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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巫的夜间集会在饭店餐厅举行,正如她们所说:「决定把开会与餐会一并举行」。不,幸好没有成堆的食物,否则两百个咀嚼的女巫──这种场面实在震撼。然而,多数女巫都很贪吃,过多的食物会分散她们对世界末日的注意力。

  所以桌上只有茶、咖啡、葡萄酒、啤酒和白兰地(女士们的最爱)、搭配红色鱼子酱的开胃面包、鹅肝酱小吐司、各种甜点和切片吐司(女巫随时都能吃下很多甜食)。

  我们进来时,大部分女士已经就座。她们多数看起来年轻动人,连老年人的外貌都是加工后的假象,因为女巫的法力剥夺她们的美貌与青春。基本上她们和所有超凡人一样,可以长生不死,但我们活在青春的肉体里,女巫则活在老人的身体里。

  艾塔女士身穿华美的晚礼服,配戴古董首饰(看起来价格不菲),引导我们入座。这里显然是主桌,聚集了德高望重的女巫,就我所知,全是高阶女巫。尤莉亚也在其中,我觉得这种安排出乎她的预料。或者可能是基于对我们的尊敬,才让莫斯科大女巫坐在主桌。

  「对娜吉娅的尊敬,」我暗自纠正自己。「而不是对我们。是对娜吉娅,因为她们对她感兴趣。」

  我们经过几张桌子,女巫们都在吃喝。行进间我听到几段对话。

  「杰克这小伙子很棒,真的很棒,只是很幼稚。妳明白啊,亲爱的,幼稚到会让妳发疯的程度。那时候还没有心理医师。他大声斥责那些妓女……」

  「不是,妳理解错误!生理的纯洁根本不重要,妳可以怀抱希望,但这不是主要标准!重点是心灵的纯洁,我甚至会说是天真的心灵,打从内心深处的纯洁,精神上的童贞!这种处女的心脏最有效果……」

  「真恶心,」娜吉娅牵住我的手小声说。她也在听这些对话。「幸好我知道自己并不向往当这样的处女!」

  我假装没听到。

  但也有没那么刺激的对话。

  「清晨时刻!太阳在地平在线露出一小角,妳走进原野,开始采集蓓蕾。必须心存善念,嘴角挂着微笑,也可以哼唱歌曲……」

  再往下听,可能会知道她们收集蓓蕾是为了做一些恶心的事。但我们已经来到主桌。

  与吸血鬼的聚会相较,女巫集会非常迷人──特别是当你闭上耳朵不听她们对话,或者不看穿她们的化妆咒语。

  笑容可掬的女孩与老太婆们亲吻娜吉娅的脸颊,并且拥抱我。大部分女巫都穿粉色衣服,看来娜吉娅是席间唯一穿黑衣的人。笑话、俏皮话、微笑、一块块从这张桌子送到另一张桌子的蛋糕、茶水,还有葡萄酒、啤酒、白兰地。女巫夜宴比较像一群毛茸茸的粉红小野兽专心吃着东西,并且可爱地摇晃小尾巴。

  对待可爱小野兽的首要原则是──如果你的手套不够厚,千万别戳牠们。

  「姊妹们!」我们这桌一位女巫站了起来。她的声音平稳宏亮,立刻传遍整间餐厅──不久前娜吉娅也变过同样的戏法。「我们很荣幸娜吉娅和她的父亲安东.戈罗捷茨基莅临。」

  我眉头微皱。有人认识并夸赞你的小孩,这的确令人开心。但自己只是映衬女儿的绿叶,这种感觉还是令人难过。

  「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女巫继续说。她身材匀称、皮肤黝黑,有着一双黑色眼眸,头发则是「乌鸦翅膀」的颜色──诗人喜爱的譬喻。「我,恩丝特,谨代表全体人员向贵宾致意,并允诺在能力许可的范围内,尽力帮助他们。」

  这听起来振奋人心。有一点帮助,也与之前的说法稍有不同。

  「谢谢,恩丝特女士,」我站起来表示感谢。我听过这位发言者的事迹,她是西班牙女巫,女巫会议最受敬重的人物之一。但有一点很奇怪……「我能否提一个私人问题?」

  恩丝特微微一笑,她点点头。

  「我记得您在大审判法庭工作多年。」我说。

  「从一八九一年起,」女巫亲切地回答。「您很惊讶我还参加女巫会议?」

  「是啊。」

  「女巫会议并不是以某种方式与巡队作对的机构。我们当中也有光明超凡人。总之,这个会议类似因志趣相投而组成的女子俱乐部。」

  我勉强自己微笑,因为大家希望我这么做。

  「所以我可以在大审判法庭工作,但在此同时,我依旧是女巫,并参加女巫会议。」恩丝特结束回答。

  「好的,」我点点头。「那么请以女巫会议成员与现任大审判官的身分回答我。关于二元神,也就是诞生自幽界的神祇,其相关信息是怎么丢失的?如果有人还记得中世纪的六巡者,就应该记得二元神。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们忙了半天,只找到一点点信息,而且没有把握是否真的理解?」

