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4 【鲜血】 第十四章
白昼降临，进入城市。在阴沟里，在屋顶上，在运河桥下，在伦敦的各个狭窄角落，鼠王与同志们不停地举行军事会议。
绍尔坐在旁边，听着那三个幽魂般的人影交头接耳。
他们说的大多数内容对绍尔来说毫无意义，提及的人名、地名和事件都是他难以理解的。但从他们粗鲁的交谈中不难听出，尽管宣战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但鼠王、洛洛和阿南西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令人乏味的真相是：他们很害怕。争论有时候会过于激烈，三个家伙乱哄哄地互相指责别人怯懦。这些指责是真的。车轱辘般的讨论、半心半意的计划、炫耀使性斗狠的天性，他们的全部行动都改变不了一项事实：三个人都知道，面对面的挑战将使他们中的一位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只要吹笛手把笛子放到嘴边，或者撮唇而啸，甚至只消哼个小调，他们中的一个就会被他控制，就会被迫加入敌方阵营。他的眼睛将会失神，会开始与同盟者战斗，耳朵只听得见食物、性爱和自由的诱人曲调。
阿南西会听见行动迟缓的肥硕苍蝇在嘴边乱撞，渴求恋爱的轻快脚步声会踏过宽大的蛛网，前来与他交合。这就是他在巴格达听见的，吹笛手就在那一刻无情地施以痛击。
洛洛知道他会听见如线花丝折断的声音，草根被推到旁边，多汁的虫子盲目地拱到了阳光下，向着他的鸟喙而来。他会听见空气拂动的声音，感觉到自己掠过城市上空，与来自天国最美丽的鸟儿婉转啁啾。
鼠王会再次听见地狱的食品储藏室慢慢打开房门的声音。
他们三位都不想死。但这个任务注定了有人必然要被毁灭。动物强烈的求生本能似乎在阻止他们用哪怕三者之一的性命冒险。这场争斗没有浪漫的自我牺牲的容身之地。
绍尔模糊地意识到，他是这场争论中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说到底，他正是可供部署的终极武器。这个点子尚未让他感到害怕，因为他还没有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
有些日子，洛洛和阿南西会离开。绍尔和鼠王待在一起。
每次走路、攀爬和吃饭，他总感觉自己更强壮了。在储气塔的侧面攀爬时，他会一边俯瞰伦敦，一边心情畅快地思考我是怎么上来的？他们穿过伦敦城的旅程越来越少，越来越不规则。绍尔有些泄气。他的动作比以前更快，也更加安静。他想外出漫游，想有所成就——有时候，他还想做属于他的标记，他发现了贴着墙壁撒尿的乐趣，尿液气味强烈，他知道这个角落从此属于他了。他的尿和声音一样，也在改变。
绍尔每次醒来，鼠王总是在场。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与被他抛下的人类世界格格不入，一开始的兴奋过去以后，时光流逝的速度让绍尔有些沮丧。老鼠的生活很枯燥。
独处的时刻依然让他备感刺激，但这些时刻不会很多了。
他知道鼠王在等待。他凶狠地与同伴进行的轻声争论成了绍尔生活中的焦点。他们用沙哑的咝咝声和粗粝的音调暴躁地争论，阿南西的蛛网能不能撑得住吹笛手，如何抢夺长笛才是最好的办法，蜘蛛和鸟儿谁能提供更好的掩护。鼠王越来越暴躁。他孤身一人。他无法指挥任何军队参加战斗。老鼠冷落他，不理会他的命令。
绍尔越来越安静，这三个生灵构成了他的生活圈，他对他们有了更多的了解。
