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国王看到屋内迎面的三张沉默脸孔，以及缀满咒符上的点点星火，随即驻足。他衣着简单，深色毛斗篷罩着深色衣服，却掩盖不住他高贵的身分和高仰的头。克尔遗传了他的黑发和飞舞般的眉毛，甚至神情也相似。但克尔没有他的灰眼珠，那双完全属于人类的眼睛从克尔转向小螺，然后投向海龙。火光与阴影在金发和浅蓝色眼珠上相互追逐，国王闭上眼睛，似乎突然有些惊惶。
李欧在他身后踏入屋内。他出神地望着墙上的火网，然后看见摊开的咒语书，目光射向小螺，双眼睁大，投以疑问。克尔松开手中的咒符，火网消失了。
他站起身，海龙也一样。小螺蜷缩在火炉边，很想翻书找个消失咒。克尔和他父亲似乎一时说不出话。
国王最后说：「那名法师告诉我你会在这儿，他说这就是你会来的地方。」
「我有时到这儿来，」克尔说，然后顿了顿，干咽一口。「有时我只是待在海滩上看海。」
国王点点头，再度沉默。他的视线移向海龙，讶异而无法置信。克尔双手紧攒，小螺看见他脸上突现的痛楚。
「他是您的儿子，」克尔突兀地说：「您真正的儿子，带他走，让我回到海里去。」
过了半晌，国王仍然无言，伫立不动。然后他向克尔跨了两步，宽大的手掌紧握住克尔的肩。
「你是我儿，」他紧抱住僵硬的克尔，然后稍微松开，「你真像你母亲。」他声音沙哑，「太像了。这么多年来，我都尽量不去看。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你的眼睛像她，每次我看着你，都在心里勾勒她的容貌。可是怎会如此……？」他目光再次投向克尔身后的海龙。「这一位，这个儿子，长得就像我早逝的王后，我所婚配的王后。我娶了她，正要开始了解她，她就过世了。」
海龙出于莫名的激动，不安地走到克尔身边。国王的目光徘徊在两张脸孔间，惊异不已。一张脸黝黑、一张白皙，都是一段混乱的往事。
「你在做什么？」海龙试探地问，国王讶然。
李欧温和地说：「他还不会说很多话。小螺趁他晚上变回人形时教他。」
「为何只在晚上？」国王质问：「她为何还让他维持那种形体？我是不是得付什么代价才能带回他？是这样吗？」
李欧穿过屋内跪在小螺身边，看向咒语书。「我不知道，」他只说：「也许您该问她。」
国王的肩膀无力地一沉，似乎突然间茫然无助。他再次看向小螺，她瑟缩在李欧身后想藏起来，觉得自己肮脏的样子无所遁形：纠结的乱发、粗糙长茧的双手、身上裹着满是补丁的被子，掩着褪色的睡袍。
「妳是我儿的朋友。」
小螺双颊胀红，她突然能直起身子，彷佛国王的话语赐给她和身上的破被子某种尊严。海龙好奇地复述：「朋友。」
国王拿开小螺挂在椅子上的斗篷，疲倦地坐下。「法师给我一枚戒指，」他说：「我本人的戒指。他告诉我是谁把它扔到海里，是谁自海里归还。」他端详克尔，彷佛他再次看见缀满珍珠的长发在浪花间飘荡，声音也柔和下来，「我以为你爱上某个渔夫的女儿。」
「我是。」克尔声调绷紧。
「我以为那是你心烦的原因。我希望只是那样。法师说，如果我想做件明智之举，就该亲自问你要什么。他说──」
「你怎么知道？」克尔问李欧，他的声音非常紧绷。海龙焦虑地挪动。李欧的目光从咒语书上散落的咒符往上移。他平静地开口，但小螺感到他遣词用字小心翼翼，彷佛在施咒躲避风暴。
「怪事特别吸引我注意。快乐和悲伤交织在整个世界中，犹如颜色鲜艳的丝线，出其不意冒出来，就算藏匿起来不欲人知，仍然会留下蛛丝马迹，不透过话语，便会透过别的方式显现。我在城里听说从海边小村来的渔夫想要找高强的魔法师，帮忙移除一头海怪脖子上的金链。我甚至在看到金链之前，就知道金子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重要的是有人铸造了海与空气的链结，连接了深海之下神秘的国度与人类居住的陆地。等我见到海龙，从那对大眼睛深入它心中时，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国王轻声问。
