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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八点,弗兰克·马瑞蒂走下铺着砾石的车道,去取当天的《洛杉矶时报》,绿色漫游者旅行车就停在拴了链子的大门外。
他比达芙妮醒得早,但没叫醒女儿,而是悄悄起床,去厨房穿上睡衣和拖鞋,给学校打了电话,然后准备早餐。
他告诉英语文学系的秘书,今天他没法到校授课,然后在炉子上煮了牛奶,倒进两碗贵格速食燕麦片里,又往两个碗里各舀了一汤匙奶油和一茶匙利口酒。他把碗端上餐桌的时候,达芙妮恰好适时出现。
“刚去我的房间看了一眼。”她拖出一把椅子。
“今天咱们动手修理。”弗兰克说。
“昨天太疯狂了。”说完这句,她就开始埋头对付燕麦粥。
“最疯狂的一天。”他同意道。
今天端上的是她不舒服时才吃的餐食,而非平时的谷类、培根和鸡蛋,达芙妮对此没有加以任何评论,马瑞蒂感到挺欣慰。经过昨天晚饭时的几次哽塞,他不想给女儿吃需要咀嚼的东西。
电话在这时响起,他不想起身去接,听任自动答录机在几声铃响后接起电话。
“这里是马瑞蒂家,”答录机里响起他的声音,“我们此刻无法接听电话,请留言并留下回电号码,我们会尽快打给您。”一声蜂鸣和两秒钟沉默之后,传来的却是线路空闲音,对方显然立刻挂断了电话。
他瞥了一眼达芙妮。女儿皱着眉头,有一瞬间,他觉得让她不适的是房间那头他的声音,而非这通突然挂断的电话。
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跳上桌子,趴在昨天的报纸上,达芙妮摸摸那只公猫,一不小心看见了头版的标题。“昨天是猫王去世十周年,”她说,“鬼魂是不是也要回来参加纪念仪式?”
“我去穿衣服,拿今天的报纸。”弗兰克说着推开椅子。
东方的朝阳把柠檬树和梨树的影子投在砾石车道上,南方的天空仍是一片森然的湛蓝。小片灰烬在阳光中静静飘落,北边的群山上覆盖着一层白色雾霭。
报纸扔在大门里的砾石地面上,但绿色漫步者旅行车吸引了弗兰克更多的注意力,他慢慢走过报纸,打开铁链上的挂锁,从始至终眼神没有离开过那辆车。车子的驾驶员座位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仍旧是同一名灰发男子,昨天下午也是这家伙开着车来到他家门口,倒车掉头扬长而去。
弗兰克把大门拉开到足够他出去的空隙,上了街道,走向驾驶员一侧的窗户。窗户被摇了下来。
还没等弗兰克说话,车里的男人抢先道:“她昨天给我打过电话,很早的时候。她说可以让我用这辆车。”
弗兰克望着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灰发下沟壑丛生的松弛面容,暗想自己似乎在哪儿见过这张脸。“这样说来,是你打破了厨房窗户去拿钥匙了?”他说,“你是谁?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来这里是因为——”老人似乎想转动门把手,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他深深靠进座椅,“很难启齿,”他嗓音嘶哑,大概在香烟和酒精里泡了好些年。“我叫德雷克·马瑞蒂。”
弗兰克一时间觉得天旋地转,胸腹间一片冰凉。他后退半步才站稳脚跟,花了很长时间才控制住情绪,“你是我的父亲?”
“没错。你奶奶就是我的母亲——听着,年轻人——她说我应该——她说我应该离开,这对所有人都好,那还是1955年的时候。现在她死了,没法继续勒索我了。我真该杀了她,然后自己留下——也许我就应该这样——但一个人很难下手杀死自己母亲。”
“杀死我的母亲就很容易了?”
