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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厅狭小燠热,摆放了好几张小桌子,台灯的红色绒布灯罩令人窒息。除了咖啡,这里也卖白兰地、威士忌、餐前开胃吐司和小甜点。总之,特意设计成让你即使喝着好咖啡也无法久坐,而且非得象征性吃点东西的地方。

  这里的咖啡很好喝,至少有来自十二个不同产区的咖啡豆,尼加拉瓜、巴西、肯尼亚、古巴、哥斯达黎加……

  「你喜欢这里吗?」我问老虎。

  他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烟。

  「喜欢……」

  「我觉得有罪恶感,」我说。「这坏习惯不会是从我身上学的吧?」

  「是啊,」老虎表示同意。「咖啡也是。」

  我皱着眉试图回想。

  「当时我没喝咖啡啊……」

  「当时是没有。但你心里想的是:此刻要能来杯咖啡就好……」

  「你们这些人真难相处。」我勉强笑了起来。我望着女儿,她是我们当中看起来最冷静的。在这间充满十五到三十岁年轻人的咖啡厅里,她一点也不突兀。我发现基本上没人喝酒精类饮料,喝的全是咖啡。奇怪,世代改变,旧的行为模式因此消失,神话也不复存在……外国人不是很能理解,现在的俄国人已不再动不动就狂饮伏特加,也不抽烟──老虎是唯一的例外。

  「来一根?」老虎问我。

  「室内禁止吸烟,」我悒郁地回答。「我们是有文化的人,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

  「拿去。」老虎递了一包烟给我。「没人会发现你在抽。而且它的烟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健康,连自己都不会。这会是你这辈子抽过最棒的烟。」

  「你应该从事烟草贸易。」拿烟的时候我嘴里嘟囔。我没见过这种「幽界牌」香烟,上面标示尼古丁含量为零,焦油含量则是负零点六。

  「抽烟同时清洁肺部,」老虎说。「这个卖点如何?」

  「我觉得你变得太像人类了,」撕开烟盒的包装纸时,我对他说。「我指的不是咖啡和香烟,而是你的幽默感。」

  「这也是你的错。」

  「怎么说?我一点也不好笑,除非整张脸埋进色拉。」

  「对,你跟墓志铭一样严肃,」老虎承认。「我指的是别的。你常把情况搞得没有出路。我杀不了先知男孩,但预言仍有公诸于世的危险,所以我只能留在人间,待到凯沙.托尔科夫那男孩死去,最好也等到你和你老婆、女儿死去。」

  「谢谢你的开诚布公。」斯薇塔叹了一口气。

  「我没想要加快程序,」老虎不开心地说。「必须等待事件正常发展,所以就只能这样留在人间了。」

  「并过起凡人的生活,」语毕我拿出一支香烟嗅了嗅。有烟草的气味,而且从吸烟者的角度闻起来非常芬芳。不,我不会破坏禁令在咖啡厅抽烟!我真心感到惋惜,并把香烟放回烟盒。「让我猜猜……你有房子吗?」

  「不只一间,也不只在一座城市,」老虎回答。「你应该看看我在多米尼加的凉台平房有多舒适!」

  「是不是也有女朋友?」我提出假设。「而且不只一个?」

  老虎谦虚地微笑。

  「真惊人,」我说。「然后生几个超能小孩。」

  「不,」老虎匆忙回答。「这是很慎重的一步,我目前还没有准备好。」

  「你化身为人啦?」我压低声音问他。

  「我不明白你的问题。」老虎皱起眉头。

  「他是在问幽界,」娜吉娅说。「老爸,是这样吧?」

  我点点头。

  「我不是幽界,」老虎懊恼地叹气。「幽界没有……」他沉思起来。「性格?或者人类概念中的理智?化身?总之,我只是幽界的一部分。运作中的有机体,或者机器。我就是我。」

  「你变成人了,」我提醒他。「人类生活的种种小确幸诱惑着你。」

  老虎点点头。

  「好吧,」我说道。「我其实不是很反对。至少你没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杀死可怜的先知,这已经很好了!现在你来说说二元神是什么?」