  厅里喧声骤歇──女巫们甚至停止饮食。

  「对此我没有答案。」恩丝特丝毫不觉得困窘,但她显然不喜欢这个问题。「如此重要的信息的确不该丢失,但目前真的没有相关讯息,只有一些次要文件、暗示、书里稍微提到的内容……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意见……」

  「请说。」我点点头。

  「是有人故意销毁信息。而且参与者是几位超凡人,有光明、黑暗势力,也有大审判官。而且一定有巫师、女巫、吸血鬼……」

  「这件事六巡者一定有份,」娜吉娅突然出声。「是不是这样?」

  「没错,小女孩,」恩丝特说。「正是这样。我们得出的结论就是:六巡者共同销毁与二元神相关的记忆。」

  「我们?」恩丝特身旁一位肥胖的金发女巫问道。

  「『我们』指的是大审判法庭。」恩丝特说明。「安东,可惜我们无法提供任何信息。姊妹们对二元神和六巡者一无所知。」

  「我们甚至尽量忘掉一些可怕的故事……」邻桌一位女巫用嘎嘎的声音说话。她是少数没用魔法掩饰年龄的女巫。从人类的标准看来,她应该一百岁了。「亲爱的,二元神就是这类故事……」

  「妳是不是知道什么,玛丽?」恩丝特好奇地问。

  「关于二元神?」玛丽用力摇头,她用来充当鬈发掩饰秃头的一撮灰发变得蓬乱。「没有啊,好姊姊……我知道带火柴的汤玛士,知道小纺锤,还有……」

  「别在外人面前讲这个,姊姊,」恩丝特轻柔却坚定地请求她。「我们重视妳的故事,姊姊。但晚点再说吧。」

  玛丽点点头,甚至用满是皱纹的手遮住嘴巴。面对这位毫不掩饰年纪的古老女巫,我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

  「顺带一提,姊姊,妳没忘了什么吧?」恩丝特好奇地问。「我讲的不是二元神。」

  「我会忘了什么?」玛丽不悦地说。

  「嗯……去照照镜子……」恩丝特的肩膀抽动。「妳应该在鼻子上扑点粉……往脸上喷一点玛瑙杯子里的水……」

  玛丽眉头一皱,接着面如槁灰。她垂下眼睛,拿起桌上的银制餐具仔细观看。

  周围的女巫小声笑了起来。她们或许情同姊妹,但终究还是女人。

  玛丽用手遮住脸,又站起来,再放开手。此时的她已不是老太婆,而是美艳不可方物的年轻女人,浅色头发、蓝色眼睛,有着贵族般端正的五官。

  「谢谢妳们啊,我的好姊妹,」玛丽语气冰冷。「今晚对我微笑的所有人,我铭感五内……」

  「坐下,玛丽,」恩丝特说。「妳的古怪众所皆知。我猜妳是故意这样来参加集会。坐下,别丢人现眼了。」

  玛丽坐下来,朝恩丝特丢了一个凶恶的眼神。

  我很快地追着问:

