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火鸡快跑
九点十分,比预计时间晚了一点,杜斯提·库格林镇长站到八百多名比赛选手前面,队伍向后排了差不多四百米。他一手握着发令枪,一手拿着扬声器。包括迪尔德丽·麦库姆在内号码较小的选手,站在前面。在后面的三百米起跑区,斯科特的周围挤满男男女女,他们有的在抖动胳膊,有的在做深呼吸,还有的正咽下能量棒。其中很多人他都认识。站在他左边正调整绿色头带的女人,是当地家具店的老板娘。
“加油,米莉。”他说。
她笑着伸出大拇指。“你也加油。”
库格林举起扬声器。“欢迎大家来到第四十五届火鸡快跑比赛!都准备好了吗?”
参赛选手们齐喊一声“准备好了”。高中乐队成员吹响了一声小号。
“好吧!各就各位……预备……”
镇长面带政治家的笑容,举起发令枪,扣动了扳机。枪声顿时响彻云霄。
“跑!”
排在前面的选手顺利启动。迪尔德丽身穿红色上衣,在人群中十分抢眼。剩下的选手挤作一团,因此启动并不顺利。一对夫妇摔倒在地,被人扶了起来。米莉·雅各布斯被人挤得倒向两个穿骑行短裤戴帽子的年轻人。斯科特抓住她的胳膊,扶住了她。
“谢谢,”她说,“这是我第四次参加了,每次起跑都这么挤。就像摇滚演唱会开门时一样。”
穿骑行短裤的两个年轻人见缝插针,从迈克·巴达拉蒙特和三位正在说笑的女士身边超过去,一前一后向前跑,消失在人群中。
斯科特和迈克的位置齐平,他朝迈克挥挥手。迈克向他敬个礼,然后拍了拍他的左胸脯,也从他身边超到前面。
大家都觉得我会得心脏病,斯科特心想。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天意决定让我体重下降,但是也能让我出一点儿彩。我不会得心脏病。
米莉·雅各布斯——诺拉曾向她借了一套餐具——从一旁朝他笑了笑。“起步前半个小时左右感觉很好玩。之后会变得艰难。跑到八千米就会变成地狱。如果你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后面就会越跑越顺。有时会越跑越顺。”
“有时会越跑越顺?”斯科特说。
“对啊。希望今年会越跑越顺。我想跑完全程。我只跑过一次全程。再见,斯科特。”说完,她加快节奏,跑到斯科特前面。
等他经过维尤路上自家房屋时,人群已经分散了许多,跑步空间变得开阔。他轻松平稳地向前跑。他知道第一千米对耐力没什么要求,因为这里是下坡,但是目前来看米莉说得对——感觉很好玩。他呼吸轻松,感觉良好。现在能这样就够了。
他超过几个选手,但也只超过了几个。更多的选手超过他,有些是从五百米起跑区,甚至是六百米起跑区追上来的,其中有个速度飞快的家伙上衣上贴着721号。这个搞怪的家伙帽子上装了个旋转木马,正不停转动。斯科特并不着急,至少现在如此。每次跑到直道,他都能看到迪尔德丽,在他前方四百码的地方。她的红色上衣和蓝色短裤格外抢眼。她跑得十分从容。在她前面还有至少十几名选手,或许是二十几名,但斯科特一点都不惊讶。这不是她第一次参加比赛,她跟业余选手不一样,肯定制定了详细计划。斯科特心想在前九千米或者一万米,她会让别人控制节奏,之后她会一个一个超越他们,等到了猎人山才会超过领跑的人。她甚至有可能来点儿刺激的,等到了镇中心再发力,不过他觉得她不会这样。她想在离开之前赢得比赛。
他感觉自己脚步轻盈,两腿充满力量,但他强忍着加速的欲望。只要能看到红色上衣就好,他心想。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让她领跑。
在维尤路和117号公路交叉口,斯科特经过了一个橙色标志:三千米。前方是穿骑行短裤的两个年轻人,沿着赛道黄色中线两边一边一个。他们超过几个少年,斯科特也超了过去。这些少年身材健康,但是已经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他从少年们身边超过的时候,听到一个喘着气说:“我们竟然被一个老胖子超了?”
