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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带上他们,带上老鼠,听了绍尔的几句劝说,黛博拉这样说。很显然,害怕归害怕,她也被吸引住了。绍尔长长地唿哨一声,鼠群再次出现,急着显示他们乐于遵行号令。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命令鼠群的。无论他用了哪些字眼,还是吹口哨或者短促呼喝,似乎都没有任何区别。单是在脑中思考无法让他们服从命令,他必须发出声音,但老鼠似乎是通过移情作用理解他的,而不是通过语言本身。他将命令的魂魄注入了他所发出的声音,老鼠顺从了。
为了逗黛博拉开心,他让老鼠排成几列。他让鼠群前进、后退。经过这番表演,老鼠显得非常可笑,这带走了黛博拉的恐惧,她甚至伸出手去触摸其中一只老鼠。黛博拉紧张地爱抚着它,绍尔从喉咙深处发出喃喃低语,吸引住老鼠的注意力,免得它在惊慌之下咬黛博拉或逃跑。
“绍尔,绝无冒犯之意,但知道吗,你臭烘烘的。”她说。
“都是因为我住的地方。多闻闻,没有刚开始的时候那么糟糕。”
她凑上前闻了闻绍尔,皱起鼻子,带着歉意摇摇头。
“会习惯的。”他说。
等她的恐惧消散后,他提议他们出去走走。黛博拉又紧张起来,但还是点了点头。
“哪个方向?”她问。
“信任我吗?”绍尔说。
“我想是的吧……”
“那就抱住我。咱们往上走,沿着墙面一直向上。”
她刚开始还不太明白,等她醒悟过来的时候,她怕极了,不肯相信绍尔能带着她爬墙。绍尔温柔地向她伸出手,速度非常慢,惟恐惊吓了她。等她放松之后,他轻而易举地抓住黛博拉,伸展双臂举起了她,感觉到肌肉以老鼠的力量急剧收缩。她满心欢喜地笑了起来。
绍尔觉得自己像个超级英雄。
老鼠侠,举起她的时候,绍尔心想。用他奇异的鼠族力量行善惩恶。帮助精神有问题的人。带着他们环游伦敦,速度比粪便流过下水道时更快。他嘲笑着自己。
“看见了吗?我说过我抱得起你。让我把你放到背上吧。”
“嗯……”黛博拉像受宠的孩子般左右摆头,微微地笑着说,“嗯……那好吧。”
“太好了,咱们出发。”鼠群听见绍尔声音中的活力,蹦蹦跳跳地凑近了他。
老鼠每次移动的时候,黛博拉还是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们,但已经忘掉了大部分的恐惧。
绍尔弯下腰,请她登上自己的背脊。黛博拉从睡袋里走了出来。
“能带上这个吗?”她说,绍尔摇摇头。
“藏起来就行。我会送你回来的。”
黛博拉轻快地爬上绍尔的背脊,他忽然再次想到那件事情:正因为她与现实之间的联系异常纤弱,所以才会接受他的建议。请大多数人趴在他的背上,让他驮着跨越屋顶,得到的回应不太可能是欣然接受。
讽刺之处自然在于,信任绍尔是正确的。
他站起身,黛博拉像在乘过山车似的惊叫起来。
“慢点儿,慢点儿!”她喊道,绍尔对她发出咝咝的声音,叫她别大声嚷嚷。
绍尔踱进巷子,四周传来几百只鼠爪走动的哒哒声。我就是这样改变世界的,他心想,让一只老鼠背着你去我的新城。有去才有来嘛。
他在一扇窗户底下停步,窗台与地面有两三米的距离。
“上头见。”他对鼠群轻声说,老鼠和过去一样,随着一阵骚动消失了。他听见爪子抓挠砖墙的声音。
绍尔跳了起来,抓住窗台,黛博拉叫出声来,她的手指拼命抓紧绍尔的脊背,叫声没有逐渐减弱,而是被恐惧催得越发响亮了。他的双脚在空中摇摆,监狱配发的鞋子尖刮着墙壁。
他叫黛博拉别再喊了,但她就是不肯停下,抗议的叫声逐渐凝成了字词。
“停下停下停下。”她哀号道,绍尔不想被其他人发现,飞快地爬上了窗前的那块空间,贴着玻璃放平身躯,然后再次伸出手,决意要赶在黛博拉命令他放下自己前离开可能被人听见叫声的区域。
他沿着立面爬上了这幢楼,他边爬边在心里想:我的速度不像鼠王那么快,但动作已经足够流畅了。恐惧堵住了黛博拉的嘴巴。我懂得那种感觉,绍尔心想,忍不住笑了。他想尽快结束这段旅程。
