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很长时间以来，皮特一直在央求娜塔莎带他去丛林音乐的俱乐部。娜塔莎发觉他纠缠起来非常惹人讨厌，于是问他为啥不自己去，他嘟囔着说什么他是新来的，会被人欺负云云（考虑到许多俱乐部里的气氛，如此看法倒是相当公正，十分合理）。不过，他的胁迫始终停留在抱怨的范围之内。
他的借口还不止这一个。皮特的第二个借口是，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要是跟着《Time Out》[1]上诱人的推荐词走，多半会在某个硬核铁克诺[2]音乐之夜化作无主孤魂什么的。而娜塔莎正恰恰相反，她见过世面，不需要花钱就能走进伦敦随便哪个最挑剔的夜店。她拿人情抵账就行，用她早年做音乐的时候积累下的旧债换门票，因为她知道许多名字，认识许多面容，懂得该怎么说话。
大象与城堡地区[3]流言四起。AWOL和Style FM这两帮人正在铁路附近的一个仓库联手组织舞会。
所有人都会去，消息开始传进她的耳朵。她的熟人，绰号“三指”的DJ来电请她参加，带上一两首曲子，他准定播放。愿意的话，她还可以上台表演。
娜塔莎还没有带皮特上台的念头，但让他露露面或许不是坏主意。她有个把月没有好好疯上一晚了，皮特的恳求是说服自己参加的好理由。“三指”把娜塔莎列在了“可任意带人进场”的名单中。
法比安立刻说他也要去。他感激涕零到了让人可怜的地步。凯伊仍旧联系不上，他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星期，娜塔莎和法比安终于开始心生不安。然而，当他们开始准备突击南伦敦的时候，这件事情又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皮特陷入了狂喜状态。
“好好好！太棒了！这一天我等了几百年！”
娜塔莎发觉自己不得不扮演丛林保姆的角色，心情一下子低落起来。
“唉，呃，皮特，我不想让你失望。但你必须明白，我在那儿不会罩着你。明白吗？咱们一起去，我听音乐，你跳舞，你爱什么时候离开随便你，我爱什么时候离开随便我。我去那儿不是为了介绍你跟大家认识的，听懂我的意思了？”
他投来奇怪的视线。
“当然啦。”他皱起眉头说，“娜塔莎，你似乎对我有些奇怪的看法。我才不会一晚上都跟着你转悠呢，而且我也不打算……让你显得不酷，行了吗？”
娜塔莎摇摇头，有些恼火也有些尴尬。有个脖子如铅笔的怪咖白人跟在自己屁股背后，这对她这个正当红的“鼓打贝司”高手营造的形象没有半分好处。娜塔莎只是模糊地感觉到了这个念头，但被人当面心平气和地揭穿使得她落了下风，心情十分不好。
皮特对她咧嘴微笑。
“娜塔莎，我想去是因为我找到了一种我从不知晓其存在的新音乐，尽管我看起来不像，但我觉得这种音乐能够为我所用，我也许可以制作这种音乐。我想你也有相同的看法，因为你还没有停止给我录音。
“因此，请不要担心我会让你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我只是想去听听音乐，见识一下那场面而已。”
最后一轮争吵之后，阿南西失踪了。洛洛在附近地区又逗留了一两天，但最后还是跟随蜘蛛藏了起来。
鼠王意志消沉，情绪恶劣。
绍尔拽着自己的身体爬进下水道，小心翼翼地不弄洒手里的那袋食物。他穿行于隧道之中。上面的街道在下雨，饱含酸性物质的脏水不断淌进隧道，在绍尔的腿边打转，想将他拖进水中，水流差不多有半米深，速度很快，污物稀释得很淡，平时那种暖烘烘的堆肥气味基本上散尽了。
鼠王除了觅食之外什么也不做，绍尔对他的自怨自艾很不耐烦，于是离开王座房间，去了垃圾堆食物处。鼠王对他愈发的放任自流。坚持多日的神经质般的管制到此时几乎消失殆尽。随着他的情绪越来越糟糕，把绍尔置于视线之内的决心也松懈了。