少年们加速跑动,一边一个超过斯科特,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再见吧!”其中一个喘着气说。
“跑你们的吧。”斯科特笑着说。
他感觉很轻松,大步流星向前跑。呼吸很匀称,心跳也很平稳,不然还能怎么样?他比看起来要轻一百磅,也就是说他只有一半体重。但他的肌肉仍然能够支撑二百四十磅重的身体。
117号公路有两处弯道,然后笔直通到鲍伊河,河水在很浅的石头河床上潺潺流动。斯科特觉得水声从未如此悦耳,他深吸进肺里的空气夹杂着雾气,感觉从未如此甜美,马路对面高大浓密的松树也从来不像此刻这般美丽。他能闻到松树散发出来的气味,浓烈、清新,夹杂着青涩。每一次呼吸似乎都更加舒畅,他控制着自己的节奏。
在这样的日子里活着的感觉真好,他心想。横亘在溪流上的廊桥外,一个橙色的标牌上写着“六千米”。旁边的一块牌子上写着:“还剩一半!”脚步声在桥上回响——至少,对斯科特来说,这声响与基尼·克鲁帕[14]的鼓声一样动听。头顶上,受到惊扰的燕子在屋顶下来回飞舞。有一只燕子还撞到他的脸上,翅膀扫到了他的眉毛,引得他开怀大笑。
廊桥尽头,穿骑行短裤的一个年轻人坐在护栏上,一边喘气一边按摩出现痉挛的小腿。斯科特和其他选手经过时,他并没有抬头。在117号和119号公路交会处,选手们正围在一个饮料摊旁,喝着纸杯里装的水、佳得乐运动饮料和蔓越莓汁。还有八九名选手,已经在前六千米里耗尽力气,正趴在草地上。他很高兴看到特雷弗·扬特也在里面——这个粗脖子在公共工程部门上班,他在帕齐餐馆与斯科特发生过冲突。
他经过“城堡岩镇界”标牌,从这里开始119号公路改称班纳路,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镇上任期最长的治安官班纳。这个不幸的家伙,在小镇一条偏僻小路上死于非命。是时候提速了。斯科特经过八千米标志时,速度从一挡换到了二挡。没问题。凉爽甜美的空气吹拂在开始发热的皮肤上,仿佛丝绸在身体上摩挲。他感到心脏——这台结实的发动机——在胸腔里跳动。现在,赛道两旁出现了房屋,人们站在草坪上,有的举着标牌,有的不停拍照。
前面是米莉·雅各布斯,她仍然在坚持,但步伐慢了下来,头带浸透了汗水,变成深绿色。
“觉得怎么样了,米莉?有没有越跑越顺?”
她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天哪,真不敢……相信是你,”她喘着气说,“我以为早把你……甩到九霄云外了。”
“我还剩点儿力气,”斯科特说,“现在可不要打退堂鼓呀,米莉,好戏就要开始了。”说完,她被甩到后面。
赛道接连上了几个缓坡,斯科特超过的选手越来越多——包括中途放弃比赛的选手和仍在奋力支撑的选手。奋力支撑的选手中间,有两个就是之前被他超过的少年,被一个穿着破运动鞋和旧网球短裤的中年胖子超过哪怕一会儿,他们都感到无比屈辱。他们脸上带着同样的惊讶表情。斯科特高兴地笑着说:“再见吧!”
其中一个朝他竖起手指。斯科特朝他们做了个飞吻的手势,将他们甩在身后。
斯科特进入第九千米后,天空中自西向东响起一阵雷声。大事不妙,他想。十一月的雷声在路易斯安那州可能还好,但是在缅因州绝对不妙。他跑到一处拐弯,向左急转,与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头儿齐头并进,只见老头握紧拳头,回头看他。他穿着白色无袖T恤,露出鱼肚白色的胳膊,胳膊上的刺青已经褪色,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听到雷声了吗?”
“听到啦!”
“要下大雨了!这天气可带劲?”
