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两个男人在隔间外的餐馆走廊站住，对本内特·布莱德利点头示意，他起身迎了上去。来者中，一个身材矮胖，蓄黑色络腮胡，另一个身材高挑，有些女人气，白色头发剃得很短，两人都穿着全套黑西装。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们脸上，两人看起来都非常疲惫。
“布莱德利先生，”白发男子欠了欠腰，“我叫斯图姆。”
“我叫德朗。”留络腮胡的男人笑着说，在眼镜背后使了个眼色。
“二位请坐。”本内特说。时间还没有到上午九点，斯图姆早晨七点就给他打了电话。本内特也很疲惫，他昨晚才从夏斯塔飞回洛杉矶，搭乘摆渡车到达停车场，开车回家时又在公路上堵了很久。
他没有叫醒莫伊拉，独自一人出了家门。
两名男子坐进小隔间，一人坐在他对面，一人坐在他旁边。
“我们和弗朗西斯·马瑞蒂谈过了，”本内特右手边的斯图姆说，“今天早晨在电话上谈的。我们告诉他，昨天晚上我们给您打过电话。我们说，我方必须与丽莎·马瑞蒂的两名继承人洽谈，否则无法谈定收购事宜，毕竟您和您的妻子和他拥有同样的继承权。他……呃……他说东西在谁手里谁说了算，然后就挂了电话。他已经帮女儿办好了出院手续，还没有从圣贝纳迪诺回到家里。”
“出院？她怎么进医院的？”
“气管切开术，她吃东西的时候噎住了。”
“那孩子吃饭跟猪似的，”本内特说，“迟早还得再切一刀，医生该给她安个阀门。”
“咖啡就行，三个人都是。”德朗告诉拿着记事本走过来的女招待。女招待点点头，走开了。德朗对本内特说：“出价是5万美元，我们希望能尽快完成交易，最好今天。”胖男人呼吸间带着薄荷糖的味道。
“如果弗朗西斯带着物品逃跑，”斯图姆说，“就有可能卖给其他人，我们和您对此将无能为力。他在事后可以谎称从未见过那些物品，一问三不知，全盘否认。”
本内特心口直发凉。“你难道不能报警吗？你不是有……有单子什么的吗？还有你和他祖母的通信记录？我是说，你很了解那些东西……和我一样了解，也许比我更了解，因为你知道老太太想卖出的究竟是哪几样东西。”他此刻真想喝两口咖啡，“对吧？”
斯图姆盯着本内特看了几秒钟，白色睫毛之下，他的双眼呈非常淡的蓝色。“我们不希望警方介入这件事情，你该注意到了，我们始终没有亮出身份。你没有我们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假如交易谈不成，我们只会耸耸肩，就此消失。把钱放回口袋里。”
全能的上帝呀，本内特心想，那疯狂的老太婆在卖什么东西？成箱的机关枪？海洛因？真是天晓得15万美元！没有身份的人！百分之百是不合法的。他忽然觉得很饿，附近桌上培根和鸡蛋热乎乎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
“知道他们可能去哪里吗？”德朗问，“他挂了电话。”
“我何时能拿到钱？”本内特问，“如何付款？这交易显然非常——非常——不留记录。”我应该赶紧离开，他想。我知道我应该赶紧离开。支票怕是不可能的，假如他们给我现金——我怎么知道那不是假钞呢？我和这类人没打过交道。还好早晨出门前没叫醒莫伊拉。
斯图姆说：“加利福尼亚大街的美洲银行，6张银行本票，全部以你的名字开具，每张面额均为8333美元，加起来是5万美元差两块，不过今天的咖啡我们请客。一旦拿到那些物品，我们就开车送你去银行，取出那些银行本票给你。你可以兑换现金，也可以转为存款，在接下来的3年内随你处理。”
这倒是不错，本内特心想。他感觉到一滴汗珠在衬衫下淌过侧肋。
“假如良心发现的话，您也可以和他平分。”胖男人德朗面无表情地说。
本内特露出满脸讥讽的笑容。
“知道他们可能去了哪里吗？”德朗问。
“知道，”本内特说，“不过，我们先去拿银行本票如何？”
“也行。”斯图姆站起身来。
“咖啡的钱先欠着吧。”本内特故作轻松，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不是老人，只是出了岔子的年轻人。他记得这句话出自米基·史毕兰 。
