你得脱鞋,我很讲究卫生,毕竟他们是小孩!」
我得等上十分钟左右,好让她把所有孩子赶进午睡的寝室,再一一让他们就寝,然后才来到游戏室。走出寝室前,她做了一个小动作,我立刻感觉到法力的气息──一秒后四周的情感氛围完全变化。孩子们睡着了,而且是瞬间一起入睡。
「唉呀呀。」我说道。
「通常我不会这么做,」尤莉亚正色道。「但你想和我谈一谈。」
我点点头。让我高兴的是游戏室有两把给成年人坐的正常椅子,所以我不必站着,或者蜷缩在小朋友的椅子上。
游戏室里还有一只猫。
孩子们进寝室前,牠待在柜子上舔毛。这是一只壮硕的橘子猫,嘴脸和善到令人起疑,牠用一种极动人的热情看着我。
小朋友离开后,猫一跃而下走向我,跳到我膝盖上,并且立刻躺下露出肚子。
「真是坏东西。」我嘴里说着,但还是伸手抚摸牠的肚子。
「你喜欢动物吗?」尤莉亚在我对面坐下。
「超爱的。」我从口袋里拿出折成四等份的纸张交给巫婆,「这是夜巡队给您的正式许可状,让您使用法术延长戈尔曼的寿命。」
「喔,太感谢了,」巫婆很高兴,小心翼翼地摊开纸张弄平,仔细看了一下,再把文件折好藏起来。「你让老太太觉得好开心、好幸福啊。」
「这猫是德国品种吗?」我把戈尔曼放到地上,然后拍拍全是猫毛的长裤。
「不是,是我们俄国的米克斯。我以地球上第二位航天员戈尔曼.季托夫的名字替牠命名!」
我差点没有呛到咳嗽。
「我很喜欢他,」尤莉亚坦率地说。「首位航天员尤里.加加林当然魅力十足,一个微笑就能迷倒众生!但我比较喜欢戈尔曼。他是男子汉、英雄!而且他还是第二名。光明巫师,你能想象当第二名多不容易吗?同样的功劳,却是第二名,而且永远维持这个名次。第五名、第十名都没这么委屈。第二名是永远的重担。」
「是啊,」我嘴里嘟囔。「真的非常有趣。园长没反对妳养猫吗?幼儿园不是要注意卫生?」
尤莉亚放声大笑。猫咪跳到她膝上,习惯性地蜷成一团。她摸摸牠。
「喔,安东,真是可笑啊──谁敢反对我?」
「我会假装没听到这句话。」我愁眉苦脸地说。「尤莉亚,我不是为了送这份文件而来的。」
「我当然明白高阶巫师不是邮差,」她立刻正色说道。「让我猜一猜?你的到来与预言有关?你需要首席女巫,也就是女巫会议的头头?」
「看来您也略通预言。」我说道。
「这件事不需要任何预言,安东,只要有脑袋就够了。」
我点点头。
「总之,萨武龙跟我通风报信,」尤莉亚若有所思地说。「所以我知道一些事。」
关于档案室以及我被耍弄的事,我就不打算问了。
「我必须和女巫会议的头头见面,」我说道。「和女巫中的女巫、首席女巫、女巫老祖宗──无论什么称号都一样。我知道您不会透露信息给任何人,更不可能给光明一方。但您也明白,这不是为了做坏事。」
「你们的好事不见得让人开心。」尤莉亚嘿嘿一笑。
「我们都可能死去,」我说道。「全世界的人。所有超凡人与凡人。」
「说不定早该如此?」她低声问。「老实说,我觉得世界是该毁灭了。无论凡人或超凡人,都应该死去。」
她沉默片刻,随即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沉重、坚定的目光。我可不想只身在深夜黑暗的森林里遇到她,就算大白天和喧嚷的城市也一样。万一她把我看作敌人,后果就不堪设想。
「我明白,」我说道。「您是乌克兰人吧?是啊,现在你们那里──」
「我是小俄罗斯人,」巫婆说。「霍霍尔人。请不要叫我乌克兰人,你这是在侮辱我。」
我点点头。「了解。」
「现在那里发生的破烂事,连西蒙.瓦西里维奇11的时代都不曾有过。」她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其他地方有比较好吗?愚蠢又酗酒的俄国人?傲慢又虚假的美国人?都是伪君子的欧洲人?或者残暴的亚洲人?」
