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达芙妮在黑暗的帐篷中坐在椅子上睡了过去。一个小时之前，卡尼诺绕着帐篷走了一圈，用大概是扫帚的东西探进帐篷，嘴里还叫了几声“麦特！走开！”和“滚远点儿，麦特！”之类的话。达芙妮大声问现在几点钟，她倒不特别想知道时间，只是想听听人类说话的声音而已，但卡尼诺却没有回答，只是拖着步子走回了木屋。好在曾化身为电视卡通形象的那东西没有继续在扬声器里说话。
不知何时，音乐声变得越来越响，最终吵醒了她。此刻播放的昂扬曲调循环往复，傻得可以，就是那种五十年代电影中伴着剧中角色在公园里滥饮狂欢的货色。
达芙妮透过塑料管窥视山谷中的城市。黑暗中的灯光稀少起来，她不禁思量起仅有的几辆汽车里都坐着什么人，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原因非得在这个钟点赶路。
这时，整个世界忽然充满了炫目的白光，长久的黑暗让她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这一刹那的光线尽管来得无声无息，但那种压倒一切的惊讶感让达芙妮觉得它也冲压着自己的耳朵。
忽然间，她同时身处两个地点：身体仍旧处于犹如胶质的黑暗之中，手仍旧和椅子腿捆在一起，但指尖上同时又能感觉到一面涂过油的玻璃，她既坐在山上一顶帐篷里的椅子上，也站在一座塔楼的拱顶处，俯瞰在夜风中摇曳的棕榈树。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同一个瞬间里，底下的城市射来一束亮得刺眼的光，而背后头顶上的灯泡也闪了一次。她的意识似乎一分为二。
塔楼似乎在坠落——也可能是卡车的制动器坏了，卡车正载着帐篷一起冲出台地边缘，此刻正位于半空中——
达芙妮的手腕被捆在椅子上，她没有移动肉体，而是伸出意识，穿过帐篷和遍布砾石的土地，狠狠地抓住了那座小木屋。
木屋在混凝土地基上剧烈摇撼，戈尔兹的轮椅跳起了不规则的舞蹈，四处乱转，窗户爆裂，炉子里喷出橘红色的火焰。戈尔兹用还能动弹的那只手抓住扶手，高声喊道：“卡尼诺，镇静剂！是达芙妮干的，给她打镇静剂！”他一下子喘不上气，于是对弗雷德打了个手势。
卡尼诺踹开前门，火焰忽然腾空而起，他在门口犹豫了半秒钟，随即冲了出去。年老的弗兰克·马瑞蒂扔下酒瓶，挣扎着站起身来。
“弗雷德。”戈尔兹勉力吐出几个字，年轻人朝他投来视线，戈尔兹指指自己，然后又指指房门。
弗雷德摇了摇头，跟着卡尼诺一起冲出木屋。
室内充满了被熊熊火光映红的烟雾，戈尔兹已经没有了咳嗽的力气，连呼吸都越来越费劲。他开始用那条尚能使劲的胳膊撑起身体，想离开轮椅，爬出房门。马瑞蒂奔出房间的时候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声音传进戈尔兹的耳朵。
烟雾和蒙上了水汽的眼镜让戈尔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大致分辨出有一位高个子女士从木屋后部出来，缓步走到他身后，接下来，他感觉到一双强有力的手抓住了轮椅靠背上的把手。
他点点头，女人推着他发起了极为强劲的冲刺，加速度之大甚至让戈尔兹贴在了椅背上，他嘶声叫道：“慢点！”轮椅以每小时20英里的速度撞上门槛，旋转着飞进了空中。
他飞出至少五英尺远，脸朝下跌在砾石地面上，轮椅和拉斯卡塞的重量统统压上了他的脊背。
拉斯卡塞翻个身坐起来，戈尔兹用尽全身力气吸入空气。石子磨得他的脸生疼，他确信有几根肋骨肯定断了，但他此刻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右手上，他拼上了全部的意志力也只能让右手轻轻移动少许；右手伸到身子底下，握住了军用点四五手枪的枪柄。
他听见一个仍旧听得出属于拉斯卡塞的声音说：“弗雷德，轮椅——替他拿开轮椅，快！”
笨重的轮椅被抬了起来，一只手粗暴地抓住他的右肩，将他在砾石地面上翻了过来。