「我知道它为何会受渔船吸引，为何会受人类的声音吸引，它为何升出海面看着陆地。我也开始揣测，国王与王子今年为何早到？王子为何在奇怪的时间出现？无论早晚，王子总是骑着黑马走向大海……不过我不知道国王、王子或海龙明了多少。我也不知道海龙为何终于获准露出海面。不过我释放了它，我将金链变成许多小花，一方面为了扰乱大海，一方面将讯息传回大海；另外也是因为金子不会漂浮，但花朵会。然后我想教导海龙一些事。它──他发现自己原本的形体，我还不知道缘由为何，以及他是怎么办到的。然后他遇见小螺。他有名字吗？」他问国王，国王摇摇头，脸色十分苍白。
「王后过世后，我为儿子命名──替换之子──克尔。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见过我妻的亲生子。我为我所见到的儿子命名为克尔，我还记得他的眼睛是那么黑，如曙色般深暗，心想他长大后眼睛会变成和母亲一样的夏日颜色。但没有变。」
「在海里，在克尔的母亲把他交给您之前，她必定为他命名了。所以克尔有两个名字──」
「她既然要把我送走，」克尔喘气说：「为什么会为我命名？她一定恨我们俩──把他拴住，又把我送走。」
「她把你交给我，」国王突然说：「她知道我会爱你。我爱她。」
克尔没说话，双手松开又握起。
国王缓缓起身，站在他面前，「跟我在陆地上生活，」他痛苦地问：「很糟吗？」
「很糟。」克尔木然说。他抬起脸，好让父亲看见那双属于海的眼睛。「我没办法。在这世界我无法休憩，只有在汹涌的浪间我才能得到安宁。在这个世界我无法爱，我甚至无法爱小螺。」
「你爱过我。」她说，声音颤抖。
「没有。」
「有，你关心我，你想念我。」
他凝视她，再度噤声，表情随着光线而改变。他伸出手轻碰父亲，恳求：「求求您，您一定得让我走。」
「你怎么能──」国王顿住半晌，又说：「你怎么能确定，一旦到了海底，你不会渴望陆地？」他眼里的泪水有火光跳跃，他吞了吞口水，艰难地继续说：「要不是你这么渴求，我绝对不会让你走。」
「求求您，您会──会向我母亲说吗？」
国王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向回忆，他脸上坚硬的线条柔和了，彷佛看见夏日温柔的海，「从前，」他喃喃说道：「我听得懂她那奇异的海洋语言。」
火网再次跃入他们之间。李欧把咒符把玩成怪异的纠结，让火红丝线彼此交叉。海龙喃喃道：「你把世界变得都是火。」
「那不是水，对吗？」李欧好奇地说：「无法在水中存在的事物……怪异，怪异……」
「那些是什么？」国王问：「另一种讯息吗？」
「是的，那是小螺的咒符。克尔的母亲把它们变成这样后归还。化为月亮与月径，火焰之路。」
「为什么？」
「让我们使用。」
「怎么用？」
李欧摇头，似乎让光影迷住了，「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克尔靠近父亲望着。小螺察觉他似乎终于平静下来。他看起来更像他母亲了，彷佛他已放弃人类的外表。他发现她望着他沉思，便对她微笑，如海一般的微笑。她咽下喉问咸咸的悲伤。他已然离她而去。
海龙不安地蠕动，潮水在呼唤他，引诱他变回海龙。「小螺，」他说，她点点头，「我得走了。」
「他的问题该怎么办？」国王质问李欧：「我的两个儿子都只能过一半的生活，我不会把他们两个都让给海！」
海龙走向克尔，手指笨拙地摸索喉间的扣环。克尔阻止他。
