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克尔随着夜潮而来。小螺睡得很不安稳，梦里不时听见珍珠滚过她的门坎，然后在澎湃的浪涛声中缓缓醒来。柠檬形的上弦月斜挂在窗口，布满了水晶纹理，让她想起海洋之女织入咒符中那细小神秘的月亮。它让事物的形体自夜色中浮现：珍珠色的浮木和卷曲的海藻，一位王子沿着潮线骑着黑马而来。
小螺受到浪潮吸引，披着被子打开门。月亮好奇地瞧着她，她踏过清凉的银色沙滩，潮水涨退的歌声在她脑中回荡。接近黑王子时，他面对海洋的脸庞转向她。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帮她登上马背。一道海浪化为白沫围在她脚边哄诱，克尔把她拉离海水。他双臂环抱她，脸颊摩擦她的头发。他们静静坐着，看着海水在石柱间碎成白浪。
「我想念妳。」克尔终于说话，听起来很惊讶。「我在北岛群时也惦记着妳。」
「我也是，」小螺低声说，咽了口口水。「克尔──」
「我昨晚看见海龙──是昨晚吗？在暴风雨中。它跟着我们好长一段时间。」
「克尔，我有事跟你说。」
「说吧。」
「我见到你母亲。」克尔不发一语。她意会到他一开始对那句话毫无感觉，接着，他整个身子传来震惊。「妳说什么？」
「克尔，渔夫一直碰到怪事，他们看到人鱼，听见歌声，海上会突然起雾让他们迷路……」
「小螺。」克尔声音紧绷。
「我们也遇到──」
「谁？妳在说什么──」
「李欧，那个魔法师。他和我划船出海，到石柱后方去找你母亲，想帮你传话。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飘来一团云遮住我们，然后你母亲定住了我们的船。」一阵波浪在他们周围闪烁，拉着黑马，而后退去。「她的眼睛跟你好像。还有你父亲的戒指。」
他用力抓住她，「她收到了──」
「她收到你的信息，也收到我的。她把我的咒符还给我。」她现在听得到他的呼吸颤抖不稳，她挣脱他紧抓的手，忧虑地转身向后面对他。
「李欧说她生你父亲的气。然后她把戒指丢到船里，李欧说她还爱着你父亲。」
「李欧？那个把金子变成花的魔法师？」
「那是紫萝花。」
「紫──」他突然住口，因为她的名字而结结巴巴。「紫萝……我以为那是失败之举，原来如此。我母亲──她有──」
「她带了某种信息给你。我想问她你的事，结果她差点把我拉下水，还把咒符还给我。我不懂。」
「我也不懂，」他粗嘎地说：「为什么是妳见到她，而不是我？我等了那么久。」
「我了解。」她把他的手臂拉向她，感觉一阵战栗，那是只有他才能给予或带走的。「应该是你。不过李欧说我们应该出海去──」
「为什么？」
「因为她在我门阶上留下一颗珍珠。」
他声音扬高，「为什么是妳的门阶？为什么是妳？」
她吞吞口水，紧紧握住他的手，「克尔，还有别的事。可是你要等一等。」
「我等了。」他说道，声音异常尖锐。
「我是说，再等几分钟，你就会明白她为何要留下一颗珍珠在我门口。求求你，」她向他靠去，感到一阵寒冷，「拜托。」
「她会来这儿吗？」
「不，我不能要她来或走。只要……等一下，几分钟就好。告诉我，你离开我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他沉默不语。她察觉到他的愤怒、挫折、迷惑逐渐高涨，如同一道即将席卷而来的满潮。大海在他们身边低吼，曳着小螺拖地的被子。黑马倔强地立定不动，抗拒着。克尔拉高缰绳，掉转马头离开海边。