弗雷德面向小木屋，在橘黄色的火焰映照下，即便没戴眼镜，戈尔兹也能认出年轻人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不为别的，单是为了这件事情就值得了，戈尔兹这样想着，他拔出腰间的手枪，微微调整枪口的角度，对准弗雷德扣动了扳机。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后坐力撞得他从手腕到肩膀无一不疼。
弗雷德的靴子飞离地面，他在至少六英尺多外的地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拖着脚走路的声音靠近过来，戈尔兹听见卡尼诺在说什么，但听得不够清楚。“告诉过你们了，”戈尔兹喘着粗气说，尽管只怕谁也听不见他的说话声，“告诉过你们，达芙妮搞得出这种破坏。”
卡尼诺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左肩上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失去了知觉。
老弗兰克·马瑞蒂站在卡车上帐篷的阴影之中，只有离开火光直接照射的地方，他才能看清究竟在发生什么事情，面颊和双手也不至于被灼伤。他全神贯注地聚集起视线——他在木屋里喝了太多的朗姆酒，此刻比预计中要醉得厉害。
叫弗雷德的那家伙躺在地上，显然已经死了；戈尔兹在卡尼诺半拖半抱之下朝卡车而来，似乎也没了呼吸。马瑞蒂在火焰的咆哮中听见了一声枪响。
卡尼诺身后，曾经是丹尼斯·拉斯卡塞的那个人也在走向卡车。他的白发依旧是那么短，但皱巴巴的西装底下却变成了一具女性的身躯。她盯着地面，穿过烟雾和橘红色的火光，尽管她的胳膊和双腿在前后摆动，但马瑞蒂总感觉砂砾对她的足底再也不构成威胁了。
他们都是恶魔，他想道，我应该躲进山岩之间，明天早晨徒步下山。
但我的这条腿走不了山路，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怒气冲冲地仰望帐篷。他们可以抹杀达芙妮，哪里存在什么碍事的狗屁“心灵联系”？夏洛特·辛克莱尔肯定是在胡言乱语，希望可以借此让他们抹杀自己的存在。
卡尼诺把戈尔兹软绵绵的躯体塞进卡车的驾驶室，走到平板拖车前跳了上去，随即注意到了蜷缩在阴影中的马瑞蒂。
“车头只能坐四个人，”卡尼诺咧嘴一笑，脸上的汗珠闪闪发亮，“小姑娘得到前面去，所以你只能留在后面了。”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一柄折叠小刀，走进帐篷，几秒钟后抱着达芙妮走了出来。达芙妮看起来也像是死了，她的身躯软绵绵地在他的肘弯里晃荡，垂在空中的胳膊仿佛一截绳子般摆动。
马瑞蒂顿时忘记了呼吸。他们最后还是杀了她！他困惑地想道。这是一桩好事，不是吗？年轻的我可以摆脱她的束缚，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了——
然而，见到她失去生机的躯体被一个陌生人抱着，让他刹那间回到了19年前，想起坐在餐厅地板上一遍遍给女儿施行海姆利克急救法的情形，想起泪眼蒙咙地望着急救人员将女儿的尸体抬上救护车——
卡尼诺把达芙妮小心翼翼地放在平板的尽头，跳下去后转身又抱起她。“镇静剂，”他对马瑞蒂喊道，“她会昏迷个把小时。”卡尼诺向乘客一侧的车门走了两步，停下来扭头对马瑞蒂道：“拆掉帐篷，把那堆劳什子扔到地面上。找段绳子或者木板之类的东西，等会儿一路上会很颠簸，你可要抓紧了别掉下去。”
夏洛特和弗兰克躺在厢式货车的后部，车身在颠簸，发动机在咆哮，他们的脚腕被捆住，与后车门前地板上的铁环锁在一起。茂尔克在前头开车。卓别林的水泥板、箱子里的玻璃圆柱、老嬷棚子里的金丝与米夏尔和勒皮多普特在另外一辆厢式货车中，那辆车上还有一颗炸弹，米夏尔向他们保证，它的威力足以彻底摧毁爱因斯坦的机器、水泥板以及车上的任何其他东西。
10分钟之前，夏洛特和弗兰克还坐在棚屋汽车旅馆的床上，她通过他的双眼望着勒皮多普特和茂尔克用毯子裹住那块四四方方的水泥块，然后用帆布条带捆扎牢靠，又用胶带在顶端固定了两个戴假发的泡沫塑料脑袋。
“等厢式货车到了，”勒皮多普特告诉茂尔克，“我们可以抬着这东西出去。见到的人随便怎么猜，也想不到我们在偷运中国剧院门口的水泥块。”
茂尔克点点头：“要是有人朝我们开枪，很可能会击中看起来像是我们的东西。”他对泡沫塑料脑袋点点头。
勒皮多普特的视线在假发上溜了一眼，立刻毅然转开。