一天深夜，他独自在屋顶上，背靠着一处空调通风孔坐着，鼠王在底下的小巷觅食，阿南西爬上了前方一幢大楼的侧面。绍尔在阴影中一动不动，阿南西直勾勾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扫视这片屋顶。
我越来越在行了，绍尔心想，无端地骄傲起来。现在连阿南西也看不见我。
阿南西偷偷地向前移动，头顶上黑红色的云朵互相叠压，一团团争先恐后地露出颜面。雨意盎然。阿南西蹲在屋顶上，和平时一样不畏寒冷，赤裸着上半身。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亮晶晶的细小躯体，它们不停蠕动，发出嗡嗡的声响。他将这些昆虫一把塞进嘴里。
绍尔看得入神，一边皱起了脸，一边睁大双眼。目睹的场景并不让他吃惊。他觉得他听见阿南西嘴里传来几丁质[1]翅膀振动的嗡嗡声，直到他收紧面颊为止，他看见阿南西使劲吮吸没有咀嚼，而是抿住双唇，转动嘴巴，仿佛正在从大号空心糖球里吮吸果汁。
传来了一阵十分轻微的嘎吱嘎吱声响。
阿南西张开嘴，伸出紧紧卷成U形的舌头。他用力吐气，像是正吹风管。几丁质如瀑布般飞过屋顶，落在绍尔的脚边。那是苍蝇、木虱和蚂蚁脱了水的残躯。
绍尔站起身来，阿南西显得有些吃惊，有一瞬间他瞪大了双眼。
“怎么着，小伙子，”他心平气和地盯着绍尔说，“没瞅见你在那儿。你小子够安静的。”
洛洛比阿南西更难受到惊吓。他会忽然从烟囱和垃圾箱背后钻出来，浮华的长衣翘在背后。他的路线通常难以看清。他时不时地抬头眺望，对着天空长叹一声“哎呀！”然后，就会有一只鸽子或一群星椋鸟又或是一只画眉遵从他的号令，忽然从云端飞下来，紧张兮兮地落在他的手腕上。
他会凝视鸟儿，然后飞快地瞥一眼绍尔或正在看他的其他人，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会将视线放回鸟儿身上，忽然变得专横，吼叫着对鸟儿下令，鸟儿会露出奉承的姿态，对他敬礼，上下点头，弯腰鞠躬。接着，洛洛又忽然变成了仁慈公正的君主，不再那么幼稚地展示权力，而是喃喃安慰他的臣民，将鸟儿扔出去，用高贵的祝福视线目送它飞得无影无踪。
绍尔认为洛洛还有点儿疯狂。
至于鼠王，鼠王还是那个鼠王：一口伦敦腔，坏脾气，暴躁，游离于尘世之外。
凯伊没带娜塔莎家的钥匙回来，娜塔莎不得不叫醒了楼下的邻居，她在邻居家留了一副备用钥匙。
凯伊就是这个样子，晃晃荡荡地走掉，全然忘记还拿着她的钥匙。娜塔莎等着他打来电话，用愉快的语气道歉。但他没有打来电话。过了几天，娜塔莎拨打凯伊的号码，与凯伊同住一套公寓的人说他们有好些时候没见过他了。娜塔莎气得暴跳如雷。又过了几天，娜塔莎录了首新歌，下定决心等凯伊再次露面，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警察的确也来找了娜塔莎。她被带进警察局，一位名叫克罗利的沉稳男人录了她的口供，克罗利变着法子问了娜塔莎好几次，绍尔失踪后她有否见过绍尔。他问娜塔莎她是否觉得绍尔有杀人的胆子。他问娜塔莎她怎么看绍尔的父亲，绍尔怎么看他自己的父亲，然而娜塔莎从未见过绍尔的父亲。他问娜塔莎绍尔对警察有什么看法。他问娜塔莎她对警察有什么看法。
他们放娜塔莎离开以后，她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发现门上夹了张法比安留的字条，说他在夜店等娜塔莎。她带着法比安回到家里，两人抽了根大麻卷，听着法比安突兀的咯咯笑声，娜塔莎用《法令》[2]里的一大堆采样在编曲机上作了首丛林音乐。两人为这首歌起名《操你妈的警察先生大人！》。
