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长谷川敏郎利用自己内廷使者的身份，为史蒂夫谋到一份行路者的工作之后，就离开里丁，踏上了回阿隆基仑夏宫的旅程。每过一处驿舍，他都要换马，这样一路上就可以连续飞奔。虽说他是个老练的骑手，但这样狂奔也相当辛苦。每天晚上他下马之后，只是简单洗个热水澡，略略休息几个钟头，凌晨三点之前又要动身。当整个世界还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微光里时，他就要跟昨晚一样继续赶路了。
回到江户，使者照例和一直对他满怀希冀的护卫队长镰仓互致了一大串问候，又按礼节向内廷递交了出使公文。只是近来家康肠胃上的老毛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此时正深受其苦，因而无法亲自接见他。
代理接见事宜的是家康的首要私人助理。敏郎向他表达了自己在得知尊贵的总管大人抱病在身后深切的关怀之情，并请助理替他向家康转达自己恭敬且衷心的美好祝愿，真诚期盼他能早日康复。助理也作秀般报之以同样的虚伪礼节，向使者保证说，总管肯定会为他所给予的关心和善意而深深感动，等等等等。
一连串的鞠躬鞠躬再鞠躬之后，会见终于结束了。敏郎却在心里犯了疑，不知道家康患病是否与将军有关。或许，将军终于找到了合适人选，既具备丰富的毒药知识，又不乏足够的精明，来放倒这只麻烦不断的老狐狸。
二十八岁的将军赖朝，在将军宫殿一层的书房里接见了使者。将军俯瞰着外面的园林池塘，池塘里朵朵百合点缀其间，红白两色金鱼在水中游来游去。武士上尉信郎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在放走清水那天用信鸽发过来的。里面的内容终于结束了对清水身份的猜测，也再一次证明使者的信息源是完全可靠的。
将军坐在一个台基上，旁边坐着他的五个贴身护卫。敏郎在他面前跪下。将军免去了他通常的礼节，使者盘腿坐了下来，开始叙述自己在米德里塔与清水见面的经过。当然，报告内容是精心编造过的，他没提清水已承认她和她的男伴都是身上并无图案的变种人。对于中岛信郎又捉了一个长狗，他倒是悉数汇报了，还简短地叙述了一下这个长狗落入浪人手中的经过。
敏郎接着解释说，此人是一名情报队员，其工作的秘密性质同他自己一样，也是直接受联邦“将军”的领导，“从他的回答来看，很显然我从先前收集到的情报中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山下大人并没有同联邦或是联邦的同盟者勾结，到目前为止，他还只是在同草猴以及叛变了的长狗做交易。”
赖朝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看起来他似乎至少失去了十分之一的冷静，“那么，目前看来，除了证明使我姐夫堕落的那个下贱东西确实是个长狗之外，你对他们的控告纯属无稽之谈，对吗？”
年轻的将军痛恨这种不确定性。那个阴谋是被明明白白地确定下来了的，与之对应的策略也已计划好了，与信得过的同盟者达成的谅解也一再重申了，而那些摇摆不定的领主也已经被承诺的金钱和物质打动了：所有的配套事宜都安排妥当，现在却要散场了。
本来，把这当作一次毫无意义的尝试也未尝不可，只是一想到家康对此的反应，赖朝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老不死的内廷总管一直都不甘心失去对使者团队的控制，他会抓住一切机会来诋毁这种直奏式做法的。如果让他知道——毫无疑问他肯定会知道的——这最新一轮御敌之策事先并没知会他，也没同他商量，以至于弄巧成拙，出了个大洋相，他一定会在去附近妓院的路上从头笑到尾的。
“我对此不是很高兴，朋友。一点都不高兴。从一开始，我就不怎么相信这些传言，我只是相信你的判断。可现在看来，你完全弄错了状况。”
“也不完全如此，陛下。给我时间，我相信还是能向您提供第一手的证据来证明——”