  「嗯,那么关于请求帮忙这件事,我们需要妳们的代表,由女巫会议的头头,也就是首席女巫所任命或派遣的代表。」

  「这有点麻烦,而且你是麻烦的肇始者。」恩丝特说。

  「是关于阿丽娜的事,」我点点头。「没错,的确如此。我把妳们的首席女巫关进时间牢笼。为了弥补错误,我只能说:我准备与她消磨永恒。」

  「你真是个活宝,」恩丝特噗哧一笑。「我不会撒谎说自己想念阿丽娜。你或许注意到了,我们全体成员对彼此都和蔼可亲。」

  「我怎能不注意到?」我点点头,一面转动着银汤匙。

  「因此一听到盖瑟与萨武龙的请求,我们立刻接受了。」女巫微微一笑。

  「但是?」我问道。「妳的舌尖停着『但是』。快说出来,不然妳可能会呛到。」

  「但是我们不能选出新任首席女巫,」恩丝特叹口气。「因为前任还活着。」

  「罢免她。」我说。「难道妳们不能有弹性一点?」

  「我们?」恩丝特挑起左眉,研究似的看看我。「当然可以。『弹性』可是我们的第二个名字,否则女巫如何在嗜血又粗野的男人间存活?但你知道我们是怎么选出首席女巫的吗?」

  我摇摇头,感觉自己不会喜欢她的答案。

  「首席女巫必须由『小枝仔』认证。」恩丝特说。

  「万岁!」我激动地说。「我还担心妳们的答案比这更……更具异国情调。」

  「爸爸,我可是知道『阳具崇拜』这个概念。」娜吉娅说。

  恩丝特朝我女儿微微一笑。

  「亲爱的,这点我不怀疑……不,安东,我指的小枝仔是它。」

  她漫不经心地掀开她面前用餐巾盖住的盆子。我站起来,想审视餐巾下方的东西。

  我见过这个盆子,以为是盛装食物的餐具。没想到原来是花盆。一株小树从其中窜出……

  「这是什么?」我问道。

  「小枝仔啊。」恩丝特笑着回答。

  「但从形状看来,我会说是一棵树……」

  「小枝仔,」女巫提高音量复述一次。「象征我们永恒的生命与永远昌盛的团体。」

  「但我觉得,从小枝仔的样子看来,妳们的团体有点萎靡不振。」

  「请勿以貌取人,」女巫驳斥我。「一到首席女巫手里,小枝仔就会开花。这就是首席女巫身分的最佳证明,她也因此获得权力。」

  「好吧,所以妳们已经选出来了?」我说。

  「小枝仔没有开花,」恩丝特说。「相传类似状况发生过几次──如果选出来的首席女巫不够资格,或只是勉强选出的话。还有一次是在前任首领还活着的时候,想另立最年长的女巫。」

  「妳们不曾动用罢免权?」我问道。

  「要不干脆把毒药放进果酱,」玛丽在自己的位置上恶狠狠地说。「古老的砷……」

  「只要阿丽娜活着,我们就不能改选。」恩丝特双手一摊。

  「那妳们希望怎么做?」我问道。「为什么把我们叫过来……」

  「我们仍希望获得小枝仔允许,选出新任首席女巫,」恩丝特谄媚道。「若候选人是……」

  「不!妳们想都别想!」

  「那就让世界毁灭吧,」女巫回应我。「安东,我们不是在说笑。我们提议由你的女儿担任首席女巫。」

  「太荒唐了,既荒唐又没有意义!」

  「为什么?」

  「我约略知道妳们的规则,」我幸灾乐祸地说。「未来的首席女巫应该要有现任女巫特殊的赠礼。无论在娜吉娅很小的时候,或者少女时期都没有得到……」

  我闭上嘴巴,看着笑盈盈的恩丝特。突然间我忆起一切:阿丽娜曾经绑架娜吉娅,我和斯薇塔抢回女儿,阿丽娜为了表示歉意,送礼给她……

  「那是一份特别的礼物,安东,」女巫说。「早在十年前,首席女巫阿丽娜就把使用植物的能力赠与娜吉娅。这是女巫最主要的能力。」

  「妳们疯了!」我大声叫喊。「她才十五岁!不,才十四!」

  「年龄难道会是问题?」恩丝特大惊失色。「阿丽娜也不是我们当中最老的。」

  「我女儿是光明超凡人。」我提醒她们,虽然知道自己已经全盘皆输。

  「基本上百分之十五的女巫是光明超凡人。」恩丝特亲切地告诉我。

  「她会老得很快,而且变得……变成丑八怪。」我小声地说。

  「和我们一样,」女巫点点头。「她必须戴面具过日子,如果她的情人是超凡人,会知道自己亲吻的不是年轻女孩,而是干瘪的老太婆。没有错。这就是代价。但我们不是要拯救世界吗?」

  我看看娜吉娅。

  「爸爸,我当然会答应。」女儿说。

  她的表情非常平静。这是一张和平、镇静、善良的脸。

  「娜吉娅,这是不可逆的过程,」我说道。「而且速度很快。几年内妳就会变老。嗯……至多十年、二十年。现在妳或许无所谓,但事实上不是这样。妳必须知道,十年稍纵即逝。当然,我不知道将来会是凯沙或是谁……超凡人还是跟超凡人一起生活比较好……但女巫通常只能与凡人过日子,因为凡人不会知道自己亲吻的是谁……」