自称德雷克·马瑞蒂 的男人盯着吸顶灯上的水晶吊饰，灯没有开，阳光照进房间，屋里越来越亮，尽管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但他依然无法入睡。他躺在丽莎·马瑞蒂狭窄的小床上，星期天他就在这儿睡了一夜；星期一早晨他七点起床，然后去了弗兰克家。现在已经是星期二上午，他真希望昨天自己睡过了头，根本没去拜访可怜的弗兰克父女。
他从床边桌上拿起一个压扁了的烟头，烟头周围裹着一圈透明胶带。曾经呈棕褐色的过滤嘴已经褪成接近白色的淡黄色。
天使，别乱看了，望故乡吧。
他把烟头扔回桌上。
轻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屋内，水晶吊饰在头顶慢慢旋转；老嬷种下的茉莉花香气扑鼻而来，阳光被水晶吊饰分成三色光束，纷纷然落在书脊和油画上。
蕾丝窗帘在飘拂，他记得老嬷用voio voio这个字眼——也就是德语的“窗帘”——形容故弄玄虚、自命不凡但缺乏内容的谈话，以及不可能实现的计划，还有不切实际的徒然努力。
这次冒险远行——他挪动不停抽痛的右腿，换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躺着——就是典型的voio voio。
我仍旧可以给年轻的弗兰克一些投资建议，对吗？不过，此刻对他帮助最大的是什么呢？把至关紧要的事情告诉他，有用吗？别喝酒？别让达芙妮喝酒？没有用，不会有用。
和谐汇聚抵消了我的努力。心肠好、意图好的弗兰克·马瑞蒂抵消了我的努力。
达芙妮昨天应该在阿尔弗雷多餐馆被噎死。
马瑞蒂伸手把脑袋底下热得难受的枕头翻了个身。
关于餐馆里那可怕的半个小时，他有两次记忆，算上昨天，三次了。
原先那次，他反复实施海姆利克急救法，一次又一次，直到怀中抱着的只是一个面色苍白的死去女孩。他记得女儿死前在怀中最后的痉挛。救护车来得太晚，没能救回达芙妮。他为女儿哀悼不已，但还是熬过了葬礼和好几个秘密组织的上门讯问，接下来几个月可怕的孤独时光也没能打垮他，他没有“迎娶葡萄藤的女儿”——莪默·伽亚谟 形容酒鬼的说法。两年后，他和安珀结婚，安珀是他在1988年教过的学生，她将在明年听取弗兰克·马瑞蒂授课。他和安珀没有孩子，但他们过着非常愉快的生活，在九十年代中期购人雷德兰斯的一幢房产。那是安家落户的好时候，房屋价格还没有涨得让人望尘莫及，一名大学教师和他在eBay卖东西的妻子尚能承担得起。2005年，他53岁，已经开始考虑提前退休的事情。
那段人生，是他所谓的A人生。
2006年年初，他开始经历栩栩如生的幻象，幻象中是他截然不同的一种生活：B人生。在B人生中，他没有和安珀结婚，达英妮仍旧活着，和他一起住在基线大道拖车公园的车厢里。寡居的莫伊拉多年前就已买下他继承的那份老嬷住处，不但住在那地方，还申请了针对他和达芙妮两人的人身限制令。达芙妮时年31岁，酒精成瘾，极为憎恨自己同样酒精成瘾的父亲；而他，也同样憎恨达芙妮和他自己。
在A人生和B人生中，12岁的达芙妮都独自看完了老嬷留下的电影，他都在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里批阅试卷；等他沿走廊去厨房准备晚餐时，发现女儿仍在盯着空白一片的电视屏幕。他退出录像带，藏了起来。那天夜里，达芙妮开始发生吞咽困难的问题。
在他原来的人生，即人生A之中，达芙妮第二天就噎死在了阿尔弗雷多餐馆。而在幻觉中经历的人生B，他给女儿咽喉打了一个洞，达芙妮幸免于难，但当女儿从麻醉中醒来后，却在床头的记事本上写道：你切开了我的喉咙……我恨你。从此以后，她就仿佛被某个满怀恶意的魔鬼附体了。
按照他的看法，在他原本的人生剧本中，女儿死在餐厅里无疑是上天开恩的结果。
B人生幻象越来越频繁，维持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不得不辞去教职，到了最后，他已经弄不清楚哪段人生才是他真正的人生。