  「我所知的信息没有你多。」老虎甚至有点生气。「他是幽界的一部分。」

  「也就是你的一部分?」斯薇塔想确认。

  「幽界的!」老虎坚定地重复。「你的左手知道右手会做什么吗?」

  「我的脑袋会知道。」斯薇塔回答。

  「可惜我不是脑袋。」老虎喝完咖啡。「我有使命在身,所以来到世上……」

  「每次到来之间呢?」娜吉娅好奇地问。

  「我没有『之间』,」老虎冷笑一声。「我就这样留下来了。我仔细想过,也明白自己不喜欢二元神。」

  「为什么?」

  「首先,要是他杀死你们,我就得回到幽界,」老虎焦虑地说。「而我,顺带一提,正在等《星际大战》的续集。」

  「如果导演卢卡斯听到……」娜吉娅赞叹地说。

  「其次,关于二元神的一切让我很不开心,」老虎继续说。「假如他认为幽界的誓言被破坏了,那么除了消灭所有超凡人,他别无选择。所有超凡人的灭亡将导致地球上其他生物的灭亡。」

  「为什么?」我问道。

  老虎耸耸肩。

  「我只知道结果,而我不喜欢这个结果。留在这个没有生命的地球上,对二元神而言或许无所谓。说不定幽界也无所谓……或者幽界根本没意识到现在所发生的事。但我强烈反对。」

  「你变成人了,我们可真走运,」我笑着说。「请问你制止得了他吗?」

  「光明与黑暗的古老神祇?吸血鬼之神?为了引发末日而来到世上?」老虎摇摇头。「千万别指望我。」

  「但今天他跑了!」

  「或许他只是没料到我会意外出现。或许是因为预言说了『经历四次难』。之前他曾几度试图杀害你们?」

  「一次。」我忧郁地回答。

  「现在两次了。我几乎可以确定他会发动第三次攻击,然后撤退。或许他会提出符合逻辑的重要借口,解释自己为何撤退,但问题不在于此。无论是否有意识,二元神将依循预言。第一次与第二次都因为对手出现而撤退。他会找到借口再度进攻……」

  「第四次就会杀死我们。」

  「如果你们没杀死他的话,」老虎点点头。「娜吉娅是绝对女巫师,她法力无边,但更重要的是使用法力的能力。所以你们若是对战,我赌二元神获胜。」

  「那六巡者呢?」

  老虎陷入沉思。

  「会比二元神强吗?」

  「六巡者是他名符其实的对手,」老虎终于说话。「几千年前,六位超凡人和以二元神为代表的幽界签下盟约。现在盟约遭到破坏,所以二元神重现江湖,要收拾超凡人叛徒。但是,若能重组六巡者,或许有机会与二元神展开对话,也可能重签盟约、改正错误等等。」

  「但你不知道这是什么盟约、什么错误,而六巡者又是什么……」

  「我说过不知道!」老虎有些动怒。「我站在你们这边。我支持超凡人和凡人,因为我喜欢当超凡人。我准备帮忙,但你们别期望我回答任何问题。我没有答案。」

  「那你能推测吗?」斯薇塔问他。「毕竟你比较接近幽界。」

  老虎笑了出来。

  「推测是可以……以前的人应该记得六巡者,是吧?你们查出六巡者曾和大审判法庭讨论过要合作。为什么?」

  「六巡者为什么拒绝?」

  「不是!我是说,六巡者为什么要讨论这个问题?六巡者为什么还要存在?既然二元神已经几百年、几千年都没有出现了?」

  「六巡者比所有日、夜巡者都来得古老,」我郁闷地说。「史前时代二元神来找尼安德塔人与克罗马侬人,他们一起决定了某件事。假设当时没有形成任何组织,只有一群类似萨满巫师的人……组成某个团体,决定某件事。然后很久很久以后,二元神再度出现,因为他有所不满。当时已经有了人类文明,也出现古老的城市……」