「我在北岛群见到一位小姐，」他听起来迷惑而虚弱，「她是那里一位领主的女儿，非常美丽。她的头发不像抹布，也不会在月光下赤脚走在沙滩上。」小螺直起身子离开他，双眼睁大，他的手触碰她的发，轻轻把发丝从他嘴边顺开。
「她，」她低声说：「也不会刷地板。」
「不会。她性情甜美，聪明可人。我们一块儿聊天、骑马，有时跳舞。父王很高兴。到了晚上，大家都睡着以后，我离开她父亲座落于悬崖上的宅邸，走下悬崖，站在岩石上任潮水冲打，彷佛我也是块岩石，等着潮水把我带走，但从来没有发生。」
「克尔……」
「她也没有把我带进她的世界。我希望她能办到……接着我们回家，从我们离开北岛群那天起到现在，我没对父王说过一句话。我没办法，我一开口就会要他放我走。可是没有一个世界可以容我，我无处可去。所以我不能离开他。」
「她爱你吗？北岛群的那位小姐？」
「我不知道。或许吧，如果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现在可能还在那儿，继续跳舞，在月光下看着她的脸……」他碰触小螺的脸颊，将她的脸转过来，她感到他冰冷的嘴唇刷过。她伸出手围住他，紧抓住他，闭上眼睛不看大海。彷佛只要不看见，就可以保护他，他双手滑过她的发，把她拉近，她尝到他唇上苦涩的咸味。接着他拉开身子，咕哝着。她不情愿地睁开眼，他的脸又如往常般面对大海。
「那是什么？」他屏气。
一个巨大、黑暗、笨重的身影自浪涛间升起。
「那是海龙。」她声音颤抖，感到心跳剧烈，一阵寒颤沿着背脊窜起。模糊的黑影向他们靠近，克尔策马往沙滩前行。
「它在干嘛？」
「它要上岸。」
他静默下来。海龙的眼睛反射着月光，犹如两座巨大苍白的灯塔。身上的幡带在浪潮间颤抖，犹如光带。小螺听见克尔咽了咽口水。「为什么？」他鲁莽地问：「它为什么上岸？」
她微微摇头，紧张得无法回答。海龙坚持不懈地在潮间向前爬行，爬上潮湿的小沙丘，直到所有的鳍和幡带都脱离紧抓不放的潮水。它靠得很近，双眼已如天上月亮那么大。克尔的马不安地嘶嘶喷气，克尔勒住缰绳制住牠。
接下来，那两轮多出来的月亮突然消失。他们还在慌乱搜寻时，一个年轻人在沙滩上站了起来，好奇地问：「妳在做什么？」
小螺吸了口气，「他上岸，」她颤抖地说：「来学字汇。」
在她身后的克尔仍然僵硬如石。然后他动了，她感觉背后一股冷气包围住她。克尔下马，海龙平静地看着他，月光照着他的一缕缕金发。克尔靠近时，海龙的表情变了，眉毛皱起来。「你在做什么？」他低语，突然一阵寒颤，他的人类外皮感到冷。「你在走近我。」他的脸又平滑开来，带着小螺从没见过的纳闷。他不知从何处吐出一个词，就像魔法师一样。「克尔。」
克尔停住。小螺看见他在颤抖。他们俩的容貌轮廓在明亮的波浪映衬下，显得一模一样。克尔动手，从喉间解开斗篷的扣环，把斗篷披上海龙的肩。
「你在做什么？」海龙又问，小螺明白，他在祈求克尔的声音，祈求人类的声音在沉寂中响应他。
克尔终于开口，声音在摇动。「我在寻找我的兄弟。」
小螺闭上眼。她感到有手在拉扯她，于是滑下马。把脸埋在克尔背后，感到一阵解脱的虚脱。「你没生气。」
「多久──从何时──」
「从你离开那晚。然后海龙──他上岸来。链子不见了。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嗯。」她感到他仍然颤抖。「我早该猜到了。链子──」
「链子。」海龙复述。他不安地在潮在线徘徊，望着他们。
「他叫什么名字？」克尔问。
「我想没有人给他名字。他只能在晚上离开海洋几个钟头，便得回复海龙的外貌回到海里。」