  大厅里很安静。一种震耳欲聋的安静。

  女儿默默看着我,似乎想让我畅所欲言。

  「妳甚至不能生小孩……」我继续说。「不,我撒谎了,妳可以生,只不过得在变成女巫的头几年……妈的,什么头几年,妳还只是个孩子……」

  「爸,女巫邀请我们参加会议时,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娜吉娅说。她的声音很能抚慰人心,彷佛她才是大人,而我是吓坏的小朋友。「我打了电话给凯沙,我们都讨论过了。等解决二元神后,我们马上结婚。当然,我得尽快生孩子,也许我们来得及生两个。不,我们还不够成熟,特别是心理上,但我们也跟妈妈讨论过了,她说你们会亲自教养孙子,好让我们继续学业……」

  我站着,张开嘴巴呼吸。我的模样可怜到没有任何女巫忍心幸灾乐祸。

  「一切都会没事的,老爸,」娜吉娅站起来。她踮起脚尖,亲吻我的脸颊,便离开座位来到恩丝特面前。「我准备好了,现在该做什么?」

  我的女儿就要成为女巫,我的女儿,绝对女巫师,这么一个聪明美丽的女孩,就要成为佝偻(或者肥胖)的老妖婆,而且很快,不到三十岁,她就会变成讨人厌的老太婆,永远都得隐藏在面具咒语之下。但你无能为力,恩丝特说得对,娜吉娅说得也对,这关乎全世界的命运……

  「姊妹们,我们准备好接受娜吉娅.戈罗捷茨卡雅成为我们的一员吗?」恩丝特问。

  女巫发出认同的喧声。

  「我们是否同意绝对女巫师娜吉娅.戈罗捷茨卡雅担任首席女巫、我们的代表与统治者?」恩丝特继续问。

  「不合程序!」玛丽突然说。尽管她现在看来很有魅力,声音却还是像老人一样沙哑难听。「阿丽娜是俄国人,娜吉娅也是俄国人。两度从同一个地区选出首席是不对的!」

  「整个非洲才出过一个首席女巫!」大厅深处一位黑皮肤女性突然叫嚷起来。

  「可以对我们好一点吗……」第二个气愤的声音响起。

  「比利时还没有人当过……」

  「安静!」恩丝特提高音量。「我们人数众多,每个人都有愿望、委屈和野心!但请各位了解,如果现在娜吉娅.戈罗捷茨卡雅不成为首席女巫,那么阿丽娜永远都是首席女巫!直到时间完结!或者世界灭亡!」

  女巫们沉默下来。

  「但阿丽娜当那么久了……」玛丽粗声地说。

  「所以我提议破例选绝对女巫师娜吉娅.戈罗捷茨卡雅为首席女巫!」恩丝特激昂地说。「请附议!」

  这一次没人反对。多数女人都发表认同的言论,一部分默不作声,但已无人提出异议。

  整个过程中有一些原始朴素的东西。很像哥萨克人选出首领「阿塔曼」的过程,所有人必须高喊阿塔曼是否受人爱戴。

  「娜吉娅,伸出手放在小枝仔上。」恩丝特说。

  我看着眼前下流疯狂的景象──自己的女儿握住古老的树形阳具。但我只能沉默不语。

  「握起手掌……」恩丝特突然不太有把握地说。

  「也许还要套弄几下?」娜吉娅阴郁地回嘴,但仍握住了木制人造阴茎。

  什么都没发生。

  「换作从前,就算不这么敷衍了事也行得通……」玛丽原想说话,但一看到我的眼神,立刻住嘴。娜吉娅把手从小枝仔上面移开,并在洋装上擦了擦。

  「妳有没有握住它?」恩丝特不知为什么问了娜吉娅,彷佛没有亲眼目睹整个过程。「也就是说……」

  她转身面向我。

  「我明白了,」我说道。「妳们也无计可施。」

  恩丝特摇摇头:

  「我很抱歉,先生。很可惜,我们很想帮忙。我们……我们也是热爱生命的。」

  我看看大厅。看着两百个戴着魔法面具的老太婆。她们的真面目藏在迷人的外表下,假装自己是美女,无论从前曾是美女,或者从来不是。

  无论善良或邪恶,她们的确热爱生命。爱着生命的各种面向。她们犯下滔天大罪,也是出自对生命的爱。她们干下淫荡勾当,把小孩制成标本,与动物交媾,毒死家畜,偷吸母乳,夜里出来把人吓得在草原或路上拔腿狂奔。她们疯狂的程度不亚于发情的兔子。她们是大自然母亲的本质──大自然也一样残酷无情、淫荡刻薄、残暴虚假。