绍尔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对鼠王的价值并非出自血缘。鼠王之所以把他救出监狱，并非因为他是鼠王的外甥，而是因为他有用处，是因为他的血统独一无二，对吹笛手的力量是个威胁。对抗吹笛手的阵营在微不足道的争斗和吵闹、怯懦和恐惧中土崩瓦解，绍尔对鼠王的意义越来越小。没了进攻计划，他该怎么部署这个天赐的武器呢？
绍尔在湿漉漉的隧道中小心翼翼地前行，他忽然听见了什么声音。混凝土的墙缝中站着一只泡了水的老鼠，还没睁开眼睛的幼崽在身后暗处吱吱尖叫。
她站在灰色墙缝的边缘上，望着滔滔流水，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和正在上升的水面仅有十几厘米左右的距离，居住的安适孔洞即将变成水封坟墓。她的视线扫过隧道：站立之处的对面还有另外一个洞口，是条从深处斜向上延的辅助通道。
老鼠嗅到了绍尔，用后腿站立起来，发出了特别的叫声。
她在黑暗中上下跃动，尽管始终看不到绍尔的脸，但显然意识到了他就在附近。母鼠又叫了一声，拖着长音的尖叫声中没了他们平时的讥讽调门。
绍尔在她面前停下，把塑料袋往肩头一搭。
老鼠在恳求他。
她在请他施以援手。
音调中透着乞求的意味，绍尔想起了两周前跟随他的老鼠大军，那些老鼠似乎受渴求和绝望驱使，急于向他一表尊敬。
这儿不行，那只湿透了的老鼠对他卑躬屈膝，流露出如是情绪。这儿不行，这儿不行！
绍尔向她伸出胳膊，她跳上绍尔的手。一群幼鼠熙熙攘攘地奔出水泥墙面上的洞穴，绍尔把手掌往朽烂的石壁深处又探了几分。小小的躯体推推搡搡地爬上手掌，躺在那儿蠕动着。他轻轻合拢手指，做成一个保护性的笼子，收回胳膊。水面还在升高，这个小小的家庭在他手心颤抖着。
他横穿隧道，将他们搁在那条壁架上，母亲可以把子女带离有危险的地方了。她从绍尔面前退开，使劲点头，叫声变了音调，不再有恐惧了。
老大，她对绍尔说，老大，然后转过身，带着家人离开他的视线，走进黑暗。
绍尔靠在湿透了的墙壁上。
他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儿。他知道老鼠想要什么。他认为鼠王不会喜欢这件事。
绍尔回到王座房间的入口时，水流更加湍急，水面还在上升。他在水面下摸索了好一会儿，这才找到遮蔽斜道的盖板，拉开后带出了一个忽然爆开的气泡，他随着水流汇成的瀑布滑进底下的黑暗房间，随手关上背后的门。
他屁股着地，落在池子里，溅起一团水花，然后站起身，走上没有水的砖砌地面。水在背后从没有封牢的砖石入口滴进房间，也沿着墙壁淌进房间，但这个房间实在太大，暗处泄洪道的设计也非常有效，环绕岛屿般的砖石结构的护城河只比平时略宽了几分而已。大雨得接连不断地下上好几天，才有可能威胁王座房间里的空气供应。
鼠王坐在气势恢宏的砖石座位上沉思。
绍尔恶狠狠地瞪着他，伸手从塑料袋里往外拿东西。
“给你，”他说着将一个纸袋抛过房间。鼠王单手接住，连头也没抬。“有点儿法拉费[4]，”绍尔说，“有点儿蛋糕，有点儿面包，有点儿水果。正适合君王享用。”最后一句纯属撩拨，鼠王却没有搭腔。
绍尔盘着腿坐在王座的地基上。他自己的那包食物和鼠王的差不多，不过重点更偏向甜食。虽说走上了老鼠的道路，但绍尔对甜食的偏爱却依然不减。只要有可能，他就会放纵自己享受水果腐烂带来的额外丰美味觉。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桃子，这个桃子的表皮遍布瘀伤，没有留下任何缝隙。他一边吃，一边望着阴沉的鼠王。
“我他妈的受够了，”最后，他终于怒喝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鼠王转过头来瞪着他。
“闭上鸟嘴。你他妈的知道个屁。”