皮特来得愈发频繁。娜塔莎等着他对自己下手，她跟绝大多数男人共处久了似乎总会发生这种事情。他却没有，这让娜塔莎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对皮特完全没有兴趣，也不想去面对他的尴尬表情。
他听了越来越多的鼓打贝司音乐，评论也越来越能一语中的。娜塔莎取了他笛声的采样，混进她的乐曲中。她喜欢长笛发出的声音。其中蕴含着某种有机物的气息。一般情况下，对于高音部的主要声音来说，她总是用数字音源合成一些东西了事，那些声音中没有灵魂，尽管她向来热爱这种特质，但现在听来却变得陌生了。她喜欢他长笛奏出的声音，换气时的短暂停顿，慢速播放时的些微震颤，这些难以觉察的不完美之处，正是人类这种动物的标记。她让贝司跟随长笛音轨的脚步。
她还在试验，而且在皮特不在场的时候录制大量音轨。过了一段时间，她将她对长笛做的试验集中在了一条音轨上。有时候，两人合作演奏，她忽然加入打击乐的音轨、贝司的线索或其他什么插入动机，他总是会在高音部随机应变。她随心所欲录制一段段音乐，脑子里有个念头逐渐成形，那就是他们应该如何合奏：一段爵士丛林，这是对鼓打贝司法则的最新也是最具争议性的曲解。
但就此刻而言，她把精神集中在她命名为《风城》的这首曲子上。她日复一日地拈起它，细细调整，向低音部增添一层又一层的音色，逗弄长笛的声音，使之自我回卷。
她有了自己正在追求什么的明确感觉，她要的是“人民公敌”乐队[3]那种神经质的节拍，特别是在《对漆黑行星的恐惧》专辑中表现出来的，就像是一条高音线不停地扭头往自己背后看。她取了长笛的和弦，将其拉长。重复使听众警觉，等待陈述的开始；娜塔莎让长笛作了太多的声明，以其最纯净的音色周而复始、周而复始，直到纯洁性化作偏执狂的证据，单纯的甜美声音消失殆尽。
皮特很喜欢她正在做的事情。
她不肯让皮特在完成前听到这首曲子，但偶尔也耐不住他的苦苦纠缠，播放其中的片段，十五秒的乐句。事实上，尽管她总是装出恼怒的样子，私底下却很享受皮特听曲子时欢天喜地的神色。
“天哪，娜塔莎，”他听着音乐说道，“你真的理解我。比我想象中更理解。”
莫宁顿新月站凶杀案的场景仍搅得克罗利心神不宁。
虽说也报导了不明身份受害人的死讯，但其中错综复杂的细节却作为保密内容被扣了下来，这类似于新闻管制。警方抱着虚幻而绝望的期待，希望在私底下琢磨那些难以置信的事实，在内部悄悄地把这个案子消化掉，或许，他们可以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克罗利不相信这个法子行得通。
这桩罪案与他本人的调查没有联系，但克罗利前去勘察了犯罪现场。这桩命案的现场环境稀奇古怪，让他想起了绍尔失踪和两名警官遇害的怪异特性。
克罗利站在月台上，列车依旧停在原处，距离那位歇斯底里的司机报告的那桩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案件已有数个钟头。经过短暂的现场勘察，警方推断司机所说“浮在空中的男人”是被绳索悬吊在了隧道的出口处。磨损了的绳索从砖壁上垂下来。他们疏散了为数不多的几名乘客，司机和心理顾问去了车站的别处。
列车前部溅满血迹。没留下多少尸骸可供辨认身份。
撞击使得牙医记录也没了用处了，金属和玻璃无情地撞烂了受害者的脸部。
你无法逃离这场血案，尸骸散落四周，有掉在站台上的，有溅在墙上的，有碳化在通电的铁轨上的，有随着重力完全染红了第一节车厢侧面的。摄像头没有拍下罪犯和受害人的身影。他们来去无踪。就仿佛金属长钉、染血的断头绳索和破碎的尸块都是自然而然地从黑暗隧道里长出来的。