「但这些都是凡人。」我说道。
「我们有比较好吗?」巫婆问我。「无论是我们这边,或你们那边──不如就让它发生,是吧?」
我把眼光移向寝室半掩的门:孩子们躺在小床上,手脚垂在被单外面,袜子和拖鞋散乱一地。
「他们也都有错吗?」我问道。「他们也该死?」
「人终究难逃一死,」巫婆回答。「他们或许没有犯错,但这只是现在看起来──所有人迟早都会犯错──换做一百年前,我可能会把其中几个孩子变成小猪,以免他们做错事。」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
「尤莉亚,您真的不告诉我?」
「谁知道你要什么?」她摸摸猫咪。「光明巫师,我没有好的答案给你。」
「尤莉亚,盖瑟已经去大审判法庭问了。」我决定碰运气。
「让他去问吧,」巫婆噗哧一笑。「这可是我们女人的事情,大审判法庭什么都不知道。」
「我终究会弄明白,」我说道,「无论用什么方法。」
「呸!」老太太挥挥手。「你是不是笨蛋啊?你其实是知道的──首席女巫你认识!」
「什么?」我不知所措。「怎么会?她已经换了颜色!」
「女巫不一定属于黑暗势力,」尤莉亚斩钉截铁地说。「换不换颜色是她的事,只要不违反规则就好。」
「但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把她打入时间牢笼12,而且直到世界末日。」
「所以她已经不存在。甚至可以说她已经死了!」
「可以这么说。不,不对,她没死,只是在坐牢。即便这是永恒的魔法牢笼,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我们召开女巫会议讨论过了,结论是只要阿丽娜还活着,绝不会选出新的首席女巫。」
「她会永远活着。」
「那就是说,她永远是首席女巫。」
「太愚蠢了!」我大叫一声。「这太蠢了,太蠢了!这种情况下应该改变规则!如果我们找不到首席女巫,什么事都办不了!」
尤莉亚目光如电,她看了我一会,然后说:
「回家吧,光明巫师。去找你想找的,我不认为所有事情都要指望老巫婆。今夜我们这些大女巫就要讨论出自己的办法。」
「然后选出新任首席女巫?」我满怀希望地问。
尤莉亚耸耸肩。
「您有机会当上首席女巫吗?」不知为什么我提出了这问题。
「这关你什么事?」巫婆惊讶地说,眼底闪现累积多年的委屈。「不,我们不会在同一区域连续选出首席女巫。女巫也有所谓的保护主义,尽管大家都不喜欢。回去吧,安东。我明天早上会打电话给你。」
「我的电话号码──」
「我知道你的电话。」她叹了一口气。「快回去吧。你把这里都踩脏了,我还得刷地板呢。保母不够,清洁人员也不够,幼儿园的薪资很低。你平常连拖把都不拿吧?你必须拯救世界。快去做吧。」
回总部的路上,我把车暂停在「禁止停车」的标志底下。标志没有任何意义,我又不会妨碍任何人。我按下车尾的紧急警示灯,并从杂物箱挖出一包香烟,接着抽起烟来,将收音机的声音调大。
阿丽娜──
如果她站在我这边,事情不知会简单多少。这个老巫婆知识渊博、才华洋溢,而且不达目的绝不罢手。但我把她打入时间牢笼。当时我觉得那是唯一的好办法,很漂亮的决定──带有自我牺牲的调调。
老虎把我拉回现实,当时他被娜吉娅可能失去控制并与他一决死战的想法吓坏。阿丽娜则留在时间牢笼。
但有她在事情真的比较简单吗?我凭什么认为她不会和同事──感觉上也曾是竞争对手的尤莉亚──一样在全世界的灭绝中找出正面意义?