  她们是女巫。天真又残忍,像被赶进老太婆身体困在其中的孩子。世上不存在男版的巫婆,童话故事里的男巫完全是另一回事。为了成为女巫,必须懂得献出生命,否则你根本无法轻松剥夺生命。

  「我也非常遗憾,」我说道。「妳们别难过了,女士们。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娜吉娅回到我身旁,我抱住她。

  「对不起,爸爸,」她小声地说。「我看起来很蠢,是吧?」

  「不蠢,只是很好笑。」我回答她。

  「你说好笑,意思就是『讨厌』,我懂的。」

  恩丝特用汤匙敲酒杯,叮叮响声在寂静中显得急促,很像夜间的电话铃声。

  「我们还能为你们做什么,安东?」她问道。「我们可以解除部分防护,让你们从这里开一道任意门……」

  「您在下逐客令?」我伸出手,让手的影子落在桌上……应该要有影子,是吧?水晶灯的影子,就算我看不见也无所谓,它的确存在。我伸入幽界的手指头的影子……

  「不是,只不过……」恩丝特看着我的手,有点不知所措。

  我动动手指头,感觉指间上幽界的冰冷。

  「爸爸,你在做什么?」娜吉娅小声地问。

  「如果突然发出声响,」我边动指头边说。「千万别怕,那只是幻觉!」

  「这跟格鲁克24有什么关系?」娜吉娅问道。「他写了什么鼓曲?」

  「妳还真是个孩子,」我用手指打拍子。三短三长三短,一阵能量冲向空中直通幽界。

  「您是什么人?」恩丝特看着我的身后,突然皱眉说。「这里正举行私人活动……」

  她的声音逐渐变小,彷佛有人把电唱机的音量关小,眼睛张得大大的。显然,她看到站在我身后的人。

  我转过身,朝老虎点点头:

  「抱歉把你拉出来。我们没讲定暗号,但我觉得你可以理解。」

  「女巫,」老虎低声说,若有所思地环视在场的老太婆。随着女巫们逐渐回神(唉,可惜我没看到他是怎么出现的),餐厅里……不是一片惊慌,而是紧张与激动。「我向来不喜欢女巫。」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她们……」老虎思忖片刻,似乎想找出恰当的词汇,来形容平日了解却苦无机会说出的状况。「她们拉扯揪拽,让人无法平静。」

  「我赞叹你的词汇量,以及如此生动的描述。她们拉扯什么?」

  「幽界,」老虎简洁地回答。「一般超凡人只会请求,女巫却是要求。」

  他皱眉挥手,似乎懊恼自己说出这些话。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说。

  「嗯,」老虎点点头。「我很惊讶你居然没一开始就来拜托我。」

  「你没有提议,所以我认为应该很复杂,或者根本不可能。」

  是我的错觉,或者老虎脸上真的流露出人类痛苦的表情?

  「不是不可能……是很复杂。」

  「她们选不出首席,」我说。「连娜吉娅也当不了,只要阿丽娜还在时间牢笼里……」

  「有两件事我可以办到,」老虎看着我的眼睛说。「毁灭时间牢笼,让它消散在永恒之中,但这等于宣告阿丽娜的死期。」

  「第二件呢?」我问道。

  「我们可以试着拉她出来,」老虎说。「只不过由你负责跟她谈。有意愿离开时间牢笼的人才带得出来。只不过……可能会有无法预料的后果。」

  「什么后果?」

  「我无法确定,」老虎眉头一皱。「我……我无法清楚看见未来。两种方法都很模糊,但让阿丽娜回来的方法更为模糊。」

  「安东,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恩丝特仓促地说。「第一种情况我们也能接受。阿丽娜和世界一同消逝,我们重选首席女巫,而且不会是你的女儿!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爸爸!」娜吉娅气愤地看着我。「你……你要答应她们?」

  我叹口气,推开娜吉娅,走向老虎。

  「我也是这样想,」他悲伤地说。「安东……为什么你不喜欢简单的解决方式?」

  「因为简单解法的后果却是更加复杂。」我回答。

  英国人似乎有「骑老虎」的说法。

  在老虎的爪子旁移动可不是什么欢乐的事。特别在老虎想换花样,以文青的样貌出现时。

  不久前我们还在阿尔卑斯山的餐厅里,与两百个年龄加起来差不多十万岁的女巫在一起。

  现在老虎抓住我的衣领,我们来到一团灰色幻影中。它很像肥皂泡沫,微弱地透着蒙眬白光。我们身旁的泡沫向两旁分开,脚底则变得很有弹力,手一拨,泡沫就退开来。

  「这是什么?」我问道。老虎仍然拽着我的衣领。「能不能劳驾你放开我?」

  「我们在幽界一层与另一层的空间之内,」老虎回答。「这是情绪的余音,情感的回声,是曾经存在于世界的一切。第一只被猫抓到的老鼠吱吱尖叫;猫咪在女人的膝盖上舒服地发出喵呜声。产妇分娩时,预感儿子会成为恶棍而凄厉喊叫。死刑犯临刑前的哭泣。世界上所有的声音。世界上所有的颜色。世界上所有的感觉。」

