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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伦敦城的地下深处,鼠王在黑暗中潜行侦察。
他手攥着一袋贮粮,像背背囊似地斜跨在肩头。他大踏步地走着,没有留下半点痕迹,静悄悄地蹚过下水道的水网。
老鼠随着他的靠近而跑开。比较勇敢的稍微多留一会儿,对着他吐口水,撩拨他。他的味道深植于他们的神经系统之中,他们受到的教育就是唾弃他。鼠王没有理会他们。继续前进。他的眼神一片黑暗。
他如深夜的盗贼般行走。影影绰绰。难以辨认。肮脏。卑下。他的动机晦暗不清。
他将手浸入肮脏的溪流,拔掉通往王座房间的盖板,滑过坡道,落入不断滴水的巨大房间。他甩甩身上的水,踏着步子走了进去。
绍尔从背后扑上来。他手握一条断开的椅子腿,以无可匹敌的速度抡向鼠王,砸中了鼠王的后脑勺。
鼠王朝前飞了出去,伸开双臂,疼得大声尖叫。他趴在地上,翻个身,抱着脑袋想爬起来。
食物撒满了湿漉漉的地面。
绍尔咬牙切齿,颤抖着跳到他的身上。他一次又一次地抡起椅子腿殴打鼠王。
鼠王的身体如水银般柔软。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姿势躲开绍尔的连串攻击,嘴里发着咝咝的声音,抱着流血的脑袋逃到了远处。
他转身面对绍尔。
绍尔的脸已成一幅由瘀伤、血迹和肿胀肌肤拼成的镶嵌图案。鼠王纹丝不动,用隐藏的双眼打量着绍尔,露出一口闪着肮脏黄色光芒的牙齿,呼吸粗重,手指弯成了凶狠的鹰爪。
但没等他的双爪有所动作,绍尔就又发起了攻击。绍尔的手掌和椅子腿重重地落在他身上,但鼠王的爪子也插向绍尔的腹部,在他已经破碎的衬衫底下拉出了几条伤痕。
绍尔这才开口,在他准备下一次攻击的时候喃喃地说。
“说啊,洛洛他妈的怎么会在那儿,啊?”砰!
鼠王滑出了椅子腿落下的弧线。椅子腿大声地砸在地上。
“是你叫他跟踪我的吧,啊?”砰!“你是怎么吩咐他的——回来向你报告吗?”砰!木棍这次击中了目标,鼠王怒喝一声。
鼠王咆哮着用手爪对绍尔发起了攻击,绍尔大声吼叫,带着新近产生的怨毒挥舞着椅子腿。两人绕着黑暗的房间飞奔,偶尔踩在苔藓或食物上滑倒,有时双足站立,有时手脚并用。绍尔和鼠王像是两个临界生物,在演化的层级之间徘徊,一面是野性,一面是智性。
“洛洛会给你通风报信,啊?小鸟?这小鸟会透露我所在的位置,对吧?”
攻击再次袭来,鼠王再次躲开,拒绝与绍尔对打,一次次的闪躲引得绍尔更加生气,鼠王灵活避闪,他的牙齿仍旧露在外面,惹人厌恶。
“洛洛要是碰巧告诉别人我在哪儿怎么办,啊?我是他妈的诱饵吗?”鼠王用右手抓住椅子腿,忽然野蛮地一口咬了下去,椅子腿变成一簇崩裂的碎片。绍尔没有停下,而是揪住鼠王肮脏的衣领,拽着他躺在污物之中,自己骑在了鼠王身上。
“你用不着担心了,该死的狗屎东西,因为吹笛手就在那儿,混蛋,看看他对我都做了些什么吧。你和南西都根本没有准备好,可怜的老洛洛只能独自应付他。”绍尔把鼠王的双臂按在砖块地面上,一拳一拳地殴打鼠王的脸。但即便受制到了这种地步,鼠王仍旧能够在他底下蜿蜒扭动,他的大部分攻击都没有落到实处。
绍尔把脸直贴到了鼠王面前,视线烧穿了鼠王眼睛上的阴影。
“我知道,哪怕我死了你也不会有任何感觉,只要我能带着吹笛手一块儿去死就行。”他咝咝地说,“我也知道你杀了我爸爸,你这天杀的混蛋,强奸犯,狗屎不如——连吹笛手也比你强……”
“不。”鼠王喊出这个字眼,猛地一抖,掀翻身上的绍尔,一下子滑开去,以他特有的姿势站在王座旁边,神态又是鬼祟,又是夸耀,但这次他的手爪露在外面,如野兽般滴着口水,看起来很危险。绍尔在遍地垃圾中踉跄后退,勉强站稳。
鼠王再次开口:“我没有杀死你的父亲,白痴。我杀死了篡位者。”
这几个字从他的嘴说出来,停留在空中。
鼠王再次开口。
“我是你的父亲……”
“不,你他妈的不是,你这古怪的倒霉怪物,堕落的灵魂,”绍尔立刻答道,“我或许拥有你的血脉,天杀的强奸犯,但你对我来说屁也不是。”
绍尔猛击自己的前额,苦涩地哈哈大笑。
“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的母亲是只老鼠,我是你的舅舅。’天哪,真是不赖——像糊弄傻子似的糊弄我!还有……”绍尔停下来,手指突然恶狠狠地指向鼠王,“还有,吹笛手那个该死的疯子,他追杀我只是因为他从你那儿知道了我的存在。”
绍尔重重地坐下,用双手捧住脑袋。鼠王望着他。
“明白吗?我总在说我已经搞清楚了,对吧?”绍尔喃喃自语,“但我就是没法不去思考。该死的强奸犯,是你杀了我的父亲。是你让那个该死的阴森鬼魂追杀我,你把我的地址给了他,然后呢?我是不是就该跑去找‘爸爸!’了呢?”绍尔厌恶地摇着头。反感和憎恨让他的肠子都要打结了。“你给我滚开。我不可能如你所愿。”
“你要我怎样,道歉?”