「穿着，」他柔声说：「外头冷，我会和你一起到岸边。」
海龙摇头，「不，留下。」两人皆沉默不语，听见潮声。然后他绽开宁静的微笑，彷佛潮汐、鱼群、啼叫的海鸟，如同字汇和小螺的人类碰触一样，皆为他所喜爱。小螺为他开门，伸手环抱他道别。他踏下一阶，然后转身迟疑地看着国王，一道网投影在他周围，他似乎受到什么冲击而看见什么，却仍不很明了。
「我要──」他和思绪奋斗，「我必须再见到你。」
国王的神情松缓下来，「噢，好的，」他说：「好。」
小螺让门的上半扉开着，倾身向外看着月光下的朦胧身影横越沙滩。她没料到克尔走向她，双手环住她，把脸靠在她发际，从她肩上往外望。国王站在他俩身后。海龙抵达潮线，解下克尔的斗篷，一个沐着月色的苍白身影裸身走入海里，即将化成巨大、黝暗的形体。
一根小枝劈啪一声折断，打破屋内的寂静，他们全都惊跳起来。国王对李欧爆发了：「想想办法！」
李欧点点头，神色坚决却有点茫然，「是。」
「你需要满月，」小螺记了起来，李欧责难地看着她。克尔垂下手臂，焦躁地转身。
「对我没有效。」
「应该有效，」李欧说：「咒语写在咒语书上，表示它有效。那就是为什么──」他合上书，将它送回到某个树丛底下，小螺猜想。克尔盯着他瞧。
「一份代价──书上说我需要──」
「啊。」李欧摇头说：「法师才需要。你是发自内心的渴望，那应该就是你的路，你就是代价。」
「可是她没──她不要──」
「我知道，我不明白。」他将手指插入头发，让头发竖立起来，「咒符。她把咒符还给我们好让我们使用。咒符是关键，是必要的。」
「要怎么──」
「我不知道。」他叹气。「还不知道，只能试试看了。」
「何时？」国王问。
「五天之后，等满月时。到时我们在石柱近会合。」
克尔无言地点点头。国王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现在回家吧。」他忧虑地说：「我还有几天时间可以与你相处。你的心也许已经为大海而消磨殆尽，但我养育你十七年，你离开我，同时也将带走我最珍贵的东西。如果大海要求代价，我会给它。」
克尔低下头。他走向小螺，吻了她的颊，然后用手抬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离开妳很难，他的眼睛说着，十分艰难。
「可是我必须这么做。」他说，然后离开。
「魔法师回来了。」隔天早上，小螺心不在焉地说着，一面打着帮浦，汲水到水桶里。
「感谢老天！」梅芮吐了口气，「渔夫又能上工了。」卡蕾雀跃着，把水溅了出来。
「他会给我们金子吗？」
「我不知道金子会怎样，」小螺说：「不过我想他可以平息海上发生的那些怪事。」
「但是金子呢？」
「他没提到金子。」
「但是为什么不──」她住口，对着小螺瞇起眼睛，「他为什么去找妳？妳在哪里见到他的？」
小螺把水桶推到一旁，让位给梅芮。「昨天他和我划着海胆号一起出海。我想是昨天吧。」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她对梅芮补充道：「妳可以跟伊宁说，他回来了。」
「我会。」梅芮也瞇起眼打量小螺，彷佛要看穿她走入的那团神秘迷雾，其中海龙在她脚边化身成王子，国王敲着她的门。「为什么我有个古怪的念头，说到金子、法师和海龙时，妳知道的事好像比说出来的还多？」
小螺静静回望着她，因工作而发红的双手紧握沉重的水桶。她的鞋子和裙襬已经湿了。梅芮微微摇头，眨眨眼。
「算了，」她说：「别在意，不过是个蠢念头。」她开始打水。小螺凝望着早晨蔚蓝的海面，想到克尔，想到没有克尔、没有海龙的日子，她咽下一大块苦涩的哀伤。无休无止地刷着地板……她首次体会到卡蕾的心情。一条黄金道路闪闪发亮地从旅馆通往……哪儿？两位王子来找的是身无黄金的小刷地工，世界上的黄金都无法为她换得：海洋的魔法之吻。