“亚莫克便帽你有一顶就够了，对吧？”茂尔克说。
弗兰克忽然跳了起来，像是无法呼吸似的惊叫道：“达芙妮在坠落！”他几乎语无伦次，“不——和星期天她看电影的时候一样——哇，她抓住了整幢建筑，建筑在燃烧，彻底烧起来了——”他的胳膊抽搐了一下，面露痛苦的神色。“我——我感觉不到她了，完全感觉不到了，她消失了！上帝啊，他们难道杀了她？”
“给她打了镇静剂，”米夏尔说，“在胳膊上，你的胳膊也抽搐了一下。无论她点燃的是什么建筑，那群人此刻都在撤离。他们在行动，我们也必须立刻上路。”
没过几分钟，厢式货车就来到了旅馆，此刻他们已经上路。
弗兰克问为什么要把他和夏洛特锁在地上，夏洛特抢先回答：“我们并不是真正的盟友。”
“有见地。”茂尔克点点头，扣上了挂锁，关好后门，绕到前面坐进驾驶员的座位。
疾驰的货车车厢里有浓浓的盆栽土和花朵的气味，也许之前归某位花匠所有。某位好心人在三合板的车厢里铺了几块毯子。
为了让夏洛特知道处境，也为了他自己，弗兰克扭着脑袋望向前方，挡风玻璃只是黑暗中较为明亮的一方天空，只有在驶过街灯脚下时才能看清玻璃上的缕缕尘土，驾驶员座位遮住了茂尔克脑袋的绝大部分。弗兰克和夏洛特被困在车厢后部，他们即便把胳膊伸到最长，也够不着驾驶员座位的靠背。
想要低声说话，最方便的姿势是脸贴脸躺着，互相用胳膊搂住对方，这样才能免得在地上前后翻滚。弗兰克摸到了藏在夏洛特腰背部的左轮手枪。
“希望我们赶到时达芙妮平安无恙。”弗兰克悄声说。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句话他已经说了好几遍，于是抱歉地笑了笑，尽管即便有光她也看不见。“希望我的嘴巴味道不会太大。”
夏洛特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奇怪，怎么一股威士忌的味道，”她低声道，“不过我喜欢。达芙妮没事，他们想杀的是你，而我们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感觉到怀中的夏洛特打了个寒战，“也许他们愿意用我换她。”
“我们能救出她，摩萨德也会按照你的意愿替你返回过去。”
“此时此刻，他们在时间机器旁边放了一颗炸弹。等到了地方，我们必须确定米夏尔会不会守住他的承诺。他这人看起来还算靠得住，你说呢？”
弗兰克在颠簸的黑暗车厢中点点头：“还算靠得住。”
“要是有了另外一段人生，我就不会遇见你和达芙妮，这可就太悲哀了。现在我说不定还在给空军做事。呃，准确地说，是陆军——INSCOM，情报与安全司令部，我小时候在马里兰州的米德堡替他们工作。若我在1978年没有失去双眼，我也不会——她，那个小女孩也不会记得那些……那些我背叛了的人。尽管我可以自杀，但我做的事情依然会继续存在。”她叹了一口气，呼吸中也带着威士忌的气味。
弗兰克用手指拨开夏洛特的头发，摸索着太阳眼镜的镜框。
她抱住弗兰克，用前额抵住他的锁骨，把脸埋在他的衬衫里，“如果我认为摩萨德不能或者不愿替我纠正错误，我就会让‘晚祷’组织简简单单地抹杀掉我。若是这样，我们也不可能相遇。”
弗兰克张开嘴，但夏洛特用手指压住他的嘴唇。夏洛特扬起头，大声问道：“还有多久到棕榈泉？”她的心跳通过那张汗湿了的纸轻轻叩击着弗兰克的上腹部。
“40分钟。”茂尔克答道。
弗兰克的手仍旧摸着她的头发，夏洛特低下头的时候，他趁势吻上她的双唇。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可能都死了，”她悄声对着他的嘴巴说，“或者更糟糕。”弗兰克感觉到夏洛特在微笑，“你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他们再一次拥吻，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再也没有人说话。厢式货车在黑暗的10号公路上驶向东方。
勒皮多普特是另外一辆货车的驾驶员，米夏尔坐在乘客座位上，车厢里有一股猫的排泄物的臭味。茂尔克那辆车的尾灯在前方100码处仿佛处于静止状态，但周围的世界却在窗外飞快掠过，夜风吹拂着勒皮多普特扶住方向盘的左手。
