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刚踏进下水道，绍尔就能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是声音，是平时走进来能就听见的那些声音，他已经习惯了的那些声音，此刻却没有了。一踩上涓涓流淌的污水，他立刻蹲伏下去，野性的能量忽然充满身躯。他抽动双耳。他知道缺少的是什么。走进下水道的时候，几不可闻的抓挠声和奔跑声应该如网络般遍布四周，那是他的臣民的声音。他应该在鼠族听力的最边缘处听见它们的声音，然后将这些声音收入心中，让他们成为他的一部分，用他们定义他在黑暗中度过的时间。
缺少的是那些声音。附近没有老鼠。
他毫不费力地伏下去，融入了有机废物之中。他没发出任何声音，不时抽动双耳。他在颤抖。
他能听见隧道里接连不断的轻柔滴水声，听见黏稠污水的沉浊流淌声，听见地下暖风的哀泣声，但却没有了他的臣民。
绍尔闭上眼睛，凝固住了从脚趾往上的身体。他的关节不再相互摩擦。他驱走血流的声音，放慢心跳速度，去除了体内的所有微小噪音。他变成下水道地面的一部分，侧耳细听。
下水道的静谧令他惊骇。
他慢慢地把一只耳朵贴在地上。他能感觉到全城各处传来的震动。
很远的地方，有什么异常的声音。
那个尖厉的声音。
绍尔猛地起身。直冒冷汗，剧烈颤抖。
吹笛手来这儿了？他在下水道里？
绍尔加速冲过隧道。他不知道自己在奔向何方。奔跑只是为了停止双腿的战栗，驱除他的恐惧感。
他在这儿干什么？
他跑过一条竖梯。也许我该离开，也许现在我该离开下水道，去上面的街道逃命，他这样想，去他妈的，这是我的地盘，我的避难所……不能任由吹笛手夺走。
他忽然站定，扬起头，再次静静聆听。
笛声近了一些，他能听见有刮擦声为其伴奏，那是手爪在挠砖墙。
笛声凶猛地攀高摸低，不调和的颤音依照疯狂的指引相互追逐。笛声和刮擦声的位置恒定得有些奇怪，既没有变得越来越近，也没有渐行渐远。
绍尔意识过来，那个声音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继续听着。不知不觉之间，他贴在了隧道的墙壁上，伸开双臂，一条胳膊举过头顶，一条胳膊在身旁，他微微分开双腿，两条腿都爬上了圆形隧道的平缓坡面。他被这条通道框在了中央。
笛声颤音还在继续，绍尔听见了另外的某个声音，一个在愤怒中越升越高的叫声。
是洛洛。是洛洛的刺耳尖叫，他在发出毫无意义的绝望呼号。
绍尔走向前方，循着声音穿过迷宫。声音仍旧停在原处。他在黑暗中左拐右转，朝着声音摸去。洛洛还在断断续续地尖叫，叫声并不痛苦，也不似在遭受折磨，而是非常凄惨。洛洛的声音压过了抓挠声——绍尔发现那抓挠声很有规律，时间间隔异常准确。
声音与他仅有一墙之隔了，一拐弯就能看见群聚的老鼠，他知道吹笛手就在那里。绍尔的身体又开始战栗，他拼命想控制住自己。恐惧死死地抓住他。他回忆起吹笛手行动时那令人震惊的速度，回忆起吹笛手攻击时的可怕力量。躯体曾经感觉过的疼痛，他努力想忘记、想忽视的疼痛，此刻忽然惊醒，瞬时传遍全身。
绍尔不想死。
但这声音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绍尔紧紧地贴在墙上，吞了几口唾沫。他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目的地是这条隧道与声音所在的那条隧道的交会处。他怕极了。疯狂的笛声，洛洛的胡乱叫声，还有最可怕的：接连不断、有规律的抓挠砖墙的声音——所有声音就这么延续了好几分钟。声音很响，也很近，吓得他魂不附体。