「醒醒吧。」梅芮说，小螺叹了口气，提起水桶。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李欧在他身后踏入屋内。他出神地望着墙上的火网，然后看见摊开的咒语书，目光射向小螺，双眼睁大，投以疑问。克尔松开手中的咒符，火网消失了。
他站起身，海龙也一样。小螺蜷缩在火炉边，很想翻书找个消失咒。克尔和他父亲似乎一时说不出话。
国王最后说：「那名法师告诉我你会在这儿，他说这就是你会来的地方。」
「我有时到这儿来，」克尔说，然后顿了顿，干咽一口。「有时我只是待在海滩上看海。」
国王点点头，再度沉默。他的视线移向海龙，讶异而无法置信。克尔双手紧攒，小螺看见他脸上突现的痛楚。
「他是您的儿子，」克尔突兀地说：「您真正的儿子，带他走，让我回到海里去。」
过了半晌，国王仍然无言，伫立不动。然后他向克尔跨了两步，宽大的手掌紧握住克尔的肩。
「你是我儿，」他紧抱住僵硬的克尔，然后稍微松开，「你真像你母亲。」他声音沙哑，「太像了。这么多年来，我都尽量不去看。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你的眼睛像她，每次我看着你，都在心里勾勒她的容貌。可是怎会如此……？」他目光再次投向克尔身后的海龙。「这一位，这个儿子，长得就像我早逝的王后，我所婚配的王后。我娶了她，正要开始了解她，她就过世了。」
海龙出于莫名的激动，不安地走到克尔身边。国王的目光徘徊在两张脸孔间，惊异不已。一张脸黝黑、一张白皙，都是一段混乱的往事。
「你在做什么？」海龙试探地问，国王讶然。
李欧温和地说：「他还不会说很多话。小螺趁他晚上变回人形时教他。」
「为何只在晚上？」国王质问：「她为何还让他维持那种形体？我是不是得付什么代价才能带回他？是这样吗？」
李欧穿过屋内跪在小螺身边，看向咒语书。「我不知道，」他只说：「也许您该问她。」
国王的肩膀无力地一沉，似乎突然间茫然无助。他再次看向小螺，她瑟缩在李欧身后想藏起来，觉得自己肮脏的样子无所遁形：纠结的乱发、粗糙长茧的双手、身上裹着满是补丁的被子，掩着褪色的睡袍。
「妳是我儿的朋友。」
小螺双颊胀红，她突然能直起身子，彷佛国王的话语赐给她和身上的破被子某种尊严。海龙好奇地复述：「朋友。」
国王拿开小螺挂在椅子上的斗篷，疲倦地坐下。「法师给我一枚戒指，」他说：「我本人的戒指。他告诉我是谁把它扔到海里，是谁自海里归还。」他端详克尔，彷佛他再次看见缀满珍珠的长发在浪花间飘荡，声音也柔和下来，「我以为你爱上某个渔夫的女儿。」
「我是。」克尔声调绷紧。
「我以为那是你心烦的原因。我希望只是那样。法师说，如果我想做件明智之举，就该亲自问你要什么。他说──」
「你怎么知道？」克尔问李欧，他的声音非常紧绷。海龙焦虑地挪动。李欧的目光从咒语书上散落的咒符往上移。他平静地开口，但小螺感到他遣词用字小心翼翼，彷佛在施咒躲避风暴。
「怪事特别吸引我注意。快乐和悲伤交织在整个世界中，犹如颜色鲜艳的丝线，出其不意冒出来，就算藏匿起来不欲人知，仍然会留下蛛丝马迹，不透过话语，便会透过别的方式显现。我在城里听说从海边小村来的渔夫想要找高强的魔法师，帮忙移除一头海怪脖子上的金链。我甚至在看到金链之前，就知道金子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重要的是有人铸造了海与空气的链结，连接了深海之下神秘的国度与人类居住的陆地。等我见到海龙，从那对大眼睛深入它心中时，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国王轻声问。