「我父王知道吗？」
「李欧正打算告诉他。」
「李欧，」他淡淡地说：「李欧。那个魔法师到底是谁？他喜欢紫萝，也不畏惧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父王？」
「我不知道。」她紧张地说：「进屋里吧，我生个火。」
两位王子坐在她火炉边，一白、一黑，除此之外惊人地神似。体型相当。身高也相当。海龙披着克尔的黑色斗篷，轻敲着喉间的珍珠扣环，端详克尔，他的蓝眼珠比较浅。只有眼珠颜色和神情能区分他们两人。海龙长期忍受冬季暴风雨盘旋，一点也不受其威胁，只有链子能阻挠他，此时他的神色安详。克尔的容颜却犹如火光般变幻不定。
小螺打开李欧的书，让克尔看变幻莫测、朦胧不明的海底花园，那女子离开花园，沿着发光小径缓行，直到水流漫过海草丛，此时画面变了。海龙发出声音，克尔看向他。
「你知道这地方。」「我──小的时候，链子很小，」海龙谨慎地说：「链子变大，但还是从这里开始。」
克尔垂下眼看着书页，小螺看不到他的眼睛，但看见他渴望的神情。
「就像月光，」他低语，画面再度改变。「你看得见，却无法掌握。月光造了路跨越大海，你却无法行走其上。只要能在死前能找到这地方，我愿放弃生命；而他却想要逃离。」海龙专注地聆听，想要理解。克尔的目光游移在图画间的文字上，海龙将手滑过文字。
「你在看什么？」他问。
「一个我慨往的世界，」海龙的表情让克尔的表情也松缓些许，「你不懂。」
「我懂你的话，」海龙说：「我不懂──」他做了个无助的小手势，「你的眼睛。你看着海，就算和小螺在一起，你还是看着海。」
克尔不语，也许他透过海龙的眼睛看见自己在海边的身影。「对，」他轻声说：「我看着大海。我想去那儿。」他用手指轻敲那片海底世界。海龙看起来生气了。
「你不可以。你──」他摇头，茫然无解。然后一切似乎在他脑海里形成画面，他眼睛睁大，似乎瞪着脑中的画，「从前有个国王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他妻子王后生的，另一个是海里的女人生的……你。」他唐突地对克尔说：「你。」他温柔地碰触克尔的脸，眼睛周遭。接着他触摸发上别着海星的女人，她有对深蓝色半睁的双眼，他曾在海底看着。「你是大海的儿子。」
「对，」克尔低语：「对。」
「我不是。」
「对，你不是。」
海龙又困惑了，「那为什么我在海里？」
克尔抬起眼，和小螺双眼相对。「有些意外。」他最后说：「不过我也不怎么明白。我只知道你属于这里，在陆地上，而我属于海底，有位女子走在珍珠小路上的那个国度。」
海龙没说话。他的目光移向炉火，瞪着火光，直到小螺抓住他的手臂要他转身。他露出全新的神情──烦忧，令他更接近人类。
「克尔。」他说，看着他兄弟的脸。他住口，挣扎着要说话，接着伸出手，抓住克尔的肩膀。「我看得见你，我可以和你说话，对你说。我来，我从海里出来见你。留下来，和小螺在一起，留在这个世界，我可以看见你。」
「我不能留下来。」克尔说。他脸色苍白，神情僵硬。小螺紧张地看着，惊讶地看见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过了一会儿，他移动，紧握住海龙的手腕。「你看得见我，」他嘶哑地说：「小螺看得见我，除了你们，没有别人看得到真正的我。可是我不能留下来跟你们在一起，如果我无法找到通往海洋之路，我会死。」
「死。」
「不再活着，不再看见。」
海龙不情愿地松开他，「怎么做？」他说，看来一次面临太多问题，克尔微笑了。