克罗利与执行调查的警探交换了几句意见，对方抵达现场已经有一个多钟头了，但双手仍在抖个不停。克罗利能将这个案子与他的调查联系在一起的理由微不足道。甚至连两者展现出的野性都不一样。从证据上看，两位警察都死于由极大愤怒所驱使的行为，那是发自内心的行为，残忍而有效率。但这却是富有想象力的施虐狂的杰作，仿佛是什么仪式，是在向某个危险的神祇献祭。这样的设置正是为了剥夺受害者的尊严和哪怕最后一丝一毫的力量。想到这里，克罗利不禁要猜测列车到达的时候，那个男人（警方找到的尸块告诉他们，这是一名男子）是否醒着，是否神志清楚，恐惧和反感掠过心头，他拧起了脸。
即便如此，尽管如此，虽说有诸多不同之处，但克罗利还是感觉到他正在脑子里将这几起罪案联系起来。
在这些轻易取走性命的可怖行为中存在某种东西，那种力量感似乎渗透了这几个谋杀现场，是一种确定而决然的信念：凶手知道这些受害者连最小的逃生机会也没有，连一秒钟也没有怀疑过自己。
他请还在颤抖的坎登镇警探只要有任何进展就联系他，暗示他也许能够在几个案件之间建立联系。
现在，案发几天之后，克罗利仍旧在睡梦中重访莫宁顿新月站：墙壁被血污涂得乱七八糟，活像个屠宰场，地面铺着红色的地毯，四处是内脏机体做的装饰。
克罗利相信，他正在调查的这三起杀人案背后还有秘密。事情没那么简单，警方知道的还太少。事实仿佛铁板钉钉，但他依然愿意相信绍尔不是凶手。这坚定但模糊的信念成了他的避难所，他相信有什么大事件正在进行中，是什么难以解释的事情，无论绍尔做了什么，他都不该为此负责。绍尔也许是突然发了疯，或者是被他人控制了，或者还有其他什么缘由，克罗利对此尚一无所知。 [1] 几丁质（chitin）：构成节肢动物外骨骼的保护性半透明坚硬物质，主要成分为含氮多聚糖。
[2] 《法令》（The Bill）：英国电视剧，描述警局生活，从1984年播映至2010年。
[3] “人民公敌”乐队（Public Enemy）：美国老牌嘻哈乐队，成立于1982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绍尔坐在旁边，听着那三个幽魂般的人影交头接耳。
他们说的大多数内容对绍尔来说毫无意义，提及的人名、地名和事件都是他难以理解的。但从他们粗鲁的交谈中不难听出，尽管宣战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但鼠王、洛洛和阿南西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令人乏味的真相是：他们很害怕。争论有时候会过于激烈，三个家伙乱哄哄地互相指责别人怯懦。这些指责是真的。车轱辘般的讨论、半心半意的计划、炫耀使性斗狠的天性，他们的全部行动都改变不了一项事实：三个人都知道，面对面的挑战将使他们中的一位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只要吹笛手把笛子放到嘴边，或者撮唇而啸，甚至只消哼个小调，他们中的一个就会被他控制，就会被迫加入敌方阵营。他的眼睛将会失神，会开始与同盟者战斗，耳朵只听得见食物、性爱和自由的诱人曲调。
阿南西会听见行动迟缓的肥硕苍蝇在嘴边乱撞，渴求恋爱的轻快脚步声会踏过宽大的蛛网，前来与他交合。这就是他在巴格达听见的，吹笛手就在那一刻无情地施以痛击。
洛洛知道他会听见如线花丝折断的声音，草根被推到旁边，多汁的虫子盲目地拱到了阳光下，向着他的鸟喙而来。他会听见空气拂动的声音，感觉到自己掠过城市上空，与来自天国最美丽的鸟儿婉转啁啾。
鼠王会再次听见地狱的食品储藏室慢慢打开房门的声音。