老人从紧咬的牙关中吐出一口气。“该死,小子,这事情我不知道。我把钱交给你祖母,叫她转交维罗妮卡。还有信。想来她只留下了钞票,信件全进了垃圾桶。这很像她干的事情。”
“可你却把孩子留给了她。”
“你难道宁可去寄养家庭?老嬷对你们总算不错吧?记住,她不知道维罗妮卡会自杀。”
弗兰克想告诉老人,在撞车自杀之前最后那段时间里,维罗妮卡如何用醉酒消耗生命,过得如何暗无天日——他想听见,他非常想亲耳听见老人如何作答——但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情。
“老嬷的父亲是谁?”他换了个问题,“普洛斯帕罗的真名是什么?”
灰发老人摇摇头:“不关你的事,小子。就当他是‘彻底的零蛋’ 吧。”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达芙妮从半开的门的阴影中说道。
“达芙——”马瑞蒂气冲冲地走向她,“你不该出来。这家伙——”
“是你的父亲。”达芙妮接口道。她还穿着睡衣,光脚站在砾石地面上。“你脑子里的图像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不是吗?那位头发乱蓬蓬的老科学家。”她走出大门,站在早晨清冷的阳光中,站在弗兰克身旁,握住父亲的手。“老嬷为什么要勒索你?”她问车里的男人。
“达芙,”弗兰克心急火燎地说,“我们不清楚这位先生的确切身份。赶快进屋等我。”
“行。不过他肯定是你的父亲——你们长得很像。”达芙妮松开父亲的手,蹦蹦跳跳地沿着车道返回室内去了。
弗兰克忍不住回头看车里的老人,他的脸色很清楚地表明达芙妮的说法让他很不开心。
但父亲紧紧闭着双眼,同时皱起了眉头,仿佛忽然消化不良。
“你没事吧?”弗兰克问。
老人睁开双眼,用尼龙外套的袖子蹭了蹭眼睛,他深深吸气,然后慢慢吐出。“最好没事,最好没事。她说什么来着?”
“她说你我长得像。”
“马瑞蒂家的下巴,”老人略带酸楚地微笑道,“眼睛和鼻梁似乎也有与众不同之处。找张爱因斯坦30多岁的照片看看吧。”
“我以为——我们是爱尔兰血统。”
“我的父亲也许是爱尔兰人,米兰达说,他叫费迪南。不过,他的家姓不是马瑞蒂,马瑞蒂是你祖母没出嫁前的姓氏,后来多加了一个‘r’,让它看起来像爱尔兰人。我们出自塞尔维亚人在匈牙利的旁支,我们家的父亲似乎有失职的倾向。不过我——我向你保证——我别无选择。”他张开嘴又闭上,片刻后才继续道:“无论如何,对不起——我无法说明我有多抱歉。”
弗兰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也许你真的很抱歉。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帮助了。”
老人隔了片刻摇摇头:“我也觉得是这样。能让我进去吗?”
弗兰克一下子愣住了。“当然不行!我们另找时间见面——留下你的电话号码。说实话,等你离开之后,你……你最好走路离开——我已经记下了车牌号码,打算报警说车被偷了。”
“能让我进去吗?”老人重复道,“我母亲,也就是你的祖母,昨天过世了。”
弗兰克皱起眉头。有达芙妮在附近,他不能向父亲提起那些令人不快的话题;不过,他们或许也不该从那些令人不快的话题开始谈话。要是他现在就让父亲离开,老人或许永远不会再出现,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弗兰克喟然叹息:“当然,请进吧。不过——你必须保证,如果我说你该走了,你就要不说二话,立刻起身离开。”
“没问题,够公平。”
半个街区之外的街道对面,伯特·茂尔克钻在租来的福特LTD轿车掀开的车盖底下,不敢直视弗兰克和先前坐在旅行车里的老人的背影,不过他注意到了老人的腿脚不太灵便。他们想必正在走向弗兰克的住处。
茂尔克把打开的工具箱搁在散热器上,假装自己在拆卸电池正极的夹钳。他在这儿站了十多分钟,时而趴在引擎上,时而坐回方向盘后面,仿佛正在努力发动汽车,一旦发动了便会离开。
