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赛前打赌
今年十月下旬城堡岩天气完美,每天都是碧空如洗,天气温和。政治上激进的少数派说这是全球变暖;保守的大多数说这是秋老虎,接下来会是典型的缅因州冬天;但是两派人对这个现象都很高兴。家家户户门廊上摆着南瓜,窗户上黑猫和骷髅模型随风摆动,小学专门给玩不给糖就捣蛋的小鬼们开了会,警告大家在万圣节晚上要在人行道上行走,只能接受包装完好的糖果。高中生到体育馆参加一年一度的万圣节化装舞会。舞会上,当地的“顶尖”车库乐队换上“潘尼怀斯与小丑”这个名字[12]。
与埃利斯一起吃饭之后的两个星期里,斯科特的体重继续下降,而且速度略有上升。他的体重已经降到一百八十磅,整整降了六十磅。但他仍然感觉正常,状况极佳。万圣节下午,他开车去城堡岩一家新开商场里的西维斯连锁药店,买了很多万圣节糖果。维尤路这一带现在没有多少人化装出来(几年前,“自杀阶梯”[13]倒塌前人相对多些),不过,即使讨糖的小鬼们不要,他也可以自己吃。遇到他这种离奇的情况,倒是有一点好处,除了体能充沛外,他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会发胖。他以为摄入脂肪会导致体内的胆固醇升高,但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尽管皮带上挂着赘肉,他现在的状态空前地好。自从他向诺拉·肯纳求婚以来,他的心情还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除此之外,百货商店的客户对他的工作十分满意,他们坚信(斯科特担心他们误判了形势),他设计的多家网站会将他们实体店的生意扭亏为盈。他最近收到一张582674.50美元的支票。支票存到银行之前,他特地拍了张照片。现在,他住在缅因州的一座小镇上,在自家的书房里上班,距离富人仅一步之遥。
他只见过迪尔德丽和米西两次,而且是从远处见到的。她们在公园里跑步,用长绳牵着叮叮、咚咚,狗狗看上去并不高兴。
斯科特从药店回来时,他走上人行道,转弯走到前院的榆树下。榆树叶子已经变黄,但是由于今年秋天气温比较高,树叶还没落,在风中沙沙作响。最矮的树枝距离头顶只有六英尺,看来十分诱人。他把装着糖果的口袋放到地上,伸出胳膊,弯下膝盖,跳了起来。他轻松地抓住树枝,放在一年前他肯定连够都够不着。他的肌肉没有萎缩;这些肌肉以为它们仍然在支撑一个体重二百四十磅的胖子。这让他想起老电视画面里,登陆月球的宇航员大步跳跃的情形。
他落到地上,捡起袋子,走到门廊台阶旁。他没有走上台阶,而是纵身一跃,跳到门廊台子上。
简直是轻而易举。
他把糖果放到碗里,摆在前门,然后走进书房。他打开电脑,屏幕上满是工作文档,但他没有打开。他打开了日历功能,翻到下一年。除了假日和预约日期是红色外,所有的日期都是灰色。斯科特明年只有一个预约日期:5月3日。备注也是红色的,只有一个字:0。他删除备注,5月3日随即变成黑色。他选中3月31日,在方框里键入0。在他看来,他的体重会在这一天消失,除非体重下降的速度继续加快,这倒是有可能。与此同时,他想享受生活,斯科特觉得他亏欠了自己。当然,有多少大限将至的人能说他们感觉良好呢?有时他会想起诺拉从戒酒互助会上带回来的一句名言:过去是历史,将来是个谜。
这句话很适合他现在的处境。
下午四点左右,他迎来了第一批化装小鬼,最后一批是太阳下山之前来的。有的打扮成小鬼和妖精,有的打扮成超级英雄和暴风兵。有个小鬼扮成蓝白色邮筒,只从一条缝里露出眼睛。斯科特给大多数孩子每人两颗小糖果,但是邮筒小孩得到了三颗,因为他的装扮最出色。年幼的孩子有家长陪着。来得比较晚、年龄稍大些的孩子,都是自己来的。
最后一对是一个男孩女孩组合,扮演的应该——可能——是格林童话中的汉赛尔与格莱特,大概是六点半来的。斯科特给他们每人一些糖果,以免他们捣蛋(他们大概九到十岁,看起来并不像捣蛋鬼)。斯科特还问他们在附近有没有看到别的孩子。
“没有,”男孩说,“我想我们已经是最晚的一批啦。”他用胳膊碰了一下女孩,“她总是在整理头发。”
“你们在街对面那一家讨到什么啦?”斯科特指着麦库姆和唐纳森家的方向问道,“有什么好东西吗?”他觉得米西可能准备了一些特别的万圣节礼物,例如蘸了巧克力的胡萝卜条或者类似的东西。
小女孩睁大眼睛。“妈妈不让我们去那一家,因为她们不是好人。”
“她们是同性恋,”男孩大声说,“爸爸说的。”
“哦,”斯科特说,“同性恋。我知道了。现在你们乖乖回家吧。记着走人行道。”
他们提着糖果袋走了。斯科特关上门,看着碗里的糖果,还剩一半。他算了一下,一共来了十六个或者十八个小孩。他心想,麦库姆和唐纳森家不知道去了多少。他甚至怀疑有没有孩子去。
他走进客厅,打开新闻频道,上面正在播放波特兰市的孩子们玩不给糖就捣蛋的视频。
不是好人,他心想。同性恋。爸爸说的。
这时,他想到一个主意,像是他想到的其他好主意一样:这个主意有了基本雏形,只需要稍为调整和打磨一下。当然,主意很酷并不意味着主意很好,无论如何他准备将这个主意付诸实施,看看效果。
“要犒劳一下自己,”他笑着说,“在你变得干瘪并最终消失之前,一定要犒劳一下自己。为什么不这么干呢?他妈的为什么不这么干呢?”