你无法了解女巫。无论属于光明或黑暗,她们自有一套想法。女人啊!
我突然好想见到斯薇塔与娜吉娅,想摸摸她们。或者哪怕只是打电话聊一分钟。她们手机关机,电池也拔掉了,完全依循地下活动的优良传统。但我知道市内电话号码,以及无人知晓的手机SIM卡,是我在莫斯科清真寺旁跟一个塔吉克人买的(这不算非法买卖,只是一张方便打电话到中亚的SIM卡,购买时不需出示证件)。
不,这太蠢了。如果有人存心找麻烦,肯定会追踪我的电话。我不希望有任何一点机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万一真的被逼到没有退路,斯薇塔自己会打电话到我的手机。
女巫的事现在还不明朗。全部希望就押在她们今晚集会能否选出新任首席女巫。我必须等待,而且必须通报。
一拿出电话,它就在我手中响起,屏幕显示老大的照片(别问我怎么拍到的,盖瑟受不了照相或录像),并响起雄壮豪迈的音乐:
「砰砰啪啪哒哒哒,砰砰啪啪哒哒哒,
砰砰啪啪哒哒哒,砰砰啪啪哒哒哒。」
所有高阶巫师都是装腔作势的高手。俄国大女巫在幼儿园工作,刷洗肮脏的地板。莫斯科光明超凡人的领袖不喜欢别人打电话给他,宁愿抢在你拨号给他的前一秒主动出击。
「您好,盖瑟。」
「你跟大女巫谈得如何?」
「呃──」我思索片刻,试图隐晦地回答老大,又或许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讲得不清不楚。「大女巫说,她的首领阿丽娜还活着,因此无人能取代。但今晚大女巫准备和朋友们相聚,她们会好好谈一谈。」
「所以说是阿丽娜,」盖瑟说。「基本上我没有猜错。明白了。」
「老大,我听不太清楚,」我装模作样地喊着问。「您在很远的地方吗?」
「在布拉格,我说过了。」
也就是说,盖瑟利用任意门去了大审判法庭。距离这么远,速度却这么快,表示他早有准备。有什么好讶异的?他不这么做才有鬼呢。
「猫咪怎么办?」
「猫咪?大女巫的猫咪吗?」我成功让盖瑟感到困惑。「你是指肚子胖胖的戈尔曼?」
「不,我讲的是另一只。」我谨慎地说。「嗯,有严重牙齿问题的猫。」
电话中有窸窸簌簌的低语声。盖瑟用我不懂的语言讲了几句话,然后对我说:
「变形人贺纳要我告诉你,事实正好相反,他那对獠牙一点问题也没有。如果你不相信,他很愿意邀你一起打猎。」
「我必须向最敬爱的贺纳致歉。」语毕我照照镜子,朝自己吐舌头。
妈的,谁知道贺纳就在他旁边!