「我不知道怎么做。」克尔说：「也许魔法师会帮我找到路。他似乎很擅长找东西。」图中的海在他手指下变了，他看向李欧的书。彷佛感觉到那变化。「这里写着，」他缓缓说：「有路可达。」
「李欧说不能──」
「李欧不需到海里去。」
「没错，」小螺耐心说道：「但他说咒语是危险的。」
「妳想我会在乎吗？」他同样耐心地回问，她感到自己双手发冷。
「你不是巫师。」
「我会读，」他的语气不容辩驳。他读了文字，海龙讶异地瞧着，小螺起身，用叉子搅动锅子喀喀作响，她原想干扰克尔。但还是作罢，她回身坐下，靠着他肩膀，看他读些什么。
「要找到通往海底之路，必先找到你心中欲望之路。」咒语书的说明故弄玄虚，文字旁边是一幅画着女子驻足潮浪间望向大海的图。女子头发很长，随风飘动，赤足，一滴泪水滑下她绝望的面容。小螺凝视着。克尔离开她时，她会是这副模样吗？她的目光落回文字上，动了动唇，想记住咒语，以备万一。
「召唤，或等候召唤。」书上写道，接着是：「数条路径通向海，如潮汐之路，海豹之路，月光之路。鹦鹉螺壳之螺旋差可比拟。召唤或等候召唤，等候回应或回应。于受召唤者，路径清晰可见。于非受召唤者：具此知识，拥有力量，且无特殊目的，只欲一探海底而返回者，则需付出代价。此代价必为造访者生命中极为珍视，或貌似珍视之物。此代价乃必要交易，以令造访者返回现时。」
「我不想回来。」克尔泄气地说。
「下面还有，」小螺着迷地念道，「『造访者需携其代价，于满月时分，满潮时刻，于月光之路与陆地交会之时寻得路径。』现在不是满月。」
「快了。」
「『造访者须在此地向海洋展现代价，以优美谦恭之言语祈求显现道路入口。入口可由一匹黑马浮现白浪上作为指引，造访者须骑乘于上；或由一尾白色海豹指引，造访者尾随于后；或由海后本人引领造访者随月光抵达海底国度。代价当于安全返回之适切时刻献上。路途多险，除非已多方尝试仍徒劳，否则不建议此法。』」
「代价。」克尔沉重地说。
「你已经给了，你父王的戒指。」
「那不值得我以命相许，而且她归还了。」
「你也曾想要以命相许。」小螺说，忆起当时他的无助，双眼突然涌上泪水。他看着火光，脸色海般苍白，心中苦痛。
「也许，」他说：「她不要我。」
「我认为她想要。李欧认为──」
「妳怎么知道？」他质问：「你们又怎么知道？」
海龙被他拔高的声调吓了一跳，轻声说：「你在做什么？」
克尔紧闭上嘴。小螺转头，乱拨头发，剎那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否了解克尔的母亲，是否了解她所居住的那个奇异世界。咒物架上的咒符引起她注意，她急忙抓下，丢在克尔阅读的页面上。
「看，我说出你的名字时，你母亲给我这些「，它们一定有意义，一定！」
克尔凝视着古怪海藻茎上编绕的珍珠水晶网络与月光，他举起其中一个，火光点缀其上，犹如露珠。中央的圆形水晶闪亮犹如海龙的眼睛。他屏气，「这是什么？」
「我的咒符。」
「它们很美。妳怎么──」
「她做的。我用黑线编成，你母亲对它们施了魔法──」她结结巴巴，「噢，克尔，快看！」天花板和四面墙壁映出了克尔手上的咒符，抖动得像个巨大闪烁的火网。
海龙着迷地叫了一声。克尔慢慢转动咒符，四周的网跟着旋转。他的嘴唇无声蠕动，举起另一只手沿着一条丝线抚去，手指的阴影投在墙上，随着燃烧般的图案移动。
「可是这是什么？」他低语：「又为什么？」