第二天上午九点,斯科特手上捏着一张五美元钞票,走进城堡岩休闲中心。迈克·巴达拉蒙特和龙尼·布里格斯坐在火鸡快跑一万二千米比赛报名桌前。龙尼就是斯科特在帕齐餐馆看到的公共工程工人。在他们身后的体育场里,一群人正在玩野外篮球,一边穿着上衣,一边光着上身。
“嗨,斯科特!”龙尼喊道,“最近怎么样啊?”
“挺好,”斯科特说,“你也好吧?”
“好得很!”龙尼感叹道,“跟以前一样,好得很!不过公共工程部门的工作时间减少了。最近在星期四的扑克牌夜场没看到你呀。”
“我在加班呢,龙尼。有个大项目。”
“嗨,那天在帕齐餐馆……”龙尼有些尴尬,“兄弟,我很抱歉。特雷弗·扬特那家伙是个大嘴巴,他在那里咆哮的时候,谁也拦不住。谁要是阻止他,没准儿会被他揍得鼻青脸肿。”
“没关系,都过去了。嗨,迈克,我能报名参赛吗?”
“当然可以,”迈克说,“人越多越好。你可以陪我一起跟在人群后面跑,后面是孩子、老人和胖子。今年还有个盲人。他说他要牵着导盲犬跑。”
龙尼身体从桌上靠过来,拍了一下斯科特的肚子。“别担心,斯科特,每隔三千米就有一名救护员,终点线也有两名救护员。如果你出现气阻,他们会帮你治。”
“太好了。”
斯科特递上五美元,签了一份免责协议,大体上是说如果在七英里半的赛程中间发生任何事故或者健康问题,城堡岩镇概不负责。龙尼撕下一张收据;迈克递给他一份赛道地图和一张号码贴。“在比赛开始前撕下来贴到衣服上就行了。在检录的地方报一下名字,就可以开始了。”
斯科特看了一眼,他分到的号码是371号,现在距离大赛开始还有三个多星期。他吹了声口哨。“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人数不少啊,要是报名的人都是成人的话。”
“不都是成人,”迈克说,“但大多数是成人,如果跟去年一样,最后会有八百到九百人参加。新英格兰各地都有人来。鬼知道怎么回事,一个没什么名气的火鸡快跑比赛竟然成了香饽饽。我家孩子说简直像是病毒扩散一样。”
“还不是因为这里的美景,”迈克说,“他们是来观光的。还有这里的山,尤其是猎人山。再说得了冠军还能点亮镇广场上的圣诞树。”
“休闲中心会一路上搞促销,”迈克说,“我看这才是亮点。热狗、爆米花、汽水和热巧克力,一应俱全。”
“可惜没有啤酒,”龙尼忧伤地说,“今年他们又投了反对票。还禁止赌博。”
还反对同性恋呢,斯科特心想。镇上还投票禁止宣传同性恋。只是这个投票没有票箱。镇上的意思是如果你不能保持低调,你就得出局。
“麦库姆女士还愿意参加吗?”斯科特问。
“嗨,当然愿意参加,”迈克说,“她还是老号码,19号。我们特意给她留着。”
感恩节那天,斯科特与鲍勃、迈拉两口子和他们的两个孩子共进晚餐,他们有五个孩子,都已经成年,来的这两个住得比较近,可以开车过来。斯科特每样菜都吃了两轮,然后在埃利斯家宽敞的后院里兴致勃勃地跟小孩子们玩追人游戏。
“吃了这么多还这样跑,他不怕心脏病发作啊?”迈拉说。
“不会,”鲍勃医生说,“他准备明天去参加赛跑呢。”
“一万二千米赛程,如果他不是慢走,而是跑下来,那他肯定会犯心脏病。”迈拉一边说,一边看着斯科特追着她的孙子,孩子笑个不停,“我看哪,人到中年全没了理智。”
斯科特回家的时候既疲惫又高兴,满心期待着第二天的火鸡快跑比赛。睡觉之前,他站到秤上,发现体重降到了一百四十一磅,对此他倒是一点都不惊讶。现在体重每天下降不到两磅,但很快就会达到这个速度。他打开电脑,将0的标记挪到3月15日。他有些担心——不担心的是傻瓜,同时感到好奇。还有别的。高兴?是高兴吗?是的。或许很疯狂,但的确如此。当然,他有种被命运挑中的感觉。鲍勃医生或许会觉得这很疯狂,但斯科特觉得很正常。对于无法改变的事情,为什么要悲观呢?为什么不去拥抱它呢?