他们三位都不想死。但这个任务注定了有人必然要被毁灭。动物强烈的求生本能似乎在阻止他们用哪怕三者之一的性命冒险。这场争斗没有浪漫的自我牺牲的容身之地。
绍尔模糊地意识到，他是这场争论中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说到底，他正是可供部署的终极武器。这个点子尚未让他感到害怕，因为他还没有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
有些日子，洛洛和阿南西会离开。绍尔和鼠王待在一起。
每次走路、攀爬和吃饭，他总感觉自己更强壮了。在储气塔的侧面攀爬时，他会一边俯瞰伦敦，一边心情畅快地思考我是怎么上来的？他们穿过伦敦城的旅程越来越少，越来越不规则。绍尔有些泄气。他的动作比以前更快，也更加安静。他想外出漫游，想有所成就——有时候，他还想做属于他的标记，他发现了贴着墙壁撒尿的乐趣，尿液气味强烈，他知道这个角落从此属于他了。他的尿和声音一样，也在改变。
绍尔每次醒来，鼠王总是在场。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与被他抛下的人类世界格格不入，一开始的兴奋过去以后，时光流逝的速度让绍尔有些沮丧。老鼠的生活很枯燥。
独处的时刻依然让他备感刺激，但这些时刻不会很多了。
他知道鼠王在等待。他凶狠地与同伴进行的轻声争论成了绍尔生活中的焦点。他们用沙哑的咝咝声和粗粝的音调暴躁地争论，阿南西的蛛网能不能撑得住吹笛手，如何抢夺长笛才是最好的办法，蜘蛛和鸟儿谁能提供更好的掩护。鼠王越来越暴躁。他孤身一人。他无法指挥任何军队参加战斗。老鼠冷落他，不理会他的命令。
绍尔越来越安静，这三个生灵构成了他的生活圈，他对他们有了更多的了解。
一天深夜，他独自在屋顶上，背靠着一处空调通风孔坐着，鼠王在底下的小巷觅食，阿南西爬上了前方一幢大楼的侧面。绍尔在阴影中一动不动，阿南西直勾勾地朝他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扫视这片屋顶。
我越来越在行了，绍尔心想，无端地骄傲起来。现在连阿南西也看不见我。
阿南西偷偷地向前移动，头顶上黑红色的云朵互相叠压，一团团争先恐后地露出颜面。雨意盎然。阿南西蹲在屋顶上，和平时一样不畏寒冷，赤裸着上半身。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亮晶晶的细小躯体，它们不停蠕动，发出嗡嗡的声响。他将这些昆虫一把塞进嘴里。
绍尔看得入神，一边皱起了脸，一边睁大双眼。目睹的场景并不让他吃惊。他觉得他听见阿南西嘴里传来几丁质[1]翅膀振动的嗡嗡声，直到他收紧面颊为止，他看见阿南西使劲吮吸没有咀嚼，而是抿住双唇，转动嘴巴，仿佛正在从大号空心糖球里吮吸果汁。
传来了一阵十分轻微的嘎吱嘎吱声响。
阿南西张开嘴，伸出紧紧卷成U形的舌头。他用力吐气，像是正吹风管。几丁质如瀑布般飞过屋顶，落在绍尔的脚边。那是苍蝇、木虱和蚂蚁脱了水的残躯。
绍尔站起身来，阿南西显得有些吃惊，有一瞬间他瞪大了双眼。
“怎么着，小伙子，”他心平气和地盯着绍尔说，“没瞅见你在那儿。你小子够安静的。”
洛洛比阿南西更难受到惊吓。他会忽然从烟囱和垃圾箱背后钻出来，浮华的长衣翘在背后。他的路线通常难以看清。他时不时地抬头眺望，对着天空长叹一声“哎呀！”然后，就会有一只鸽子或一群星椋鸟又或是一只画眉遵从他的号令，忽然从云端飞下来，紧张兮兮地落在他的手腕上。