他背上的重量不足一提。这堵墙也不特别难爬。一路上有的是窗户、裂缝、凸起和排水管。但绍尔知道,对于黛博拉而言,这却是一堵难以逾越的砖墙。这幢楼有用栏杆圈起来的平屋顶,他此刻已经抓住了栏杆,用力一拽,将自己和背负的重量带上了城市的天际线。
他把黛博拉放在水泥地面上。她一把攀住地面,上气不接下气。
“不好意思,黛博拉,让你害怕了,很抱歉,”他匆忙解释道,“我知道,如果我说了我打算怎么做,你肯定不会答应,但我向你发誓,你很安全,绝对安全。我肯定不会让你遇到危险。”
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咕哝着。绍尔在她旁边坐下,温柔地将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头。她猛地惊起,转过来面对绍尔。见到黛博拉的面容,绍尔有些惊讶。她在颤抖,但没有恐惧的神色。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压低声音问道。他们周围的水泥屋顶上,老鼠蜂拥而至,一只只都急于证明各自热切的忠诚。绍尔拉起侧坐着的黛博拉,帮助她站直。绍尔抓住她的衣袖。黛博拉始终看着绍尔,任由绍尔拽着她走到环绕屋顶的栏杆前。天空中的最后一抹亮光也已经消失。
两人所在的地方并不很高。周围的旅馆和公寓楼俯视着他们,而能让他们俯视的建筑物数量也差不多。天际线仿佛波浪,他们站在中间点上。摄政公园上方,缠结的黑色枝杈伸进了视野。到了这个高度,涂鸦少起来了,但还没有完全消失。花哨的签名这儿那儿地点缀着建筑物的侧面,标记挂在最难以接近的位置上。我不是第一个爬上高处的人,绍尔心想,其他人不是老鼠,也能爬那么高。他对那些人敬佩得五体投地,特别是他们为了捍卫地盘的愚勇。爬上那堵墙,爬到砖块被水泥替代的地方喷涂“爆裂男孩!”这是需要勇气的行为。我并不勇敢,他心想,但我知道我做得到,我是老鼠。
黛博拉在看他。她的眼睛时不时地投向前方的景色,但注意力还是放在绍尔身上。她的眼神中透着讶异。绍尔也扭头看她。他的心中充满感激。能和不是老鼠、鸟儿或蜘蛛的人谈话,这感觉可真好,真不赖啊。
“能做到老鼠的那些事情,感觉一定很不错吧,”她打量着聚集在背后的老鼠大军说。鼠群离两人稍微有些距离,安静而专注,绍尔转过身,望着他们。没有得到他的注意的时候,鼠群略有点儿骚动不安,但仍旧悄然无声。
黛博拉的话逗得绍尔哈哈大笑。
“了不起?我他妈的不觉得。”尽管她恐怕没法理解,但绍尔还是忍不住想抱怨几句。“让我跟你谈谈老鼠吧,”他说。“成天到晚,老鼠啥也不做。吃他们能找到的随便什么旧垃圾,跑来跑去,沿着墙根撒尿,偶尔交媾——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他们互相争斗,决定谁在下水道的哪块地方睡觉。是啊,他们认为这个世界就是围着他们转的。但他们啥也不是。”
“听起来,老鼠和人类一样!”黛博拉轻快地笑道,仿佛说了什么妙语警句似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和人类完全不一样,”绍尔平静地说,“这个古老的段子我都听厌了。”
绍尔问起黛博拉的事情,她对自己的处境闪烁其词,不肯解释为何无家可归,闷闷不乐地嘟囔着说她没法应付某些事情。绍尔有些负罪感,但并不特别有兴趣了解。倒不是说他不关心,他的确关心,黛博拉的情况让他吃惊,即便他和黛博拉的城市已经疏离到了现在的境地,针对政府而起的古老怒火还是熊熊燃烧,这都多亏了父亲对他孜孜不倦的多年教诲。他从内心深处关心黛博拉。但此刻他想与之交谈的原因并不是黛博拉这个人,而是因为她是一个人类。随便哪个人类都行。只要她愿意说话,愿意听绍尔说话就行,绍尔并不关心她说些什么。问起黛博拉的事情,只是因为他渴望她的陪伴。
他忽然听见扑腾的声音,像是厚重的衣物在扇动。一股风吹上面门,稍纵即逝。他抬头去看,但什么也没发现。
“告诉你吧,”他说,“别去管老鼠是不是了不起了。愿意回我家坐坐吗?”