“知道吗？你一股自怨自艾的臭味。”绍尔忽然大笑一声，“你没看见我这个德性，对吧？要是有谁应该……闷闷不乐的话……那也该是我。你把我从原来的生活中劫走，让我过上了这种该死的……噩梦……我怎么着？去他妈的，行啊，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干得还真不赖，对吧？而现在呢，鼠王子绍尔能够自理生活了，你却搞得这么阴沉，像是换了个人。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了？你……唤醒了我，让我做好准备，为了天晓得的什么目的，结果你却消沉了下去。我他妈的该怎么办？”
鼠王轻蔑地看着绍尔，有些不太自在。
“二杆子，我根本不明白你在扯什么淡……”
“少跟我说这种话！天哪！你他妈的到底要我干什么？难道要我来是给你打气的？是不是要我给你两巴掌让你清醒清醒？让你继续奋斗下去？去你妈的！你要坐在你的老鼠屁股上接着阴沉下去，行啊，没问题。不如把蜘蛛精和洛洛叫来陪你，你们三个谁也不比谁强。但我他妈的要走了！”
“牙尖嘴利的小杂种，你有什么点子吗？”鼠王带着咝咝的声音说。
“是的，我有。你们三个混蛋必须得有点儿胆色。事情就这么简单。你们都给吓坏了，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每个人都想制定出一套保得住自己屁股的计划。很好，但这就是不可能的！你们都认为吹笛手是个超级恶棍，你们必须打倒他，而这是最后的大决战了——但前提却是谁也不用冲锋陷阵。咱们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他妈的有种感觉，那就是我得替你上阵厮杀，但你还是退缩了，因为你想不出该怎么让我发挥作用，同时又无需冒任何风险。很好，老子他妈的退出了！”绍尔一路说到最后，合情合理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吹笛手也想要你的命！”鼠王嘶声说。
“没错，你说过了。很好，我和你不一样，也许我能想出应对的手段！”两人沉默良久。绍尔又等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说话：“老鼠希望我继位。”
鼠王缓缓地转过脸来，注视着绍尔。
“什么？”
“老鼠。在下水道里。有时候也在街上，或者别的地方。只要你不在场，他们就会来找我，转来转去，磕头，吱吱叫，我开始明白他们在表达什么意思了。他们希望我继位。他们希望我当老大。”
鼠王起身了，站在王座上。
“忘恩负义的东西。匪徒……混蛋，杂种，我要踢烂你的屁股，这位置是我的，我的，你必须明白，是我的……”
“那就挺身而出吧，你这该死的旧王！”绍尔也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瞪着鼠王，他的脸就在鼠王的脸底下，两人仿佛交火般互喷唾沫星子，“他们不想要你复辟。他们也不会允许你复辟，除非你能……赎罪。这片天杀的土地上似乎通行这样的道德规范。”
绍尔转身大踏步地走向出口。“我出去了。我不知道几时再回来，也不指望你会关心，因为你此刻不知道该怎么用好我。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希望你能想清楚该如何行动。叫上洛洛，叫上阿南西，求他们帮忙，找到那个天杀的混蛋。等你有兴趣起来行动的时候，也许咱们可以好好谈一下。”他转身面对鼠王，“对了，别担心你的魔法王国。我不想当鼠王，现在不想，以后也不想，所以请别担心。我打算去找我的朋友。我看厌了你的嘴脸。”
绍尔转身荡出房间，短暂地浸没在肮脏的水中，随即钻进了下水道。
绍尔怒气冲冲地走过鼠王头顶上的地下世界，鼠王站在原处，气得浑身颤抖，他的双手一下一下地揪着长外套。最后，他停下手上的动作，颓然坐下。
他陷入了沉思。
他又跳了起来，几天来第一次有了主意。
“好的，小子，有道理哇。咱们谈谈诱饵的事情吧。”他对自己喃喃低语道。
