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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克贝利·芬》是由哈克·芬本人叙述的,出自他的主观视角。”弗兰克·马瑞蒂忽然不想接着读下去了,无论这头一句话后面跟着什么滔滔宏论,他都不想接着读下去了。一松手,蓝封皮的考卷本落在膝头。一叠类似的蓝皮册子还摆在桌上没有批阅,但他已经下了决心,明天打电话请病假。
这里是上坡的大客厅,他坐在没有点火的壁炉旁,达芙妮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睡着了。《欢乐满人间》 把她吵醒过一次,他不得不起身关掉电视。达芙妮睡得十分香甜,他很不愿意叫醒她。
弗兰克填实烟斗,对着壁炉架上的狄更斯全集喷云吐雾起来。双手已经不再颤抖了,但他的胃里还在阵阵难受。
喧哗鬼 ?他心想,可怖而荒唐的念头再次挨个浮上水面。肯定是喧哗鬼,不可能是别的东西!青春期少女——呃,差不多算是青春期吧——情绪极紧张时,房屋里忽然两处失火。有什么儿童心理学家专门研究……研究“喧哗鬼学”吗?也许是仅此一次、绝无仅有的事情,到了早晨就会烟消云散,我们也可以将其抛诸脑后。
一只他们养的短尾黑白公猫伸出爪子,抓挠沙发后背,那里是猫咪注意力的焦点,早已被它们挠出了不少破洞。“卡子,别挠,”马瑞蒂心不在焉地学着达芙妮的样子和猫说话,“咱们不干这种坏事,跟你说过了,记得不?”
老嬷留下的究竟是一部什么电影?竟然能把小孩子吓成那样!不过,老嬷肯定打算烧掉那鬼东西来着。她绝不会有意伤害别人,永远不可能。
他不会当着达芙妮的面说出“喧哗鬼”这个字眼,因为她看过斯蒂芬·斯皮尔伯格的那部电影 。剧中的小女孩通过电视机屏幕接触到了幽灵,他可不希望达芙妮从此患上电视机恐惧症。
《大英百科全书》——他这套是1951年重印的官方版——似乎颇为严肃地看待喧哗鬼现象。在有关心灵研究的篇章中,他发现心灵感应和千里眼也被收纳其中,尽管文章作者已经有些过于轻信,但却也没有提到他和达芙妮之间这种精神连接的存在。
他的妻子露西过世后两年,精神连接开始渐渐显形,但直到今天之前,它总是在两人间交替出现——有七八天,他能够断断续续捕捉到达芙妮的想法,然后这种能力逐步消失;一个月左右以后,轮到达芙妮能够看到他的部分念头,通常持续6天到10天后消失。也许无心灵感应的周期变得越来越长,心灵感应的交替周期也会随之越来越近,直到现在真正相互重叠。既然终于同时能够感应对方的思想了,这个过程是否将就此结束?他希望如此,尽管他很高兴今天下午起火的时候达芙妮和自己正巧连接在一起。
晚饭的时候,达芙妮没怎么碰她那份香辣肉酱 。她哽咽了两次,表面上像是噎住了之类的,但他捕捉到了她思想中的图像——画面中,某个人用调羹从破开的秃顶头颅中舀出脑浆,那个脑袋戴着如花朵般张开的头冠,画面是黑白的,显然出自那部该死的电影——因此,他没有询问女儿是否不舒服,或许他应该问一声的。
此刻他比过去很长时间以来都希望露西还活着,而不是抛下他和达芙妮两人相依为命。要把一个孩子抚养成人,父母两人同心协力都已经够难的了。他记得切斯特顿 的一段话:“尽管孩童远比我优秀,但我依然必须教之育之;尽管其人拥有更加纯粹的热情,但我依然必须控之制之。”
达芙妮总要把指甲啃到见肉的地步,至少在过去两年内如此。
我尽力了,弗兰克想道,继而开始怀疑自己有多少次是真正尽力了的,而在这些时候,又能够勉力坚持多少时间。
明天早晨他不打算听着闹钟起床,于是就往杯子里又倒了些威士忌,冰早就全化了,但他并不在乎。反正明天也没有工资可拿。
老嬷的棚子里,砖块底下有黄金,他心想,可能有。
黄金,按照老嬷的想法,棚子烧毁之后,黄金还能够留下来,但那该死的电影和信件却无疑会被毁掉。好吧,电影现在也烧掉了。