“无论这次会面——这场愚蠢的交换——现场发生什么，”米夏尔说，“你都要严格遵守今天早晨碍到的命令。我去尽量了解塔楼里的奇点是怎么回事，如果可能的话，我会通过无线电告诉你，你把得到的情报加进报告中。然而，无论如何，你都必须使用时间机器返回到1967年。等我说完我看见的全部情况，或者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你就必须离开。你听见爱因斯坦的鬼魂说如何跳跃了，对吧？”
“对。”勒皮多普特答道。
“你拿到了你的……你的返回信标吗？”
米夏尔说的是勒皮多普特那根干制的手指，它仍然在勒皮多普特衣袋中的巧克力盒子里。1928年，爱因斯坦用弹壳为自己的时间旅行指引方向，勒皮多普特觉得弹壳实在是一件更加有尊严的路引。
“拿到了。”
“你能够感觉到那两片玻璃吗？他们是你的投射目标，现在应该已经就位了。”
勒皮多普特试着在威士忌造出的浓雾中释放他的意识，他要找的两片玻璃分别位于威尔逊峰上和死谷的谷底，他没能得到任何清晰的结果。“不能。”他说。
“嗯，你大概必须离体才可以感觉到它们。希望你还记得怎么投射星光体，你受训时在这方面成绩很好。”
“是吗？那是我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勒皮多普特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身体，他回忆起自己漂浮在天花板底下，注视着瘫软的躯体躺在房间另一头的沙发上。
“就当我还记得吧，”勒皮多普特说，“等我到了1967年，要不要告诉伊萨·哈雷尔，为了换取夏洛特·辛克莱尔的帮助，我们答应帮她改变她个人过去的某件事情？”
米夏尔沉默片刻，然后开口道：“《光明篇》中预言过这件物品，‘属于神圣智慧的知识’，你难道想用它修正某个家庭的离婚，某个人的童年创伤，或者那女人的个人事务？”他摇摇头，“你不会把珍贵的东西扔给野狗。”
勒皮多普特问道：“野狗眼中什么东西最珍贵？”米夏尔没有笑，勒皮多普特动了动方向盘上他残疾的右手。“我将改变自1967年以后的历史。”
“没错，”米夏尔说，“在你帮助开启的新时间线上，赎罪日战争的进程将迥然不同，还有很多事情也将发生改变。”
“我……呃……在1972年结婚，”勒皮多普特羞于谈及此事，“我的儿子在1976年出生。他今年11岁。”
“这个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米夏尔抽抽鼻子，“和那群人见面的时候，我身上最好别是一股车上的味道。”
“不知道——假如他真的会出生的话，唉，假如他真的能够出生，万一我改变了的某件事情——比方说整场战争的进程——让年轻的我在另外一个夜晚让他的妻子怀孕，那会怎么样？假如这次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呢？假如新时间线中年轻的我在成为父亲前就已经死去，结果根本就没有什么孩子呢？”
“不大可能，特别是有你，年长的自己在守护他的情况下，实在不大可能。你可以告诉哈雷尔，这是换取你合作的唯一条件什么的。”
“但我无法抹去年轻的我死去的可能性，更无法抹去那时我的儿子和现在我的儿子是完全两个人的可能性。”勒皮多普特在黑暗的公路上凄然一笑，东方的天际有闪电划过。“我熟识的那个孩子将变得从未存在过。”
“风险永远存在，”米夏尔说，“如果你不做这件事，也许六年后会发生另外一场战争，你的儿子因此丧生。”
“就算丧生，他好歹也曾经存在。”勒皮多普特说，他知道自己正在纠缠一个米夏尔认为理所当然的话题。
“我们所有人的儿子和女儿，”米夏尔冷然答道，“妻子和父母，每一天都处于危机之中。你知道西奈沙漠中，利非订磐石上，你将拓印回来什么东西吗？”他哈哈大笑，“当然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根据未曾在12世纪编入《光明篇》的古老手稿的记录，它是在世界树的各个世界之间旅行的方法，明白吗？不止是四维甚至五维的旅行方法，它将让爱因斯坦的时间机器看起来像是莱特兄弟的飞机。”
“我明白了。”勒皮多普特说。
米夏尔挥挥手，表示理解了勒皮多普特先前的观点。“上帝永远在照看每一个人，不只是你我而已。你难道认为那台机器能够修改上帝的记忆吗？这可是亵渎神圣的念头——连想都不该想。”