  「乌尔古城、商朝、埃及、亚特兰提斯。」老虎一脸严肃地说。

  「当时还没有我们的巡队,」我大声推论。「但是为了与他会面而组成六巡者。这还是史前时代与他见面的那些人吗?或是他们的后继者?还有,为什么强调『六』?」

  「应该称作『巡者六』,」老虎提出自己的假设。「或者『六巡队』。应该是这样。」

  「用现代的小偷行话来说,就是『把风六人组』。」斯薇塔嘲弄地说。

  「姑且这么说。」我表示同意。看到老虎口中吐出的烟,我再也忍耐不住,便拿出一支烟,直接用手指点燃。

  「爱现。」斯薇塔语带嘲弄。

  「姑且这么说吧!」我重复这句话,深深吸一口烟。

  这烟真的很棒,不过毒药也可能很美味。

  「问题在于,为什么六巡者消失了?」娜吉娅说。「一开始二元神找的是吸血鬼和变形人,那时他们还没有任何专业画分。二元神再度造访前,已有六方代表组成六巡者。然而二元神再度到临前,六巡者存在了几个世纪,为什么后来却消失了?」

  「不只消失,就连与他们相关的记忆都没有保存。」斯薇塔补充说明。

  我双手一摊,老虎和我做出一样的动作。

  「我不知道,但建议你们朝这方面思考──为什么需要六巡者、他们后来又为何消失──或许就能找到战胜二元神的方式?并查出六巡者是哪些人?」

  他站起来,我明白谈话已经结束。

  「你跟踪我们?」我问道。

  老虎摇摇头。

  「但你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出现……」

  「我出现,是因为感受到法力在运作──你的法力和二元神的法力。我明白你们正在对战,因此才出现。」

  「爸爸,你使出的『挤压术』时机正好。」娜吉娅说。「再会,老虎!」

  「再会,绝对女巫师,」老虎正色道。「我希望一切都会变好,虽然机会渺茫。」

  我以为他就这么消失。但老虎从口袋掏出钱,放了两张千元大钞在桌上。然后走进洗手间。

  「变成百分之百的人类了,」我赞叹地说。「真恐怖!」

  「娜吉娅,开一扇任意门去巡队,」斯薇塔说。「我记得从前在那里也抵挡不了老虎,但总是安全一些。」

  「或许盖瑟有地方可以让我们躲一下……」我叹着气说,又深吸一口烟。

  年轻女服务生走了过来,我以为她来结账,但她站在桌旁,气呼呼地看着我。

  「有什么不对吗?」我问道。

  「您认为呢?」她反问。「您居然在抽烟!我应该叫警察来做笔录吗?」

  「啊……我……」情急下我把香烟放进喝剩的咖啡里弄熄,再挥手驱赶烟味。「抱歉。这太蠢了!」

  「他想事情想得恍神了!」娜吉娅说。「请原谅我爸爸。他得知一个坏消息,所以想得太出神。」

  「发生什么事了?」女服务生狐疑地问。看到我急忙从口袋掏钱出来,她的语气和缓了些。

  「是啊,」娜吉娅点点头。「我们都要死了。」

  「妳真会说笑。」点钱的时候服务生噗哧一笑。

  在某次偶然的谈话中,奥莉佳说她差点变成女巫。她指的不是「女人就像女巫」那种比喻,也不是「任何女超凡人都能使出女巫的魔法」那种伪科学说法。她的意思是指纯正的「女巫」。当时奥莉佳很可能在大锅里煮药草、用魔法装填避邪法器、让人中邪、拿处女提炼药膏……但情势大逆转,奥莉佳成了光明超凡人。

  事实上,一切没那么简单。是啊,女巫必须具备某些特质──使用法器、植物与动物膏药,经常运用女性天生的魔法(针对这点我完全没有性别歧视之意;但有些事情男性在生理上无法达成,比如施展「深窖咒语」,或熬煮「妈妈配方」,因为这味草药必须加入三滴母乳)。

  女巫很常使用体液,所以没人喜欢她们。在这点上,她们很像渴望鲜血或肉块的吸血鬼或变形人。尽管谣言纷传,多数情况下,这些「处女之泪」和「童子血」根本不是靠鞭打无辜少女或把幼儿大卸几块的方式采集而来。不过女巫之中也有虐待狂,要是听到可怕的老太婆说「我需要妳的泪水」,少女们大概会不知如何是好。

  因此,人们一旦逮到女巫,就会对她施以火刑。曾有一段时间,女巫的事让大审判法庭非常头痛(毕竟巫婆能伪装成任何超凡人),所以每月的一号就攻击女巫会议。此后曾经强大独立的女巫渐渐失去地位。