他和达芙妮回到家的时候,发现电话自动答录机上有条留言,是夏斯塔镇仁爱医疗中心打来的。他打回电话,对方确认老嬷今天中午前后于夏斯塔山去世了。
弗兰克啜饮一口半冷不热的威士忌,烈酒火辣辣地烧着喉咙,但却颇为舒心,他伸手从夹克衫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把信件,那正是他在老嬷棚子的子弹盒里抢回来的。几小块发黄的旧纸片落在膝头的蓝皮册子上,他挥手将纸片连同册子一起扫落在地。信件闻上去还带着汽油味,他小心翼翼地把烟斗搁在烟灰缸中。
拿起的第一个信封的邮戳是1933年6月10日,寄自牛津,但里头的信件是用德文写的,弗兰克只大致读懂了问候句——Meine liebe Tochter,意即“我亲爱的女儿”,还有最后的署名——Peccavit,他相信那是拉丁文的“我有罪”。
他一路翻下去,挨个信封拽出信头,想找到那封他在棚子里看到过的英语信件,在看见其中一封第一句英语时,他就把那个信封拎了出来。
邮戳是1939年8月2日,寄自普林斯顿,信封上印刷的回邮地址是富德楼,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底下用铅笔潦草地签了名字:215室,爱因斯坦。
弗兰克愣住了。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给老嬷写过信?这肯定能值不少钱!
怀着这封信来自爱因斯坦的希望,怀着另外还有来自爱因斯坦的信件的希望,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那张泛黄的信笺。信是打字机打出来的,写给一个叫“米兰达”的人,但信封上的收件人却的确是丽莎·马瑞蒂。
亲爱的米兰达,我今天给那不勒斯之王写了信,提醒他注意安图尼欧令人不安的举动,建议他为了那不勒斯,抢先获取安图尼欧在寻找的那种力量。
弗兰克回忆起了这些名字——米兰达是莎士比亚剧作《暴风雨》中的人物,魔法师普洛斯帕罗的女儿,安图尼欧是普洛斯帕罗的恶毒兄弟,篡夺了米兰公爵的位置,流放了普洛斯帕罗和女儿。
老嬷管她的父亲叫普洛斯帕罗。
我没有提起另外那种力量,卡力班,你贞洁的梦淫妖。(这究竟是谁的错?)我可以帮助那不勒斯老王,但目的只是为了掩盖另外那种力量的存在,删去其存在的证据。我要折断我的法杖,深深埋在土里,并且沉了我的魔法书,到不曾测到过的海底。
卡力班是《暴风雨》中丑陋的怪物,“折断我的法杖”那句话则是普洛斯帕罗的台词。
这封信的结尾是:你也该做同样的事情。宽恕自己1933年的罪过,继而忘记那是你的所作所为。不去理会卡力班,让他饥饿而亡。我绝不会给他避雨的地方——我受到了教训,不去干涉自杀的行为。两次干涉都酿成灾祸,我必须想出办法,毁掉棕榈泉奇点。而你,必须烧毁该死的万花筒棚子!
弗兰克不得不放下年久泛黄的信笺,扭头张望房间昏暗的角落,难不成有人在拿自己开玩笑?
他把视线放回那页旧信纸上。信件署名Peccavit,和他拿起的第一封信出自同一只手。
这个Peccavit是老嬷的父亲吗?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吗?这些信都是他写来的?
弗兰克心情阴沉地发现自己很难相信这件事。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不可能知道他和莫伊拉从小玩耍的棚子叫什么名字。他想得出一打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其他人要在信封上写“爱因斯坦”的名字。
但是,爱因斯坦不正是在普林斯顿教过书吗?