敲门声响起，他们都恍惚地看着，毫无反应，彷佛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敲门声。门开了，国王踏入火光，踏入网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小螺受到浪潮吸引，披着被子打开门。月亮好奇地瞧着她，她踏过清凉的银色沙滩，潮水涨退的歌声在她脑中回荡。接近黑王子时，他面对海洋的脸庞转向她。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帮她登上马背。一道海浪化为白沫围在她脚边哄诱，克尔把她拉离海水。他双臂环抱她，脸颊摩擦她的头发。他们静静坐着，看着海水在石柱间碎成白浪。
「我想念妳。」克尔终于说话，听起来很惊讶。「我在北岛群时也惦记着妳。」
「我也是，」小螺低声说，咽了口口水。「克尔──」
「我昨晚看见海龙──是昨晚吗？在暴风雨中。它跟着我们好长一段时间。」
「克尔，我有事跟你说。」
「说吧。」
「我见到你母亲。」克尔不发一语。她意会到他一开始对那句话毫无感觉，接着，他整个身子传来震惊。「妳说什么？」
「克尔，渔夫一直碰到怪事，他们看到人鱼，听见歌声，海上会突然起雾让他们迷路……」
「小螺。」克尔声音紧绷。
「我们也遇到──」
「谁？妳在说什么──」
「李欧，那个魔法师。他和我划船出海，到石柱后方去找你母亲，想帮你传话。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飘来一团云遮住我们，然后你母亲定住了我们的船。」一阵波浪在他们周围闪烁，拉着黑马，而后退去。「她的眼睛跟你好像。还有你父亲的戒指。」
他用力抓住她，「她收到了──」
「她收到你的信息，也收到我的。她把我的咒符还给我。」她现在听得到他的呼吸颤抖不稳，她挣脱他紧抓的手，忧虑地转身向后面对他。
「李欧说她生你父亲的气。然后她把戒指丢到船里，李欧说她还爱着你父亲。」
「李欧？那个把金子变成花的魔法师？」
「那是紫萝花。」
「紫──」他突然住口，因为她的名字而结结巴巴。「紫萝……我以为那是失败之举，原来如此。我母亲──她有──」
「她带了某种信息给你。我想问她你的事，结果她差点把我拉下水，还把咒符还给我。我不懂。」
「我也不懂，」他粗嘎地说：「为什么是妳见到她，而不是我？我等了那么久。」
「我了解。」她把他的手臂拉向她，感觉一阵战栗，那是只有他才能给予或带走的。「应该是你。不过李欧说我们应该出海去──」
「为什么？」
「因为她在我门阶上留下一颗珍珠。」
他声音扬高，「为什么是妳的门阶？为什么是妳？」
她吞吞口水，紧紧握住他的手，「克尔，还有别的事。可是你要等一等。」
「我等了。」他说道，声音异常尖锐。
「我是说，再等几分钟，你就会明白她为何要留下一颗珍珠在我门口。求求你，」她向他靠去，感到一阵寒冷，「拜托。」
「她会来这儿吗？」
「不，我不能要她来或走。只要……等一下，几分钟就好。告诉我，你离开我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他沉默不语。她察觉到他的愤怒、挫折、迷惑逐渐高涨，如同一道即将席卷而来的满潮。大海在他们身边低吼，曳着小螺拖地的被子。黑马倔强地立定不动，抗拒着。克尔拉高缰绳，掉转马头离开海边。
「我在北岛群见到一位小姐，」他听起来迷惑而虚弱，「她是那里一位领主的女儿，非常美丽。她的头发不像抹布，也不会在月光下赤脚走在沙滩上。」小螺直起身子离开他，双眼睁大，他的手触碰她的发，轻轻把发丝从他嘴边顺开。