他环顾四周。他不知道这是哪儿。深埋于广袤的下水道系统深处的某个地方。
他鼓足勇气，无声无息地让头部慢慢地转过了砖墙的边缘。
一开始，他能看见的只有老鼠。
汪洋大海般的老鼠，数以百万计的老鼠：从距离隧道入口几米的地方开始，数量逐渐增加，躯体叠着躯体，老鼠压着老鼠，热烘烘的细小肚皮、胸脯和腿脚垒成了险峻的坡度。这是一座移动的山峰，重力企图夷平这座陡峭得难以置信的山峰，老鼠不停滚落，新鲜血液随即补上，击败了重力。老鼠互相践踏，翻腾骚动。
他们同时行动，他们一起行动。
他们一起按下右前爪，然后又一起按下左前爪，接着是后腿，而且动作协调一致。他们互相抓挠，撕开对方的皮肤，践踏着年幼的和垂死的同伴——但他们是一个整体。他们随着可怖音乐的节拍同时行动。
吹笛手不见踪影。绍尔在老鼠垒成的山峰的另一侧看见了鼠王。绍尔看不清鼠王的脸。但他的身体却和反叛他的臣民随着相同的节拍行动，他以同样的漠然态度跳着舞，身体僵硬，准确无误地随着节拍抽动。
洛洛叫了一声又一声，绍尔看见了他，一个绝望的人影，就在鼠王身前，双拳使劲敲打鼠王的胸口。他推搡鼠王，想让鼠王后退，鼠王却跳着僵硬的僵尸舞步不停前进。
在他们背后，有某样东西挂在天花板上……绍尔发现，这个东西通过竖井从上面的人行道垂了下来。那是一个黑盒子，以古怪的角度垂在半空中，一根脏兮兮的绳子拴着它的把手……
一台便携式音响。
绍尔在震惊中瞪大了双眼。
那个混蛋甚至不需要下来，他心想。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隧道，接近了沸腾的鼠群。笛声很可怕，它响亮、急促、癫狂，像是在地狱里奏响的爱尔兰快步舞曲。绍尔侧着身子慢慢向前挪动。他开始穿过正在搏杀的鼠群。便携音响还在微微摇摆。绍尔在鼠群中费力地行走。已经聚集了这么多的老鼠，他们都围在他的身边，他至少要走两米才行。下水道里的所有老鼠似乎都找到了来这儿的路。有体长三四十厘米的大怪物，也有初生的小婴儿，有黑色的，也有棕色的，他们互相碰撞，都渴望能触摸那音乐，正在为此自相残杀。绍尔勉强前行，感觉到老鼠的躯体在周围蠕动。上千只小爪子撕扯着他，并非出自敌意，仅仅是因为陶醉在了音乐中。在这些老鼠底下，他能够看见好几层行动迟缓、疲惫和濒死的老鼠。再往下则是已经不再动弹的了。死去的老鼠淹到了他的膝头。
鼠王没有转身，而是留在原处，又一次领着他的臣民舞动。洛洛看见绍尔。他尖叫着推开鼠王，穿过那道活生生的屏障，扑向绍尔。
他已经被毁了，身上的正装污秽不堪，被扯成了碎布。他的脸孔扭曲，闪着愤怒和迷惑的表情。
他勉强走了两三步，终于被迷失心神的鼠群绊倒了。他滚到了下面去，淹没在了沸腾的鼠群中。绍尔没有理会他，对他又是轻蔑又是反感。
但他也发现确实前进很难。他蹚过老鼠的海洋，每一步都肯定杀死了不少老鼠，尽管不愿意，但却难以避免。他险些摔倒，然后又寻回了平衡。不和谐的笛声震耳欲聋。这时绍尔忽然单膝跪倒了，老鼠便将他当作跳板，从他身上跃起，试图飞向悬在空中的音响。
绍尔咒骂着努力起身，但又再次跌倒。他变得怒不可遏，奋力站了起来，起身时老鼠纷纷跌落。他能看见可怜的洛洛在几米之外的鼠海中挣扎，想站起来但却没法成功。
绍尔摇动身体，棕色的鼠躯旋转着飞过空中。他够不到那台便携式音响。他使劲扯动双脚，脚却被牢牢地吸住，像是踏进了流沙地。他忽然变得震怒，咆哮着残酷无情地踏过鼠群，又绊了一下，猛然扭动身体，强行冲过去，经过了鼠王，来到鼠群稀疏的地方，立体声音响就挂在这里离地两米的位置上。