能让我把这句话记下来吗？勒皮多普特想道，但他没有开口，只是死死踩住油门，两眼紧盯茂尔克那辆车的尾灯。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不知何时，音乐声变得越来越响，最终吵醒了她。此刻播放的昂扬曲调循环往复，傻得可以，就是那种五十年代电影中伴着剧中角色在公园里滥饮狂欢的货色。
达芙妮透过塑料管窥视山谷中的城市。黑暗中的灯光稀少起来，她不禁思量起仅有的几辆汽车里都坐着什么人，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原因非得在这个钟点赶路。
这时，整个世界忽然充满了炫目的白光，长久的黑暗让她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这一刹那的光线尽管来得无声无息，但那种压倒一切的惊讶感让达芙妮觉得它也冲压着自己的耳朵。
忽然间，她同时身处两个地点：身体仍旧处于犹如胶质的黑暗之中，手仍旧和椅子腿捆在一起，但指尖上同时又能感觉到一面涂过油的玻璃，她既坐在山上一顶帐篷里的椅子上，也站在一座塔楼的拱顶处，俯瞰在夜风中摇曳的棕榈树。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同一个瞬间里，底下的城市射来一束亮得刺眼的光，而背后头顶上的灯泡也闪了一次。她的意识似乎一分为二。
塔楼似乎在坠落——也可能是卡车的制动器坏了，卡车正载着帐篷一起冲出台地边缘，此刻正位于半空中——
达芙妮的手腕被捆在椅子上，她没有移动肉体，而是伸出意识，穿过帐篷和遍布砾石的土地，狠狠地抓住了那座小木屋。
木屋在混凝土地基上剧烈摇撼，戈尔兹的轮椅跳起了不规则的舞蹈，四处乱转，窗户爆裂，炉子里喷出橘红色的火焰。戈尔兹用还能动弹的那只手抓住扶手，高声喊道：“卡尼诺，镇静剂！是达芙妮干的，给她打镇静剂！”他一下子喘不上气，于是对弗雷德打了个手势。
卡尼诺踹开前门，火焰忽然腾空而起，他在门口犹豫了半秒钟，随即冲了出去。年老的弗兰克·马瑞蒂扔下酒瓶，挣扎着站起身来。
“弗雷德。”戈尔兹勉力吐出几个字，年轻人朝他投来视线，戈尔兹指指自己，然后又指指房门。
弗雷德摇了摇头，跟着卡尼诺一起冲出木屋。
室内充满了被熊熊火光映红的烟雾，戈尔兹已经没有了咳嗽的力气，连呼吸都越来越费劲。他开始用那条尚能使劲的胳膊撑起身体，想离开轮椅，爬出房门。马瑞蒂奔出房间的时候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声音传进戈尔兹的耳朵。
烟雾和蒙上了水汽的眼镜让戈尔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大致分辨出有一位高个子女士从木屋后部出来，缓步走到他身后，接下来，他感觉到一双强有力的手抓住了轮椅靠背上的把手。
他点点头，女人推着他发起了极为强劲的冲刺，加速度之大甚至让戈尔兹贴在了椅背上，他嘶声叫道：“慢点！”轮椅以每小时20英里的速度撞上门槛，旋转着飞进了空中。
他飞出至少五英尺远，脸朝下跌在砾石地面上，轮椅和拉斯卡塞的重量统统压上了他的脊背。
拉斯卡塞翻个身坐起来，戈尔兹用尽全身力气吸入空气。石子磨得他的脸生疼，他确信有几根肋骨肯定断了，但他此刻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右手上，他拼上了全部的意志力也只能让右手轻轻移动少许；右手伸到身子底下，握住了军用点四五手枪的枪柄。
他听见一个仍旧听得出属于拉斯卡塞的声音说：“弗雷德，轮椅——替他拿开轮椅，快！”
笨重的轮椅被抬了起来，一只手粗暴地抓住他的右肩，将他在砾石地面上翻了过来。
弗雷德面向小木屋，在橘黄色的火焰映照下，即便没戴眼镜，戈尔兹也能认出年轻人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不为别的，单是为了这件事情就值得了，戈尔兹这样想着，他拔出腰间的手枪，微微调整枪口的角度，对准弗雷德扣动了扳机。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后坐力撞得他从手腕到肩膀无一不疼。