弗兰克接着翻看剩下的信件,拉开信封扫视,终于又找到了一份英语写就的。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这封信——邮戳来自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寄于1955年4月15日。信件是手写的,和那几个Peccavit签名一样潦草。
弗兰克艰难地辨认着,亲爱的女儿,德雷克在这里——你知道吗?
弗兰克又一次读不下去了,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冰冷。德雷克,他想道,那是我父亲的名字。那家伙在1955年抛弃了我们——五月之前,因为我母亲在五月杀死了自己。他出门只是为了拜访外公吗?若真是如此,他为什么一去不返了呢?他难道发生了意外?如果他死了,老嬷为什么不告诉我和莫伊拉?
他飞快地读了下去。
希望你没有告诉他太多内情!我叫他回家去,我始终受到监视,什么也不能对他说。德雷克不知道他的血统,他没有遗传特征。十月份NB在这里的时候,我和他略微提过几句,但不足以让他联想到Maschinchen 。他的确没有联想到。我在医院里,主动脉瘤破裂,我知道自己熬不过这一关了。真希望能最后再见你一面!我们的本质原来也和梦一般,短促的一生是被完成在睡眠里面。
署名只是简单的两个字:父亲。
最后一句话又是《暴风雨》的台词 。
弗兰克的手颤抖不已,他放下那些信件,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大英百科全书》搁在走廊里高过头顶的架子上。他抽出从“EDWA”到“EXTRACT”的一卷,吹掉顶上的灰尘,翻到爱因斯坦的篇目处。
据文中所载,爱因斯坦出生于1879年,但手头的版本中没有记录他的去世年份。弗兰克没有细读爱因斯坦的研究成果,他注意到爱因斯坦曾于1933年加入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担任数学教授。
比白日梦更加清晰的图像叠加进来,书页顿时变得模糊——达芙妮在做梦。在梦中,一名蓄长发的年轻人被捆住手脚,塞住嘴巴,躺在座位之间逼仄的金属地板上,那些带软垫的座位都用螺栓固定在地上,一只手拿着匕首悬在他的喉头上方;接下来,场面变成达芙妮躺在红黑相间的油地毡上,而弗兰克蹲在她身旁,右手握着打开的折刀,左手抬起她的下巴——
“达芙!”他叫道,连忙赶回客厅。他想在梦境向更加可怕的方向发展之前叫醒女儿。“达芙,嘿,那部电影没有了!醒来,快醒来!你的床全熏黑了,今天晚上可以到我的房间挤一挤。好吗,好了吗?”
她坐起身,使劲眨巴眼睛。“好的。”达芙妮显然不知道他的热忱都是从哪儿来的,她已经忘了那个梦。
“今天晚上我批改不完这些试卷了,”他继续道,“所以我明天打算请病假。咱们去阿尔弗雷多餐厅吃午饭如何?”
“好极了。你收拾完我的卧室吗?”
“收拾完了。来,快起来。”
“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Halbfooshin’。”这是他们家里的黑话,意思说很糟糕,但不如刚才那么糟糕了。
她笑了起来:“咱们明天把床垫翻个身,床换个方向,如何?”