  「谢谢,你讲得很有诗意。但是……」

  「如果我放了你,你就会跌在……」老虎想了一会。「跌在泡沫上。」

  「萨武龙说过他曾藏身于幽界各层之间……」

  「你那位萨武龙会的可多了,安东。忍耐一下,我们必须谈一谈。拽着你的后颈,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跌在泡沫上?拽着后颈?」我笑了出来。「你的词汇量还真大,看来涉猎很广。好吧,我们来谈谈。」

  「我们马上就要迈出决定性的一步,安东。」老虎说。在灰色光线下,他的脸很像石膏面具,嘴唇微微颤动,眼睛像两潭深渊。「你确定要拉出阿丽娜?或者,我们就结束她的性命?」

  「怎么了,老虎?你认为老巫婆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老虎摇摇头,「不,安东。完全不是这样。」

  我明白。我可是一天比一天聪明,但一想到等自己活到盖瑟的年纪,会变得多么睿智,我就觉得可怕。

  「还是正好相反,她会把一切解释给我听?」

  「没错,安东。阿丽娜什么都知道。无论六巡者、二元神,或者幽界,她知道的比实际情况多。或许,比我本人知道的还多。」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有预感,如果你和她谈,一切都会改变,会变成另一种样貌,安东。」

  「能举个例子吗?」我气恼地问。

  「你很可能会死。」老虎说。

  「那又怎样?这是人的必经之路。」

  「但你不是人,你是超凡人。你们不一定要死。」

  「还有什么?」

  「我会死去,」老虎简洁地说。「在这个版本的未来中,我一定会死。」

  「另一个版本呢?」我沉默片刻后问道。

  「另一个也是。」

  「明白,」我点点头。「请告诉我重点,老虎……」

  「如果你决定毁灭时间牢笼,娜吉娅会死在那个现实中;另一个版本里就不一定。」

  「那你还问我的意见?」我笑了起来。

  「因为在娜吉娅不会死的现实里,你将会非常痛苦。」老虎移开他的眼睛。「可能你会后悔没将时间牢笼推入永恒。」

  「这不可能!」我叫了起来。「不会的!为什么?」

  「我不知道,」老虎回答。「我没有把握。毕竟我不是幽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我生病了,安东。我的病因是人性,所以现在才能和你说话。就算我很健康,也难以解读大巫师和绝对女巫师的命运 ……」

  我痛得唉哼起来,很想把老虎的手从肩上移开,然后消失在泡沫里。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期待这种简单又胆怯的出路。

  「带我……去找阿丽娜,」我说。「或许我会后悔,但此时我没有别的话好说。我不选择娜吉娅会死去的那个未来。我们去时间牢笼那里吧。」

  「好的。我就知道会这样……但还是得确认。走吧,你这个黑暗的生成物。我带你去找阿丽娜……」

  「什么?」当蜂窝般的灰色昏暗消散,我沿着冰冷的大理石地板滚动,大声喊叫。「什么?被什么生成?」

  老虎没有回答,只有他的低语从远处传来:「就由你来说服她了。」

  站定后,我四处张望。老虎不见了,只有一间晦暗的挑高石室。四下都没有阿丽娜的踪影。我往前走了几步,空气清新冷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阿丽娜,」我叫唤她。「是我!安东!安东.戈罗捷茨基!」

  「我知道不是安东.契诃夫。他很有教养,不会在别人睡觉时大吼大叫……」

  女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停住脚步,抬起头。离我头顶大约三公尺的天花板上,斜挂一个以碎布和绵线卷成的灰色虫茧。虫茧微微抖动,拉开小缝,露出一只手掌,然后是另一只。接着头部从缝中钻出来。

  「早安,阿丽娜,」我看着女巫。「抱歉吵醒妳了。」

  「你的道歉还真敷衍,」女巫说。「你一个人吗?」

  「是啊,」我迟疑了一下。「这是什么……这个……」

  「你不需要知道,」阿丽娜说。「请转过身去。」

  我转身往石棺中心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一阵窸簌、破裂声,阿丽娜似乎在卷虫茧。说真的,我觉得有些恶心。编织一个虫茧躲进去休眠,这合乎逻辑,环保天然,也很有道理,对昆虫而言天经地义;但换作是人就另当别论。女巫啊……