这里已经出了圣贝纳迪诺的市区界限,不属于任何大型社区,既没有街灯,路边也没有人行道;茂尔克脚下是一片被踏平的布满轮胎印的草地,他身后那幢屋子的窗户和门都用三合板钉了起来,车道正中摆着一个硕大无朋的棕色钢铁垃圾桶。
大街东边开过来一辆天蓝色宝马轿车,慢慢接近了他。他趴在电池上,仿佛在仔细检查电极有什么异样。
宝马车开过他身旁,经过弗兰克住处时短暂地闪了闪刹车灯,接着继续向前行驶,车后窗反射着阳光,看起来和别的车子没什么大不同。它在街区西头的停车标记下稍作停留,然后右转而去。
茂尔克脸色铁青,手忙脚乱地把工具扔回盒子里。快离开这儿,他心想。
驾驶员身旁的那个女人,四分钟前一辆本田序曲轿车也载着她经过这里,那辆车也一样是慢慢自东向西行驶。上次看见时他就在脑子里做过笔记:齐肩黑发、身材苗条、30多岁,戴太阳眼镜,穿蓝色短袖罩衫。真正的黑发美女,他心想。两次经过时,她似乎都在直视前方,没有扭头去看马瑞蒂的住处。有可能是附近的居民,但两次在不同司机驾驶的不同车子里经过弗兰克的住处,这未免过于蹊跷。
他啪的一声关上工具箱,放开支撑车头盖的伸缩杆。是时候该离开这儿了。
“我记得山上的火。”弗兰克的父亲说,视线越过屋顶,投向北方天空中的袅袅白烟。
“傲慢的白昼,温柔地用烈火装满他蓝色的骨灰坛。”弗兰克随口引用爱默生的话,他们沿着车道慢慢走向房子,他急于回到室内,但父亲的腿脚不甚灵便,这让他等得有些心焦。
推开厨房门,父亲对依旧躺在草地上的录像机点点头,昨天的火让录像机的塑料表面起了泡。
“这场面不寻常。”他说。
“那东西着火了,”弗兰克冷然答道,“估计是电线短路。”老人摇摇晃晃地进了房间,他随手把门关上。“达芙!我们——有客人了。”
达芙妮出现在厨房门口,她已经换掉睡衣,在白色T恤下面套了一条绿色灯芯绒工装裤;她显然预料到父亲会邀请老人进屋。“我正在解释,”弗兰克接着说,“昨天录像机短路,着起火来。你关好卧室门了吗?别又让猫跑掉。”
她点点头,对祖父说:“连同里面的电影一起烧掉了。”
“真的吗?”老人说,“什么片子?”他拉开“特供”牌 橄榄绿色外套的拉链,弗兰克注意到衣服显得硬邦邦的,折叠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里面穿的红蓝条长袖衬衫的口袋似乎也塞得很满。老嬷家里说不定还有不少现金呢,他不禁这样想道。
“《皮威的奇妙大冒险》。”达芙妮说。
老人似乎没法把外套搭在椅背上。“那——”这嗓音有些嘶哑,他清清喉咙,接着说道,“那可别是租来的。”
“不,是我们家的,”弗兰克答道,“要喝咖啡吗?”
“咖啡——”老人漫不经心地重复道,“咖啡。”他对儿子眨眨眼,“不,我已经起床很长久了,现在都快到我的午饭时间了。能给我一杯利口酒加冰解解乏吗?”
弗兰克意识到,老人身上的怪味夹杂着果味口香糖、香烟和伏特加的气味。没到早上八点就喝伏特加,他心想,然后拿利口酒解宿醉吗?要是他离开的路上被警察拦住,让他做酒精测试,那我岂不会因为给他酒喝而负上责任?弗兰克想了想,发觉自己并不在意,于是拿过水杯,倒了大半杯琥珀色的美酒。
“冰块在冰箱里,”他把酒递给父亲,“想要自己拿。”
“也能给我一杯解解乏吗?”达芙妮问。
“当然不行!”老人说。
弗兰克对她笑笑:“不行,坐下,别乱跑,也别出声。”
“哎,哎。”
达芙妮在桌边坐下,弗兰克也跟着坐下;父亲找到冰块,往杯子里扔了几块,然后走到椅子前,也坐了下来。
老人往后靠了一靠,扭头四处打量厨房,弗兰克发现自己不太喜欢父亲扫视他、露西和达芙妮经年积累的事物的眼神——用以清洗咖啡杯和碗的卡力班毛巾、食品室门上的猫咪日历、架子上卡通形状的椒盐瓶子……不过,老人也许只是嫉妒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庭——他看起来似乎四处漂泊了许多年。
老人终于扭头看着弗兰克说:“不该让小孩子喝酒的。”他神情恳切。
“你的腿怎么受伤的?”达芙妮问他。
“车撞的。”听见达芙妮的问题,他好像有些生气。
“老嬷昨天给你打了电话?”弗兰克说,“你怎么知道她过世了?”