“一言为定。你原先睡东西方向,这次换成南北方向吧。猫进窗户的时候还是会拿你当跳板。”
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跟着他沿走廊下去了。
同是这个晚上,在十号公路向西前行的其他司机的眼中,那辆巴士基本上是全黑的,只在飞速驰过街灯的时候,它才会显露出原本的亮蓝色来,与其擦肩而过的司机必须眯起眼睛,否则肯定看不清车身上的“HELIX”字样。
车身后部的窗户在灯光下仍是漆黑一团,唯有驾驶员背后的几个座位亮着黄光,快车道上的司机若是留意,能看见一名白发男子坐在大抵是桌子的物件之前。
司机座位背后的休息区内,丹尼斯·拉斯卡塞舒舒服服地躺进两把船长椅之一,拿着圆珠笔在面前的报纸上写写画画。
“莉赛尔·马瑞蒂的躲藏生涯以死亡告终。”他正经八百地说,仿佛在念什么新闻图片的标题。
“非常正确。”保罗·戈尔兹表示赞同。他叹了口气,在另外一把船长椅里动了动他硕大的身躯,多半是换只手拿电话听筒,听筒连接着改造过的CCS扰频器。“一个叫莫伊拉·布莱德利的女人在12点45分给医院打了电话——她是莉赛尔·马瑞蒂直系的亲属之一。6点10分,圣迭戈有个条子——一名探员——打电话询问丽莎·马瑞蒂。没有其他人了,更没有媒体介入。”
借着座位上方的车厢灯光,拉斯卡塞正在折叠桌上填写《洛杉矶时报》的纵横字谜。他没有抬头,只是说:“我觉得咱们该跟进那个条子。”他的法国口音让最后两个字听起来更像“调子”。
内华达州边界皮拉米德峰,“晚祷”组织的雷达天线不间断地秘密监控着月面反射回来的所有电话通信,在“晚祷”组织的电脑中,“万字符”和“马瑞蒂”属于那几百个最敏感的关键词之列。安伯伊 郊外监控中心自今天中午就进入全面警戒状态,到了晚上,这两个词语在一次对话中同时出现之后,技师立刻致电新泽西总部,而总部则马上联系了拉斯卡塞。
保罗·戈尔兹对着听筒说:“给我念一遍完整的对话记录,慢慢念。”他边听边在黄色拍纸簿上做记录。
夏洛特·辛克莱尔在巴士后部的长椅上舒展着身体,懒洋洋地把注意力投向前面那两个男人。
夏洛特在一场事故中失去了双眼,但她能够透过附近任何人的眼睛看东西。
每当这两个男人看到对方的时候,夏洛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笑,他们的体形真是截然相反——拉斯卡塞身材瘦长,一头白发理得很短;戈尔兹则是一个懒散的胖男人,留着满脸胡须,不停拨开遮住了眼镜的黑色长发。
夏洛特觉得自己恐怕无法入睡。
她点起一根香烟,借此冲淡他们口中所谓“巴风特 头颅”的辛辣气味,但烟气刺得眼睑发痛,她只好把它揿熄在了椅子扶手的烟灰缸里。
转念一想,夏洛特从座位底下的口袋里取出一瓶“野火鸡”波旁威士忌,剩下的分量还不少,沉甸甸得让人安心,她拔出软木塞。一口暖融融的烈酒下肚后,熏香和没药的味道顿时被压了下去,她又灌了一大口,试图驱除有关那个物事的记忆,随后塞好酒瓶,靠着身体放在外套底下。
三年前,拉斯卡塞在洛杉矶的一家扑克俱乐部招募了她,让她开始为“晚祷”组织工作,但时至今日,夏洛特依旧对组织的结构和历史知之甚少。
他们此刻在寻找的东西从表面上看发明于1928年,但“晚祷”组织据说自几个世纪前就开始追踪它的其他存在形式了。20世纪物理学大发展之前,它被归于魔法门类,但催眠术、元素嬗变和超心理学也曾与其同列。
拉斯卡塞曾经告诉过她,“晚祷”组织是正统阿尔比派流传至今的秘密宗门,阿尔比派于12世纪活跃于朗格多克地方,拥有多位自然哲学 大师,他们在时间和所谓转世领域内的研究发现惊动了罗马教廷,教皇英诺森三世下令追杀他们的整个组织。“教皇知道我们重新发现了真正的圣杯,”拉斯卡塞这样说道,边朝驾驶员座位旁的乌木柜子上圣杯形状的铜把手点点头。“在教廷派出十字军扫灭阿尔比派的运动中,我们失去了它,西妥的阿诺德在卡尔卡松尼销毁了我们全部的藏品。”夏洛特很适时地送上几句对罗马教廷的贬损话语,拉斯卡塞则耸耸肩膀。“爱因斯坦在1928年又发现了它,同时也隐瞒了它的存在。”