他抬手去抓音响，但眼睛恰好看到了鼠王。他震惊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被音乐俘虏了的鼠王站在那里，脸孔松弛，茫然地挥动着四肢，被剥夺了所有的尊严，流下来的口水到下颚处戛然而止。绍尔看着他，转不开眼睛，觉得非常恐惧。
他憎恨鼠王，憎恨鼠王做过的事情，但见到他的力量被褫夺得如此干净，内心还是惊骇万分。
绍尔转过身，抓住缓缓摇动的音响，使劲一拽，扯断了绳子。
他将音响狠狠地砸在了墙上。
音乐在撞击的那一瞬间停止。外壳裂开，金属和塑料碎片四溅。他又朝砖墙上砸了两次。扬声器从固定处弹出来，一卷磁带飞出了被破坏的带仓。
绍尔转过身，望着聚集在面前的鼠群。
他们呆呆地站着，不明所以。
醒悟和记忆似乎同时降临在他们头上。老鼠开始恐慌，因为受到惊吓而骚动起来，一边共同发出咝咝的声音一边逃跑，他们踏着同类的身体离开，倒伏的尸体让他们的动作显得笨拙。
山峰崩解，随即消失。跛足和重伤的老鼠也想跟上同伴的脚步。第一波离开之后，又泛起了第二波，他们一瘸一拐地跟随前者。然后是第三波，垂死挣扎的老鼠拖着身体逃跑，踩着鲜血滑行。
地面积满了尸体，垒了两三层。洛洛爬进一个角落，鼠王盯着绍尔。绍尔回视片刻，然后将注意力投向摔烂的音响。他在烂泥里摸索，最后找到了那盘磁带。
他擦净磁带，读着标签。
长笛1号，标签上这样写着。字是手写的，是娜塔莎的笔迹。
“噢，我操，”绍尔叫道，把脑袋塞进臂弯，“噢，我操，离我远点儿，他妈的混蛋。”他低吼道。
他听见鼠王上前的声音。绍尔蓦地抬起头。鼠王看起来非常不安。他一边走路，一边用恭顺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四肢，轻蔑地弯起了嘴角。绍尔意识到，鼠王觉得受到了威胁。
绍尔点点头。
“对我来说只是噪音。”他轻声说。看见鼠王瞪大了双眼，他再次点点头。“只是噪音。”
洛洛看见绍尔，尖叫一声，扑腾着双臂和身上的破布，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
鼠王吓了一跳。绍尔轻快地让过洛洛，看着鸟的首领在烂泥里滑了一下，没能完全控制住身体，摔倒时脑袋撞在了墙上。
绍尔对鼠王打了个手势，跳着退开了几步。
“管住那个天杀的家伙！”他叫道。
洛洛还在叫嚷，一边努力起身，一边不连贯地大声嘶喊。鼠王大步走到正在烂泥中打滚的洛洛旁边，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他拖着洛洛走过滑溜溜的下水道地面。洛洛又是挣扎又是呜咽。到了隧道的入口处，鼠王在洛洛面前蹲下，把几根手指竖在洛洛眼前。绍尔不知道鼠王是在和洛洛交谈，还只是瞪得洛洛不敢动弹。但他们无疑是在进行某种形式的交流。
洛洛的视线越过鼠王，落在绍尔身上。他看起来既害怕又愤怒。鼠王拉回他的注意力，打着手势，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洛洛的眼神回到绍尔身上，脸上写满了与先前同样的怒气，但还是退了开去，在隧道中走远、消失了。
鼠王回身面对绍尔。
他走过遍地的老鼠尸体，绍尔注意到鼠王的鬼祟步态又回来了。他恢复了镇定。
“这么说，你回来了？”鼠王漫不经心地问道。
绍尔没有搭理他。他抬头望着垂下音响的那条竖井。往上一两米能看见格栅，再往上是交织着橙色的都市夜色。有什么东西固定在狭窄竖井的内壁上。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小子？”鼠王问，漫不经心的语气很做作，惹人厌烦。
“滚开。”绍尔平静地答道。他踮起脚尖，伸手探进垂直的巷道。有张纸随风扑打，他能摸到一角。他抓住那张纸，轻轻一扯，结果却撕掉了那一角。