十一月中旬,一拨寒潮来袭,田野和草地上都结了霜。但是感恩节后的星期五,天气阴沉而温暖。13频道上的播音员查利·洛普雷斯蒂预报说有雨,可能是大雨,但是城堡岩的大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观众和选手人数一点也没有减少。
斯科特穿上旧跑步短裤,八点差一刻就来到休闲中心大楼,这时距离比赛正式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休闲中心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大多穿着带拉链的帽衫(等身体热起来,他们就会把帽衫丢到沿路指定地点)。大多数人在左边等待检录,左边的标牌上写着“城外选手”。右边的标牌上写着“城堡岩居民”,这一边队伍里人比较少。斯科特撕下号码贴,贴在T恤上,贴的位置在隆起的肚子上方。不远处,高中乐队已经开始奏乐。
帕齐餐馆的帕齐·登顿给他登了记,指引他往大楼远处走,比赛就是从维尤路的起点开始。
“你是本地人,你可以作弊走到前面,”帕齐说,“不过这样做可不光彩。你应该跟三百米起跑区的人待在一起,跟着他们。”她瞄了一眼斯科特的肚子,“而且,你很快就会落在后面跟孩子们一起跑。”
“天哪。”斯科特说。
她笑了。“真相很残酷,对吧?你吃下的培根汉堡和芝士蛋饼可不会白吃的。如果你开始感觉胸闷的话,可得记住这一点。”
斯科特走进本地人群,提早完成检录的人越来越多。他看了一眼地图,赛道总体呈环形。头三千米从维尤路开始到117号公路结束。鲍伊河廊桥是中点。然后,沿着119号路向前,经过市道之后变成班纳路。第十千米在猎人山,这是个“令跑步者心碎的地方”。这里地势陡峭,下雪天,孩子们经常到这里来滑长雪橇。滑的速度快得吓人,但是两边有防护,很安全。最后两千米在城堡岩主街上,届时道路两边会站满加油呐喊的观众,还有来自波特兰三家电视台的摄像师。
所有人都挤在人群里,有说有笑,喝着咖啡或者可可饮料。当然,所有人里不包括迪尔德丽·麦库姆。她穿着蓝色的短裤,雪白的阿迪达斯运动鞋,显得格外高挑美丽。她把19号高高地贴在鲜亮的红色T恤左边,以便露出T恤中间。中间印有肉馅卷饼和“豆子餐馆,主街142号”这几个字。
给餐馆打广告倒是合情合理……前提是她觉得广告能发挥积极作用。斯科特觉得她已经不只是为了给餐馆打广告。她肯定知道,“她的”海报已经被替换成不那么惹人争议的海报;她与牵着导盲犬跑的人不一样(斯科特看到盲人站在起跑线附近,正在接受采访),她可不瞎。对于她为什么没有大骂一通并退出比赛,他并不惊讶。他很清楚她来这儿的目的。她想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他想,她当然想这么干。她想打败所有人——男人、女人、孩子、牵德国牧羊犬的盲人。她想让全镇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同性恋,一个结了婚的女同性恋赢得冠军,然后按下他们的圣诞树电灯开关。
他心想她知道餐馆即将关门,或许她已经释怀,她迫不及待要离开城堡岩,但是,她想在她和妻子离开之前给人们一点儿颜色看看,让他们长长记性。她甚至不需要说什么,只需盛气凌人地微笑。那种微笑似乎在说,让你们自以为是,你们这些乡巴佬,自视清高的混蛋!就这么着吧。
她正在做热身,先是把一条腿弯到身后,用手抓住脚踝,然后是另一条腿。斯科特走到饮料桌旁(参赛选手免费品尝,每人仅限一杯),要了两杯咖啡,其中一杯付了钱。然后,他走到迪尔德丽身旁。他没有什么企图,更没有任何浪漫的想法,但他是个男人,看到她伸展和转动身体,他不得不赞叹她的身材。迪尔德丽总是全神贯注地看着天空,但是天上除了蓝灰色的云什么都没有。
她是在集中精神,他心想,做好准备。或许这不是她参加的最后一场比赛,但可能是她参加的最后一场对她来说意义非凡的比赛。
“你好呀,”他说,“又是我,你讨厌的人。”
她放下腿看着他,脸上又出现那种笑容,笑容简直像日出东方一样如约而至。这笑容是她的盔甲。在这笑容背后,可能有人受到伤害,感到生气,但她绝不让外人看到。当然,外人不包括米西。米西今天早上并没有出现。
“哟,是凯里先生呀,”她说,“您也来参加比赛啦。瞧您这肚子,比以前又大了一圈儿。”
“你过奖了,”他说,“嗨,没准儿里面是个枕头呢,我是拿来骗人的。”他递过一杯咖啡,“来杯咖啡吗?”