「最受人敬重的贺纳有没有说他确实是……嗯,『自己人』的领袖?」
「最亲切的贺纳说他是族人中最老的,」盖瑟说。「还说他们现在没有,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共同的领袖,因为这违背他们的天性。他说得很坚定明白,用长毛象猎人的语言说的,这种语言里没有『谎言』的概念。」
「懂了。」我绝望地说。
「所以变换相貌的不是变形人。安东,你再想想。」
老大挂了电话。
我呆坐几秒,傻傻地看着前方。不是变形人,所以希望落空了。女巫──是的;吸血鬼──没错;变形人却不是,实在太可惜了。没有人喜欢可怜的变形人,连女学生都宁愿选择英俊潇洒的吸血鬼。
有人客气地敲了敲我的车窗。我一回头,一位身材臃肿的中年交警露出谄媚笑容,作势要我摇下车窗。
我立刻按下电动车窗控制按钮。车窗缓缓下降时,烟灰正好从我指间掉落,直接落在长裤上──五分钟前抽上的烟已经在我指间烧尽。
「妈的!」我一个反射动作,就把烟蒂丢到交警脚边。
「老兄,你太无礼了吧!」交警大叫一声。「不,这太过分了!居然停在『禁止停车』标志的下方,好在你有闪警示灯──我看你在讲电话──嗯,我还没疯,这世上确实无奇不有!我真的还没疯吧?」
「没有。」我不知所措地回答。
「我就停在后面。」交警继续说。
我看看后照镜,真的有辆巡逻车闪着灯停在后面。而且看来已经停了很久。
「我停下来等待,」交警继续说。「心想这个人的良心马上就会苏醒!可是他却没有,还对着后照镜朝我吐舌头。听着,您是聪明的成年人,您有良心吧?」
「有,真的有!」我大叫。
「讲完了电话,」交警继续数落我的罪行。「还坐着不走!好吧,我们并不高傲,所以下车客客气气地敲车窗──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打开车窗,往我身上丢烟蒂!」
「很抱歉。」
「停在禁止标志下,从车窗乱丢垃圾──」交警一时语塞。「说实话,我还真不记得有什么罚则。」
「您就课我罚金吧。都是我的错,我不打算耍赖。看您打算罚款还是吊销驾照。」
「这和驾照无关,」交警叹口气。「你没酒驾吧?」
「没有。」
「但你一副喝了酒的模样。」
「请您测试,」我叹口气。「我天生长这副德性,生来如此。」
交警看了我一会,然后俯身闻一闻。我吐气。
「发生什么事了?」交警的语气里突然有一丝同情。
「我老婆、女儿……」话才说出口,我立即更正:「不,您别乱想,她们都健康地活着,只不过──」
「只不过在很远的地方。」交警说。
「是啊,而且──」
「刚跟她们说了话?」
「没有,是跟老板。」
「被他痛骂一顿?」
「差不多是这样。」
「工作不顺利?」
「陷入危机。」
交警点点头,建议我:「打电话给老婆吧,你得主动打。」
「我没办法,她关机了。」
交警叹着气说:「明白了,但这里不能停车。」
「我不会再犯了。」我点点头。
「还有,戒烟吧!」交警又补了一句。「国内正在推行禁烟运动。就连工作繁重的首相都把烟戒了,你也可以的。」
「我可以,」我点点头。「我很少抽烟。只是因为太过沮丧。」
交警用手指作势威胁我。
「照照镜子吧!它装在车上可不是为了好看的。」
「当然不是。」我同意他的说法。
「没错。镜中反映的不该是你这副憔悴尊容,而是更重要的东西。」
我不说话,呆呆看着交警。
「你真的没喝酒?」他问道。
「您无法想象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重要的话,您不会明白的。很感谢您!太谢谢了!」
交警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摇摇头。
「快回家吧,听到了吗?小心开,你脑袋里装了太多东西,现在不适合开车。如有需要,我可以在前面开路,你跟着我就好。」
「您真是个光明的人。请别担心,我不会出车祸,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交警又摇了摇头,才走向巡逻车。
我摇上车窗,看了看镜子,然后高声说:
「我真是白痴。是镜子。」
译注:
9 传说中吸血鬼的唾液进入人类体内,会让被吸食者性欲高涨。
10 Ivan Efremov(1908-1972),苏联时期科幻作家、古生物学家。卢基扬年科曾公开表示艾弗雷莫夫的科幻小说 Andromeda: A Space-age Tale 是他儿时最爱的故事之一,书中刻画遥远未来的共产乌托邦。
11 Symon Vasilyovich Petliura(1879-1926),乌克兰民族主义者。
12 「时间牢笼」是大审判会议最可怕的咒语,就连绝对巫师的法力也无法打开。详见《新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