他低头看了一眼。鼠王站在他的旁边，双手犹豫地抱在胸口。
绍尔环顾四周的尸体堆。
“这么说，又是一次领导技能的美妙展现，老爸。”
“去你妈的，尿裤子的混血小杂种，我要宰了你……”
“唉，老东西，你就省省吧，”绍尔厌恶地说，“你需要我，你知道，我也知道，所以就少说两句你那些愚蠢的威胁吧。”他把注意力放回竖井上。他跳了起来，抓住那页纸的顶端，将它拽了下来。
那张纸落进他的手中。他将其展开。
这是一张海报。
是某人用Adobe Illustrator制作的海报，那家伙有着高中生的审美水平和过多空闲的时间：颜色鲜艳，混乱不堪，各种字体和不同的字体大小闹哄哄地挤满纸页，各种信息互相推搡，许多内容争夺地盘。
一张线条画占据了大部分版面，画中那条光怪陆离的肌肉莽汉表情冷漠，戴着太阳眼镜，站在一台双唱盘打碟机背后。他抱着胳膊，周围绽放出乱七八糟的文字。
丛林惊骇！文字叫道。
一整夜的终极鼓打贝司狂野！
十镑入场费。文字这样说，同时给出了大象与城堡地区的一家俱乐部的地址，那里是南部伦敦的险恶之地。还有日期，是十二月初的一个周六晚上。
阵容强大：超级精华、三指、蝠鲼、怪人雷伊、粗妞K、潇洒放卡……
粗妞K，那就是娜塔莎啊。
绍尔轻轻惊叫一声。他略微弯下腰，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这是在通知我们，”他对鼠王咝咝地说，“他在邀请我们。”
海报底端另外涂写了几个字，是用怪异的装饰花体写的附注。另有特别嘉宾！那行字这样说。法比·M！
天哪，这家伙真是够可怜的！绍尔心想。他抓住那页纸，缓缓地贴着墙面坐了下去。法比·M！看呐，他想跟你玩游戏，绍尔心想，但这不是他的地盘，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都不知道怎么耍弄字眼……
这让他隐约有些安心。得知朋友落入这个野兽、这个怪物、这个贪婪的鬼魂之手，即便在此刻的痛苦之中，绍尔仍旧感觉到了一丝胜利的快乐，因为他看见那家伙在俚语方面绊了一跤。那家伙努力想扮得很酷，用鼓打贝司的风格添加附注，但他不熟悉这种语言，结果犯了错误。法比·M！多么愚蠢而做作啊！他想让绍尔知道他抓住了法比安，知道法比安会出现在那家俱乐部，但那里不是他的主场，他的愚蠢和做作让这一点展露无遗。
绍尔发现自己在咯咯笑，他几乎有些可怜对方了。
“狗杂种这下没戏了。”他把海报揉成一团，丢给紧张兮兮、愤愤不平地转来转去的鼠王。鼠王抓住飞过来的纸团。“那厮叫我们去救人。”绍尔看着鼠王摊平那张纸。
绍尔挤过鼠王，在死去的老鼠尸体中踢出一条去路。
“瞧他那德性，活像007电影里的恶棍，”他说，“他想要我的命。知道如果把朋友挂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去找他。”
“老鼠该怎么办？”鼠王说。
绍尔转过身，望着他。他忽然知道了一件事情：正如他看不见鼠王的眼睛，鼠王也看不见他的眼睛。
“我该怎么办？”绍尔慢吞吞地说，“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陷阱就只是陷阱。如果知道的话，那就是一场挑战。我当然要去。我要参加‘丛林惊骇’，去拯救我的朋友。”内心的情感和先前一样令他困扰，有一部分自我在说：去他妈的，别去，那跟你不再有关系了。
