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这里很冷，和警察抓他的那个夜晚一样冷。他没去开灯。街道上透进来的光线对他来说足够亮了。他没有浪费时间，径直推开客厅的门，走了进去。
客厅空荡荡的，家具搬空了，但这只是他附带着注意到的，他的大部分注意力放在参差不齐的窗户上。他向窗口发起挑战，看窗口能否让自己不安，能否遏制住体内的力量。只是个黑窟窿而已，他心想，不是吗？难道不仅仅是一个黑窟窿吗？塑料布前后翻腾，发出的声音犹如鞭抽。
“绍尔，我害怕……”
他这才意识到黛博拉想必什么也看不见。黛博拉站在门口，裹足不前。他知道黛博拉看见的是什么：在远处街灯的暗橙色光线映衬下的他的晦暗人影。绍尔对自己大为愤怒。他理所当然地利用着黛博拉，已经忘了她是个活人。他大踏步地穿过房间，抱住了黛博拉。
他带着爱意拥抱黛博拉，她也还以同样的情感。这与性爱无关，绍尔意识到黛博拉觉得他有这方面的念头，而且似乎也愿意。但要是那样的话，他会觉得自己操纵了对方，觉得自己很卑鄙，这是因为他喜欢黛博拉，怜悯黛博拉，对她怀有极大的感激之情。他们互相拥抱，他意识到他也在颤抖，和黛博拉一样。这么说，我还不完全是老鼠，他自嘲地想着。她害怕黑暗，他心想。而我能有什么借口呢？
地板的正中央摆着一本册子。
隔着黛博拉的肩头，他忽然看见了那本册子。黛博拉感觉到他的身体突然僵硬，吓得险些尖叫，她猛地转身，去看是什么让绍尔如此惊讶。他赶紧掩住她的嘴巴，连连道歉。黛博拉在黑暗中看不见地上的册子。
这是房间里唯一的物品。没有家具，没有照片，没有电话，也没有其他书籍，只有这本册子。
绍尔心想，这绝非巧合。警方清理公寓的时候不可能遗漏它。绍尔认出了那是什么。一册古老、厚实的红皮A4笔记本，边缘伸出纸张的毛边：父亲的剪贴簿。
这本册子经常出现在绍尔的生活中。父亲时不时从他藏起册子的地方取出它，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报纸上剪下几篇文章，用胶水贴进去，还经常用红色圆珠笔在边角处写上几句。还有一些时候，他不剪贴文章，只顾埋头书写。绍尔知道，这通常是父亲想记录在案的对某些政治事件的武断见解。不过有时候，绍尔也猜不出是什么刺激了父亲。
小时候，这个本子让他很是迷恋，他想阅读里面的内容。父亲允许他看某些部分，都是关于战争和罢工的文章，还有文章四周整洁的红色笔记。但这是一本私人剪贴簿，父亲解释道，他不允许绍尔看里面的全部内容。有些是我个人的事情，父亲耐心地解释道。有些与隐私相关。有些完全是写给我自己看的。
绍尔离开黛博拉的怀抱，捡起了那本册子。他从最后翻开书页，很惊讶地发现还有几页没贴东西。他一页一页慢慢往前翻，找到了父亲最后贴满的那一页。这篇文章来自本地报纸，语气轻松诙谐，写的是保守党举办筹款活动，却遭遇了一连串的各色灾祸：电力故障、场地重复预定、食物中毒。文章的旁边是父亲的精细笔迹，绍尔读道：“老天总算开眼！”
再往前翻，是一篇关于利物浦港口长期罢工的报导，父亲写道：“小心翼翼筑起的沉默高墙中，终于漏出了一星半点的消息！劳工联为何如此无能？”
翻过这一页，绍尔发现父亲也在琢磨“孤岛碟选”[1]，忍不住咧嘴快活一笑。这页的顶端是一列老爵士曲目，都仔仔细细地打了问号，底下是尝试性的选单：“一：艾拉·菲茨杰拉德。哪一张呢？二：《奇异的果实》。三：《全世界所有的时间》，书包嘴[2]。四号：萨拉·沃恩，《鸟岛摇篮曲》。五：特洛尼斯？贝西？六：贝塞·史密斯。七：还是阿姆斯特朗，《大刀麦克》。八：《国际歌》。为什么不呢？书籍：莎士比亚，绝对不带该死的《圣经》！《资本论》？《共产党宣言》？奢侈品：望远镜？显微镜？”