“真带劲!”斯科特笑着说,“最好不过了!”说完他就往前跑,瘦骨嶙峋的老头儿在他屁股上结结实实拍了一下。
这时赛道变直,斯科特看到红色上衣和蓝色短裤已经跑到猎人山的半山坡上。这座山坡被称作“令跑步者心碎的地方”。他看到麦库姆前面现在只有五六名选手。山顶另一边可能还有几个,但是斯科特觉得可能性不大。
是时候提挡加速了。
他加快速度,冲进了正式选手的阵营。但是他们中间有很多人开始感到疲乏,也有人正在为陡坡节约体力。当这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追上他们,把他们甩到身后的时候,他看到大家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在猎人山坡上,斯科特的呼吸开始变得短促,吸进去和呼出来的空气变得灼热,夹杂着铜锈的味道。他的步伐不再轻盈,小腿感觉到一阵灼烧。左边腹股沟开始生疼,仿佛扭伤了什么东西。山坡的后半段看起来无比漫长。他想起米莉说的话:开始感觉很好玩,之后会变得艰难,最后简直像地狱。他现在是处于艰难阶段还是地狱阶段?他心想,他正处在地狱边缘。
他从来没认真想过,他能击败迪尔德丽·麦库姆(尽管他并不觉得完全不可能),但他觉得他能跑到队伍前排——他身上的肌肉能支撑他先前的体重,因此能让他跑得更远。这时,他超过几名放弃的选手,其中一名选手埋头坐在地上,另一名选手躺在地上喘气,于是他开始考虑能否击败迪尔德丽。
或许我还是太重了,他想,或许我根本不适合长跑。
又一阵雷声传来。
猎人山顶看起来依然遥不可及,他低头看着路面,碎石路面上的鹅卵石像科幻电影里的星星一样飞驰而过。他及时抬起头,差点撞上一名红发选手,她正双脚跨在黄色中线上,双手撑着膝盖喘气。斯科特刚好避开她,看到山顶在前方六十码远的地方。同时,他也看到一万米的标志。他眼睛盯着标牌向前跑,感觉不是在呼吸,而是在拼命喘气,每喘一口,都能感受到四十二岁生命中的每一个步伐。他的左膝开始疼痛,与腹股沟的疼痛串联到一起。汗水像热汤一样顺着脸颊流淌。
你能做到。你会做到的。必须全力以赴。
他妈的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哪怕人生的末日不在二月、三月,而是在今天,也随它去吧。
他经过标牌,爬上山顶。右边是珀迪贮木场,左边是珀迪五金店。还剩下两千米。他能看到下方的城区,左右两边各有二十来家店面,门口悬挂着旗帜;看到一座天主教堂和一座卫理公会教堂像枪侠一样对峙着;看到倾斜的停车场(里面的每一个车位都停满了车);看到人行道上挤满了人;还看到镇上的两处红绿灯。第二处红绿灯前面就是廷桥,那儿已经挂起鲜艳的黄色撞线,撞线上装饰着火鸡图案。现在斯科特看到前面只剩六七名选手。红色上衣排在第二,她与领跑者的距离正在缩短。迪尔德丽已经开始赶超。
我永远也追不上她,斯科特想。她已经领先太多。那该死的山丘没有击垮我,但它已经把我的体力消耗得所剩无几。
突然,他的肺里感到一阵轻松,每一次呼吸都比前一次更舒畅。他感觉运动鞋上的铅块不见了(他穿的不是亮瞎人眼的阿迪达斯,而是一双破旧的美洲狮)。他的身体又恢复了之前的轻盈。这就是米莉所说的越跑越顺利吧,像麦库姆这样的职业选手毫无疑问会称之为跑步选手的兴奋期。斯科特很享受这一刻。他想起那天在院子里,弯曲膝盖,跳起来抓住树枝的情形。他想起自己跟着史提夫·汪达的歌曲《迷信》在厨房跳舞。现在的感觉如出一辙。不是越跑越顺,也不是进入了跑步选手的兴奋期,而是上升到新的高度。他感觉已经超越了自我,感觉还能继续向前。
他朝坡下跑去,经过赛道左边的奥利里福特汽车店和右边的佐妮超市,他超过一个又一个选手。他已经将四名选手甩到身后。他不知道超越的时候对方有没有盯着他看,他已经不在乎这个。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红色上衣和蓝色短裤上。
迪尔德丽开始领跑。这时,头顶响起了更加频繁的雷声——这是上帝的发令枪,斯科特感到第一滴冷雨砸在他的后颈上。紧接着,第二滴落在他的胳膊上。他低下头,看到雨点接二连三落在地上,碎成硬币大小的黑团。现在,尽管他们离终点线还有一英里远,距离镇中心人行道开始的地方还有半英里远,但是主街两边已经站满观众。斯科特看到雨伞像花儿一样次第绽开,场面十分美妙。还有阴沉的天空,路上的卵石,还有火鸡快跑比赛最后一千米的橙色标记,这一切都十分美妙。整个世界闪现在他面前。