他冲出房间，动作忽然又恢复了绍尔初次见到他时的样子，迂回而难解，快捷而纷乱。
他走得飞快，悄无声息地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地下世界，而绍尔还在挣扎着寻找方向。鼠王出现在一条漆黑的街道上。街道的另一侧，人们走进走出路灯映出的凝滞光圈，每个人都死盯着各自的前方。
他动也不动地站在暗处，隐蔽的双眼难以察觉地抽动着。他环顾四周，视线爬上了面前的这堵墙。他昂首阔步地前行，一条腿缓缓地画着弧线抬起来，以夸张的抛物曲线再次踏回地面，上半身只微微地摇晃了一下。他抬起头，伸展双臂，如对待情人般抓紧墙壁。他静悄悄地攀上了建筑物的侧面，靴子找到了不合常理的落脚点，双手抓住肉眼不可见的缝隙。他收拢双手，双臂肌肉一起用力，把注意力放在屋檐下的暗处。
他打开双臂，飞快地伸了出去。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振翅，一窝脏兮兮的鸽子被打扰了睡眠，突然飞出那个暗处。鸽子消失在了身后的天空中。他抽出一条胳膊，伸手抓住一只鸽子攥紧，鸽子扑棱着翅膀。想逃出他的手掌。
鼠王将脸孔凑近他的俘虏。见到他的脸靠近，鸽子停止了挣扎。鼠王攥得很牢，他深深地望进鸽子的双眼。
“小家伙，你不必害怕我，”他咝咝地说。鸟儿一动不动，听候他的发落。“帮我个忙。去找你们的老大，替我传个话。鼠王在找洛洛。叫他来找我。”
鼠王放开他的传令兵。鸽子飞进空中，兜个圈子，掠过伦敦上空。鼠王目送它飞远。等再也看不见鸽子了，他转过身，消失在了这个黑暗的都市之中。 [1] Time Out：重要的消费导刊，在全球各大城市均有分刊。
[2] 铁克诺（Techno）：或译“高科技舞曲”，发源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晚期的密歇根州底特律巿，与浩室、丛林等音乐类型关系密切。
[3] 大象与城堡（Elephant and Castle）：伦敦一地区名。
[4] 法拉费（falafel）：中东食物，用鹰嘴豆面、洋葱末和茄泥炸成丸子，拿皮塔卷饼夹着吃。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的借口还不止这一个。皮特的第二个借口是，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要是跟着《Time Out》[1]上诱人的推荐词走，多半会在某个硬核铁克诺[2]音乐之夜化作无主孤魂什么的。而娜塔莎正恰恰相反，她见过世面，不需要花钱就能走进伦敦随便哪个最挑剔的夜店。她拿人情抵账就行，用她早年做音乐的时候积累下的旧债换门票，因为她知道许多名字，认识许多面容，懂得该怎么说话。
大象与城堡地区[3]流言四起。AWOL和Style FM这两帮人正在铁路附近的一个仓库联手组织舞会。
所有人都会去，消息开始传进她的耳朵。她的熟人，绰号“三指”的DJ来电请她参加，带上一两首曲子，他准定播放。愿意的话，她还可以上台表演。
娜塔莎还没有带皮特上台的念头，但让他露露面或许不是坏主意。她有个把月没有好好疯上一晚了，皮特的恳求是说服自己参加的好理由。“三指”把娜塔莎列在了“可任意带人进场”的名单中。
法比安立刻说他也要去。他感激涕零到了让人可怜的地步。凯伊仍旧联系不上，他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星期，娜塔莎和法比安终于开始心生不安。然而，当他们开始准备突击南伦敦的时候，这件事情又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皮特陷入了狂喜状态。
“好好好！太棒了！这一天我等了几百年！”
娜塔莎发觉自己不得不扮演丛林保姆的角色，心情一下子低落起来。