老人把视线转回弗兰克身上。“我有些担心,给夏斯塔警方打了电话,”他说,“她从那儿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好像有预感自己马上要死了,便把车和别的都留给我。最后一刻居然想到打电话给我了。”
弗兰克发觉自己并不相信老人说的话。也许就是这家伙杀的!他心想,好吧,不大可能,他没法及时从夏斯塔赶回来打破老嬷的窗户,取走钥匙。
“你问过,”尽管老人看的是酒杯,但显然在对达芙妮说话,“她为什么要勒索我。一个人死了,一笔钱丢了,她知道某些证据,能够证明我与此有关。她甚至相信我是犯罪同谋。但她勒索我不是为了金钱,只是要我离开,不得再次联系你们之中的任何人。否则我就要进监狱,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环境证据非常确凿,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老人停了下来,笨拙地去拿杯子,但手指差几英寸抓了一个空。他低头拿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
弗兰克看得出达芙妮很想提问,于是便替她说了出口。“她为什么要你消失,要你离开我们?”
“真不该——不该当着小姑娘的面讨论这个话题,”老人犹豫片刻,“呃——和你母亲结婚,多多少少,少少多多,是为了证明我——能够爱一个女人。在五十年代,真的没什么其他选择。可惜——到头来完全不成功。”老人的脸涨得通红,他又喝了几大口酒,透过紧咬的牙齿长吐一口气,那声音几近一声口哨。
“你的祖父,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也一样?”弗兰克飞快接上,“和我的曾祖母?”
“你似乎早就知道了。”老人逐字逐句地说。
“为什么要弄得这么神秘?直到昨天,我连半点风声都不知道。《大不列颠》没提到老嬷,她也一个字也没说起过。”
“老嬷出生于1902年,爱因斯坦和她的母亲还没有结婚的时候。呃——这个丑闻太厉害了。他希望当上教授,但又身处保守的瑞士,便只好出此下策。过了一段时间,为此编造的谎言和小女孩的新身份变得过于完满,没法再改回去了。”
“嗯哼。你离开我母亲之后为什么去拜访他?”
父亲面无表情地瞪着他。“我觉得那些事情你没有完全弄正确,”他说,“历史故事咱们等会儿再讨论。”
“你打算去勒索爱因斯坦?”弗兰克问,“用他的女儿勒索他?”
“能抽烟吗?”老人问,伸手去外衣口袋里摸烟盒。
“没问题。达芙,能去拿个烟灰缸吗?”达芙妮点点头,推开椅子去找烟灰缸了。
“你完全不了解我,”老人继续道,“所以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会生气。回答是否定的,我没有打算勒索他。我的母亲倒是有可能。”
“为了得到什么?”弗兰克问。
达芙妮把玻璃烟灰缸搁在老人手边,但老人没有转头看她,他从衣袋里翻出一盒打开的万宝路香烟,摇出一根。“也许与从我这里勒索的是同样的东西:不得露面。他从1933年之后再没出现在加州。”末了,他终于望向达芙妮:“我猜你那部电影肯定没损坏,你把它抽出来了吗?”
“肯定给烧着了,”她小心翼翼地答道,“再说,它在外头摆了一整夜,难说没有被蜗牛啃坏。”
老人接连撕下两根火柴,但都没有抓牢,他加倍小心地撕下第三根,才勉强擦燃,凑到香烟尽头。“我有个朋友,”他吐出第一口香烟,顺便吹灭火柴,“他能修复所有类型的电磁硬件——电脑磁盘、录像带,都没问题。把那盘录像带给我,我拿去给他。”
“不用了,”弗兰克说,“我打算——自己修理。”
“没错。”达芙妮说。
老人盯着儿子:“这些东西你很熟?”