那一部分是鼠王的骨血。绍尔不会听从那个部分的劝告。我就是我，他怒冲冲地想。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知道吗？”绍尔最后说，“我想你也该去。我想你会去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是声音，是平时走进来能就听见的那些声音，他已经习惯了的那些声音，此刻却没有了。一踩上涓涓流淌的污水，他立刻蹲伏下去，野性的能量忽然充满身躯。他抽动双耳。他知道缺少的是什么。走进下水道的时候，几不可闻的抓挠声和奔跑声应该如网络般遍布四周，那是他的臣民的声音。他应该在鼠族听力的最边缘处听见它们的声音，然后将这些声音收入心中，让他们成为他的一部分，用他们定义他在黑暗中度过的时间。
缺少的是那些声音。附近没有老鼠。
他毫不费力地伏下去，融入了有机废物之中。他没发出任何声音，不时抽动双耳。他在颤抖。
他能听见隧道里接连不断的轻柔滴水声，听见黏稠污水的沉浊流淌声，听见地下暖风的哀泣声，但却没有了他的臣民。
绍尔闭上眼睛，凝固住了从脚趾往上的身体。他的关节不再相互摩擦。他驱走血流的声音，放慢心跳速度，去除了体内的所有微小噪音。他变成下水道地面的一部分，侧耳细听。
下水道的静谧令他惊骇。
他慢慢地把一只耳朵贴在地上。他能感觉到全城各处传来的震动。
很远的地方，有什么异常的声音。
那个尖厉的声音。
绍尔猛地起身。直冒冷汗，剧烈颤抖。
吹笛手来这儿了？他在下水道里？
绍尔加速冲过隧道。他不知道自己在奔向何方。奔跑只是为了停止双腿的战栗，驱除他的恐惧感。
他在这儿干什么？
他跑过一条竖梯。也许我该离开，也许现在我该离开下水道，去上面的街道逃命，他这样想，去他妈的，这是我的地盘，我的避难所……不能任由吹笛手夺走。
他忽然站定，扬起头，再次静静聆听。
笛声近了一些，他能听见有刮擦声为其伴奏，那是手爪在挠砖墙。
笛声凶猛地攀高摸低，不调和的颤音依照疯狂的指引相互追逐。笛声和刮擦声的位置恒定得有些奇怪，既没有变得越来越近，也没有渐行渐远。
绍尔意识过来，那个声音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继续听着。不知不觉之间，他贴在了隧道的墙壁上，伸开双臂，一条胳膊举过头顶，一条胳膊在身旁，他微微分开双腿，两条腿都爬上了圆形隧道的平缓坡面。他被这条通道框在了中央。
笛声颤音还在继续，绍尔听见了另外的某个声音，一个在愤怒中越升越高的叫声。
是洛洛。是洛洛的刺耳尖叫，他在发出毫无意义的绝望呼号。
绍尔走向前方，循着声音穿过迷宫。声音仍旧停在原处。他在黑暗中左拐右转，朝着声音摸去。洛洛还在断断续续地尖叫，叫声并不痛苦，也不似在遭受折磨，而是非常凄惨。洛洛的声音压过了抓挠声——绍尔发现那抓挠声很有规律，时间间隔异常准确。
声音与他仅有一墙之隔了，一拐弯就能看见群聚的老鼠，他知道吹笛手就在那里。绍尔的身体又开始战栗，他拼命想控制住自己。恐惧死死地抓住他。他回忆起吹笛手行动时那令人震惊的速度，回忆起吹笛手攻击时的可怕力量。躯体曾经感觉过的疼痛，他努力想忘记、想忽视的疼痛，此刻忽然惊醒，瞬时传遍全身。
绍尔不想死。
但这声音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绍尔紧紧地贴在墙上，吞了几口唾沫。他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目的地是这条隧道与声音所在的那条隧道的交会处。他怕极了。疯狂的笛声，洛洛的胡乱叫声，还有最可怕的：接连不断、有规律的抓挠砖墙的声音——所有声音就这么延续了好几分钟。声音很响，也很近，吓得他魂不附体。
他环顾四周。他不知道这是哪儿。深埋于广袤的下水道系统深处的某个地方。
他鼓足勇气，无声无息地让头部慢慢地转过了砖墙的边缘。