成年达芙妮的单亲父亲，没有子女的丈夫，这两个身份占据的时间一样多。
接下来，他越来越多地和达芙妮住在拖车里，与安珀在一起的生活成了越来越少的美梦。2006年4月，美梦终于不再出现。他被困在拖车里，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和一个愤怒、酗酒的成年女儿同住——但是，他依旧记得原来的生活。
我的过去为何要如此偏转？1987年的弗兰克昨天为何要做气管切开术？在原先的时间线上，我并没有这样做。
肯定是和谐汇聚，全世界意识压力陡然下降，导致时空连续体发生破裂，制造出极细微的断层——就仿佛两次浇注水泥后留下的不稳定接缝——在这个断层上，某些新变数的出现让事情朝其他方向发展。
在这个扭曲的现实中，弗兰克没有和安珀结婚，达芙妮到22岁就变成了无可救药的酒鬼，他也紧跟着下水；2002年，她27岁的时候，抢走了弗兰克的车钥匙，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拖车，站在那辆破烂福特金牛背后，想阻止她开车离开。
他又让那条坏腿换了个姿势。结果证明，站在车后实在是个错误。
在绝望之中，他孤注一掷，想挽救达芙妮和自己，从而展开另一段新的人生，人生C，第三次抛掷骰子。
他回忆起两段人生中秘密情报机构的那些问题，从而让他弄清楚了曾外祖父的身份，也引导他学习量子物理、相对论和卡巴拉。他在已经属于莫伊拉的老嬷住处东翻西找，偷走了爱因斯坦写给老嬷的信件。
然后，他使用万花筒棚子里的机器，跳回过去，假扮失去联系多年的父亲，接触35岁的自己和12岁的达芙妮。
假扮是自己的父亲，这比他想象中要困难——冒称同性恋比冒称是那个邪恶的老家伙容易得多。
达芙妮注意到了两人面容的相似之处：年老的和年轻的弗兰克·马瑞蒂！他希望达芙妮能够活下来，仍旧是个甜美的好孩子，前提是不能被噎死，也不能经历气管切开术。他要年轻时的自己允诺，绝不在那个可怕的日子去吃意大利菜。
当然，他自己也去了阿尔弗雷多餐厅，万一他们违背诺言，非要来吃意大利菜，他还可以想办法把两人赶走。然而，他们却没有如记忆中那般在中午抵达，直到12点30、40分都不见踪影，他放松下来，独自享用了一顿美食，还喝下几瓶啤酒。但命运没有饶过他，他们晚了一个小时走进餐馆。
接着，达芙妮噎住了，年轻的父亲做了气管切开术。
年老的弗兰克·马瑞蒂在老嬷床上翻了个身。他真该……真该打断弗兰克的腿，烧毁他的皮卡，致电警方说餐厅有炸弹。
昨天夜里——回忆起来委实是可怕的折磨——昨天夜里，他很肯定地相信，达芙妮死在了医院里——内出血、麻醉事故、用药错误，原因无所谓，总之她死在了医院里。得救了的轻松感排山倒海而来。
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他体验了半个小时的恢复正常，始于三辆车试图在基线大道拦截他，而漫游者旅行车忽然做出了奇怪的事情——在接下来宛如神灵赐福的三十分钟内，他的右腿既强壮又没有病痛，他也变得颇为健康，再不是沉溺酒海多年的那个虚弱老头。
基线大道那件事情过后，他发现自己身处另外一条陌生的街道上，直到返回高地大道，他才重新获得方向感，驱车前往阿罗海德儿童医院的路上，他的内心充满了欢欣鼓舞。
他打算帮助弗兰克为接下来的19年做好准备——娶安珀，在NFL、NBA和斯坦利杯的比赛中押哪些赢家，购买戴尔、思科、微软和亚马逊的股票，在1999年抛掉它们，然后把资金投入短期国库券和其他有价证券，还要购买许许多多《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小说的第一版，2001年9月
11日千万别去纽约。对于1987年的弗兰克·马瑞蒂而言，911还只是紧急电话号码而已。
这或许不完全是记忆中他和安珀共同度过的美满人生，但肯定足够接近，足够可以接受，而且，足够富裕。
当然，老人经历过的两种人生都没有一位早已失去联系的“父亲”上门拜访。两次也都没有一个半瞎女人试图枪杀他！