在他前面,一名选手突然离开赛道,跪了下去,倒在地上,痛苦地张开嘴巴,看着天上的雨。现在他和迪尔德丽之间只剩下两名选手。
斯科特经过最后一个橙色标记。只剩下最后一千米,不到一英里[15]的距离。他已经从一挡加速到二挡。现在,路两边开始出现人行道——人行道上站满了欢呼的观众,有些挥舞着火鸡快跑的旗帜——是时候了,他得检验一下是否还有三挡或者超速挡。
去他的,他一边想,一边加快节奏。
雨似乎停歇了片刻,正当斯科特以为雨要到比赛之后才开始下的时候,瓢泼大雨倾斜而下,两边人行道上的观众,有的被逼到雨篷下面,有的钻进门廊里。能见度降到百分之二十,然后是百分之十,直到接近零。斯科特觉得冷雨无比甘甜;味道近乎神圣。
他超过一名选手,又超过第二名选手。第二名选手就是之前的领跑,迪尔德丽已经超过他。他的步伐已经降到行走的速度,街道上雨水横流,他低头向前挪动,双手扶着臀部,湿透的上衣粘在身上。
前方,透过灰色的雨幕,斯科特看到红色上衣。他心想,他的油箱里仅存的汽油勉强可以超过她,但是等不到超过她比赛就会结束。主街尽头的红绿灯已经从视野里消失。廷桥和黄色的撞线也都消失不见。现在,只有他和麦库姆两个人,在暴雨中摸索前行。斯科特有生以来从未感到如此幸福。不过幸福太过温柔。此刻,当他探索自己耐力的最大极限时,他发现了一个新世界。
是所有的一切带来了这个瞬间,他心想。让他上升到新的高度。如果死亡就是这种感觉,每个人都会憧憬死亡。
他逼近迪尔德丽·麦库姆,看到她回过头来。她回头的时候,湿透的马尾辫重重地落在肩膀上。看到向她发起冲刺的人之后,她瞪大了眼睛。她转身向前,低下头,加快速度。
斯科特的速度开始赶上她,然后速度超过她。他不断逼近,再逼近,现在几乎近到可以触摸她湿透的上衣后背,近到可以看清成股的雨水从她的后颈往下淌。近到——尽管雨声咆哮——能够听清她在雨中喘息的声音。他能看到她,却看不到道路两旁的建筑,看不到远处的红绿灯,也看不到廷桥。他已经失去所有的意识,不知在主街上身处何处,也看不到任何标志。他唯一的标志就是红色上衣。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次回头是个错误。她的左脚绊在右脚踝上,摔了下去,胳膊散开,身体前方和两边都溅起大片水花,像是孩子们跳水一般,肚皮先着水面。他听到她发出一声呻吟。
斯科特跑到她身边,停下来,弯下腰。她撑起一只胳膊看着他。她的表情,夹杂着愤怒和疼痛,显得痛苦不堪。“你是怎么作弊的?”她喘着气问。
“去你的,你是怎么作……”
他抓住她。一道闪电划过,刺眼的光芒让他畏缩了一下。“加油。”他把另一只胳膊绕到她腰上,扶她起来。
她睁大眼睛。又是一道闪电。“噢,天哪,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这是怎么了?”
他没理会她。她双脚向前移动,不过不是行走在街上一英寸深的流水里。她的双脚凌空飞跃。他知道她这是怎么了,他相信这种感觉一定很神奇,但他自己体会不到。她感觉十分轻盈,甚至不止是轻盈,但对他来说十分沉重,因为她苗条的身体浑身长满肌肉。他放开她。他仍然看不到廷桥,但是看到模糊的黄色条纹,那应该就是撞线。
“冲啊!”他指着撞线喊道,“跑啊!”
她冲了上去。他紧随其后。她撞上撞线。又一道闪电。他跟上去,在雨中举起双手,跑上廷桥时放慢了速度。他看到她双手支撑跪在地上。他也跪倒在她身旁,俩人都在拼命喘气,仿佛空气已经变成液体。
她看着他,水流像泪水一样在她脸上流淌。
“发生什么了?天哪,你把胳膊放到我身上,我感觉失重了!”
斯科特想起他去看鲍勃医生那天装进上衣口袋里的硬币。他想起举着一对二十磅重的哑铃站在浴室里的健康秤上。
“是的。”他说。
“迪迪!迪迪!”
是米西,她朝俩人跑过来,边跑边伸出胳膊。迪尔德丽挣扎着站起身,抱住她老婆。她们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斯科特准备伸出胳膊抱住她们,但没碰她们。又一道闪电划过。
这时,城堡岩的人们围拢上来,雨中响起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