“我就是吃这碗饭。”弗兰克答道。
老人露出显而易见的困惑神色。“也许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但不知能否请二位吃个午饭?”他把烧过的火柴丢在烟灰缸里,“我做东!”
“我们今天午饭已经有约了。”弗兰克说。
父亲点点头,似乎已有此预料。“呃——那明天呢?”
“明天我要上班,”弗兰克说,他很不情愿地加上一句,“明天晚餐如何?”
“晚上,没问题。七点?”
“行。你有电话号码吗?”
“没,暂时没有,号码本里有你的名字。我六点给你电话确认。吃意大利菜行吗?——今天不是意大利菜吧?”
“行。”
“说定了?”老人有些紧张。
“是的,一言为定。”弗兰克站起身,“呃,和你谈话很——让人痛苦。”他没有伸出手。
“一开始总是免不了的,”老人把椅子往后推了推,“也许慢慢能亲近一些,我真心希望如此。达芙妮,见到你很高兴。愿你一切都好。”
“谢谢。”达芙妮盯着桌子说。
“记住,今天别吃意大利菜,”老人花了不少力气才站直,“明天晚上咱们好好吃一顿——千层面、匹萨、开胃小菜——”
弗兰克陪父亲走出厨房,他站在老人和坏了的录像机之间,父亲蹒跚着走下车道,他低头拾起了录像机。
“达芙,”他冲着厨房里高声说,“去把给除草机用的汽油罐拿来,咱们把这玩意儿烧成灰。”
另外,他心想,我要随身携带老嬷的那些信件,放在公文包里。
“老家伙走出来了。”戈尔兹已是第四次驾车驶过弗兰克家,这次开的是一辆白色丰田。“腿脚不大方便。街那头修车的家伙走了。”
“咱们那位好朋友不接电话,”拉斯卡塞的声音从仪表盘上的步话机里传出来,“他让答录机接听的。夏洛特,看见什么了吗?你从来没给我你的钱。”他又加上一句。
戈尔兹伸手揿下步话机的频率选择按钮,跳到他们商定好的下一个频率上——他们用“披头士”乐队《艾比路》专辑的曲名当暗号。
“他们的屋子和大街之间的距离太远了,”夏洛特说,“我只能勉强透过一个女孩观察——肯定是那个小女孩。两个男人在餐桌前,一个显然是女孩的父亲:三十多岁,黑头发,六英尺左右,瘦削;另外一个就是这位老先生,他正要坐进——噢!亲爱的!”戈尔兹再次切换频率,她接着说了下去,“坐进那辆绿色漫游者。他们肯定有血缘关系,两个男人,长得非常像。老人在抽烟,喝了威士忌或白兰地,总之是棕色的酒。没了。”
戈尔兹放慢车速右转,眼睛盯着后视镜。附近人家的院子里不是堆着报废的卡车,就是养着活生生的山羊。
“建筑平面图呢?”拉斯卡塞通过对讲机问。
“没太看清楚。厨房约十乘十二英尺,南北方向略窄,东墙北端连着走廊,有楼梯通往平台,后面就不清楚了。”
“好吧。你有没有看见——刻薄的芥末先生。”戈尔兹又伸手切换频率,“——看见录像带,或者扁平的胶片盒子——”
“没有,除了厨房之外,我只看见了车道的下半部分。”这么说,夏洛特心想,过世老妇人的魔法装置是一部电影喽?
她按捺住笑意——在她的想象中,那东西至少该是干尸之手做的枝形烛台什么的。
“夏洛特,”步话机扩音器里的声音说,“我想让你接近女孩的父亲,马克斯韦尔的银锤。”咔嗒,“——前提是我们先找到机会进入他的屋子,做一份人物侧写档案。这是预备性的接触,只是为了建立关系,暂时不提任何问题。一起来。”咔嗒。“非常偶然的碰面,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那种即便事后回想也绝不会认为是事先安排好的。释放你的魅力,行吗?”