与老人的记忆相比，这个年轻弗兰克的经历还有好几处细微的不同。在他生活过的两段人生里——无论是快乐的那段，还是可鄙的那段——老嬷的录像带都没有被烧毁。昨天早晨，看见烧坏了的录像机搁在厨房门外的草坪上，他尤其惊讶达芙妮和年轻的弗兰克都不该知道他们和爱因斯坦的血缘关系；他自己要迟至2006年才获悉这点。然而，不知从什么渠道，弗兰克和达芙妮现在已经知道了。
吃饭时他们为何迟到一小时？因为不能拖延的家庭事务？
在医院里，目睹达芙妮竟然还活得好好的，衰老仿如浸过水的塑料天花板一样重压下来。等他挣扎着站起来，达芙妮和弗兰克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达芙妮的吊针悬在半空中，葡萄糖和氯化钠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他咒骂着跑过不停叫喊的护士们，一瘸一拐地离开医院。
他希望自己能够找到那几个外国人，戴太阳眼镜的女孩和她那几个同伴，和他们谈定某种交易——只要他们别碰弗兰克就行；作为交换条件，他可以吐露各种难以用金钱衡量的未来事件，甚至连老嬷的时间机器都可以给他们。
为了年轻的自己，他愿意做出如此牺牲。
躺在老嬷床上的他吸吸鼻子，用胳膊肘撑起半个身子。难闻的汽油味盖住了茉莉花的缕缕清香，他有一瞬间忽然无法呼吸，还以为某种反冲效应正把自己拽回抵达万花筒棚子的那个时刻，当时的棚子里也同样弥漫着汽油的味道，还有十几个婴儿在外面的杂草地里挥舞手臂。年轻的弗兰克·马瑞蒂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上的窗口飘进房间。
“那儿有个烟头！”弗兰克说。
老人做了个鬼脸，露出牙齿，因为他听见12岁的达芙妮说：“什么？在汽油里？”
“没错，看见了吗？那是过滤嘴，那是原本包住过滤嘴的纸。”
“谁会往汽油罐里扔烟头？”
“认为这样能让汽油着火的人呗。我猜老嬷点了根香烟，打开汽油罐，放在罐口，认为等香烟烧到地方自然会掉进去，然后就会烧起来。后来烟头的确掉进去了，但没能烧起来。”
“不该把汽油倒得到处都是，肯定违反哪条法律。烟头为啥没有引燃汽油？”
“因为罐子几乎是满的，挥发出的气体不够多。不能把汽油罐就这么放在这儿，也不能带着它上公共汽车，拿到加油站或者其他能处理掉它的地方去。”老人听见空罐搁在水泥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话说回来，换了是我，也不能打包票说烟头肯定无法引燃汽油。老嬷离开时大概太过匆忙，没弄清是否真着了火就走了。”
卧室里的老人不禁被突如其来的可怕想法吓得一抖——要是老嬷的引火装置正确地完成了任务，他在星期日中午恐怕会径直跃入炼狱，而不是散发着汽油臭味的棚子。汽油味逼迫他蹒跚着尽快走出那房间。
“可怜的老嬷！”达芙妮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必须在其他人干掉我们之前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咱们去棚子里看看。”达芙妮的声音渐渐离开窗口。
年老的马瑞蒂把双腿放下床。在过去的两段人生中，他都挖出了金丝。在可怖的B人生中，他不得不卖掉拖车，购入金丝，重新缠绕编织时间机器。这次他绝不能让父女俩拆毁那东西——他们多半会弄坏时间机器，要是没了那东西，他是否还能跳跃回1987年呢？这其中的逻辑他想不明白，但有件事情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不希望两人随意对待时间机器。
“等等！”他一瘸一拐地走向卧室门。
老人蹒跚走过洗衣机，使劲拉扯后门插销，费了好大一阵工夫，他终于推开房门，院子里明亮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忽然想到自己两天未曾刮脸，下巴上肯定乱糟糟的都是白色胡须茬。