他会凝视鸟儿，然后飞快地瞥一眼绍尔或正在看他的其他人，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会将视线放回鸟儿身上，忽然变得专横，吼叫着对鸟儿下令，鸟儿会露出奉承的姿态，对他敬礼，上下点头，弯腰鞠躬。接着，洛洛又忽然变成了仁慈公正的君主，不再那么幼稚地展示权力，而是喃喃安慰他的臣民，将鸟儿扔出去，用高贵的祝福视线目送它飞得无影无踪。
绍尔认为洛洛还有点儿疯狂。
至于鼠王，鼠王还是那个鼠王：一口伦敦腔，坏脾气，暴躁，游离于尘世之外。
凯伊没带娜塔莎家的钥匙回来，娜塔莎不得不叫醒了楼下的邻居，她在邻居家留了一副备用钥匙。
凯伊就是这个样子，晃晃荡荡地走掉，全然忘记还拿着她的钥匙。娜塔莎等着他打来电话，用愉快的语气道歉。但他没有打来电话。过了几天，娜塔莎拨打凯伊的号码，与凯伊同住一套公寓的人说他们有好些时候没见过他了。娜塔莎气得暴跳如雷。又过了几天，娜塔莎录了首新歌，下定决心等凯伊再次露面，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警察的确也来找了娜塔莎。她被带进警察局，一位名叫克罗利的沉稳男人录了她的口供，克罗利变着法子问了娜塔莎好几次，绍尔失踪后她有否见过绍尔。他问娜塔莎她是否觉得绍尔有杀人的胆子。他问娜塔莎她怎么看绍尔的父亲，绍尔怎么看他自己的父亲，然而娜塔莎从未见过绍尔的父亲。他问娜塔莎绍尔对警察有什么看法。他问娜塔莎她对警察有什么看法。
他们放娜塔莎离开以后，她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发现门上夹了张法比安留的字条，说他在夜店等娜塔莎。她带着法比安回到家里，两人抽了根大麻卷，听着法比安突兀的咯咯笑声，娜塔莎用《法令》[2]里的一大堆采样在编曲机上作了首丛林音乐。两人为这首歌起名《操你妈的警察先生大人！》。
皮特来得愈发频繁。娜塔莎等着他对自己下手，她跟绝大多数男人共处久了似乎总会发生这种事情。他却没有，这让娜塔莎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对皮特完全没有兴趣，也不想去面对他的尴尬表情。
他听了越来越多的鼓打贝司音乐，评论也越来越能一语中的。娜塔莎取了他笛声的采样，混进她的乐曲中。她喜欢长笛发出的声音。其中蕴含着某种有机物的气息。一般情况下，对于高音部的主要声音来说，她总是用数字音源合成一些东西了事，那些声音中没有灵魂，尽管她向来热爱这种特质，但现在听来却变得陌生了。她喜欢他长笛奏出的声音，换气时的短暂停顿，慢速播放时的些微震颤，这些难以觉察的不完美之处，正是人类这种动物的标记。她让贝司跟随长笛音轨的脚步。
她还在试验，而且在皮特不在场的时候录制大量音轨。过了一段时间，她将她对长笛做的试验集中在了一条音轨上。有时候，两人合作演奏，她忽然加入打击乐的音轨、贝司的线索或其他什么插入动机，他总是会在高音部随机应变。她随心所欲录制一段段音乐，脑子里有个念头逐渐成形，那就是他们应该如何合奏：一段爵士丛林，这是对鼓打贝司法则的最新也是最具争议性的曲解。
但就此刻而言，她把精神集中在她命名为《风城》的这首曲子上。她日复一日地拈起它，细细调整，向低音部增添一层又一层的音色，逗弄长笛的声音，使之自我回卷。
她有了自己正在追求什么的明确感觉，她要的是“人民公敌”乐队[3]那种神经质的节拍，特别是在《对漆黑行星的恐惧》专辑中表现出来的，就像是一条高音线不停地扭头往自己背后看。她取了长笛的和弦，将其拉长。重复使听众警觉，等待陈述的开始；娜塔莎让长笛作了太多的声明，以其最纯净的音色周而复始、周而复始，直到纯洁性化作偏执狂的证据，单纯的甜美声音消失殆尽。
皮特很喜欢她正在做的事情。