「她，」她低声说：「也不会刷地板。」
「不会。她性情甜美，聪明可人。我们一块儿聊天、骑马，有时跳舞。父王很高兴。到了晚上，大家都睡着以后，我离开她父亲座落于悬崖上的宅邸，走下悬崖，站在岩石上任潮水冲打，彷佛我也是块岩石，等着潮水把我带走，但从来没有发生。」
「克尔……」
「她也没有把我带进她的世界。我希望她能办到……接着我们回家，从我们离开北岛群那天起到现在，我没对父王说过一句话。我没办法，我一开口就会要他放我走。可是没有一个世界可以容我，我无处可去。所以我不能离开他。」
「她爱你吗？北岛群的那位小姐？」
「我不知道。或许吧，如果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现在可能还在那儿，继续跳舞，在月光下看着她的脸……」他碰触小螺的脸颊，将她的脸转过来，她感到他冰冷的嘴唇刷过。她伸出手围住他，紧抓住他，闭上眼睛不看大海。彷佛只要不看见，就可以保护他，他双手滑过她的发，把她拉近，她尝到他唇上苦涩的咸味。接着他拉开身子，咕哝着。她不情愿地睁开眼，他的脸又如往常般面对大海。
「那是什么？」他屏气。
一个巨大、黑暗、笨重的身影自浪涛间升起。
「那是海龙。」她声音颤抖，感到心跳剧烈，一阵寒颤沿着背脊窜起。模糊的黑影向他们靠近，克尔策马往沙滩前行。
「它在干嘛？」
「它要上岸。」
他静默下来。海龙的眼睛反射着月光，犹如两座巨大苍白的灯塔。身上的幡带在浪潮间颤抖，犹如光带。小螺听见克尔咽了咽口水。「为什么？」他鲁莽地问：「它为什么上岸？」
她微微摇头，紧张得无法回答。海龙坚持不懈地在潮间向前爬行，爬上潮湿的小沙丘，直到所有的鳍和幡带都脱离紧抓不放的潮水。它靠得很近，双眼已如天上月亮那么大。克尔的马不安地嘶嘶喷气，克尔勒住缰绳制住牠。
接下来，那两轮多出来的月亮突然消失。他们还在慌乱搜寻时，一个年轻人在沙滩上站了起来，好奇地问：「妳在做什么？」
小螺吸了口气，「他上岸，」她颤抖地说：「来学字汇。」
在她身后的克尔仍然僵硬如石。然后他动了，她感觉背后一股冷气包围住她。克尔下马，海龙平静地看着他，月光照着他的一缕缕金发。克尔靠近时，海龙的表情变了，眉毛皱起来。「你在做什么？」他低语，突然一阵寒颤，他的人类外皮感到冷。「你在走近我。」他的脸又平滑开来，带着小螺从没见过的纳闷。他不知从何处吐出一个词，就像魔法师一样。「克尔。」
克尔停住。小螺看见他在颤抖。他们俩的容貌轮廓在明亮的波浪映衬下，显得一模一样。克尔动手，从喉间解开斗篷的扣环，把斗篷披上海龙的肩。
「你在做什么？」海龙又问，小螺明白，他在祈求克尔的声音，祈求人类的声音在沉寂中响应他。
克尔终于开口，声音在摇动。「我在寻找我的兄弟。」
小螺闭上眼。她感到有手在拉扯她，于是滑下马。把脸埋在克尔背后，感到一阵解脱的虚脱。「你没生气。」
「多久──从何时──」
「从你离开那晚。然后海龙──他上岸来。链子不见了。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嗯。」她感到他仍然颤抖。「我早该猜到了。链子──」
「链子。」海龙复述。他不安地在潮在线徘徊，望着他们。
「他叫什么名字？」克尔问。
「我想没有人给他名字。他只能在晚上离开海洋几个钟头，便得回复海龙的外貌回到海里。」
「我父王知道吗？」
「李欧正打算告诉他。」
「李欧，」他淡淡地说：「李欧。那个魔法师到底是谁？他喜欢紫萝，也不畏惧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父王？」