  「很高兴看到你,安东,」阿丽娜说。「你气色不错,只是看上去有点累……」

  我转身面对她──女巫站在我背后,天花板上的虫茧消失了。她神情平静,端庄的裤装(我隐约记得,她来这里时身上是另一套衣服)干净、平整。

  「米诺斯气圈怎么样了?」我问道。「我还记得它。我一直在想,它会不会把妳从这里弄出去?」

  阿丽娜用手整理衣服,手掌中隐约可见一颗小球。

  「真可笑,」她说。「能进到这里的能量很小,米诺斯气圈还得再充个二、三十年才行。」

  「所以妳决定冬眠?」

  「是啊。不过你带进来很多能量,气圈已经充满了。」

  「妳别急着使用它。我们可能用别种方式离开。」

  「是吗?」阿丽娜微微一笑。「你倒是说说看!」

  「我们有麻烦。」

  阿丽娜点点头。「什么事情?」

  「妳知道任何关于六巡者和二元神的事吗?」

  阿丽娜的神情紧张起来,眼神变得残酷凶恶。

  「六巡者已经绝迹!二元神也不复存在!」

  「六巡者的确不在了,但二元神两度想杀死我的女儿。」

  阿丽娜先是站着,犹豫不决地盯着我,然后叹口气坐在地板上。

  「坐吧,安东。别站着了!我们谈一谈。」

  「妳还没坐够?」我惊奇地问。「妳不想离开这里?」

  「想啊,但不知道应不应该。」阿丽娜挥挥手。「你坐下吧!一、两个小时内也解决不了什么事,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这么多年……」

  我点点头,一屁股坐在她的对面。

  「发生什么事了?一件一件说吧。」阿丽娜要求我。

  「一开始出现吸血鬼。盖瑟认为是以前被我消灭的女吸血鬼复活了。被她吸血的人按名字缩写凑起来变成:『安东.戈罗捷茨基,我终于来找你和你的家人。』」

  「太荒唐了,」阿丽娜嘴里嘟囔。「这是阿嘉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不是二元神。这不是他的作风。」

  「我也不这么认为。无论这个女吸血鬼是谁,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有人在我女儿的学校攻击她,两位守护她的超凡人──光明和黑暗巫师──杀死第三个护卫,大审判官。他们似乎疯了。」

  「用什么东西杀的?火与冰?」

  我如释重负地点点头。阿丽娜真的知道二元神的事!

  「他们连手?」阿丽娜跟我确认。

  「他们手牵着手。」我谨慎地回答。

  阿丽娜点点头。

  「我和斯薇塔赢不了他们,」我继续说。「但女吸血鬼现身赶走他们。就是普通的战斗,但速度很快……」

  「然后呢?」

  「预言。所有先知和预言家同时说出相同的话:『鲜血没有白流,烧尽并非徒劳。第一阶段已至。两人合体大门开。三位受害者,经历四次难。超凡人余五日,凡人仅六天。阻碍他人者,将一无所有。第六巡者逝矣。第五力量褪去。第四力量未及。第三力量质疑。第二力量惊惧。第一力量困倦。』然后我们开始寻找六巡者的成员……」

  阿丽娜点点头,然后闭上眼睛。

  「妳明白刚才那段话吗?」我问道。

  「预言是多久以前说出来的?」

  「四天前。」

  「最后一天,」阿丽娜说。「是的,我完全明白。此时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安东?人们怎么样了?」

  「一如往常,」我说道。「近东有战事,乌克兰有战事。」

  「这些都是小事,」阿丽娜摇摇头。「总之,平衡的破坏不一定非常明显。就算到了末日,世界也可能和平常一样。」

  「什么平衡?」

  「当然是善与恶。」

  「我不认为日巡队已经肆无忌惮……」

  「善与恶和日夜巡队一点关系也没有!」阿丽娜激动地回答。「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夜巡队采取利他主义的立场,更精确地说,是以超凡人的身分对凡人实践利他主义。日巡队却认为,和超凡人的需求相比,凡人的幸福与需求毫无意义。」