达芙妮和年轻的自己站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满脸讶异地扭头看着他。
“等等。”他又说了一遍。他深深呼吸，完全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布莱德利先生，”白发男子欠了欠腰，“我叫斯图姆。”
“我叫德朗。”留络腮胡的男人笑着说，在眼镜背后使了个眼色。
“二位请坐。”本内特说。时间还没有到上午九点，斯图姆早晨七点就给他打了电话。本内特也很疲惫，他昨晚才从夏斯塔飞回洛杉矶，搭乘摆渡车到达停车场，开车回家时又在公路上堵了很久。
他没有叫醒莫伊拉，独自一人出了家门。
两名男子坐进小隔间，一人坐在他对面，一人坐在他旁边。
“我们和弗朗西斯·马瑞蒂谈过了，”本内特右手边的斯图姆说，“今天早晨在电话上谈的。我们告诉他，昨天晚上我们给您打过电话。我们说，我方必须与丽莎·马瑞蒂的两名继承人洽谈，否则无法谈定收购事宜，毕竟您和您的妻子和他拥有同样的继承权。他……呃……他说东西在谁手里谁说了算，然后就挂了电话。他已经帮女儿办好了出院手续，还没有从圣贝纳迪诺回到家里。”
“出院？她怎么进医院的？”
“气管切开术，她吃东西的时候噎住了。”
“那孩子吃饭跟猪似的，”本内特说，“迟早还得再切一刀，医生该给她安个阀门。”
“咖啡就行，三个人都是。”德朗告诉拿着记事本走过来的女招待。女招待点点头，走开了。德朗对本内特说：“出价是5万美元，我们希望能尽快完成交易，最好今天。”胖男人呼吸间带着薄荷糖的味道。
“如果弗朗西斯带着物品逃跑，”斯图姆说，“就有可能卖给其他人，我们和您对此将无能为力。他在事后可以谎称从未见过那些物品，一问三不知，全盘否认。”
本内特心口直发凉。“你难道不能报警吗？你不是有……有单子什么的吗？还有你和他祖母的通信记录？我是说，你很了解那些东西……和我一样了解，也许比我更了解，因为你知道老太太想卖出的究竟是哪几样东西。”他此刻真想喝两口咖啡，“对吧？”
斯图姆盯着本内特看了几秒钟，白色睫毛之下，他的双眼呈非常淡的蓝色。“我们不希望警方介入这件事情，你该注意到了，我们始终没有亮出身份。你没有我们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假如交易谈不成，我们只会耸耸肩，就此消失。把钱放回口袋里。”
全能的上帝呀，本内特心想，那疯狂的老太婆在卖什么东西？成箱的机关枪？海洛因？真是天晓得15万美元！没有身份的人！百分之百是不合法的。他忽然觉得很饿，附近桌上培根和鸡蛋热乎乎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
“知道他们可能去哪里吗？”德朗问，“他挂了电话。”
“我何时能拿到钱？”本内特问，“如何付款？这交易显然非常——非常——不留记录。”我应该赶紧离开，他想。我知道我应该赶紧离开。支票怕是不可能的，假如他们给我现金——我怎么知道那不是假钞呢？我和这类人没打过交道。还好早晨出门前没叫醒莫伊拉。
斯图姆说：“加利福尼亚大街的美洲银行，6张银行本票，全部以你的名字开具，每张面额均为8333美元，加起来是5万美元差两块，不过今天的咖啡我们请客。一旦拿到那些物品，我们就开车送你去银行，取出那些银行本票给你。你可以兑换现金，也可以转为存款，在接下来的3年内随你处理。”
这倒是不错，本内特心想。他感觉到一滴汗珠在衬衫下淌过侧肋。
“假如良心发现的话，您也可以和他平分。”胖男人德朗面无表情地说。
本内特露出满脸讥讽的笑容。
“知道他们可能去了哪里吗？”德朗问。
“知道，”本内特说，“不过，我们先去拿银行本票如何？”
“也行。”斯图姆站起身来。
“咖啡的钱先欠着吧。”本内特故作轻松，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不是老人，只是出了岔子的年轻人。他记得这句话出自米基·史毕兰 。