弗雷德的靴子飞离地面，他在至少六英尺多外的地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拖着脚走路的声音靠近过来，戈尔兹听见卡尼诺在说什么，但听得不够清楚。“告诉过你们了，”戈尔兹喘着粗气说，尽管只怕谁也听不见他的说话声，“告诉过你们，达芙妮搞得出这种破坏。”
卡尼诺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左肩上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失去了知觉。
老弗兰克·马瑞蒂站在卡车上帐篷的阴影之中，只有离开火光直接照射的地方，他才能看清究竟在发生什么事情，面颊和双手也不至于被灼伤。他全神贯注地聚集起视线——他在木屋里喝了太多的朗姆酒，此刻比预计中要醉得厉害。
叫弗雷德的那家伙躺在地上，显然已经死了；戈尔兹在卡尼诺半拖半抱之下朝卡车而来，似乎也没了呼吸。马瑞蒂在火焰的咆哮中听见了一声枪响。
卡尼诺身后，曾经是丹尼斯·拉斯卡塞的那个人也在走向卡车。他的白发依旧是那么短，但皱巴巴的西装底下却变成了一具女性的身躯。她盯着地面，穿过烟雾和橘红色的火光，尽管她的胳膊和双腿在前后摆动，但马瑞蒂总感觉砂砾对她的足底再也不构成威胁了。
他们都是恶魔，他想道，我应该躲进山岩之间，明天早晨徒步下山。
但我的这条腿走不了山路，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怒气冲冲地仰望帐篷。他们可以抹杀达芙妮，哪里存在什么碍事的狗屁“心灵联系”？夏洛特·辛克莱尔肯定是在胡言乱语，希望可以借此让他们抹杀自己的存在。
卡尼诺把戈尔兹软绵绵的躯体塞进卡车的驾驶室，走到平板拖车前跳了上去，随即注意到了蜷缩在阴影中的马瑞蒂。
“车头只能坐四个人，”卡尼诺咧嘴一笑，脸上的汗珠闪闪发亮，“小姑娘得到前面去，所以你只能留在后面了。”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一柄折叠小刀，走进帐篷，几秒钟后抱着达芙妮走了出来。达芙妮看起来也像是死了，她的身躯软绵绵地在他的肘弯里晃荡，垂在空中的胳膊仿佛一截绳子般摆动。
马瑞蒂顿时忘记了呼吸。他们最后还是杀了她！他困惑地想道。这是一桩好事，不是吗？年轻的我可以摆脱她的束缚，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了——
然而，见到她失去生机的躯体被一个陌生人抱着，让他刹那间回到了19年前，想起坐在餐厅地板上一遍遍给女儿施行海姆利克急救法的情形，想起泪眼蒙咙地望着急救人员将女儿的尸体抬上救护车——
卡尼诺把达芙妮小心翼翼地放在平板的尽头，跳下去后转身又抱起她。“镇静剂，”他对马瑞蒂喊道，“她会昏迷个把小时。”卡尼诺向乘客一侧的车门走了两步，停下来扭头对马瑞蒂道：“拆掉帐篷，把那堆劳什子扔到地面上。找段绳子或者木板之类的东西，等会儿一路上会很颠簸，你可要抓紧了别掉下去。”
夏洛特和弗兰克躺在厢式货车的后部，车身在颠簸，发动机在咆哮，他们的脚腕被捆住，与后车门前地板上的铁环锁在一起。茂尔克在前头开车。卓别林的水泥板、箱子里的玻璃圆柱、老嬷棚子里的金丝与米夏尔和勒皮多普特在另外一辆厢式货车中，那辆车上还有一颗炸弹，米夏尔向他们保证，它的威力足以彻底摧毁爱因斯坦的机器、水泥板以及车上的任何其他东西。
10分钟之前，夏洛特和弗兰克还坐在棚屋汽车旅馆的床上，她通过他的双眼望着勒皮多普特和茂尔克用毯子裹住那块四四方方的水泥块，然后用帆布条带捆扎牢靠，又用胶带在顶端固定了两个戴假发的泡沫塑料脑袋。
“等厢式货车到了，”勒皮多普特告诉茂尔克，“我们可以抬着这东西出去。见到的人随便怎么猜，也想不到我们在偷运中国剧院门口的水泥块。”
茂尔克点点头：“要是有人朝我们开枪，很可能会击中看起来像是我们的东西。”他对泡沫塑料脑袋点点头。
勒皮多普特的视线在假发上溜了一眼，立刻毅然转开。
“亚莫克便帽你有一顶就够了，对吧？”茂尔克说。
弗兰克忽然跳了起来，像是无法呼吸似的惊叫道：“达芙妮在坠落！”他几乎语无伦次，“不——和星期天她看电影的时候一样——哇，她抓住了整幢建筑，建筑在燃烧，彻底烧起来了——”他的胳膊抽搐了一下，面露痛苦的神色。“我——我感觉不到她了，完全感觉不到了，她消失了！上帝啊，他们难道杀了她？”