  对于女巫是第一批超凡人这件事,我丝毫没有怀疑。或许,一开始的时候她们是吸血鬼,只是学会克制需求,不再从几公升的鲜血中汲取能量,只要几滴就足够了。

  比较有趣的是另一个问题。女巫是因为正好戴着项链、戒指和耳环,因此把能量储存其中,或者其实是为了储存法力才戴起首饰?我偏向第二种说法。顺带一提,当时人类女性也兴起戴首饰的风潮,好伪装成超凡人或女巫。在人类尚未开化的阶段,女性被当成女巫反而比较有利。不过,就算在现代被当成女巫也没什么不好……

  「妳怎么样?」我问娜吉娅。

  「还好啊,爸。」女儿回答。

  近几年来她总是这样。「还好」「好」「没错」。可能是青春期使然吧。十岁的她会主动讨论世上所有的事,十二岁的时候,我什么事都能问她……

  「这种地方开女巫夜宴太奇特了,是吧?」我问道。

  女儿耸耸肩,「为什么?我觉得这地方很好。毕竟不能老是在基辅的秃山开会吧!」

  「还有德国的布罗肯峰。」我提醒她。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秃山。」娜吉娅耸耸肩。「莫斯科的女巫在麻雀山集会……你快来追我!」

  她撑了一下滑雪杆,沿着山坡向下滑。

  我们站在山峰上,一边是凌乱的原始山坡,覆满大大小小的石头,有个地方风吹起白雪,露出黑色崖壁,另一个地方已经被风吹出几座雪堆。

  另一边则是平整的山坡,雪平铺其上。那里有几架具备造雪功能的雪炮、向上延伸的升降梯支架、衣着鲜艳的滑雪者和单板滑雪者。太阳已西沉,升降梯只往下行。山里天黑得很快,半小时后,所有游客都会回到旅馆沐浴更衣,再过一小时或一个半小时,就开始吃晚餐、喝啤酒。

  这座小型滑雪度假村位在奥地利与意大利交界处的小山谷,通道两旁饭店、旅馆、餐厅林立。无论山谷东侧或西侧,到处都有升降梯。夏季此处可能别有风貌──生态旅行、登山、采集小白花或欣赏母牛。

  只有在冬季,这个地方才真正生气蓬勃。特别在女巫到来的这几天。

  我原本准备单刀赴会,如同盖瑟所言。但就在夜巡队将地下室房间分配给娜吉娅与斯薇塔的那一刻,计划变更了。萨武龙现身,替女巫会议中最年长的大女巫之一传话:女巫们请求安东带上女儿。我们花了半小时争论安全问题,直到大审判法庭松口保证(老实说,即使大审判法庭有各种「禁止咒语」和特别收藏的法器,我仍不相信他们挡得了二元神),然后我和娜吉娅又花了半小时说服斯薇塔。她对我独自带女儿赴会一事抱持怀疑态度,就像十多年前我自告奋勇喂娜吉娅吃小面包一样。在女人眼里,男人根本不会照顾小孩。

  但女巫会议的邀请名单非常明确,不容许任何其他可能性。安东.戈罗捷茨基和他女儿娜吉娅。就这样。

  结果,我们没有时间以人类的交通方式抵达奥地利。女巫聚会的饭店周边封锁任意门。我询问萨武龙和盖瑟是否能开一扇任意门直通饭店,两人脸上居然同时出现我从未见过的焦虑与困窘。

  他们办不到。大审判法庭也没办法。女巫们使用自己的咒语和法器,所以我们无法直接抵达夜宴会场。

  最后采用的办法类似超现实的「○○七系列电影」。我与娜吉娅带着滑雪服与装备,开一道任意门通向距饭店约五公里的山坡。路线并不复杂,按照当地的分类法,属于「浅红」等级,路况很好,指标非常清楚,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们也曾来滑过雪。

  即使如此,我仍不想冒险。我跟在娜吉娅后方,一面计算器率,因为担心身体很快就会忘记滑雪板的存在。在这里我要急速下滑,但有个滑雪的年轻人会撞倒笨手笨脚、动作慢吞吞的我,而在这里我得鼓起勇气,想起某些事,冒险加快速度,结果会再度翻跟斗……