一开始，他能看见的只有老鼠。
汪洋大海般的老鼠，数以百万计的老鼠：从距离隧道入口几米的地方开始，数量逐渐增加，躯体叠着躯体，老鼠压着老鼠，热烘烘的细小肚皮、胸脯和腿脚垒成了险峻的坡度。这是一座移动的山峰，重力企图夷平这座陡峭得难以置信的山峰，老鼠不停滚落，新鲜血液随即补上，击败了重力。老鼠互相践踏，翻腾骚动。
他们同时行动，他们一起行动。
他们一起按下右前爪，然后又一起按下左前爪，接着是后腿，而且动作协调一致。他们互相抓挠，撕开对方的皮肤，践踏着年幼的和垂死的同伴——但他们是一个整体。他们随着可怖音乐的节拍同时行动。
吹笛手不见踪影。绍尔在老鼠垒成的山峰的另一侧看见了鼠王。绍尔看不清鼠王的脸。但他的身体却和反叛他的臣民随着相同的节拍行动，他以同样的漠然态度跳着舞，身体僵硬，准确无误地随着节拍抽动。
洛洛叫了一声又一声，绍尔看见了他，一个绝望的人影，就在鼠王身前，双拳使劲敲打鼠王的胸口。他推搡鼠王，想让鼠王后退，鼠王却跳着僵硬的僵尸舞步不停前进。
在他们背后，有某样东西挂在天花板上……绍尔发现，这个东西通过竖井从上面的人行道垂了下来。那是一个黑盒子，以古怪的角度垂在半空中，一根脏兮兮的绳子拴着它的把手……
一台便携式音响。
绍尔在震惊中瞪大了双眼。
那个混蛋甚至不需要下来，他心想。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隧道，接近了沸腾的鼠群。笛声很可怕，它响亮、急促、癫狂，像是在地狱里奏响的爱尔兰快步舞曲。绍尔侧着身子慢慢向前挪动。他开始穿过正在搏杀的鼠群。便携音响还在微微摇摆。绍尔在鼠群中费力地行走。已经聚集了这么多的老鼠，他们都围在他的身边，他至少要走两米才行。下水道里的所有老鼠似乎都找到了来这儿的路。有体长三四十厘米的大怪物，也有初生的小婴儿，有黑色的，也有棕色的，他们互相碰撞，都渴望能触摸那音乐，正在为此自相残杀。绍尔勉强前行，感觉到老鼠的躯体在周围蠕动。上千只小爪子撕扯着他，并非出自敌意，仅仅是因为陶醉在了音乐中。在这些老鼠底下，他能够看见好几层行动迟缓、疲惫和濒死的老鼠。再往下则是已经不再动弹的了。死去的老鼠淹到了他的膝头。
鼠王没有转身，而是留在原处，又一次领着他的臣民舞动。洛洛看见绍尔。他尖叫着推开鼠王，穿过那道活生生的屏障，扑向绍尔。
他已经被毁了，身上的正装污秽不堪，被扯成了碎布。他的脸孔扭曲，闪着愤怒和迷惑的表情。
他勉强走了两三步，终于被迷失心神的鼠群绊倒了。他滚到了下面去，淹没在了沸腾的鼠群中。绍尔没有理会他，对他又是轻蔑又是反感。
但他也发现确实前进很难。他蹚过老鼠的海洋，每一步都肯定杀死了不少老鼠，尽管不愿意，但却难以避免。他险些摔倒，然后又寻回了平衡。不和谐的笛声震耳欲聋。这时绍尔忽然单膝跪倒了，老鼠便将他当作跳板，从他身上跃起，试图飞向悬在空中的音响。
绍尔咒骂着努力起身，但又再次跌倒。他变得怒不可遏，奋力站了起来，起身时老鼠纷纷跌落。他能看见可怜的洛洛在几米之外的鼠海中挣扎，想站起来但却没法成功。
绍尔摇动身体，棕色的鼠躯旋转着飞过空中。他够不到那台便携式音响。他使劲扯动双脚，脚却被牢牢地吸住，像是踏进了流沙地。他忽然变得震怒，咆哮着残酷无情地踏过鼠群，又绊了一下，猛然扭动身体，强行冲过去，经过了鼠王，来到鼠群稀疏的地方，立体声音响就挂在这里离地两米的位置上。
他抬手去抓音响，但眼睛恰好看到了鼠王。他震惊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被音乐俘虏了的鼠王站在那里，脸孔松弛，茫然地挥动着四肢，被剥夺了所有的尊严，流下来的口水到下颚处戛然而止。绍尔看着他，转不开眼睛，觉得非常恐惧。