“给你时间？哈！干什么？编出更多更好听的故事吗？你指控说源清盛是山下大人的主要同伙，其实源清盛之所以会卷进制造飞马的事情当中，是因为家康建议我说应该将制造许可证发给我们能信任的人！你是不是想让我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到时你会告诉我，我现在唯一还能信赖的内廷总管，也被卷进这场阴谋了，对不对？”
此时，家康在将军心目中的形象突然从可恶的掣肘者变成了出类拔萃的智慧老人。可是将军忘了，当初建议他把自己的第四个姐姐下嫁给东芝仲根，并让仲根做了总领事的也是家康。
敏郎深深地弯下腰去。成败在此一举。他的命运就看将军听完他接下来说的话之后会做何反应了。“陛下，请允许我再次申明，如能为您效犬马之劳，无论死生都是一种荣耀。只是请求您稍稍回忆一下，当第七波浪潮到达这片海域时，长谷川家族的血液也曾经与他们的战友，崇高的丰田家族的鲜血相互汇合，将东海的海水都染红了。
“任何出生在血统如此古老家族里的人，都不会明知故犯地用毫无根由的指控来玷污另一个高贵家族的名誉，因为那么做不仅会让他自己丢脸，还会让他的家族为此蒙羞。这样的耻辱只有按照传统要求切腹自杀才能洗刷掉。
“不管我是死是活，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山下家族拥有的势力和野心已越来越严重地影响到了目前的和平与稳定。虽然基于摆在面前的证据，我得出了错误的结论，可即便如此，我的失误也是诚实的，是出于谨慎的天性，也是出于强烈的、保护将军幕府的愿望。
“然而，纵然我的出发点再好，也无关紧要。一个武士，如果想要配得上武士的荣誉，就不会为自己犯下的错误百般辩解。如果他操行得当，他的所作所为自然会证明他的荣誉。不管最后的判决是严厉还是仁慈，作为至高无上的君主的仆人，他必须随时随地无条件地接受对他的审判，而且心怀感激之情，因为君主是正义的唯一仲裁者，他的权威必须得到从一而终的绝对服从。”
“说得好。我希望所有人都能这样想。”
敏郎再一次深鞠一躬，表示接受了这句评价。真悬，不过还好，虽然他仍没有脱离险境。“陛下，如果我发觉自己一无所获，将不得不两手空空地来见您，那我宁愿选择自杀以谢罪，也不愿亲自向您承认自己严重判断失误，那对我来说是一种耻辱。可是我没那么做，因为我带来的消息远比我们曾经谈论过的所有问题都重要。”
“说下去……”
使者犹豫了片刻，他的嘴唇突然开始发干。他舔舔舌头，润了润唇，然后才说道：“山下和联邦结盟带来的威胁虽然不存在了，可联邦直接的威胁却降临了。”
将军紧紧绷着嘴唇，双眼眯成一条细线。
“联邦的统治者对草猴与山下大人之间的安排很清楚，甚至包括这一次交易的条款：一船连发步枪交换一架飞马和飞行员。信郎抓到的那个情报队员也知道武器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交付的。他口口声声说，他们主子给了他们一种秘密装置，所以他们可以在远处监视我们。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整个天空都有我们的眼睛和耳朵。’”
“他有没有解释那是什么意思？”
“没有，陛下。我个人觉得他指的是用‘高工艺’秘密制作的那些装置。因此，就算他解释给我听，我也不一定能理解。”
“你相信他说的？”
敏郎将手伸进长袍，拿出史蒂夫的那把格斗匕首，匕首已被一个黑色的丝质袋子包起来了。“情报队员为了证明他的身份，提供了这把刀。是武士上尉信郎从他那里收缴的。”他用手指夹着细长袋子的一端，缓缓伸向前，轻轻放在台基前的垫子上。
五个原本呈半圆形盘腿坐在将军背后的护卫，见此情形都抬起了臀部，将脖子伸得长长的往前看。
赖朝只瞥了一眼，“是什么？”
“一种我不敢碰、也不敢说的东西，可是职责所系我必须将它呈献在您面前。”
“这么说，我们现在讨论的这装置是用黑光作为动力的？”
敏郎低下了头。
“很好。既然你能搞到这东西，还知道把它带给我看，那么你可以被无条件地饶恕了。”赖朝说道，“而且将来，不管是你持有它，还是按我说的去处理掉它，都不会受到任何叛国罪的指控。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好受点？”