另外一个场合,拉斯卡塞曾告诉夏洛特:20世纪20年代,“晚祷”组织——那时候的名字是“古代学会” ——与阿道夫·希特勒合作,连使用万字符作为纳粹象征也出自他们的提议。不过,拉斯卡塞也澄清说,组织的核心机构对纳粹的种族主义哲学非常不以为然,只是需要他们掏钱资助研究而已。双方的联合显然没有什么好结果,早在古代学会并入党卫军之前,其核心成员就已经偷偷带着档案离开了德国,以“晚祷”组织的名义继续活动。戈尔兹说“晚祷”这个名字来自德语单词“黄蜂”的恶意扭曲 ,但夏洛特更愿意相信它是法语中晚上进行祈祷的意思。拉斯卡塞是法国人,从年纪看,他或许也参加了二战,但夏洛特始终不知道他是何时加入“晚祷”组织的。
他们的研究与时间之本质有关。“研究”大概并不是最恰当的用词,除了从历史侦探那层意义上来说——他们并不寄希望于发现如何操纵时间,而是重新发现前人已经完成的成果,但那些成果已经遗失,或许被有意无意地藏了起来。
在过去三年内,夏洛特目睹他们追寻过许多条线索——线索带着他们去了欧洲的私人博物馆、印度和尼泊尔的异教古神庙、中东沙漠里人迹罕至的废墟——到头来都一无所获。传说中存在的手卷或批注或者已佚失,或者是被错误的理解引入了歧途;炼金术过程要么描述得过于隐晦,无法复制,要么什么结果也得不到;神乎其神的大师弄到最后要么是自欺欺人的白痴,要么干脆就是虚构人物。
还是夏洛特本人给他们弄到了一条真正靠得住的线索:她想办法读到了新泽西的秘密档案,偷出几份案宗,其中提及一个迟至1955年还用假名居住在南加州的女人,这个女人曾经拥有某些或许具有能力的人工物品。夏洛特不知道更多的细节,但正是这条线索带着拉斯卡塞及其小队来到洛杉矶,与“晚祷”组织的加州分部协同行动。
两口波旁威士忌温热了喉咙,也赶走了关于她付出了何种代价才接触到秘密档案的记忆。
在夏洛特看来,拉斯卡塞和戈尔兹并不真心相信老妇人的装置确实存在,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老妇人死了已经有些年头。但中午时分,“晚祷”组织的全部电子灵应盘 忽然全都颤抖着动了起来,许多幽魂急切地想知道它们是否还拥有身份——这件事情,再加上对当日地震图表的仔细研究,拉斯卡塞终于确认,那个装置被激活使用了。
他立刻让“晚祷”组织的遥视员三角定位那东西的位置,一小时后,他们将位置限定于洛杉矶地区的某处。
接着,下午一点半前后,报告称老妇人的装置开始向东移——遥视员不是特别确定,因为装置当时没有启动——于是,拉斯卡塞召集了戈尔兹和夏洛特,开着巴士赶往棕榈泉。
漫长旅途中的某个时候,驾驶员座位旁乌木柜子里传来“当”的一声,柜子面上电子灵应盘的指针仿佛弹珠游戏的弹珠般疯狂跳动,闪出杂乱无章的字母和数字。夏洛特觉得柜子里的东西甚至发出了呻吟声。
戈尔兹和拉斯卡塞压低声音争论几句,然后带着极度的小心和谨慎打开了柜子。
夏洛特必须拼尽全力才可以压下反胃的感觉。激动不安时,那颗头颅的气味似乎一次比一次更加可怕——仿佛滚热的朗姆酒又加了“血和蜜糖还有教堂旧钟的碎屑” 的味道,尽管它没有眼睛,但她总觉得那东西在注视自己。
戈尔兹极为小心地从柜子里拿出那颗黑若焦油的头颅和它的木头底座,在手臂所及的范围内举着它转了一圈,让那东西——按照他的说法——“检查交通”,他举着头颅走过车厢,让它透过后车窗向外张望,尽管头颅似乎颤抖得更加激烈了,但路上的车辆和天空中的东西似乎都无甚异样。