  我像新手一样缓缓跟着娜吉娅,一面「拉犁」般不断煞车,一面蛇行向下滑,常常滑到忘我。可惜我们已经几年没有上山!滑雪实在太棒了……当时娜吉娅跟在后面,小小的她专注的神情非常滑稽,多么美好的回忆……

  我们已经从山坡滑到集会饭店的附近。在此之前我不是没有仔细观看,但是饭店被女巫布下的蒙蒙雾气遮蔽,眼前各种气场扬起阵阵涟漪。

  超凡人──多数是黑暗一方。女巫。

  饭店名为「冬之巫术」,老派迷人,而且引人注目。黑暗超凡人喜欢让人一望而知,吸血鬼笑话通常与血有关,变形人说的俏皮话往往离不开野狼、毛发、月圆,女巫则爱谈巫术。

  入口的海报也一样恶毒、挑衅:

  「欢迎第 DCLXV21届女性主义老年学、整型学、植物学暨人际关系相关领域例会与会人员」。

  用德文写的标语落落长,但传神地表达女巫工作的精髓。我还想加上「动物学」三个字──女巫炼制长生不老药的基底多来自动物。但这样一来,标语也未免太长了。

  「我滑得很好吧?」停下来的时候娜吉娅问我。

  我在她身边煞车,真诚地说:「很棒。妳预视了机率线?」

  娜吉娅迟疑片刻后承认:

  「嗯……有看一下。滑到一半的时候我吓坏了,是那个时候看的。事实证明我做得对,如果没有煞车,我可能就摔下去了。往这边走吗?」

  我点点头。我们已经来到饭店入口,一大群人不疾不徐地走过我们身旁──多数是女巫,其中大部分是老女巫,多半穿着滑雪衣,手上拿着滑雪板。

  「雪板该放哪里?」娜吉娅问。

  我指着餐厅开放空间旁的柜台:白天来此用餐的人会把雪板放在这里。临近夜晚时,气温降低,开放空间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在门边抽烟。天色很快就完全暗下,饭店、路旁、滑雪道……整座山谷都点亮灯光。

  「就丢在这里,」我说。「带着雪板不太恰当吧?」

  「这雪板很好,」娜吉娅叹口气,但仍顺从地把它放在我的雪板旁。「要是能再滑一次就好了……」

  「等危机解除,我们就上山滑雪。我是认真的。」

  娜吉娅匆匆看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我知道她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自己。

  「戈罗捷茨基先生?戈罗捷茨卡雅小姐?」旁边一位体态丰腴、穿亮橘色连身裤的中年女人问道。

  「是的,您好。」我回答她。

  我们看得到彼此的气场,所以她的问题只是场面话。这女人是女巫、高阶超凡人。

  「我是艾塔.萨宾娜.瓦尔德佛格,」女巫伸出她的手。「我听过很多您的事迹,安东.戈罗捷茨基先生。」

  我绝望地回想。

  「艾塔女士……」我点点头,然后问她:「如果我没记错,您应该是《旅行路线与旅行者教战手册》的作者?」

  艾塔的眼眸中闪现好奇。

  「您读过吗,戈罗捷茨基先生?」

  「没有。我无缘买到这本书。」

  「这本书的印量很少,」艾塔大剌剌地说。「而且我没把握可以将《教战手册》带出圈外……这本特殊文献对您肯定俾益良多……但我可以送您《艾塔女士简明痕迹学》,那本很普及,也容易取得……」

  「我非常乐意一读。」娜吉娅说。

  「我真开心,亲爱的。」艾塔和蔼可亲地说。「嗯,走吧,屋内比较温暖!」

  我们跟着艾塔走进饭店大厅。那里几乎一个凡人也没有,清一色是女巫。接待处的工作人员都是女巫,连端着热红酒在厅里满场跑的服务生都是女巫,而且还不是最低阶。和陪同我们的艾塔不一样的是,她们都戴着年轻美女的面具。