她再次皱起鼻子。
“那地方闻起来像这样吗?”
“不。我想回我真正的住所稍微坐坐。”他的语气很冷静,但一想到回家,他的呼吸就急促起来了。黛博拉对老鼠的评点让他回忆起了他来自何方。与鼠王断交后,他想回去,想跟人类联系。
他想念父亲。
黛博拉很高兴能拜访他的住所。绍尔再次驮起她,带着鼠群,出发横越伦敦城的表面,越过没多久他就越来越熟悉的一片地区。
黛博拉时而把脸埋进他的肩头,时而警觉地扬起头,哈哈大笑。绍尔跟着她的动作改变姿势,以此保持平衡。
他的速度不如鼠王或阿南西迅捷,但也已经很快了。他留在高处,不愿触及地面,这条含混的规则来自他回忆起的某种儿童游戏。有时候,屋顶平台戛然而止,他不得不沿着消防楼梯、排水管或破损墙面攀下砖墙,几步横穿过狭窄的地面通道,然后再次飞快地爬到街道上。
老鼠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鼠群与他并肩前进,走的是他们自己的路线,时而消失,时而出现,涌入、涌出他的视野,有时候在前面等待,有时候在后方紧随。此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他仅能模糊地觉察到那个物体,它就是那个扑腾声响的源头。他时不时地感觉到那东西的存在,通过一阵微风或是扫过面颊的翅膀。他的冲劲很足,不想停下,但他记住了这种模糊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跟踪他。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停下来喘口气,四处扫视一遍。他走得很快。他跟随的是灯光构成的地形图,与艾奇韦尔路保持平行,看着它变成了梅达维尔路。他跟着九十八路公共汽车的路线前进,经过一个个熟悉的地表,比方说屋顶上有红色桁梁搭成笼形结构的高楼。
周围的建筑物开始变低,高楼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绍尔知道他们身处何方:这是一片看似城郊的住宅区,背后就是吉本高路。Terra cognita[1],绍尔心想。家园。
他横穿到了马路的另外一侧,快得让黛博拉几乎无法觉察。绍尔走进主要道路之间的暗处,穿过吉本高路和韦利斯登之间的罅隙,渴望着回到家里。
站在泰拉贡大楼前,绍尔很害怕。
他心情忧伤,呼吸急促。他听着寂静深处,意识到陪伴他的老鼠已经悄无声息地散去了,只剩下他和黛博拉两人。
他的眼神爬上阴沉的砖墙,在窗户之间摇摆不定,多数窗户已经熄了灯,亮着灯的也拉上了网眼窗帘。顶层的高处是个黑窟窿,父亲从那里落入虚空。窗户还没修好,大概是警方仍在调查吧,但缺少玻璃的位置至少钉上了透明塑料布。窗框上仍能看见细微的参差玻璃碎片。
“前段时间,我被迫匆忙离开,”他对黛博拉耳语道,“我的父亲跌出了那扇窗户,警察觉得是我干的。”
她惊恐地盯着绍尔。
“是你吗?”她用尖细的声音说,但绍尔的脸色让她住了嘴。
他静悄悄地走到前门口。黛博拉站在他背后,在寒风中缩成一团,紧张兮兮地四处张望。他抚摸着门扉,毫不费力且无声无息地滑开门锁。绍尔缓步踏上台阶,他的脚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的动作有些茫然。黛博拉跟在后头,她时走时停,也失去了高涨的热情。她拖着步子走路,像是在哭,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蓝色胶带交叉贴住了他住处的房门。绍尔盯着房门,琢磨着内心的感受:没有他预想中的受到侵犯或义愤填膺的感觉。说来奇怪,他觉得挺安心的,仿佛胶带挡住了外来者,像是时间胶囊般封存了他的住处。
他轻轻拉扯胶带。胶带应手而落,毫不抵抗,轻飘飘的,像是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很愿意屈服于他。他推开门,走进了父亲丧命的黑暗场所。
 
[1] Terra cognita:拉丁文,已知的土地,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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