“唉，呃，皮特，我不想让你失望。但你必须明白，我在那儿不会罩着你。明白吗？咱们一起去，我听音乐，你跳舞，你爱什么时候离开随便你，我爱什么时候离开随便我。我去那儿不是为了介绍你跟大家认识的，听懂我的意思了？”
他投来奇怪的视线。
“当然啦。”他皱起眉头说，“娜塔莎，你似乎对我有些奇怪的看法。我才不会一晚上都跟着你转悠呢，而且我也不打算……让你显得不酷，行了吗？”
娜塔莎摇摇头，有些恼火也有些尴尬。有个脖子如铅笔的怪咖白人跟在自己屁股背后，这对她这个正当红的“鼓打贝司”高手营造的形象没有半分好处。娜塔莎只是模糊地感觉到了这个念头，但被人当面心平气和地揭穿使得她落了下风，心情十分不好。
皮特对她咧嘴微笑。
“娜塔莎，我想去是因为我找到了一种我从不知晓其存在的新音乐，尽管我看起来不像，但我觉得这种音乐能够为我所用，我也许可以制作这种音乐。我想你也有相同的看法，因为你还没有停止给我录音。
“因此，请不要担心我会让你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我只是想去听听音乐，见识一下那场面而已。”
最后一轮争吵之后，阿南西失踪了。洛洛在附近地区又逗留了一两天，但最后还是跟随蜘蛛藏了起来。
鼠王意志消沉，情绪恶劣。
绍尔拽着自己的身体爬进下水道，小心翼翼地不弄洒手里的那袋食物。他穿行于隧道之中。上面的街道在下雨，饱含酸性物质的脏水不断淌进隧道，在绍尔的腿边打转，想将他拖进水中，水流差不多有半米深，速度很快，污物稀释得很淡，平时那种暖烘烘的堆肥气味基本上散尽了。
鼠王除了觅食之外什么也不做，绍尔对他的自怨自艾很不耐烦，于是离开王座房间，去了垃圾堆食物处。鼠王对他愈发的放任自流。坚持多日的神经质般的管制到此时几乎消失殆尽。随着他的情绪越来越糟糕，把绍尔置于视线之内的决心也松懈了。
绍尔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对鼠王的价值并非出自血缘。鼠王之所以把他救出监狱，并非因为他是鼠王的外甥，而是因为他有用处，是因为他的血统独一无二，对吹笛手的力量是个威胁。对抗吹笛手的阵营在微不足道的争斗和吵闹、怯懦和恐惧中土崩瓦解，绍尔对鼠王的意义越来越小。没了进攻计划，他该怎么部署这个天赐的武器呢？
绍尔在湿漉漉的隧道中小心翼翼地前行，他忽然听见了什么声音。混凝土的墙缝中站着一只泡了水的老鼠，还没睁开眼睛的幼崽在身后暗处吱吱尖叫。
她站在灰色墙缝的边缘上，望着滔滔流水，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和正在上升的水面仅有十几厘米左右的距离，居住的安适孔洞即将变成水封坟墓。她的视线扫过隧道：站立之处的对面还有另外一个洞口，是条从深处斜向上延的辅助通道。
老鼠嗅到了绍尔，用后腿站立起来，发出了特别的叫声。
她在黑暗中上下跃动，尽管始终看不到绍尔的脸，但显然意识到了他就在附近。母鼠又叫了一声，拖着长音的尖叫声中没了他们平时的讥讽调门。
绍尔在她面前停下，把塑料袋往肩头一搭。
老鼠在恳求他。
她在请他施以援手。
音调中透着乞求的意味，绍尔想起了两周前跟随他的老鼠大军，那些老鼠似乎受渴求和绝望驱使，急于向他一表尊敬。
这儿不行，那只湿透了的老鼠对他卑躬屈膝，流露出如是情绪。这儿不行，这儿不行！
绍尔向她伸出胳膊，她跳上绍尔的手。一群幼鼠熙熙攘攘地奔出水泥墙面上的洞穴，绍尔把手掌往朽烂的石壁深处又探了几分。小小的躯体推推搡搡地爬上手掌，躺在那儿蠕动着。他轻轻合拢手指，做成一个保护性的笼子，收回胳膊。水面还在升高，这个小小的家庭在他手心颤抖着。
他横穿隧道，将他们搁在那条壁架上，母亲可以把子女带离有危险的地方了。她从绍尔面前退开，使劲点头，叫声变了音调，不再有恐惧了。
老大，她对绍尔说，老大，然后转过身，带着家人离开他的视线，走进黑暗。
绍尔靠在湿透了的墙壁上。