她不肯让皮特在完成前听到这首曲子，但偶尔也耐不住他的苦苦纠缠，播放其中的片段，十五秒的乐句。事实上，尽管她总是装出恼怒的样子，私底下却很享受皮特听曲子时欢天喜地的神色。
“天哪，娜塔莎，”他听着音乐说道，“你真的理解我。比我想象中更理解。”
莫宁顿新月站凶杀案的场景仍搅得克罗利心神不宁。
虽说也报导了不明身份受害人的死讯，但其中错综复杂的细节却作为保密内容被扣了下来，这类似于新闻管制。警方抱着虚幻而绝望的期待，希望在私底下琢磨那些难以置信的事实，在内部悄悄地把这个案子消化掉，或许，他们可以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克罗利不相信这个法子行得通。
这桩罪案与他本人的调查没有联系，但克罗利前去勘察了犯罪现场。这桩命案的现场环境稀奇古怪，让他想起了绍尔失踪和两名警官遇害的怪异特性。
克罗利站在月台上，列车依旧停在原处，距离那位歇斯底里的司机报告的那桩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案件已有数个钟头。经过短暂的现场勘察，警方推断司机所说“浮在空中的男人”是被绳索悬吊在了隧道的出口处。磨损了的绳索从砖壁上垂下来。他们疏散了为数不多的几名乘客，司机和心理顾问去了车站的别处。
列车前部溅满血迹。没留下多少尸骸可供辨认身份。
撞击使得牙医记录也没了用处了，金属和玻璃无情地撞烂了受害者的脸部。
你无法逃离这场血案，尸骸散落四周，有掉在站台上的，有溅在墙上的，有碳化在通电的铁轨上的，有随着重力完全染红了第一节车厢侧面的。摄像头没有拍下罪犯和受害人的身影。他们来去无踪。就仿佛金属长钉、染血的断头绳索和破碎的尸块都是自然而然地从黑暗隧道里长出来的。
克罗利与执行调查的警探交换了几句意见，对方抵达现场已经有一个多钟头了，但双手仍在抖个不停。克罗利能将这个案子与他的调查联系在一起的理由微不足道。甚至连两者展现出的野性都不一样。从证据上看，两位警察都死于由极大愤怒所驱使的行为，那是发自内心的行为，残忍而有效率。但这却是富有想象力的施虐狂的杰作，仿佛是什么仪式，是在向某个危险的神祇献祭。这样的设置正是为了剥夺受害者的尊严和哪怕最后一丝一毫的力量。想到这里，克罗利不禁要猜测列车到达的时候，那个男人（警方找到的尸块告诉他们，这是一名男子）是否醒着，是否神志清楚，恐惧和反感掠过心头，他拧起了脸。
即便如此，尽管如此，虽说有诸多不同之处，但克罗利还是感觉到他正在脑子里将这几起罪案联系起来。
在这些轻易取走性命的可怖行为中存在某种东西，那种力量感似乎渗透了这几个谋杀现场，是一种确定而决然的信念：凶手知道这些受害者连最小的逃生机会也没有，连一秒钟也没有怀疑过自己。
他请还在颤抖的坎登镇警探只要有任何进展就联系他，暗示他也许能够在几个案件之间建立联系。
现在，案发几天之后，克罗利仍旧在睡梦中重访莫宁顿新月站：墙壁被血污涂得乱七八糟，活像个屠宰场，地面铺着红色的地毯，四处是内脏机体做的装饰。
克罗利相信，他正在调查的这三起杀人案背后还有秘密。事情没那么简单，警方知道的还太少。事实仿佛铁板钉钉，但他依然愿意相信绍尔不是凶手。这坚定但模糊的信念成了他的避难所，他相信有什么大事件正在进行中，是什么难以解释的事情，无论绍尔做了什么，他都不该为此负责。绍尔也许是突然发了疯，或者是被他人控制了，或者还有其他什么缘由，克罗利对此尚一无所知。
[2] 《法令》（The Bill）：英国电视剧，描述警局生活，从1984年播映至2010年。
[3] “人民公敌”乐队（Public Enemy）：美国老牌嘻哈乐队，成立于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