「我知道它为何会受渔船吸引，为何会受人类的声音吸引，它为何升出海面看着陆地。我也开始揣测，国王与王子今年为何早到？王子为何在奇怪的时间出现？无论早晚，王子总是骑着黑马走向大海……不过我不知道国王、王子或海龙明了多少。我也不知道海龙为何终于获准露出海面。不过我释放了它，我将金链变成许多小花，一方面为了扰乱大海，一方面将讯息传回大海；另外也是因为金子不会漂浮，但花朵会。然后我想教导海龙一些事。它──他发现自己原本的形体，我还不知道缘由为何，以及他是怎么办到的。然后他遇见小螺。他有名字吗？」他问国王，国王摇摇头，脸色十分苍白。
「王后过世后，我为儿子命名──替换之子──克尔。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见过我妻的亲生子。我为我所见到的儿子命名为克尔，我还记得他的眼睛是那么黑，如曙色般深暗，心想他长大后眼睛会变成和母亲一样的夏日颜色。但没有变。」
「在海里，在克尔的母亲把他交给您之前，她必定为他命名了。所以克尔有两个名字──」
「她既然要把我送走，」克尔喘气说：「为什么会为我命名？她一定恨我们俩──把他拴住，又把我送走。」
「她把你交给我，」国王突然说：「她知道我会爱你。我爱她。」
克尔没说话，双手松开又握起。
国王缓缓起身，站在他面前，「跟我在陆地上生活，」他痛苦地问：「很糟吗？」
「很糟。」克尔木然说。他抬起脸，好让父亲看见那双属于海的眼睛。「我没办法。在这世界我无法休憩，只有在汹涌的浪间我才能得到安宁。在这个世界我无法爱，我甚至无法爱小螺。」
「你爱过我。」她说，声音颤抖。
「没有。」
「有，你关心我，你想念我。」
他凝视她，再度噤声，表情随着光线而改变。他伸出手轻碰父亲，恳求：「求求您，您一定得让我走。」
「你怎么能──」国王顿住半晌，又说：「你怎么能确定，一旦到了海底，你不会渴望陆地？」他眼里的泪水有火光跳跃，他吞了吞口水，艰难地继续说：「要不是你这么渴求，我绝对不会让你走。」
「求求您，您会──会向我母亲说吗？」
国王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向回忆，他脸上坚硬的线条柔和了，彷佛看见夏日温柔的海，「从前，」他喃喃说道：「我听得懂她那奇异的海洋语言。」
火网再次跃入他们之间。李欧把咒符把玩成怪异的纠结，让火红丝线彼此交叉。海龙喃喃道：「你把世界变得都是火。」
「那不是水，对吗？」李欧好奇地说：「无法在水中存在的事物……怪异，怪异……」
「那些是什么？」国王问：「另一种讯息吗？」
「是的，那是小螺的咒符。克尔的母亲把它们变成这样后归还。化为月亮与月径，火焰之路。」
「为什么？」
「让我们使用。」
「怎么用？」
李欧摇头，似乎让光影迷住了，「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克尔靠近父亲望着。小螺察觉他似乎终于平静下来。他看起来更像他母亲了，彷佛他已放弃人类的外表。他发现她望着他沉思，便对她微笑，如海一般的微笑。她咽下喉问咸咸的悲伤。他已然离她而去。
海龙不安地蠕动，潮水在呼唤他，引诱他变回海龙。「小螺，」他说，她点点头，「我得走了。」
「他的问题该怎么办？」国王质问李欧：「我的两个儿子都只能过一半的生活，我不会把他们两个都让给海！」
海龙走向克尔，手指笨拙地摸索喉间的扣环。克尔阻止他。
「穿着，」他柔声说：「外头冷，我会和你一起到岸边。」
海龙摇头，「不，留下。」两人皆沉默不语，听见潮声。然后他绽开宁静的微笑，彷佛潮汐、鱼群、啼叫的海鸟，如同字汇和小螺的人类碰触一样，皆为他所喜爱。小螺为他开门，伸手环抱他道别。他踏下一阶，然后转身迟疑地看着国王，一道网投影在他周围，他似乎受到什么冲击而看见什么，却仍不很明了。