自称德雷克·马瑞蒂 的男人盯着吸顶灯上的水晶吊饰，灯没有开，阳光照进房间，屋里越来越亮，尽管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但他依然无法入睡。他躺在丽莎·马瑞蒂狭窄的小床上，星期天他就在这儿睡了一夜；星期一早晨他七点起床，然后去了弗兰克家。现在已经是星期二上午，他真希望昨天自己睡过了头，根本没去拜访可怜的弗兰克父女。
他从床边桌上拿起一个压扁了的烟头，烟头周围裹着一圈透明胶带。曾经呈棕褐色的过滤嘴已经褪成接近白色的淡黄色。
天使，别乱看了，望故乡吧。
他把烟头扔回桌上。
轻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屋内，水晶吊饰在头顶慢慢旋转；老嬷种下的茉莉花香气扑鼻而来，阳光被水晶吊饰分成三色光束，纷纷然落在书脊和油画上。
蕾丝窗帘在飘拂，他记得老嬷用voio voio这个字眼——也就是德语的“窗帘”——形容故弄玄虚、自命不凡但缺乏内容的谈话，以及不可能实现的计划，还有不切实际的徒然努力。
这次冒险远行——他挪动不停抽痛的右腿，换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躺着——就是典型的voio voio。
我仍旧可以给年轻的弗兰克一些投资建议，对吗？不过，此刻对他帮助最大的是什么呢？把至关紧要的事情告诉他，有用吗？别喝酒？别让达芙妮喝酒？没有用，不会有用。
和谐汇聚抵消了我的努力。心肠好、意图好的弗兰克·马瑞蒂抵消了我的努力。
达芙妮昨天应该在阿尔弗雷多餐馆被噎死。
马瑞蒂伸手把脑袋底下热得难受的枕头翻了个身。
关于餐馆里那可怕的半个小时，他有两次记忆，算上昨天，三次了。
原先那次，他反复实施海姆利克急救法，一次又一次，直到怀中抱着的只是一个面色苍白的死去女孩。他记得女儿死前在怀中最后的痉挛。救护车来得太晚，没能救回达芙妮。他为女儿哀悼不已，但还是熬过了葬礼和好几个秘密组织的上门讯问，接下来几个月可怕的孤独时光也没能打垮他，他没有“迎娶葡萄藤的女儿”——莪默·伽亚谟 形容酒鬼的说法。两年后，他和安珀结婚，安珀是他在1988年教过的学生，她将在明年听取弗兰克·马瑞蒂授课。他和安珀没有孩子，但他们过着非常愉快的生活，在九十年代中期购人雷德兰斯的一幢房产。那是安家落户的好时候，房屋价格还没有涨得让人望尘莫及，一名大学教师和他在eBay卖东西的妻子尚能承担得起。2005年，他53岁，已经开始考虑提前退休的事情。
那段人生，是他所谓的A人生。
2006年年初，他开始经历栩栩如生的幻象，幻象中是他截然不同的一种生活：B人生。在B人生中，他没有和安珀结婚，达英妮仍旧活着，和他一起住在基线大道拖车公园的车厢里。寡居的莫伊拉多年前就已买下他继承的那份老嬷住处，不但住在那地方，还申请了针对他和达芙妮两人的人身限制令。达芙妮时年31岁，酒精成瘾，极为憎恨自己同样酒精成瘾的父亲；而他，也同样憎恨达芙妮和他自己。
在A人生和B人生中，12岁的达芙妮都独自看完了老嬷留下的电影，他都在走廊另一头的办公室里批阅试卷；等他沿走廊去厨房准备晚餐时，发现女儿仍在盯着空白一片的电视屏幕。他退出录像带，藏了起来。那天夜里，达芙妮开始发生吞咽困难的问题。
在他原来的人生，即人生A之中，达芙妮第二天就噎死在了阿尔弗雷多餐馆。而在幻觉中经历的人生B，他给女儿咽喉打了一个洞，达芙妮幸免于难，但当女儿从麻醉中醒来后，却在床头的记事本上写道：你切开了我的喉咙……我恨你。从此以后，她就仿佛被某个满怀恶意的魔鬼附体了。
按照他的看法，在他原本的人生剧本中，女儿死在餐厅里无疑是上天开恩的结果。
B人生幻象越来越频繁，维持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不得不辞去教职，到了最后，他已经弄不清楚哪段人生才是他真正的人生。
成年达芙妮的单亲父亲，没有子女的丈夫，这两个身份占据的时间一样多。
接下来，他越来越多地和达芙妮住在拖车里，与安珀在一起的生活成了越来越少的美梦。2006年4月，美梦终于不再出现。他被困在拖车里，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和一个愤怒、酗酒的成年女儿同住——但是，他依旧记得原来的生活。