拉斯卡塞大致向夏洛特描述了周遭景致,但她看到的顶多只是某人眼中的仪表盘——属于轿车或皮卡还不一定——和锈迹斑斑的白色车头。没什么看起来怀有敌意的东西。
夏洛特尽量避免看见那颗恐怖的黑色头颅,但在某个她透过拉斯卡塞的眼睛看东西的时候,却一眼瞅了个正着。
没有眼珠的头颅上,黑得发亮的皮肤绷得很紧,佩斯利螺旋花纹的银色织物或者贴或者填在前额、面颊、鼻梁和下巴上,仿佛金属质地的毛利人文身——也许是用来填补虫蛀洞眼的,夏洛特不禁想道——脖子上松垮垮地系了一根缎带,在木头底座下头前后摇摆。“查理·卓别林的帽子”,戈尔兹和拉斯卡塞这样称呼那条缎带。按照戈尔兹的说法,那根缎带原本镶嵌在卓别林的一顶帽子内部,被切下来之后加了颗纽扣打成结。
夏洛特赶忙把视角切换到驾驶员的眼睛。
戈尔兹终于把头颅放回柜子里,关好柜门,擦拭干净双手。直到这时,夏洛特才敢长出一口气。
下午4点10分,头颅又在闭锁的柜门中呻吟起来,电子灵应盘再次飞快闪出缺乏意义的数字和字母;幸运的是,在他们打开柜门之前,拉斯卡塞收到安伯伊基地的电话,对方的声音非常狂热,说老妇人的装置已经消失——它掉出了所有遥视员的视野。
拉斯卡塞立刻再次致电加州理工的地震实验室,但过去半小时内没有发生地震。显然,装置曾被短暂激活——太过短暂,无法三角定位——但未经使用就消失了。
此刻他们正在回洛城办公室的路上,夏洛特一直在用威士忌安抚躁动不安的神经。拉斯卡塞很快就将得到那个装置——无论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她此刻再着急也无济于事。
她知道自己可以去看前方的公路,去看夜色中亮起灯光的窗户——远处人家的厨房、卧室和客厅——但她不想让自己看见那些东西。这时候她不需要那种heimweh(德语:思家情结)的情绪,那种渴求陌生人温暖家庭生活的冲动。现在她距离获得属于自己的生活仅有一步之遥了。
戈尔兹说过,他在巴士上从来睡不着,但夏洛特总能睡得很香甜——噪音和车身的晃动让夏洛特恍惚间回到了童年时代。
从8岁开始,直到19岁时由于残疾光荣退役为止,夏洛特·辛克莱尔一直在替美国空军效力,在帕纳敏特泉以南莫哈维沙漠的“民兵”洲际弹道导弹发射井工作。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和整个夜晚,她和其他孩童待在地下发射指挥中心。所谓的指挥中心,每一个都是极尽简约之能事的三层楼房,悬挂于“震动隔离器”之上 的混凝土圆球内;每当哪一个隔离器气压不足,波音空气压缩机忙着鼓气补偿的时候,房间地板就会向某个方向倾斜。地板偶尔会一连好几个小时保持倾斜状态,那是因为压缩机功率不足,需要时间补充气压,她和其他人对此很快就习以为常——他们还经常晕头转向地发现固定防爆门从一边转到了另外一边。
戈尔兹把电话听筒放回携带式仪器箱中,开始朗读刚才记下的笔记。“她的最近亲属有两人,一个是给医院打电话的莫伊拉·布莱德利,另一个叫弗兰克·马瑞蒂——两个‘r’的马瑞蒂,分别是帕萨迪纳和圣贝纳迪诺的区码。咱们今天晚上去圣贝纳迪诺找弗兰克,他住在东边,而那东西恰是向东移动的。”
“别给他打电话,”拉斯卡塞说,“尤其别半夜三更打电话。别去恐吓他们,我们不需要这样。明天再给弗兰克打电话,如果那东西在他手上的话,出钱买下来。五万美元应该能……起效。登门拜访就交给夏洛特了,可以让他放下戒心。”