“给她打了镇静剂，”米夏尔说，“在胳膊上，你的胳膊也抽搐了一下。无论她点燃的是什么建筑，那群人此刻都在撤离。他们在行动，我们也必须立刻上路。”
没过几分钟，厢式货车就来到了旅馆，此刻他们已经上路。
弗兰克问为什么要把他和夏洛特锁在地上，夏洛特抢先回答：“我们并不是真正的盟友。”
“有见地。”茂尔克点点头，扣上了挂锁，关好后门，绕到前面坐进驾驶员的座位。
疾驰的货车车厢里有浓浓的盆栽土和花朵的气味，也许之前归某位花匠所有。某位好心人在三合板的车厢里铺了几块毯子。
为了让夏洛特知道处境，也为了他自己，弗兰克扭着脑袋望向前方，挡风玻璃只是黑暗中较为明亮的一方天空，只有在驶过街灯脚下时才能看清玻璃上的缕缕尘土，驾驶员座位遮住了茂尔克脑袋的绝大部分。弗兰克和夏洛特被困在车厢后部，他们即便把胳膊伸到最长，也够不着驾驶员座位的靠背。
想要低声说话，最方便的姿势是脸贴脸躺着，互相用胳膊搂住对方，这样才能免得在地上前后翻滚。弗兰克摸到了藏在夏洛特腰背部的左轮手枪。
“希望我们赶到时达芙妮平安无恙。”弗兰克悄声说。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句话他已经说了好几遍，于是抱歉地笑了笑，尽管即便有光她也看不见。“希望我的嘴巴味道不会太大。”
夏洛特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奇怪，怎么一股威士忌的味道，”她低声道，“不过我喜欢。达芙妮没事，他们想杀的是你，而我们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感觉到怀中的夏洛特打了个寒战，“也许他们愿意用我换她。”
“我们能救出她，摩萨德也会按照你的意愿替你返回过去。”
“此时此刻，他们在时间机器旁边放了一颗炸弹。等到了地方，我们必须确定米夏尔会不会守住他的承诺。他这人看起来还算靠得住，你说呢？”
弗兰克在颠簸的黑暗车厢中点点头：“还算靠得住。”
“要是有了另外一段人生，我就不会遇见你和达芙妮，这可就太悲哀了。现在我说不定还在给空军做事。呃，准确地说，是陆军——INSCOM，情报与安全司令部，我小时候在马里兰州的米德堡替他们工作。若我在1978年没有失去双眼，我也不会——她，那个小女孩也不会记得那些……那些我背叛了的人。尽管我可以自杀，但我做的事情依然会继续存在。”她叹了一口气，呼吸中也带着威士忌的气味。
弗兰克用手指拨开夏洛特的头发，摸索着太阳眼镜的镜框。
她抱住弗兰克，用前额抵住他的锁骨，把脸埋在他的衬衫里，“如果我认为摩萨德不能或者不愿替我纠正错误，我就会让‘晚祷’组织简简单单地抹杀掉我。若是这样，我们也不可能相遇。”
弗兰克张开嘴，但夏洛特用手指压住他的嘴唇。夏洛特扬起头，大声问道：“还有多久到棕榈泉？”她的心跳通过那张汗湿了的纸轻轻叩击着弗兰克的上腹部。
“40分钟。”茂尔克答道。
弗兰克的手仍旧摸着她的头发，夏洛特低下头的时候，他趁势吻上她的双唇。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可能都死了，”她悄声对着他的嘴巴说，“或者更糟糕。”弗兰克感觉到夏洛特在微笑，“你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他们再一次拥吻，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再也没有人说话。厢式货车在黑暗的10号公路上驶向东方。
勒皮多普特是另外一辆货车的驾驶员，米夏尔坐在乘客座位上，车厢里有一股猫的排泄物的臭味。茂尔克那辆车的尾灯在前方100码处仿佛处于静止状态，但周围的世界却在窗外飞快掠过，夜风吹拂着勒皮多普特扶住方向盘的左手。
“无论这次会面——这场愚蠢的交换——现场发生什么，”米夏尔说，“你都要严格遵守今天早晨碍到的命令。我去尽量了解塔楼里的奇点是怎么回事，如果可能的话，我会通过无线电告诉你，你把得到的情报加进报告中。然而，无论如何，你都必须使用时间机器返回到1967年。等我说完我看见的全部情况，或者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你就必须离开。你听见爱因斯坦的鬼魂说如何跳跃了，对吧？”