“可能吧，我只是有种不祥的预感。”敏郎真希望将军能把刚才这至关紧要的赦免白纸黑字地写下来。
“你多虑了。把它打开吧。”
敏郎打开袋子，小心翼翼地不去碰里面的东西。
将军目不转睛地盯着格斗匕首，“既然你说它有重大意义，我希望，它并不是看到的这么简单。”
使者按下按钩，掰开刀柄上的木片，露出里面装在金属框架上的微型电路。
从没见识过任何电动装置的赖朝，怀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仔细审视着这个袖珍型无线电接收装置，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它突然之间活了过来，让整个屋子充满致命的光线。“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敏郎将信郎的解释复述了一遍，又补充说，关于这东西他没有问史蒂夫太多问题，因为这个伪装起来的长狗明显自以为这东西定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所以他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以免上了那家伙的当。
“这么说，如果我理解得没错，利用这装置，无论情报队员到了哪里，也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的主子都能知道他的确切位置？”
“是的。而且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他落入武士上尉信郎的手里后才算结束，因为那以后刀子就到了我手上。”
将军点点头，接受了他的解释，“你是否知道这个情报队员来这里干什么？”
“他自己非常急于要告诉我这一点，陛下。他来此的目的有两个：他要找到那个在鹭池指导工作的变节长狗，找到后要么将他劫持走，要么直接杀掉他；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将那个长狗建起来的所有设备全部捣毁。”
“就凭他一个人？不可思议……”
“陛下，我不想承认，可又不能不承认，他确实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就连武士上尉信郎都不得不钦佩他的格斗能力。他反应机敏，鲁莽但很勇敢，他对自己所属的体制怀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忠诚信仰，而且完全无视自己的生死。”
“像他这样的人，还有来尼桑的吗？”
“可能会有，我们应该予以重视。”敏郎承认道。
“那他有没有说，他为什么被派到这里来执行任务？”
“有，陛下。联邦认为，我们下决心制造飞马，是对现状的威胁。他们希望能破坏这项工程，所以要派人来劫持或是杀掉那个将制造飞马的机密偷偷带过来的反叛者。万一这个情报队员失败了，为了先发制人，联邦将不得不使用更强大的武力，从而引起大规模的武装冲突。”
同一个装备有黑光神力武器的敌人作战，这一前景彻底破坏了将军内心深处的平静，而这平静是他花费了数小时在圆石花园里冥思苦想后好不容易才得来的。随着脉搏跳得越来越快，他太阳穴下面的青筋也越来越突出了。
“那么……你是怎么做的？”
“我向他提供了帮助。”
将军的眼光骤然凌厉起来，“你这么做，我相信你能给出一个恰当的理由。”
敏郎垂下头。在决定供出布里克曼这个人之前，他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也想了很多方面，还小心地计算了每一步。“我知道您一定会对此感兴趣的，陛下。”
接下来，使者详细描述了他做出的安排：他已经将那个情报队员变成了行路者，这样他就能被派往总领事的府邸；他到了那里后，如果时机成熟，他就能——当然，如果将军也很希望如此的话——被转到鹭池那里去。