黛博拉在绍尔身边跪下。
“这是我父亲的剪贴簿，”他解释道，“你看，真是可爱……”
“怎么会在这儿？”她问。
“不知道。”绍尔隔了一会儿才回答。他边说边继续翻动书页，翻过更多剪报，它们大部分都和政治相关，但偶尔有些其他的东西也吸引了父亲的注意力。
他看见了有关埃及盗墓人、新西兰巨树和互联网增长的简短报导。
绍尔开始大段大段翻过纸页，一次跳过好几年。早年的父亲写得更多。
1988年7月7日：工会。必须多读旧时论战！今天和戴维在班上就工会的话题吵了很长时间。他没完没了地说些没有意义之类的话，我大可以随他去，找个地方坐下来点头称是，但团结是多么重要啊！他就是不明白。必须重读恩格斯关于工会的论述。模糊记得某些特别有道理的话，但也可能是在自欺欺人。绍尔还是很阴沉。完全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记住在哪儿见过关于青少年问题的书籍，但不记得具体地方了。必须找到。
绝望的爱意袭上绍尔心头，他把父亲买给他的书拿给法比安看的时候，也体验到了同样的感情。老头子的手段大错特错，但他想做的无非是理解绍尔而已。也许根本不存在正确的方式。我也错了，绍尔心想。
往前，再往前，他逆时间而行。黛博拉偎依在他怀中，寻求一丝温暖。
他读到父亲和他的历史老师吵架的段落，他们吵的是该如何评价克伦威尔。
不，虽说或许不该跟一群十岁孩童谈论资产阶级的事情，但也不该污蔑他呀！他这个人的确很可怕（爱尔兰人，等等，等等），但要看清楚革命的本质！
绍尔读到父亲提起他的某个女人——“M.”。他完全记不起来有这么个人。他知道父亲习惯于把这种事情关在家门外。他不认为父亲在过去六七年间有什么爱情生活。
他读到自己五岁的生日派对。他记得很清楚：他收到了两套印第安头饰，回想起来，成人一个个都担心得跟什么似的，对他会有何种反应甚是关切，但他却兴高采烈。拿到了不止一个，而是两个漂亮的羽毛饰物……他记得当时的欢欣。绍尔在寻找父亲第一次说到自己，还想看到父亲有没有提起死去的母亲，父亲一丝不苟地将她从回忆中剔除了出去。有个日期吸引了绍尔的注意力：1972年2月8日，这是他出生那年的唯一条目，生日本身并没有记录。这个条目底下没有剪报。读完刚开头的几个单词，绍尔就皱起了眉头。
袭击过去已有几周时间，我实在不想谈起这桩事。感谢上帝，E.很坚强。当然了，我们非常害怕，害怕小巷子什么的，但大体而言她每天都越来越好。我一直问她是否真的想要这么处理，我觉得我们该报警。难道不想让他落入法网吗？我问她，她说不，说只是不想再见到他了。我忍不住觉得不这么做是个错误，但那毕竟是她的选择。我尽量满足她的要求，但上帝知道那有多困难。夜晚尤其糟糕。不知道我该安慰、拥抱还是别去触碰她，她似乎也不清楚。最糟的时候，便会以泪洗面。我旁敲侧击问她。结果是：E.验孕后发现有了。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按照时间仔细想来，很可能是他的。讨论过堕胎，但她不愿面对。经过长时间的艰苦讨论，决定坚持下去。不留记录，因此谁也不需要知道。希望所有事情到最后都好。我承认，我害怕孩子。还没调整好我自己的心情。为了E.，必须坚强。
绍尔的胸腔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黛博拉不知在什么地方对他说着什么。