他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儿。他知道老鼠想要什么。他认为鼠王不会喜欢这件事。
绍尔回到王座房间的入口时，水流更加湍急，水面还在上升。他在水面下摸索了好一会儿，这才找到遮蔽斜道的盖板，拉开后带出了一个忽然爆开的气泡，他随着水流汇成的瀑布滑进底下的黑暗房间，随手关上背后的门。
他屁股着地，落在池子里，溅起一团水花，然后站起身，走上没有水的砖砌地面。水在背后从没有封牢的砖石入口滴进房间，也沿着墙壁淌进房间，但这个房间实在太大，暗处泄洪道的设计也非常有效，环绕岛屿般的砖石结构的护城河只比平时略宽了几分而已。大雨得接连不断地下上好几天，才有可能威胁王座房间里的空气供应。
鼠王坐在气势恢宏的砖石座位上沉思。
绍尔恶狠狠地瞪着他，伸手从塑料袋里往外拿东西。
“给你，”他说着将一个纸袋抛过房间。鼠王单手接住，连头也没抬。“有点儿法拉费[4]，”绍尔说，“有点儿蛋糕，有点儿面包，有点儿水果。正适合君王享用。”最后一句纯属撩拨，鼠王却没有搭腔。
绍尔盘着腿坐在王座的地基上。他自己的那包食物和鼠王的差不多，不过重点更偏向甜食。虽说走上了老鼠的道路，但绍尔对甜食的偏爱却依然不减。只要有可能，他就会放纵自己享受水果腐烂带来的额外丰美味觉。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桃子，这个桃子的表皮遍布瘀伤，没有留下任何缝隙。他一边吃，一边望着阴沉的鼠王。
“我他妈的受够了，”最后，他终于怒喝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鼠王转过头来瞪着他。
“闭上鸟嘴。你他妈的知道个屁。”
“知道吗？你一股自怨自艾的臭味。”绍尔忽然大笑一声，“你没看见我这个德性，对吧？要是有谁应该……闷闷不乐的话……那也该是我。你把我从原来的生活中劫走，让我过上了这种该死的……噩梦……我怎么着？去他妈的，行啊，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干得还真不赖，对吧？而现在呢，鼠王子绍尔能够自理生活了，你却搞得这么阴沉，像是换了个人。他妈的到底是怎么了？你……唤醒了我，让我做好准备，为了天晓得的什么目的，结果你却消沉了下去。我他妈的该怎么办？”
鼠王轻蔑地看着绍尔，有些不太自在。
“二杆子，我根本不明白你在扯什么淡……”
“少跟我说这种话！天哪！你他妈的到底要我干什么？难道要我来是给你打气的？是不是要我给你两巴掌让你清醒清醒？让你继续奋斗下去？去你妈的！你要坐在你的老鼠屁股上接着阴沉下去，行啊，没问题。不如把蜘蛛精和洛洛叫来陪你，你们三个谁也不比谁强。但我他妈的要走了！”
“牙尖嘴利的小杂种，你有什么点子吗？”鼠王带着咝咝的声音说。
“是的，我有。你们三个混蛋必须得有点儿胆色。事情就这么简单。你们都给吓坏了，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每个人都想制定出一套保得住自己屁股的计划。很好，但这就是不可能的！你们都认为吹笛手是个超级恶棍，你们必须打倒他，而这是最后的大决战了——但前提却是谁也不用冲锋陷阵。咱们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他妈的有种感觉，那就是我得替你上阵厮杀，但你还是退缩了，因为你想不出该怎么让我发挥作用，同时又无需冒任何风险。很好，老子他妈的退出了！”绍尔一路说到最后，合情合理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吹笛手也想要你的命！”鼠王嘶声说。
“没错，你说过了。很好，我和你不一样，也许我能想出应对的手段！”两人沉默良久。绍尔又等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说话：“老鼠希望我继位。”