  「但这终究还是善与恶,从日常的标准看来。」我说。

  「你去告诉那些愿意为夜巡队崇高理想牺牲的凡人吧,」阿丽娜手一挥。「超凡人和凡人对善恶的概念很不一样。」

  「好吧,」我说。「就算善恶颠倒,我也相信。世界是真的疯了。就算人类想发动世界大战,那也是他家的事。」

  「幽界是什么?」阿丽娜问道。

  「某种理性能量,」我说。「超能量。」

  阿丽娜看着我,似乎在期待什么。

  「因为人类的想法、情绪、梦想而诞生……」

  「幽界没有实体,」阿丽娜说。「甚至没有人类所理解的理性。幽界完全是另一种东西,是人类所有意识的总合。活人的意识就是他的意志。死人的记忆就是幽界的记忆。如果世界倾向恶,幽界会变得更残酷;如果世界倾向善,幽界也会变善良。但幽界不喜欢变化,这是所有活物体内平衡的本质……」

  「妳想说的是,现在世上的恶多于……打个比方说,多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摇摇头。「我不相信!」

  「问题不在于何者比较多,重点在于平衡。世界大战是恐怖的罪行,是无尽的痛苦与恐惧。但也有巨大的希望、牺牲与慈悲!战争不会破坏平衡,只会提高希望。既然二元神来了,意谓平衡产生了变化,恶无处不在。安详平静又冷漠的恶。不分男女老幼,人皆有之。平衡改变了,幽界感到不舒服,于是开始对抗变化,并在人类世界制造各种产物。最简单的方式是镜子巫师,可以局部修正平衡。假如问题更严重,就制造绝对超凡人,以赋予世界新真理,改变人的天性。如果发出足以破坏平衡的预言,老虎就会到来。如果平衡彻底毁灭,二元神就会出现。」

  「他是谁?」我问道。「我和几个吸血鬼见过面,知道他是古老的吸血鬼神……」

  「他不是吸血鬼的神祇,」阿丽娜皱眉。「我很不喜欢这些野心勃勃的古老吸血鬼……二元神是大型平衡器、清洗者、清洁工。如果人类文明向下沉沦,他就来毁灭它,让生命回到最原始的状态。吃喝、屠杀、繁殖。这就是二元神的工作──简化所有事情。」

  「但他还没有成功。」我说。

  「谁告诉你的?」阿丽娜一脸惊讶。「他已经来过好几次。」

  「我们还活着啊!凡人也活着!而他……」

  「二元神不会杀死所有人!」阿丽娜挥挥手。「他只杀超凡人。不过,老实说,是所有超凡人或绝大多数的超凡人,我就不得而知了。『超凡人余五日,凡人仅六天』,是这样吗?谁说所有人都会死?」

  「嗯……」我一脸困窘。「如果按照上下文……」

  「不是所有人,」阿丽娜平静地说。「大部分会死,百分之九十九吧。或者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很多动物也会死,特别是高度进化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因为能量会涌入世界,而幽界无法全数使用。幽界不需要这么多能量。一旦懂得透过幽界控制能量的超凡人死去,能量涌向凡人,使得他们纷纷获得法力。灾难就从这里开始!这不只是把冲锋枪交给人类,而是给他们一颗原子弹。你想象自己是凡人,突然获得创造奇迹的能力。一开始是最简单的能力,什么事最简单?燃烧、炸开、冷冻、把东西劈成几块?」

  「每个人都有敌人。」我说。

  「当然。即使你无心害人,也会因为别人害你而惊慌失措。为了保护自己和亲人,你开始拿魔法朝四方发射。有人已经掌握一些技巧,有人试图创造新规则,但人们没有时间善用这种天赋,也没有老师教会他们过超凡人的生活。而且不会有巡队。世界将因此毁灭。」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补充说明:

  「对了,还有动物。牠们也会产生能量。一旦魔法唾手可得,就会供过于求,于是幽界开始满足牠们的愿望。动物的愿望很简单,安东,甚至比人类还简单。」

  「那么世界就会毁灭。」我说道。

  「『几乎』就要毁灭。直到人类数量急遽下降,存活者学会掌握新能量,重新建立平衡状态,人类失去魔法天赋……但人类当中会出现新的超凡人。就我们的标准来看,法力既粗糙又微弱,但在变动的世界里,他们会成为国王、统治者。历史就会再次改写。」

  「让我们再组六巡者,」我说。「那个妳所知的六巡者。」

  阿丽娜点点头,「好的……我只是不想再讲一百次。叫老虎来吧。」

  「哪个老虎?」我虚伪地说。

  「带你来的那个。超凡人根本进不了时间牢笼。安东,我可不是笨蛋。」

  译注:

  24 德国作曲家格鲁克(Christoph Willibald Gluck, 1714-1787),其名与俄文「幻觉」一字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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