鼠王的语气很轻蔑。他走向绍尔。
“你要什么呢?我们流着相同的血。我离开了半个世代的时间,让你变成那胖子怀里的小人儿。我看得出来,你变得软弱了。该是你和老父团聚的时候了,我是窃贼的国王。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绍尔仰望着他。
“算了,混蛋,我不想跟你再有瓜葛。”绍尔站起来。“我只想退出。”他走到王座背后,转身又面对鼠王。“你自己去对付吹笛手吧。他追杀我只是因为你,明白吗?你这愚蠢的白痴,四处说些关于我的大话。你根本不在意家庭。你强奸了我的母亲,就为了制造一个武器。吹笛手很清楚。他管我叫秘密武器,他知道我对于你的意义。我知道我于他而言有很大的优势,因为他无法控制我。
“但是,他想杀死我只是因为你。所以,让我告诉你吧。”
绍尔一边说话,一边朝房间特殊的出口处后退。
“让我告诉你吧。你愿意怎么应付吹笛手,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会照顾好我自己。行吗?”
绍尔盯着鼠王的眼睛,那双他依然看不清楚的眼睛,然后离开了王座房间。
下水道之上:天空中,越过屋顶。在空中。绍尔摸着淤青处,感觉到皮肤被拉得很紧,甚至已经裂开。他凝望伦敦城,城市在眼前伸展铺张,地下世界威胁着要破土而出,要撕裂表面的张力。天黑。他的生命现在永远属于黑暗。他成了夜行生物。
绍尔的身体很痛,头也疼得厉害,胳膊被刮伤、拉伤,深深的瘀伤在烧灼肌肉。但他无法静止不动。他有种孤注一掷的渴望,想克服困境,想燃尽体内的疼痛。他漫无目的地绕着梁桁和天线兜圈子,四肢放松,动作优雅如长臂猿。他忽然很饿,但还是在屋顶多逗留了一阵,而后不停地奔跑,跃过矮墙和天窗。他跨过圣潘克勒斯车站错综复杂的顶棚,沿着如恐龙尾巴般从车站背后探出的屋脊狂奔。
这是拱顶的世界。古怪小公司的标牌向空白空间发动攻势,闯进了铁路线底下难以企及的空缺地方。它们用直截了当的广告词宣传着自己。
廉价办公家具。
快递找我们。
绍尔降回地面。和鼠王脱离关系让他情绪高涨,他在拼命疏导自己的心绪。他心神脆弱,随时准备涕泗横流或歇斯底里。他被伦敦城俘虏了。
有人拐过街角走近了:是个穿高跟鞋的女人,他听得出来,女人是一条勇敢的生魂,居然敢半夜三更在这个地区行走。他不想吓住那女人。于是靠在墙边,滑坐到了地上,装得像个昏睡的醉汉。
无家可归,这个共性让他眩晕。高跟鞋滴滴答答地走过他的时候,他想起了黛博拉,喉头一阵发紧。紧接着,他很容易地就想起了父亲。
但绍尔没时间胡思乱想,他下定决心,一跃而起,跟着嗅觉找到了这片古怪土地的垃圾箱,附近的街道没有住宅,只有为了缅怀维多利亚时代而建的商业场所包围着他。
垃圾箱里东西不多,没法挑挑拣拣。没有居民抛弃的东西,也就没有多少垃圾了。绍尔偷偷摸摸地走向国王十字。他找到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扔垃圾的地方,搜集了好大一堆食物。他跟自己玩着游戏,不允许自己狼吞虎咽,直到集齐了所有想要的东西为止。
一家外带中餐厅旁边的死胡同里,他坐在垃圾箱的阴影中,摆弄着他找到的食物:大块大块的油腻肉块和面条。
绍尔贪婪地吃着。他像饿了好几天似的不停进食。他像要填满体内所有缝隙似的进食,像要驱走体内现存的所有东西。
鼠王把他当诱饵使用,但计划却出了错。吹笛手看穿了他的打算。
在绍尔填饱肚皮的时候,他感觉到了那股奔涌力量的回声,这股力量曾在体内奔涌,那时候,他初次吞下了捡起的食物,垃圾堆里的食物,老鼠的食物。
吹笛手当然还是想要他的命,现在这念头的强烈度比以往有过之而不及。绍尔认为,吹笛手不用花很长时间,就能找到他。
历史翻开了新的一章,他沉思着。离开鼠王。爬出下水道。他吃得肚皮鼓胀,快撑死了才停下,然后又重新回到天际线原先的位置上。
绍尔觉得自己即将爆发,不是因为食物,而是因为某些在内里释放出的东西。我应该发疯,他忽然想道,但我没有。我没有发疯。