“对。”勒皮多普特答道。
“你拿到了你的……你的返回信标吗？”
米夏尔说的是勒皮多普特那根干制的手指，它仍然在勒皮多普特衣袋中的巧克力盒子里。1928年，爱因斯坦用弹壳为自己的时间旅行指引方向，勒皮多普特觉得弹壳实在是一件更加有尊严的路引。
“拿到了。”
“你能够感觉到那两片玻璃吗？他们是你的投射目标，现在应该已经就位了。”
勒皮多普特试着在威士忌造出的浓雾中释放他的意识，他要找的两片玻璃分别位于威尔逊峰上和死谷的谷底，他没能得到任何清晰的结果。“不能。”他说。
“嗯，你大概必须离体才可以感觉到它们。希望你还记得怎么投射星光体，你受训时在这方面成绩很好。”
“是吗？那是我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勒皮多普特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身体，他回忆起自己漂浮在天花板底下，注视着瘫软的躯体躺在房间另一头的沙发上。
“就当我还记得吧，”勒皮多普特说，“等我到了1967年，要不要告诉伊萨·哈雷尔，为了换取夏洛特·辛克莱尔的帮助，我们答应帮她改变她个人过去的某件事情？”
米夏尔沉默片刻，然后开口道：“《光明篇》中预言过这件物品，‘属于神圣智慧的知识’，你难道想用它修正某个家庭的离婚，某个人的童年创伤，或者那女人的个人事务？”他摇摇头，“你不会把珍贵的东西扔给野狗。”
勒皮多普特问道：“野狗眼中什么东西最珍贵？”米夏尔没有笑，勒皮多普特动了动方向盘上他残疾的右手。“我将改变自1967年以后的历史。”
“没错，”米夏尔说，“在你帮助开启的新时间线上，赎罪日战争的进程将迥然不同，还有很多事情也将发生改变。”
“我……呃……在1972年结婚，”勒皮多普特羞于谈及此事，“我的儿子在1976年出生。他今年11岁。”
“这个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米夏尔抽抽鼻子，“和那群人见面的时候，我身上最好别是一股车上的味道。”
“不知道——假如他真的会出生的话，唉，假如他真的能够出生，万一我改变了的某件事情——比方说整场战争的进程——让年轻的我在另外一个夜晚让他的妻子怀孕，那会怎么样？假如这次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呢？假如新时间线中年轻的我在成为父亲前就已经死去，结果根本就没有什么孩子呢？”
“不大可能，特别是有你，年长的自己在守护他的情况下，实在不大可能。你可以告诉哈雷尔，这是换取你合作的唯一条件什么的。”
“但我无法抹去年轻的我死去的可能性，更无法抹去那时我的儿子和现在我的儿子是完全两个人的可能性。”勒皮多普特在黑暗的公路上凄然一笑，东方的天际有闪电划过。“我熟识的那个孩子将变得从未存在过。”
“风险永远存在，”米夏尔说，“如果你不做这件事，也许六年后会发生另外一场战争，你的儿子因此丧生。”
“就算丧生，他好歹也曾经存在。”勒皮多普特说，他知道自己正在纠缠一个米夏尔认为理所当然的话题。
“我们所有人的儿子和女儿，”米夏尔冷然答道，“妻子和父母，每一天都处于危机之中。你知道西奈沙漠中，利非订磐石上，你将拓印回来什么东西吗？”他哈哈大笑，“当然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根据未曾在12世纪编入《光明篇》的古老手稿的记录，它是在世界树的各个世界之间旅行的方法，明白吗？不止是四维甚至五维的旅行方法，它将让爱因斯坦的时间机器看起来像是莱特兄弟的飞机。”
“我明白了。”勒皮多普特说。
米夏尔挥挥手，表示理解了勒皮多普特先前的观点。“上帝永远在照看每一个人，不只是你我而已。你难道认为那台机器能够修改上帝的记忆吗？这可是亵渎神圣的念头——连想都不该想。”
能让我把这句话记下来吗？勒皮多普特想道，但他没有开口，只是死死踩住油门，两眼紧盯茂尔克那辆车的尾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