「我不知道。」她紧张地说：「进屋里吧，我生个火。」
两位王子坐在她火炉边，一白、一黑，除此之外惊人地神似。体型相当。身高也相当。海龙披着克尔的黑色斗篷，轻敲着喉间的珍珠扣环，端详克尔，他的蓝眼珠比较浅。只有眼珠颜色和神情能区分他们两人。海龙长期忍受冬季暴风雨盘旋，一点也不受其威胁，只有链子能阻挠他，此时他的神色安详。克尔的容颜却犹如火光般变幻不定。
小螺打开李欧的书，让克尔看变幻莫测、朦胧不明的海底花园，那女子离开花园，沿着发光小径缓行，直到水流漫过海草丛，此时画面变了。海龙发出声音，克尔看向他。
「你知道这地方。」「我──小的时候，链子很小，」海龙谨慎地说：「链子变大，但还是从这里开始。」
克尔垂下眼看着书页，小螺看不到他的眼睛，但看见他渴望的神情。
「就像月光，」他低语，画面再度改变。「你看得见，却无法掌握。月光造了路跨越大海，你却无法行走其上。只要能在死前能找到这地方，我愿放弃生命；而他却想要逃离。」海龙专注地聆听，想要理解。克尔的目光游移在图画间的文字上，海龙将手滑过文字。
「你在看什么？」他问。
「一个我慨往的世界，」海龙的表情让克尔的表情也松缓些许，「你不懂。」
「我懂你的话，」海龙说：「我不懂──」他做了个无助的小手势，「你的眼睛。你看着海，就算和小螺在一起，你还是看着海。」
克尔不语，也许他透过海龙的眼睛看见自己在海边的身影。「对，」他轻声说：「我看着大海。我想去那儿。」他用手指轻敲那片海底世界。海龙看起来生气了。
「你不可以。你──」他摇头，茫然无解。然后一切似乎在他脑海里形成画面，他眼睛睁大，似乎瞪着脑中的画，「从前有个国王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他妻子王后生的，另一个是海里的女人生的……你。」他唐突地对克尔说：「你。」他温柔地碰触克尔的脸，眼睛周遭。接着他触摸发上别着海星的女人，她有对深蓝色半睁的双眼，他曾在海底看着。「你是大海的儿子。」
「对，」克尔低语：「对。」
「我不是。」
「对，你不是。」
海龙又困惑了，「那为什么我在海里？」
克尔抬起眼，和小螺双眼相对。「有些意外。」他最后说：「不过我也不怎么明白。我只知道你属于这里，在陆地上，而我属于海底，有位女子走在珍珠小路上的那个国度。」
海龙没说话。他的目光移向炉火，瞪着火光，直到小螺抓住他的手臂要他转身。他露出全新的神情──烦忧，令他更接近人类。
「克尔。」他说，看着他兄弟的脸。他住口，挣扎着要说话，接着伸出手，抓住克尔的肩膀。「我看得见你，我可以和你说话，对你说。我来，我从海里出来见你。留下来，和小螺在一起，留在这个世界，我可以看见你。」
「我不能留下来。」克尔说。他脸色苍白，神情僵硬。小螺紧张地看着，惊讶地看见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过了一会儿，他移动，紧握住海龙的手腕。「你看得见我，」他嘶哑地说：「小螺看得见我，除了你们，没有别人看得到真正的我。可是我不能留下来跟你们在一起，如果我无法找到通往海洋之路，我会死。」
「死。」
「不再活着，不再看见。」
海龙不情愿地松开他，「怎么做？」他说，看来一次面临太多问题，克尔微笑了。
「我不知道怎么做。」克尔说：「也许魔法师会帮我找到路。他似乎很擅长找东西。」图中的海在他手指下变了，他看向李欧的书。彷佛感觉到那变化。「这里写着，」他缓缓说：「有路可达。」