他能听到笼罩伦敦全城的声音,那是一种喃喃低语。仔细再听,这声音自行分解出了其中的成分:车声、争吵声、音乐声。他觉得音乐声无所不在,音乐声来自四面八方,上百种符合对位法的不同旋律在脚下编织成了一幅织锦。伦敦城的高楼是织针,捕捉住了音乐的线索,将其编在一起,围绕着绍尔收紧。他是不动点,他是界桩,他是用来缠绕音乐的挂钩。音乐声越来越响:饶舌乐、古典乐、灵魂乐、浩室、铁克诺、歌剧、民谣、爵士,还有丛林,永远是丛林音乐,所有的音乐到头来都建筑在鼓和贝司的基础上。
鼠王接走他之后,他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听音乐了,都忘记了音乐的存在。绍尔如梦初醒般地伸展身体,用新生的耳朵聆听着音乐。
他意识到自己击败了这座城市。他蹲在屋顶上(究竟属于哪幢建筑物?他不知道)俯瞰伦敦,这座城市未曾料到有人会从这个角度观察它。他击败了建筑学的阴谋,男男女女垒砌的建筑物反而控制了人们自己,圈定了他们的关系,限制着他们的行动。出自人类之手的庞然巨物背叛了创造者,用所谓的常理击败了人们,悄然将自己扶上统治者的宝座。建筑物和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一样不肯顺从,但发起的战争却微妙得多,在这场争夺位置的战争中,建筑物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优势。
绍尔漫不经心地迈开步子,走过伦敦城的屋顶和墙壁。
他不可能永远摒弃思考。
他试探性地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
鼠王不再与他站在一条战线上了。阿南西有自己的主意,只要能保全他和他的王国,他什么都肯干。洛洛疯了,聋了,很可能已经死了。
吹笛手想杀死他们中的每一个。
绍尔也有自己的主意。但一想到自己还没有任何计划,绍尔心头便泛起古怪的平和感。没有什么他能做的事情。他在等待吹笛手的到来。在此之前,他可以去地下,可以勘察伦敦城,可以去找他的朋友……
现在他开始害怕他们了。当他允许自己想起朋友们的时候,他的思念之情让心都痛了起来,但构成他的东西已经和构成他们的不一样了,他很害怕他会不知道该怎么当他们的朋友。住在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里,他和他们能有什么共同话题呢?
然而,他也许并没有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他想在哪儿生活,就在哪儿生活,他忽然愤怒地想到了这一点。这难道不是鼠王很久以前告诉他的吗?他愿意在哪儿生活,就在哪儿生活,尽管他所生活的世界与他们不再相同了,他仍然可以前去拜访他们的世界,不是吗?
绍尔意识到他有多么想见到法比安。
另外一方面,他也想到了,吹笛手之所以想杀他,正是因为他能行走于两个世界之间。想到吹笛手,他有一瞬间产生了孤独的感觉,随后意识到周围全是老鼠的气味,老鼠的气味总是包围着他。他慢慢起身。
他意识到伦敦城的气味就是老鼠的气味。
他发出咝咝的声音吸引注意力,一堆堆垃圾中探出了一个个光滑的小脑袋。他吼出一声短促的命令,鼠群开始接近,刚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后来就带着热切的渴望了。他呼唤着更多的老鼠,肮脏的棕色躯体如怒涛般漫过屋顶边缘,钻出烟囱、防火梯和隐蔽的角落,仿佛液体流溢的电影在倒放,鼠群凝聚在他周围,挤得紧紧的,像是在闪点冻结了的爆炸。被压抑住的暴力蠢蠢欲动,依靠他的命令暂时隐而不发。
绍尔意识到,他不会独自面对吹笛手了。伦敦城所有的老鼠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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