噢，他觉得自己很愚蠢。
他看到了自己遗漏的地方。
愚蠢啊，愚蠢的孩子，他心想，与此同时，他在想：爸爸，你无需担心。你他妈的真是坚强。
他眼中涌出冰凉的泪水，又听见了黛博拉在说话。
看看你失去了什么，他心想。她死了！他忽然想到。她死了，但父亲依然待我很好。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杀死了她，我杀死了他的妻子！每次看着我，他见到的难道不是那场强奸吗？他见到的难道不是杀害妻子的凶手吗？
愚蠢的孩子啊，他心想。老鼠舅舅？你是怎么想出这个说法的？他心想。
但他想得更多的，却是抚养他长大的那个男人，绍尔无法不去想他。父亲努力想理解绍尔，给绍尔书籍，帮助绍尔理解这个世界。因为当他看着绍尔的时候，他见到的竟然不是谋杀，不是他失去的妻子，不是后巷里残忍的强奸罪行（绍尔能看见袭击者是怎么出现的，那家伙仿佛凭空出现，从砖头缝里蹦了出来）。不知为何，当他看着绍尔的时候，他见到的是自己的儿子，即便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遭到了破坏，绍尔轮番演练学来的各种少年人的漠不关心，冷落对方，但那个肥胖男人看着他的时候，见到的依然是他的儿子，依然在试图理解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问题。然而，他无法应付那由基因而来的可怕的、该死的鄙俗。他用行动证明了父亲的身份。
绍尔没有啜泣，但他的面颊湿漉漉的。多么奇怪，多么悲哀啊，他有些歇斯底里地想道，得知父亲不是生身父亲之后，他才意识到父亲是多么完美的一个父亲。
这是献给你的辩证法，父亲，他想着，忍不住在某个瞬间露出了微笑。
经过这么多个干巴巴的年头，在失去他之后，绍尔终于重新得到了他，
他记得自己坐在那副宽阔的肩头上，去看母亲的墓碑。他杀死了母亲，他杀死了父亲的妻子，父亲温柔地放下他，把花束递给他，让他放在母亲的坟上。他为父亲哭泣，父亲接受了杀死妻子的凶手，接受了强奸妻子的男人的儿子，决定深深地去爱这个男孩，他将想法付诸行动，最后终于取得了成功。
他在内心深处不停责骂自己，我是个多么愚蠢的孩子啊。另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如果鼠王在这件事上撒了谎，他思忖着，这个念头拖出了一串省略号……
如果他在这件事上撒了谎，念头在说，那么，他还在什么事情上撒了谎呢？
谁杀死了爸爸？
他记起了鼠王很久以前说过的话，那时候绍尔的前生正濒临结束。“我是侵入者，”他曾经这样说，“我杀死篡位者。”
这句话随即被接下来喷吐而出的话所淹没，当时不过是一句离奇的自夸、一声欢呼，是没有什么内涵的狂热自我吹捧而已。但绍尔此刻有了不同的看法。愤怒如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坠着他的肚肠，他意识到他有多么憎恶鼠王。
鼠王，他的父亲。 [1] 孤岛碟选（Desert Island Discs）：原为英国BBC电台始于1942年的长命节目，嘉宾要列举若是流落荒岛、与外界失去联系时必须带在身边的八张唱片和一本书。