「我要──」他和思绪奋斗，「我必须再见到你。」
国王的神情松缓下来，「噢，好的，」他说：「好。」
小螺让门的上半扉开着，倾身向外看着月光下的朦胧身影横越沙滩。她没料到克尔走向她，双手环住她，把脸靠在她发际，从她肩上往外望。国王站在他俩身后。海龙抵达潮线，解下克尔的斗篷，一个沐着月色的苍白身影裸身走入海里，即将化成巨大、黝暗的形体。
一根小枝劈啪一声折断，打破屋内的寂静，他们全都惊跳起来。国王对李欧爆发了：「想想办法！」
李欧点点头，神色坚决却有点茫然，「是。」
「你需要满月，」小螺记了起来，李欧责难地看着她。克尔垂下手臂，焦躁地转身。
「对我没有效。」
「应该有效，」李欧说：「咒语写在咒语书上，表示它有效。那就是为什么──」他合上书，将它送回到某个树丛底下，小螺猜想。克尔盯着他瞧。
「一份代价──书上说我需要──」
「啊。」李欧摇头说：「法师才需要。你是发自内心的渴望，那应该就是你的路，你就是代价。」
「可是她没──她不要──」
「我知道，我不明白。」他将手指插入头发，让头发竖立起来，「咒符。她把咒符还给我们好让我们使用。咒符是关键，是必要的。」
「要怎么──」
「我不知道。」他叹气。「还不知道，只能试试看了。」
「何时？」国王问。
「五天之后，等满月时。到时我们在石柱近会合。」
克尔无言地点点头。国王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现在回家吧。」他忧虑地说：「我还有几天时间可以与你相处。你的心也许已经为大海而消磨殆尽，但我养育你十七年，你离开我，同时也将带走我最珍贵的东西。如果大海要求代价，我会给它。」
克尔低下头。他走向小螺，吻了她的颊，然后用手抬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离开妳很难，他的眼睛说着，十分艰难。
「可是我必须这么做。」他说，然后离开。
「魔法师回来了。」隔天早上，小螺心不在焉地说着，一面打着帮浦，汲水到水桶里。
「感谢老天！」梅芮吐了口气，「渔夫又能上工了。」卡蕾雀跃着，把水溅了出来。
「他会给我们金子吗？」
「我不知道金子会怎样，」小螺说：「不过我想他可以平息海上发生的那些怪事。」
「但是金子呢？」
「他没提到金子。」
「但是为什么不──」她住口，对着小螺瞇起眼睛，「他为什么去找妳？妳在哪里见到他的？」
小螺把水桶推到一旁，让位给梅芮。「昨天他和我划着海胆号一起出海。我想是昨天吧。」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她对梅芮补充道：「妳可以跟伊宁说，他回来了。」
「我会。」梅芮也瞇起眼打量小螺，彷佛要看穿她走入的那团神秘迷雾，其中海龙在她脚边化身成王子，国王敲着她的门。「为什么我有个古怪的念头，说到金子、法师和海龙时，妳知道的事好像比说出来的还多？」
小螺静静回望着她，因工作而发红的双手紧握沉重的水桶。她的鞋子和裙襬已经湿了。梅芮微微摇头，眨眨眼。
「算了，」她说：「别在意，不过是个蠢念头。」她开始打水。小螺凝望着早晨蔚蓝的海面，想到克尔，想到没有克尔、没有海龙的日子，她咽下一大块苦涩的哀伤。无休无止地刷着地板……她首次体会到卡蕾的心情。一条黄金道路闪闪发亮地从旅馆通往……哪儿？两位王子来找的是身无黄金的小刷地工，世界上的黄金都无法为她换得：海洋的魔法之吻。
「醒醒吧。」梅芮说，小螺叹了口气，提起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