我的过去为何要如此偏转？1987年的弗兰克昨天为何要做气管切开术？在原先的时间线上，我并没有这样做。
肯定是和谐汇聚，全世界意识压力陡然下降，导致时空连续体发生破裂，制造出极细微的断层——就仿佛两次浇注水泥后留下的不稳定接缝——在这个断层上，某些新变数的出现让事情朝其他方向发展。
在这个扭曲的现实中，弗兰克没有和安珀结婚，达芙妮到22岁就变成了无可救药的酒鬼，他也紧跟着下水；2002年，她27岁的时候，抢走了弗兰克的车钥匙，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拖车，站在那辆破烂福特金牛背后，想阻止她开车离开。
他又让那条坏腿换了个姿势。结果证明，站在车后实在是个错误。
在绝望之中，他孤注一掷，想挽救达芙妮和自己，从而展开另一段新的人生，人生C，第三次抛掷骰子。
他回忆起两段人生中秘密情报机构的那些问题，从而让他弄清楚了曾外祖父的身份，也引导他学习量子物理、相对论和卡巴拉。他在已经属于莫伊拉的老嬷住处东翻西找，偷走了爱因斯坦写给老嬷的信件。
然后，他使用万花筒棚子里的机器，跳回过去，假扮失去联系多年的父亲，接触35岁的自己和12岁的达芙妮。
假扮是自己的父亲，这比他想象中要困难——冒称同性恋比冒称是那个邪恶的老家伙容易得多。
达芙妮注意到了两人面容的相似之处：年老的和年轻的弗兰克·马瑞蒂！他希望达芙妮能够活下来，仍旧是个甜美的好孩子，前提是不能被噎死，也不能经历气管切开术。他要年轻时的自己允诺，绝不在那个可怕的日子去吃意大利菜。
当然，他自己也去了阿尔弗雷多餐厅，万一他们违背诺言，非要来吃意大利菜，他还可以想办法把两人赶走。然而，他们却没有如记忆中那般在中午抵达，直到12点30、40分都不见踪影，他放松下来，独自享用了一顿美食，还喝下几瓶啤酒。但命运没有饶过他，他们晚了一个小时走进餐馆。
接着，达芙妮噎住了，年轻的父亲做了气管切开术。
年老的弗兰克·马瑞蒂在老嬷床上翻了个身。他真该……真该打断弗兰克的腿，烧毁他的皮卡，致电警方说餐厅有炸弹。
昨天夜里——回忆起来委实是可怕的折磨——昨天夜里，他很肯定地相信，达芙妮死在了医院里——内出血、麻醉事故、用药错误，原因无所谓，总之她死在了医院里。得救了的轻松感排山倒海而来。
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他体验了半个小时的恢复正常，始于三辆车试图在基线大道拦截他，而漫游者旅行车忽然做出了奇怪的事情——在接下来宛如神灵赐福的三十分钟内，他的右腿既强壮又没有病痛，他也变得颇为健康，再不是沉溺酒海多年的那个虚弱老头。
基线大道那件事情过后，他发现自己身处另外一条陌生的街道上，直到返回高地大道，他才重新获得方向感，驱车前往阿罗海德儿童医院的路上，他的内心充满了欢欣鼓舞。
他打算帮助弗兰克为接下来的19年做好准备——娶安珀，在NFL、NBA和斯坦利杯的比赛中押哪些赢家，购买戴尔、思科、微软和亚马逊的股票，在1999年抛掉它们，然后把资金投入短期国库券和其他有价证券，还要购买许许多多《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小说的第一版，2001年9月
11日千万别去纽约。对于1987年的弗兰克·马瑞蒂而言，911还只是紧急电话号码而已。
这或许不完全是记忆中他和安珀共同度过的美满人生，但肯定足够接近，足够可以接受，而且，足够富裕。
当然，老人经历过的两种人生都没有一位早已失去联系的“父亲”上门拜访。两次也都没有一个半瞎女人试图枪杀他！
与老人的记忆相比，这个年轻弗兰克的经历还有好几处细微的不同。在他生活过的两段人生里——无论是快乐的那段，还是可鄙的那段——老嬷的录像带都没有被烧毁。昨天早晨，看见烧坏了的录像机搁在厨房门外的草坪上，他尤其惊讶达芙妮和年轻的弗兰克都不该知道他们和爱因斯坦的血缘关系；他自己要迟至2006年才获悉这点。然而，不知从什么渠道，弗兰克和达芙妮现在已经知道了。