[2] 即下文中的阿姆斯特朗（Louis Armstrong），和艾拉·菲茨杰拉德（Ella Fitzgerald）、《奇异的果实》专辑的演唱者比莉·哈乐黛（Billie Holiday）、萨拉·沃恩（Sarah Vaughan）、特洛尼斯·蒙克（Thelonious Monk）、贝西公爵（Count Basie）、贝塞·史密斯（Bessie Smith）一样，都是杰出的爵士音乐家。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客厅空荡荡的，家具搬空了，但这只是他附带着注意到的，他的大部分注意力放在参差不齐的窗户上。他向窗口发起挑战，看窗口能否让自己不安，能否遏制住体内的力量。只是个黑窟窿而已，他心想，不是吗？难道不仅仅是一个黑窟窿吗？塑料布前后翻腾，发出的声音犹如鞭抽。
“绍尔，我害怕……”
他这才意识到黛博拉想必什么也看不见。黛博拉站在门口，裹足不前。他知道黛博拉看见的是什么：在远处街灯的暗橙色光线映衬下的他的晦暗人影。绍尔对自己大为愤怒。他理所当然地利用着黛博拉，已经忘了她是个活人。他大踏步地穿过房间，抱住了黛博拉。
他带着爱意拥抱黛博拉，她也还以同样的情感。这与性爱无关，绍尔意识到黛博拉觉得他有这方面的念头，而且似乎也愿意。但要是那样的话，他会觉得自己操纵了对方，觉得自己很卑鄙，这是因为他喜欢黛博拉，怜悯黛博拉，对她怀有极大的感激之情。他们互相拥抱，他意识到他也在颤抖，和黛博拉一样。这么说，我还不完全是老鼠，他自嘲地想着。她害怕黑暗，他心想。而我能有什么借口呢？
地板的正中央摆着一本册子。
隔着黛博拉的肩头，他忽然看见了那本册子。黛博拉感觉到他的身体突然僵硬，吓得险些尖叫，她猛地转身，去看是什么让绍尔如此惊讶。他赶紧掩住她的嘴巴，连连道歉。黛博拉在黑暗中看不见地上的册子。
这是房间里唯一的物品。没有家具，没有照片，没有电话，也没有其他书籍，只有这本册子。
绍尔心想，这绝非巧合。警方清理公寓的时候不可能遗漏它。绍尔认出了那是什么。一册古老、厚实的红皮A4笔记本，边缘伸出纸张的毛边：父亲的剪贴簿。
这本册子经常出现在绍尔的生活中。父亲时不时从他藏起册子的地方取出它，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报纸上剪下几篇文章，用胶水贴进去，还经常用红色圆珠笔在边角处写上几句。还有一些时候，他不剪贴文章，只顾埋头书写。绍尔知道，这通常是父亲想记录在案的对某些政治事件的武断见解。不过有时候，绍尔也猜不出是什么刺激了父亲。
小时候，这个本子让他很是迷恋，他想阅读里面的内容。父亲允许他看某些部分，都是关于战争和罢工的文章，还有文章四周整洁的红色笔记。但这是一本私人剪贴簿，父亲解释道，他不允许绍尔看里面的全部内容。有些是我个人的事情，父亲耐心地解释道。有些与隐私相关。有些完全是写给我自己看的。
绍尔离开黛博拉的怀抱，捡起了那本册子。他从最后翻开书页，很惊讶地发现还有几页没贴东西。他一页一页慢慢往前翻，找到了父亲最后贴满的那一页。这篇文章来自本地报纸，语气轻松诙谐，写的是保守党举办筹款活动，却遭遇了一连串的各色灾祸：电力故障、场地重复预定、食物中毒。文章的旁边是父亲的精细笔迹，绍尔读道：“老天总算开眼！”
再往前翻，是一篇关于利物浦港口长期罢工的报导，父亲写道：“小心翼翼筑起的沉默高墙中，终于漏出了一星半点的消息！劳工联为何如此无能？”
翻过这一页，绍尔发现父亲也在琢磨“孤岛碟选”[1]，忍不住咧嘴快活一笑。这页的顶端是一列老爵士曲目，都仔仔细细地打了问号，底下是尝试性的选单：“一：艾拉·菲茨杰拉德。哪一张呢？二：《奇异的果实》。三：《全世界所有的时间》，书包嘴[2]。四号：萨拉·沃恩，《鸟岛摇篮曲》。五：特洛尼斯？贝西？六：贝塞·史密斯。七：还是阿姆斯特朗，《大刀麦克》。八：《国际歌》。为什么不呢？书籍：莎士比亚，绝对不带该死的《圣经》！《资本论》？《共产党宣言》？奢侈品：望远镜？显微镜？”