夏洛特在巴士黑暗的后部点了点头。登门拜访就交给我了,她想道,我很擅长观察。吩咐我做这些事情,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早在六十年代初,密德堡陆军情报机构就有人担心苏联特异功能部队也许会找到美国的导弹发射井,于是设计建造了这批发射井,希望可以瞒过那些遥视员。沥青和砾石铺就的飞机跑道藏在一排漂亮的嘉年华会帐篷、饮食摊子和遛马跑道底下,地下发射控制中心的灰色墙壁则挂满了小丑布佐、工程师比尔和甘比的画像,发射中心的控制台也涂绘了俗艳的线条和圆圈,真正起作用的指示灯和按钮就变得不那么显眼了;指挥官的发射钥匙上用环氧树脂粘了一个小丑脑袋。上司要求夏洛特和其他孩童在指挥中心里玩锡兵和积木屋,陪同维护人员进入通道和发射井,连发射井里都绘着巨大的苏斯博士壁画。苏联千里眼即便看见了导弹发射基地,按照设计者的想法,也会将之当做游乐场和奉行渐进式理念的小学,把那次观测视为难以避免的疏漏。
夏洛特是“发射井捣蛋鬼”的女皇,因为在远距视物者用她的眼睛看东西的时候,她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存在。这种事情一年总要发生两三次,这时候,她就按照受到的训练,尽量大声歌唱《再见黑鸟》,听到这个信号,空军人员便放下手头的正式工作,开始唱歌跳舞、玩耍木偶、吹响廉价铁皮小号。也有一些时候——比方说她喜欢的军官受了斥责,她被派去陪同腐蚀控制小队在数九寒冬的黎明去七层以下执行任务,甚至她觉得百无聊赖的时候——她就在没有感觉到外部入侵的时候唱起歌来。某些时候,她相信基地司令官非常怀疑她是不是发了假警报,但他们显然得到过严格的命令,不许对她的警报提出疑问。
后来,她找到机会,圈定一名正在透过她的眼睛视物的遥视员,跟着两人之间的连接回溯,她瞅见那人的周围环境——大体上总是某个毫无特征、黑洞洞的房间,但也有几次,她发觉自己在注视开动着的轿车的仪表盘。
夏洛特从未向她的管控官员提起这种自发产生的寻踪能力,因为即便年纪还小,她也猜得到那些人立刻会把她弄去某个时刻被外国遥视员监视的地方,好让她反过来刺探他们的秘密。
夏洛特不想离开“发射井捣蛋鬼”的地下秘密王国。发射控制中心是她的家:翻板活门之间的楼梯和走廊,两百英尺长的空中索道,支撑梁桁底下数不清的躲藏地点,还有那巨大无比的发射井本身——它深达十层楼,亮闪闪的“民兵”导弹把宽敞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
1978年,她19岁的时候,充电室的电池发生爆炸,弄瞎了她的双眼。
接下来的几个月仿佛噩梦——医学治疗,心理治疗,没完没了的述职报告,最后终于光荣退役——在这几个月里,她发现了两样东西,这使得盲眼和被驱逐显得不那么难熬。首先,她可以通过一百英尺之内——距离按照季节不同略有变化——任何人的眼睛视物;其次,酒精。
戈尔兹从桌边起身,沿着狭窄的楼梯走进巴士前门旁边的洗漱间,百无聊赖的夏洛特监控了他,看见他抬起双眼望着低矮的塑料天花板,用两手控制方向,瞄准尿壶。夏洛特不禁笑了,戈尔兹算不上标准的“绅士”,因此这不过只是羞怯而已。知道夏洛特能力的男人去洗手间的时候,总是故作端庄地仰望上方,或者存心粗鲁地低头俯视,反正非得表达一下看法才行。拉斯卡塞属于后者,和拉斯卡塞在一起,你就要时刻做好大吃一惊的准备。
她把注意力移到拉斯卡塞身上,发现他正瞪着纵横字谜里的一条提示发呆:四个字的单词,意思是“隐蔽的围栏”。
“‘哈哈’。”她在颠簸的巴士里冲车头叫道。
“有什么好笑的?”他叫道。
“‘哈哈’就是‘隐蔽的围栏’ 。”她告诉拉斯卡塞。
他在报纸边缘写道:“喝完酒赶紧睡觉,明天有你忙的。”
“哈哈。”她说完,遵照拉斯卡塞的指令喝酒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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