“通过将此人编入系统内部，我们就可以将他置于掌控之下。除非有我们的允许，他将无法改变他现在的身份。”敏郎打开他从史蒂夫手里拿来的那袋粉红色叶子，将它们的作用解释给将军听。
“正因为我同意帮助他，他才告诉我他的目的，这样我们才能依据是否对我们有利来决定是帮助他还是阻止他。知道了他在做什么，身处何地，就能监视他，他接触到的人我们也可以调查得到。只要您一声令下，他就会立即消失。
“另一方面，如果出于某些原因您想拿掉一两个……‘反对者’，或者终止鹭池的项目，您就会发现，这个与众不同的长狗将有助于您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且事成之后，他会成为替罪羊，被一举除掉。”
赖朝将一只胳膊放在左腿边的漆木扶手上，咬住下唇，“嗯，嗯，这主意不错。”
“一切看起来都将是有外来力量介入的样子。一旦发生什么意外，山下必定首当其冲，因为所有的异族人都是由他们家族引进来的。这样一来，假设发生的‘意外’导致，比如说……罗地兰岛和马萨诸萨两地的总领事不幸身亡……”
“会被解释为是对幕府的攻击——”
“那么，无论如何，那些被牵涉进来的人——不管有多无辜——也会被要求做出补偿。”
“没错……”
将军开始考虑各种可能性，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遵照惯例，这期间敏郎不能正视将军，直到他开口说话为止。
“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在这次谈话开始的时候，我本已对你的前程非常担心。后来你告诉我，你同那个情报队员之间达成了交易，当时我真的认为你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不过现在，我看到你干得不错。”
敏郎优雅地弯下腰，重新坐正了身子，他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他对情势的把握完全准确。就算长狗用黑光武装起来了，尼桑的武士也能找到办法反击联邦。只是对幕府来说，即使胜了也得不偿失。因为作战会耗费大量的财力物力，会打破目前各方之间的微妙平衡，引起局势不稳，说不定丰田家族会在混乱中被山下——发展论的忠实鼓吹者取而代之。
敏郎心里很清楚，如果要面临这一前景，将军一定会选择牺牲掉鹭池的项目，避免出现不得不“攘外”的局面——至于“安内”，则可以后再说。而这，无疑正是使者急切盼望的。 在源氏家族的众多住宅和总领事的府邸之间来来回回送了四天邮件之后，史蒂夫总算搞明白了，现在分派给他的路线中也包括鹭池这一站。想都不用想，他知道他的那个藏在幕后的神秘合伙人已经在暗地里帮忙了。
史蒂夫先是被派去波士顿，又从那里出发前往纽波罗。一路上他都在留意天上的动静，可是什么也没有，这说明卡迪拉克制造出来的那种滑翔机飞行范围相当有限。
根据对飞机制造知识的了解——在飞行学院里，他是班上最棒的——史蒂夫知道，在尼桑的技术条件下，如果想维持不间断的高空飞翔，必须研制出特殊形状的机翼。假如年轻的字匠真的如雪先生宣称的那样，窃取了史蒂夫辛辛苦苦学到的所有理论和实践知识，那他肯定也清楚这一点。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卡迪拉克并没有去设计新的机翼，这说明他是想等时机成熟时制造一个推进装置。如此一来，史蒂夫在路过鹭池时就只能见到那种后掠式机翼了。卡迪拉克显然是在测试基础机身的稳定性，直到他能用现有的材料和工具造出高效率的引擎来。
太了不起了，简直超乎想象。如果进展速度再快一点，没准史蒂夫会发现自己是多余的。尽管如此，他打入鹭池内部还是有用的。虽然一开始卡迪拉克可能会有些犹疑，但如果史蒂夫向他保证，他们两人想出来的任何好点子最后都会由卡迪拉克独享好处，那么史蒂夫相信自己能说服这个变种人答应让他入伙。卡迪拉克确实偷了他脑子里的知识，可他的思维方式跟史蒂夫不一样。由于智力上的缺陷，他不可能利用偷来的信息去参破史蒂夫的思考过程。他得到的知识的确很有价值，但知道如何利用这些知识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码事。