鼠王缓缓地转过脸来，注视着绍尔。
“什么？”
“老鼠。在下水道里。有时候也在街上，或者别的地方。只要你不在场，他们就会来找我，转来转去，磕头，吱吱叫，我开始明白他们在表达什么意思了。他们希望我继位。他们希望我当老大。”
鼠王起身了，站在王座上。
“忘恩负义的东西。匪徒……混蛋，杂种，我要踢烂你的屁股，这位置是我的，我的，你必须明白，是我的……”
“那就挺身而出吧，你这该死的旧王！”绍尔也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瞪着鼠王，他的脸就在鼠王的脸底下，两人仿佛交火般互喷唾沫星子，“他们不想要你复辟。他们也不会允许你复辟，除非你能……赎罪。这片天杀的土地上似乎通行这样的道德规范。”
绍尔转身大踏步地走向出口。“我出去了。我不知道几时再回来，也不指望你会关心，因为你此刻不知道该怎么用好我。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希望你能想清楚该如何行动。叫上洛洛，叫上阿南西，求他们帮忙，找到那个天杀的混蛋。等你有兴趣起来行动的时候，也许咱们可以好好谈一下。”他转身面对鼠王，“对了，别担心你的魔法王国。我不想当鼠王，现在不想，以后也不想，所以请别担心。我打算去找我的朋友。我看厌了你的嘴脸。”
绍尔转身荡出房间，短暂地浸没在肮脏的水中，随即钻进了下水道。
绍尔怒气冲冲地走过鼠王头顶上的地下世界，鼠王站在原处，气得浑身颤抖，他的双手一下一下地揪着长外套。最后，他停下手上的动作，颓然坐下。
他陷入了沉思。
他又跳了起来，几天来第一次有了主意。
“好的，小子，有道理哇。咱们谈谈诱饵的事情吧。”他对自己喃喃低语道。
他冲出房间，动作忽然又恢复了绍尔初次见到他时的样子，迂回而难解，快捷而纷乱。
他走得飞快，悄无声息地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地下世界，而绍尔还在挣扎着寻找方向。鼠王出现在一条漆黑的街道上。街道的另一侧，人们走进走出路灯映出的凝滞光圈，每个人都死盯着各自的前方。
他动也不动地站在暗处，隐蔽的双眼难以察觉地抽动着。他环顾四周，视线爬上了面前的这堵墙。他昂首阔步地前行，一条腿缓缓地画着弧线抬起来，以夸张的抛物曲线再次踏回地面，上半身只微微地摇晃了一下。他抬起头，伸展双臂，如对待情人般抓紧墙壁。他静悄悄地攀上了建筑物的侧面，靴子找到了不合常理的落脚点，双手抓住肉眼不可见的缝隙。他收拢双手，双臂肌肉一起用力，把注意力放在屋檐下的暗处。
他打开双臂，飞快地伸了出去。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振翅，一窝脏兮兮的鸽子被打扰了睡眠，突然飞出那个暗处。鸽子消失在了身后的天空中。他抽出一条胳膊，伸手抓住一只鸽子攥紧，鸽子扑棱着翅膀。想逃出他的手掌。
鼠王将脸孔凑近他的俘虏。见到他的脸靠近，鸽子停止了挣扎。鼠王攥得很牢，他深深地望进鸽子的双眼。
“小家伙，你不必害怕我，”他咝咝地说。鸟儿一动不动，听候他的发落。“帮我个忙。去找你们的老大，替我传个话。鼠王在找洛洛。叫他来找我。”
鼠王放开他的传令兵。鸽子飞进空中，兜个圈子，掠过伦敦上空。鼠王目送它飞远。等再也看不见鸽子了，他转过身，消失在了这个黑暗的都市之中。
[2] 铁克诺（Techno）：或译“高科技舞曲”，发源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晚期的密歇根州底特律巿，与浩室、丛林等音乐类型关系密切。
[3] 大象与城堡（Elephant and Castle）：伦敦一地区名。
[4] 法拉费（falafel）：中东食物，用鹰嘴豆面、洋葱末和茄泥炸成丸子，拿皮塔卷饼夹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