吃饭时他们为何迟到一小时？因为不能拖延的家庭事务？
在医院里，目睹达芙妮竟然还活得好好的，衰老仿如浸过水的塑料天花板一样重压下来。等他挣扎着站起来，达芙妮和弗兰克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达芙妮的吊针悬在半空中，葡萄糖和氯化钠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他咒骂着跑过不停叫喊的护士们，一瘸一拐地离开医院。
他希望自己能够找到那几个外国人，戴太阳眼镜的女孩和她那几个同伴，和他们谈定某种交易——只要他们别碰弗兰克就行；作为交换条件，他可以吐露各种难以用金钱衡量的未来事件，甚至连老嬷的时间机器都可以给他们。
为了年轻的自己，他愿意做出如此牺牲。
躺在老嬷床上的他吸吸鼻子，用胳膊肘撑起半个身子。难闻的汽油味盖住了茉莉花的缕缕清香，他有一瞬间忽然无法呼吸，还以为某种反冲效应正把自己拽回抵达万花筒棚子的那个时刻，当时的棚子里也同样弥漫着汽油的味道，还有十几个婴儿在外面的杂草地里挥舞手臂。年轻的弗兰克·马瑞蒂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上的窗口飘进房间。
“那儿有个烟头！”弗兰克说。
老人做了个鬼脸，露出牙齿，因为他听见12岁的达芙妮说：“什么？在汽油里？”
“没错，看见了吗？那是过滤嘴，那是原本包住过滤嘴的纸。”
“谁会往汽油罐里扔烟头？”
“认为这样能让汽油着火的人呗。我猜老嬷点了根香烟，打开汽油罐，放在罐口，认为等香烟烧到地方自然会掉进去，然后就会烧起来。后来烟头的确掉进去了，但没能烧起来。”
“不该把汽油倒得到处都是，肯定违反哪条法律。烟头为啥没有引燃汽油？”
“因为罐子几乎是满的，挥发出的气体不够多。不能把汽油罐就这么放在这儿，也不能带着它上公共汽车，拿到加油站或者其他能处理掉它的地方去。”老人听见空罐搁在水泥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话说回来，换了是我，也不能打包票说烟头肯定无法引燃汽油。老嬷离开时大概太过匆忙，没弄清是否真着了火就走了。”
卧室里的老人不禁被突如其来的可怕想法吓得一抖——要是老嬷的引火装置正确地完成了任务，他在星期日中午恐怕会径直跃入炼狱，而不是散发着汽油臭味的棚子。汽油味逼迫他蹒跚着尽快走出那房间。
“可怜的老嬷！”达芙妮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必须在其他人干掉我们之前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咱们去棚子里看看。”达芙妮的声音渐渐离开窗口。
年老的马瑞蒂把双腿放下床。在过去的两段人生中，他都挖出了金丝。在可怖的B人生中，他不得不卖掉拖车，购入金丝，重新缠绕编织时间机器。这次他绝不能让父女俩拆毁那东西——他们多半会弄坏时间机器，要是没了那东西，他是否还能跳跃回1987年呢？这其中的逻辑他想不明白，但有件事情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不希望两人随意对待时间机器。
“等等！”他一瘸一拐地走向卧室门。
老人蹒跚走过洗衣机，使劲拉扯后门插销，费了好大一阵工夫，他终于推开房门，院子里明亮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忽然想到自己两天未曾刮脸，下巴上肯定乱糟糟的都是白色胡须茬。
达芙妮和年轻的自己站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满脸讶异地扭头看着他。
“等等。”他又说了一遍。他深深呼吸，完全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