他憎恨鼠王，憎恨鼠王做过的事情，但见到他的力量被褫夺得如此干净，内心还是惊骇万分。
绍尔转过身，抓住缓缓摇动的音响，使劲一拽，扯断了绳子。
他将音响狠狠地砸在了墙上。
音乐在撞击的那一瞬间停止。外壳裂开，金属和塑料碎片四溅。他又朝砖墙上砸了两次。扬声器从固定处弹出来，一卷磁带飞出了被破坏的带仓。
绍尔转过身，望着聚集在面前的鼠群。
他们呆呆地站着，不明所以。
醒悟和记忆似乎同时降临在他们头上。老鼠开始恐慌，因为受到惊吓而骚动起来，一边共同发出咝咝的声音一边逃跑，他们踏着同类的身体离开，倒伏的尸体让他们的动作显得笨拙。
山峰崩解，随即消失。跛足和重伤的老鼠也想跟上同伴的脚步。第一波离开之后，又泛起了第二波，他们一瘸一拐地跟随前者。然后是第三波，垂死挣扎的老鼠拖着身体逃跑，踩着鲜血滑行。
地面积满了尸体，垒了两三层。洛洛爬进一个角落，鼠王盯着绍尔。绍尔回视片刻，然后将注意力投向摔烂的音响。他在烂泥里摸索，最后找到了那盘磁带。
他擦净磁带，读着标签。
长笛1号，标签上这样写着。字是手写的，是娜塔莎的笔迹。
“噢，我操，”绍尔叫道，把脑袋塞进臂弯，“噢，我操，离我远点儿，他妈的混蛋。”他低吼道。
他听见鼠王上前的声音。绍尔蓦地抬起头。鼠王看起来非常不安。他一边走路，一边用恭顺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四肢，轻蔑地弯起了嘴角。绍尔意识到，鼠王觉得受到了威胁。
绍尔点点头。
“对我来说只是噪音。”他轻声说。看见鼠王瞪大了双眼，他再次点点头。“只是噪音。”
洛洛看见绍尔，尖叫一声，扑腾着双臂和身上的破布，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
鼠王吓了一跳。绍尔轻快地让过洛洛，看着鸟的首领在烂泥里滑了一下，没能完全控制住身体，摔倒时脑袋撞在了墙上。
绍尔对鼠王打了个手势，跳着退开了几步。
“管住那个天杀的家伙！”他叫道。
洛洛还在叫嚷，一边努力起身，一边不连贯地大声嘶喊。鼠王大步走到正在烂泥中打滚的洛洛旁边，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他拖着洛洛走过滑溜溜的下水道地面。洛洛又是挣扎又是呜咽。到了隧道的入口处，鼠王在洛洛面前蹲下，把几根手指竖在洛洛眼前。绍尔不知道鼠王是在和洛洛交谈，还只是瞪得洛洛不敢动弹。但他们无疑是在进行某种形式的交流。
洛洛的视线越过鼠王，落在绍尔身上。他看起来既害怕又愤怒。鼠王拉回他的注意力，打着手势，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洛洛的眼神回到绍尔身上，脸上写满了与先前同样的怒气，但还是退了开去，在隧道中走远、消失了。
鼠王回身面对绍尔。
他走过遍地的老鼠尸体，绍尔注意到鼠王的鬼祟步态又回来了。他恢复了镇定。
“这么说，你回来了？”鼠王漫不经心地问道。
绍尔没有搭理他。他抬头望着垂下音响的那条竖井。往上一两米能看见格栅，再往上是交织着橙色的都市夜色。有什么东西固定在狭窄竖井的内壁上。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小子？”鼠王问，漫不经心的语气很做作，惹人厌烦。
“滚开。”绍尔平静地答道。他踮起脚尖，伸手探进垂直的巷道。有张纸随风扑打，他能摸到一角。他抓住那张纸，轻轻一扯，结果却撕掉了那一角。
他低头看了一眼。鼠王站在他的旁边，双手犹豫地抱在胸口。
绍尔环顾四周的尸体堆。