“不用了。我早上六点喝了燕麦粥,还吃了半个葡萄柚。抵达终点之前我不想吃别的东西。之后我会在摊子上喝点蔓越莓汁。不好意思,我想继续做做伸展,沉思一会儿。”
“再耽误你一小会儿,”斯科特说,“我倒不是为了请你喝咖啡,我就知道你不会领情。我是来跟你打赌的。”
她的左手已经抓住右脚踝,正准备往上抬。她放下脚踝,盯着他看,仿佛他额头上长出了角。“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给你说了多少遍,我觉得你努力……怎么说呢……讨好我的做法很不受欢迎!”
“讨好和友好截然不同,我想你是明白的。如果你的防范意识不这么强的话,你会明白的。”
“我没有……”
“但是我相信你有你的苦衷,我们不用玩文字游戏。我的赌注很简单。如果你今天赢了,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也不会抱怨你的狗;你尽管在维尤路上遛狗,就算他们在我的草坪上拉屎,我也会自己去捡,绝不再说一个字。”
她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如果我赢了?你竟然说如果?”
他没理会她。“如果你赢不了,我赢了的话,你和米西必须到我家里来吃饭。蔬菜晚餐。我要是亲自动手的话,手艺可不会差。我们得坐下来,喝点儿酒,好好谈谈。我们得打破成见,至少试着打破成见。我们不必当知心朋友,这我可不敢奢望,想改变成见是很难的……”
“我可没有成见!”
“但是我们可以成为真正的邻居。我可以向你们借一勺糖,你们可以找我要一块黄油,就像这样。如果我们都赢不了,好歹算是尽力了。我们就维持现状。”
维持现状一直到你们的餐馆关门,你们两个离开镇子,他心想。
“我没听错吧?你是说你今天能赢我?我实话实说吧,凯里先生。就你这身板,是典型的美国白人男人,管不住嘴、迈不开腿。如果你硬来,不是腿部抽筋,就得扭伤脊背,甚至心脏病发作。你今天赢不了我。今天没人能赢得了我。现在,请你闪开,让我把热身运动做完。”
“好吧,”斯科特说,“我算是明白了,你没这个胆跟我赌,我本来以为你有胆的。”
这时她正在抬另一条腿,她把腿放下。“天哪!好吧。赌就赌。闪一边儿去。”
斯科特笑着伸出手。“我们得握个手。这样的话,如果你食言,我可以当你的面说你是骗子,你也得接受。”
她哼了一声,但还是伸手使劲握了一下。顷刻之间——只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一丝纯真的笑容。只有一丝笑容,但他觉得如果她开怀大笑,笑容必定很甜。
“很好,”他说,接着又加了一句,“就这么着吧。”然后他回到三百米起跑区的人群中。
“凯里先生。”
他转过身。
“你为什么这么上心呢?是不是因为我——因为我们——威胁到了你的男子气概?”
不是,因为我明年就要死了,他想。我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至少做一件正确的事。这件事不是要挽救我的婚姻,因为我的婚姻已经彻底完蛋。也不是将百货商店网站设计得尽善尽美,因为这些家伙不明白,他们的商店就像汽车时代来临时的马车工厂一样,已经无可救药。
但是他并没有提这些。说了她也不会明白。他自己都不完全明白,她怎么可能明白呢?
“我就是这么上心。”他说。
话音未落他就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