黛博拉在绍尔身边跪下。
“这是我父亲的剪贴簿，”他解释道，“你看，真是可爱……”
“怎么会在这儿？”她问。
“不知道。”绍尔隔了一会儿才回答。他边说边继续翻动书页，翻过更多剪报，它们大部分都和政治相关，但偶尔有些其他的东西也吸引了父亲的注意力。
他看见了有关埃及盗墓人、新西兰巨树和互联网增长的简短报导。
绍尔开始大段大段翻过纸页，一次跳过好几年。早年的父亲写得更多。
1988年7月7日：工会。必须多读旧时论战！今天和戴维在班上就工会的话题吵了很长时间。他没完没了地说些没有意义之类的话，我大可以随他去，找个地方坐下来点头称是，但团结是多么重要啊！他就是不明白。必须重读恩格斯关于工会的论述。模糊记得某些特别有道理的话，但也可能是在自欺欺人。绍尔还是很阴沉。完全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记住在哪儿见过关于青少年问题的书籍，但不记得具体地方了。必须找到。
绝望的爱意袭上绍尔心头，他把父亲买给他的书拿给法比安看的时候，也体验到了同样的感情。老头子的手段大错特错，但他想做的无非是理解绍尔而已。也许根本不存在正确的方式。我也错了，绍尔心想。
往前，再往前，他逆时间而行。黛博拉偎依在他怀中，寻求一丝温暖。
他读到父亲和他的历史老师吵架的段落，他们吵的是该如何评价克伦威尔。
不，虽说或许不该跟一群十岁孩童谈论资产阶级的事情，但也不该污蔑他呀！他这个人的确很可怕（爱尔兰人，等等，等等），但要看清楚革命的本质！
绍尔读到父亲提起他的某个女人——“M.”。他完全记不起来有这么个人。他知道父亲习惯于把这种事情关在家门外。他不认为父亲在过去六七年间有什么爱情生活。
他读到自己五岁的生日派对。他记得很清楚：他收到了两套印第安头饰，回想起来，成人一个个都担心得跟什么似的，对他会有何种反应甚是关切，但他却兴高采烈。拿到了不止一个，而是两个漂亮的羽毛饰物……他记得当时的欢欣。绍尔在寻找父亲第一次说到自己，还想看到父亲有没有提起死去的母亲，父亲一丝不苟地将她从回忆中剔除了出去。有个日期吸引了绍尔的注意力：1972年2月8日，这是他出生那年的唯一条目，生日本身并没有记录。这个条目底下没有剪报。读完刚开头的几个单词，绍尔就皱起了眉头。
袭击过去已有几周时间，我实在不想谈起这桩事。感谢上帝，E.很坚强。当然了，我们非常害怕，害怕小巷子什么的，但大体而言她每天都越来越好。我一直问她是否真的想要这么处理，我觉得我们该报警。难道不想让他落入法网吗？我问她，她说不，说只是不想再见到他了。我忍不住觉得不这么做是个错误，但那毕竟是她的选择。我尽量满足她的要求，但上帝知道那有多困难。夜晚尤其糟糕。不知道我该安慰、拥抱还是别去触碰她，她似乎也不清楚。最糟的时候，便会以泪洗面。我旁敲侧击问她。结果是：E.验孕后发现有了。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按照时间仔细想来，很可能是他的。讨论过堕胎，但她不愿面对。经过长时间的艰苦讨论，决定坚持下去。不留记录，因此谁也不需要知道。希望所有事情到最后都好。我承认，我害怕孩子。还没调整好我自己的心情。为了E.，必须坚强。
绍尔的胸腔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黛博拉不知在什么地方对他说着什么。