  「我好高兴见到绝对女巫师,小朋友!」艾塔紧紧搂住娜吉娅的肩膀,温柔地低声细语。因为天寒,她变成面色红润、心地善良、风采迷人的中年女士。

  格林童话中招待小兄妹作客的糖果屋女主人,可能就是这副模样。搞不好她和艾塔认识,还邀请彼此到家里吃晚餐。

  「谢谢您,大女巫,」娜吉娅可爱地垂下眼睛。「我也很高兴。妳们这些有智慧的女性邀请我这个小笨蛋来这里长智慧……」

  艾塔笑了起来。

  「好一张利嘴!」她拍拍娜吉娅的脸颊。「小朋友,妳根本就是女巫!」

  「我不是女巫,」娜吉娅回答。「您错了,大女巫。」

  「是女巫,就是女巫!」艾塔理直气壮地反驳她。「所有的女巫师都是女巫……」

  娜吉娅动动肩膀,甩开艾塔的手。我好奇地看着女儿──她已经忍耐很久了。娜吉娅从小就不喜欢与外人有身体上的接触,哪怕对方只是亲切地摸摸她的头,拍拍她的脸……不,她不觉得这些人有什么不好,只是不喜欢这种亲昵的动作。

  「我不是女巫,艾塔.萨宾娜.瓦尔德佛格,」娜吉娅轻轻说,响亮的声音却充满整个大厅。女巫们呆住了。「我不是女巫,不是变形人,不是女巫师。我比这还了不起,我是绝对巫师。请记住这点,山岳之母。」

  艾塔瞬间变容,彷佛有人用湿抹布拂过她的身体,洗去她以魔法伪装的外表。原本身材丰满、魅力十足的中年女性,变成身材走样的老太婆。她的眼珠子沉入红色面网罩住的皮肤皱纹,半开的嘴里一颗牙也没有,而我冷不防地想起,在中世纪,女巫的基本罪愆之一即是偷吸妇人乳汁。除了母乳的法力不逊于吸血鬼吸食的血液之外,这种行为背后可能还有一个原因……

  然后她恢复样貌,再度成为迷人的中年女性。

  「妳只用了声音啊。」艾塔一脸赞叹。「我三十年没有摘除这张面具,连自己都忘了如何摘下……我太赞叹了,小女孩。我们走吧,来!」

  大厅里再度人声鼎沸。女巫们往来穿梭,有人直接穿着滑雪衣及雪鞋进来,在酒吧喝热红酒,有人则回到房间。女巫真懂得举办夜宴!

  「所有人都来了,所以房间客满,」艾塔带我们走向电梯时,嘴里念念有词。「请两位别见怪,我替你们保留了最普通的客房,毕竟你们不过夜,只是盥洗一下……滑雪了吗?人造雪还行吧?」

  「谢谢,我们滑得很开心。」我回答她。

  「那真是太棒了……你们应该常来滑雪,这个地方很好,我会请求山岳记住你们,不让你们跌倒受伤,当然,只要你们自己不干蠢事……」

  她这番话有几分是女巫擅长的自吹自擂,又有几分是事实?女巫能够「请求山岳」?如果可以,请求的又是什么?但我没有细问。

  我们搭电梯上楼。艾塔打开最靠近电梯的房间(我凭过往经验,断定这应该是最小、最难看的房间。会住这里的,通常是只身一人、要求不高的业务员,或者抽烟酗酒的旅客,到了夜里很可能上街找乐子)。但我们真的不需要过夜。

  房间很狭小,但整齐干净。床对单人房而言太大,对双人房来说又太小。床上摆放一套华丽的深蓝色羊毛西装、白衬衫、领带、袜子、内裤,以及最新款式的皮鞋。

  西装旁边是一件黑色连身洋装,我惊讶的是看起来像二手衣,还有黑色内衣裤、一双黑色裤袜以及黑色高跟鞋。

  娜吉娅困惑地转向女巫。

  「对不起,小姐,」女巫镇定地说。「我无意使您慌乱。跟您一起来的是父亲,而不是男朋友。我想,您父亲未必会被内衣裤的款式吓到。」

  娜吉娅脸上泛起红晕,她抄起床上的衣服,消失在浴室门后。

  「唉呀,小朋友……」艾塔叹气。「我也没有办法。首次参加女巫夜间集会的女孩一定要穿古典风格,也就是一身黑。有人认为内衣可以是白色,但我觉得这种任性很要不得。有些人开始用纸巾擤鼻涕,不刮腋毛,还在黑色洋装底下穿白色内衣──您瞧,国家就是这样崩解,道德就是这样沦丧的。他们甚至把孤儿交给索多玛城22的居民抚养,在教堂里办展览。」