“这么说，又是一次领导技能的美妙展现，老爸。”
“去你妈的，尿裤子的混血小杂种，我要宰了你……”
“唉，老东西，你就省省吧，”绍尔厌恶地说，“你需要我，你知道，我也知道，所以就少说两句你那些愚蠢的威胁吧。”他把注意力放回竖井上。他跳了起来，抓住那页纸的顶端，将它拽了下来。
那张纸落进他的手中。他将其展开。
这是一张海报。
是某人用Adobe Illustrator制作的海报，那家伙有着高中生的审美水平和过多空闲的时间：颜色鲜艳，混乱不堪，各种字体和不同的字体大小闹哄哄地挤满纸页，各种信息互相推搡，许多内容争夺地盘。
一张线条画占据了大部分版面，画中那条光怪陆离的肌肉莽汉表情冷漠，戴着太阳眼镜，站在一台双唱盘打碟机背后。他抱着胳膊，周围绽放出乱七八糟的文字。
丛林惊骇！文字叫道。
一整夜的终极鼓打贝司狂野！
十镑入场费。文字这样说，同时给出了大象与城堡地区的一家俱乐部的地址，那里是南部伦敦的险恶之地。还有日期，是十二月初的一个周六晚上。
阵容强大：超级精华、三指、蝠鲼、怪人雷伊、粗妞K、潇洒放卡……
粗妞K，那就是娜塔莎啊。
绍尔轻轻惊叫一声。他略微弯下腰，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这是在通知我们，”他对鼠王咝咝地说，“他在邀请我们。”
海报底端另外涂写了几个字，是用怪异的装饰花体写的附注。另有特别嘉宾！那行字这样说。法比·M！
天哪，这家伙真是够可怜的！绍尔心想。他抓住那页纸，缓缓地贴着墙面坐了下去。法比·M！看呐，他想跟你玩游戏，绍尔心想，但这不是他的地盘，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都不知道怎么耍弄字眼……
这让他隐约有些安心。得知朋友落入这个野兽、这个怪物、这个贪婪的鬼魂之手，即便在此刻的痛苦之中，绍尔仍旧感觉到了一丝胜利的快乐，因为他看见那家伙在俚语方面绊了一跤。那家伙努力想扮得很酷，用鼓打贝司的风格添加附注，但他不熟悉这种语言，结果犯了错误。法比·M！多么愚蠢而做作啊！他想让绍尔知道他抓住了法比安，知道法比安会出现在那家俱乐部，但那里不是他的主场，他的愚蠢和做作让这一点展露无遗。
绍尔发现自己在咯咯笑，他几乎有些可怜对方了。
“狗杂种这下没戏了。”他把海报揉成一团，丢给紧张兮兮、愤愤不平地转来转去的鼠王。鼠王抓住飞过来的纸团。“那厮叫我们去救人。”绍尔看着鼠王摊平那张纸。
绍尔挤过鼠王，在死去的老鼠尸体中踢出一条去路。
“瞧他那德性，活像007电影里的恶棍，”他说，“他想要我的命。知道如果把朋友挂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去找他。”
“老鼠该怎么办？”鼠王说。
绍尔转过身，望着他。他忽然知道了一件事情：正如他看不见鼠王的眼睛，鼠王也看不见他的眼睛。
“我该怎么办？”绍尔慢吞吞地说，“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陷阱就只是陷阱。如果知道的话，那就是一场挑战。我当然要去。我要参加‘丛林惊骇’，去拯救我的朋友。”内心的情感和先前一样令他困扰，有一部分自我在说：去他妈的，别去，那跟你不再有关系了。
那一部分是鼠王的骨血。绍尔不会听从那个部分的劝告。我就是我，他怒冲冲地想。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知道吗？”绍尔最后说，“我想你也该去。我想你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