噢，他觉得自己很愚蠢。
他看到了自己遗漏的地方。
愚蠢啊，愚蠢的孩子，他心想，与此同时，他在想：爸爸，你无需担心。你他妈的真是坚强。
他眼中涌出冰凉的泪水，又听见了黛博拉在说话。
看看你失去了什么，他心想。她死了！他忽然想到。她死了，但父亲依然待我很好。他是怎么做到的？我杀死了她，我杀死了他的妻子！每次看着我，他见到的难道不是那场强奸吗？他见到的难道不是杀害妻子的凶手吗？
愚蠢的孩子啊，他心想。老鼠舅舅？你是怎么想出这个说法的？他心想。
但他想得更多的，却是抚养他长大的那个男人，绍尔无法不去想他。父亲努力想理解绍尔，给绍尔书籍，帮助绍尔理解这个世界。因为当他看着绍尔的时候，他见到的竟然不是谋杀，不是他失去的妻子，不是后巷里残忍的强奸罪行（绍尔能看见袭击者是怎么出现的，那家伙仿佛凭空出现，从砖头缝里蹦了出来）。不知为何，当他看着绍尔的时候，他见到的是自己的儿子，即便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遭到了破坏，绍尔轮番演练学来的各种少年人的漠不关心，冷落对方，但那个肥胖男人看着他的时候，见到的依然是他的儿子，依然在试图理解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问题。然而，他无法应付那由基因而来的可怕的、该死的鄙俗。他用行动证明了父亲的身份。
绍尔没有啜泣，但他的面颊湿漉漉的。多么奇怪，多么悲哀啊，他有些歇斯底里地想道，得知父亲不是生身父亲之后，他才意识到父亲是多么完美的一个父亲。
这是献给你的辩证法，父亲，他想着，忍不住在某个瞬间露出了微笑。
经过这么多个干巴巴的年头，在失去他之后，绍尔终于重新得到了他，
他记得自己坐在那副宽阔的肩头上，去看母亲的墓碑。他杀死了母亲，他杀死了父亲的妻子，父亲温柔地放下他，把花束递给他，让他放在母亲的坟上。他为父亲哭泣，父亲接受了杀死妻子的凶手，接受了强奸妻子的男人的儿子，决定深深地去爱这个男孩，他将想法付诸行动，最后终于取得了成功。
他在内心深处不停责骂自己，我是个多么愚蠢的孩子啊。另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如果鼠王在这件事上撒了谎，他思忖着，这个念头拖出了一串省略号……
如果他在这件事上撒了谎，念头在说，那么，他还在什么事情上撒了谎呢？
谁杀死了爸爸？
他记起了鼠王很久以前说过的话，那时候绍尔的前生正濒临结束。“我是侵入者，”他曾经这样说，“我杀死篡位者。”
这句话随即被接下来喷吐而出的话所淹没，当时不过是一句离奇的自夸、一声欢呼，是没有什么内涵的狂热自我吹捧而已。但绍尔此刻有了不同的看法。愤怒如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坠着他的肚肠，他意识到他有多么憎恶鼠王。
鼠王，他的父亲。
[2] 即下文中的阿姆斯特朗（Louis Armstrong），和艾拉·菲茨杰拉德（Ella Fitzgerald）、《奇异的果实》专辑的演唱者比莉·哈乐黛（Billie Holiday）、萨拉·沃恩（Sarah Vaughan）、特洛尼斯·蒙克（Thelonious Monk）、贝西公爵（Count Basie）、贝塞·史密斯（Bessie Smith）一样，都是杰出的爵士音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