  「女士,您真是政治不正确。」脱下厚重的靴子,我开始解开连身滑雪衣。

  「是啊,」女巫叹口气。「就像德国传统口号:子女、厨房、教堂23。健康社会源自健康的家庭及好品味!需要帮忙吗,安东先生?」

  「我自己能搞定。如果我不洗澡,只用床罩随便擦一擦,再换上干净衣服,您不会反对吧?」

  「不会。对女人而言,男性的汗味最芬芳。您不会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换衣服吧?」

  「完全不会。」我脱掉汗涔涔的内衣。

  「真可惜,」艾塔叹着气说。「我热爱工作,喜欢当女巫,而且我是好女巫,请相信我,安东。只可惜我们的外表这么 ……不讨人喜欢。」

  「不会有人看见,」我快速穿上衣服。「而且好像也不影响健康。」

  「我自己看得见,」女巫抱怨。「您也看得见。」

  「喔,够了,这哪算什么问题!」我挥挥手。「天无绝超凡人之路。可以想象我们是男子汉,除了我们世上就没其他男人……」

  「要帮您打领带吗?」艾塔好奇地问。「男人都不会打领带。」

  我点点头,把领带递给她。这条深蓝色丝质领带用来搭配西装,上面还绣了金色星星。

  「我替自己的男人打过领带,」艾塔嘴里咕哝。她把领带绕过我的脖子,愁眉苦脸地审视一下,然后在领口打结。「替汉斯打过,愿他安息;替沃尔夫汉格打过,也替阿尔弗莱德打过,但我不想知道他的任何事;替奥托、康拉德、路德维希和巴齐尔打过……顺带一提,他也是俄国人……还有安东尼奥与霍尔斯特……」

  「妳有过多少男人?」我问道。

  「百来个……」艾塔挥挥手。「别以为我跟他们都天长地老。我一向先同居个两、三年,直到觉得无趣。男人都渴望出人头地,但我不喜欢这样……所以我跟他们离婚,或者直接离去……我只跟汉斯过了一辈子,还有阿尔弗莱德,虽然他长得不好看,还有路德维希……」

  浴室的门打开了,娜吉娅走了出来。她有点难为情。

  「我看起来怎么样?」

  我挑剔地打量着女儿,惊讶地说:

  「妳知道吗,看起来还不错。这件洋装像是替妳订做的……虽然我觉得不是新衣。」

  艾塔笑了起来。

  「答对了!这不是新衣。三百年来有许多女孩穿着它参加生平第一次夜间集会。但为了娜吉娅小姐,我们的裁缝足足改了一天……」

  「你看起来也很帅,老爸,」娜吉娅说。「你平常就该穿西装打领带。这套西装……老派得很迷人。」

  「谢谢妳,亲爱的,」我点点头。「妳真会提振老爸的心情。艾塔女士,我们有多少时间?」

  「一刻钟。你们可以到酒吧喝杯啤酒或葡萄酒。或者伏特加。来点伏特加吗?晚上你们通常喝什么?」

  「不,我不喝伏特加,我答应过队上的大熊,没他我就不喝,」听到我的说法,娜吉娅嘿嘿一笑。「艾塔女士,您可否满足我的好奇心……这真的是妳们第六百六十五次集会?」

  我似乎成功难倒了女巫。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她避重就轻地说。「您了解吗,安东……我们女巫有点迷信。所以这一世纪以来,每次女巫集会都是第六百六十五次,因为这是『传统』……」

  「很有趣的决定。」我说道。

  「我也这么认为,」女巫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嘲弄。「毕竟保持心灵平衡,以正面态度看待世界,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娜吉娅则小声地说:「老爸,一比一喔。」

  译注:

  21 罗马数字的六六五。

  22 《圣经》中记载的罪恶淫乱之城。

  23 德文的「Kinder, Küche, Kirche」,亦称「3K」,说明了女性的社会角色。这句口号在二战后随着女性主义兴起才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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