「李欧说不能──」
「李欧不需到海里去。」
「没错，」小螺耐心说道：「但他说咒语是危险的。」
「妳想我会在乎吗？」他同样耐心地回问，她感到自己双手发冷。
「你不是巫师。」
「我会读，」他的语气不容辩驳。他读了文字，海龙讶异地瞧着，小螺起身，用叉子搅动锅子喀喀作响，她原想干扰克尔。但还是作罢，她回身坐下，靠着他肩膀，看他读些什么。
「要找到通往海底之路，必先找到你心中欲望之路。」咒语书的说明故弄玄虚，文字旁边是一幅画着女子驻足潮浪间望向大海的图。女子头发很长，随风飘动，赤足，一滴泪水滑下她绝望的面容。小螺凝视着。克尔离开她时，她会是这副模样吗？她的目光落回文字上，动了动唇，想记住咒语，以备万一。
「召唤，或等候召唤。」书上写道，接着是：「数条路径通向海，如潮汐之路，海豹之路，月光之路。鹦鹉螺壳之螺旋差可比拟。召唤或等候召唤，等候回应或回应。于受召唤者，路径清晰可见。于非受召唤者：具此知识，拥有力量，且无特殊目的，只欲一探海底而返回者，则需付出代价。此代价必为造访者生命中极为珍视，或貌似珍视之物。此代价乃必要交易，以令造访者返回现时。」
「我不想回来。」克尔泄气地说。
「下面还有，」小螺着迷地念道，「『造访者需携其代价，于满月时分，满潮时刻，于月光之路与陆地交会之时寻得路径。』现在不是满月。」
「快了。」
「『造访者须在此地向海洋展现代价，以优美谦恭之言语祈求显现道路入口。入口可由一匹黑马浮现白浪上作为指引，造访者须骑乘于上；或由一尾白色海豹指引，造访者尾随于后；或由海后本人引领造访者随月光抵达海底国度。代价当于安全返回之适切时刻献上。路途多险，除非已多方尝试仍徒劳，否则不建议此法。』」
「代价。」克尔沉重地说。
「你已经给了，你父王的戒指。」
「那不值得我以命相许，而且她归还了。」
「你也曾想要以命相许。」小螺说，忆起当时他的无助，双眼突然涌上泪水。他看着火光，脸色海般苍白，心中苦痛。
「也许，」他说：「她不要我。」
「我认为她想要。李欧认为──」
「妳怎么知道？」他质问：「你们又怎么知道？」
海龙被他拔高的声调吓了一跳，轻声说：「你在做什么？」
克尔紧闭上嘴。小螺转头，乱拨头发，剎那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否了解克尔的母亲，是否了解她所居住的那个奇异世界。咒物架上的咒符引起她注意，她急忙抓下，丢在克尔阅读的页面上。
「看，我说出你的名字时，你母亲给我这些「，它们一定有意义，一定！」
克尔凝视着古怪海藻茎上编绕的珍珠水晶网络与月光，他举起其中一个，火光点缀其上，犹如露珠。中央的圆形水晶闪亮犹如海龙的眼睛。他屏气，「这是什么？」
「我的咒符。」
「它们很美。妳怎么──」
「她做的。我用黑线编成，你母亲对它们施了魔法──」她结结巴巴，「噢，克尔，快看！」天花板和四面墙壁映出了克尔手上的咒符，抖动得像个巨大闪烁的火网。
海龙着迷地叫了一声。克尔慢慢转动咒符，四周的网跟着旋转。他的嘴唇无声蠕动，举起另一只手沿着一条丝线抚去，手指的阴影投在墙上，随着燃烧般的图案移动。
「可是这是什么？」他低语：「又为什么？」
敲门声响起，他们都恍惚地看着，毫无反应，彷佛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敲门声。门开了，国王踏入火光，踏入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