“行。”她说。
昨天夜里“晚祷”组织首次听说他的名字,今天便已经知道了不少信息:弗朗西斯·托马斯·马瑞蒂,鳏夫,有一名叫达芙妮的12岁女儿;1985年,孩子10岁的时候,妻子露西死于胰腺癌。马瑞蒂是大学里的文学教授,有一笔3万美元的抵押贷款,通过汽车俱乐部购买人寿保险,没有任何犯罪记录。
有件事情夏洛特不打算向拉斯卡塞和戈尔兹提起,在透过小女孩的眼睛窥视周围的时候,虽然只是短短一瞬间,但她确实看见了一幅小女孩自己的画面,附近哪儿都没有镜子——那情形仿佛在那一瞬间里,小女孩和餐桌上的某个男人共享了视野画面。小家伙真是漂亮,大大的眼睛,棕色的刘海。
早在导弹发射井工作的那些日子里,夏洛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贸然提起过多细节只会扰乱已经安排好的事情。重点是要让小夏洛特获得最大的好处,她想道。
透过戈尔兹的双眼,夏洛特看见路边院子里的一个女人,她停下晾晒T恤和牛仔裤的动作,看了一眼白色丰田轿车,夏洛特趁机切换成那个女人的视野,望着驶过面前的车子里自己的侧影。还是挺漂亮的,有拉拉队长的风貌,她想道。若是一切按计划来,我很快就不用这么干了。
“欧普斯总在找妈妈,”达芙妮坐在餐桌前看连环画,此刻显然读到了《布鲁姆县》,“我想他妈妈也是企鹅。”
“想必如此。”弗兰克站在水槽前答道。
达芙妮推开报纸。“你肯定感觉很奇怪,”她说,“忽然间冒出来了活生生的父亲,坐在厨房里抽烟。”
“是啊,”弗兰克正在用洗洁精洗手,“他的解释听起来挺合理,对吧?”他用纸巾擦干净手,闻了闻——汽油的难闻味道差不多没有了。最近我的生活充满了汽油味,他想道。
“他的意思是不是说自己是同性恋?”达芙妮问。
“呃,是的。”
“他才不是同性恋呢。”她说。
弗兰克回到餐桌前坐下。“你怎么知道?”他问。
“你学校里的保罗和韦伯斯特,他们是同性恋。本内特姑父的几个朋友明显也是——倒不是说他们总拿这个说笑,或者总是愁眉不展,但——但他们和你父亲不一样。”
“样本太少,不足以说明问题,再说,我这个老爸一点儿也不像放松了聊天的样子。”
她耸耸肩,显然没有放弃她的观点。“不能去阿尔弗雷多餐厅了?”
“当然可以。”
“你答应过不去的。”
“事实上,我打算——”弗兰克停下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我觉得可以打破和他的约定。该让他多体验一下失约的滋味。”他耸耸肩,“就说我们吃了墨西哥菜好了。”
“好。今天上午整理房间吗?能让我刷漆吗?”
“没问题,走廊里那种瑞士咖啡色可以吗?说到这儿,走廊天花板被烟熏黑的地方也该刷点儿。”弗兰克拿起父亲用过的杯子,摇晃着还没化尽的冰块。“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想要我们手上的某些东西。”
“那盘录像带?”
“我也这么觉得!但即便录像带已经毁了,他还是想要什么东西。”达芙妮把冷透了的燕麦片推开,“你怎么看?”
“他让我很尴尬。我觉得他挺可怜的,他多半酒精成瘾,说出抛弃我和莫伊拉的原因也无法改变事实。”他摇摇头,“我觉得……他对我而言永远都是一个陌生人。”
达芙妮的眼中渗出泪水,“比遇见他之前更糟糕了,对吧?”
弗兰克吸了口气,正想说话,又停下来,缓缓吐气。“我想是的,”末了,他说,“成百上千的可能性,到头来却是一个老酒鬼开着老嬷的车子随处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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