想到这一层时，史蒂夫正沿着大路往西朝马拉巴拉和鹭池方向前进。想通之后，他的心情大好，步子也不由得越来越快。快到一个小村落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三架白色机翼滑翔机正以紧密的三角队形，从一大堆蓬松的低层积云后面钻出来，冲进蔚蓝的天空。这一幕看得史蒂夫大为震动。
史蒂夫估计他们的高度大约有2000英尺。这是一个热天，从四周农田里散出的阵阵热浪一个劲儿往上蹿。一旦热浪到达云层，任何一个联邦飞行员都知道如何利用这些上升气流来获得更进一步的拉升。
队形配合得相当默契。三架滑翔机转向右侧，机身与地面平行，然后掉头朝下，在头机的带领下急剧下落。史蒂夫意识到他们想在空中翻筋斗，就停下脚步驻足观望。他屏住呼吸，等着观看它们是否有足够的动力一路攀升到最高点。要是身后有引擎，就完全不必担心动力的问题。可这些家伙不一样，说不定还没过顶就失速了，它们之间离得如此之近，到那时就会发现麻烦大了。史蒂夫怀疑滑翔机上是否装有空速指示器，也很好奇卡迪拉克是否能确保他的机身经得住特技飞行。
史蒂夫的担心是多余的。三名机手始终保持一体，谁也没从空中掉下来。他们爬到了最高处，而且仍然保持着紧密的队形，就好似三架滑翔机被粘合在一起似的。接连表演了一连串的俯冲之后，它们经过他的头顶上方朝左侧飞走了。
史蒂夫用一种大步慢跑的步伐跑起来，这还是他从穆卡尔部落的熊武士那里学来的。由于刚才的飞行表演，三架滑翔机偏离了大约1000英尺的航线。如果他们一路上都这样绕飞，最终会返回到通往马拉巴拉的路上，而那里正是鹭池的所在地。如果他一路顺利，既不必停下来，也不必向往来的武士叩头行礼的话，也许还能及时赶到那里观看他们着陆——说不定还能看到更多的设施。
大路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顶挡住了视线，他无法看到滑翔机队形。不过一过村落，他又看见了它们，发现它们正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前进。再往前，大路拐了一个弯。转过去后，位于大路右侧的鹭池一下子跃入了他的眼帘。
再抬头看渐渐靠过来的飞行队形，他忽然发现头机左侧的那架滑翔机正在剧烈摇晃。它很快就掉队了，与另两架滑翔机擦尾而过，直往下落。左翼后面拖了一样东西。滑翔机摇摇晃晃像喝醉了一般一头向史蒂夫栽过来，他赶紧跳过一道沟渠，从农田边跑开了。
飞机靠近之后史蒂夫才看清楚，原来左翼后面拖着的是一些从机身上脱落的外壳。不过剩下的机身仍可以产生足够的动力，只是滑翔机正一点一点失衡，一边摇晃一边滑行。为了保持机身的平衡，飞行员只好不停地降低还完好无损的右翼。显然飞行员正忙着让滑翔机在外壳完全脱落之前着陆，不然它就要头朝下直接坠地了。
史蒂夫在潜意识里急于帮助那位飞行员同僚。他往前瞎跑了一阵，突然发现自己正身处险境：失事的滑翔机冲着他的方向扫过来，在离地只有五十英尺高时，一只机翼突然朝下一转，径直朝他所在的位置急速坠落。一时之间，史蒂夫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跑，他呆呆地站着，嘴巴张得老大。一瞬间，似乎那一大堆东西就要全部砸在他头上了，他的五脏六腑都扭结在了一起。万幸的是，飞行员在最后一刻终于将机翼放平。一阵震耳欲聋的“咔嚓咔嚓”声中，机头在离史蒂夫不到十码的地方撞击了一下地面，又猛地向上升去。情急之下，他就地一滚，机身擦着他的头皮冲了过去。
奶奶的！真该死！史蒂夫伸出双手稳住身子，抬头看看滑翔机，发现它正掉头往地上栽。它挟裹着气流在还未收割的庄稼地里冲开一条宽阔的道路，终于侧着机身停了下来，右翼末端离突起的田埂仅有数英寸的距离。这段糟糕的滑行在地表犁出几道凌乱的浅沟，不过滑翔机总算是全胳膊全腿地降落了，只是两只机翼有一只半已很难再修复了。
史蒂夫跑上前去，拨开缠在左翼后缘的白色条状织物，看到飞行员正小心翼翼地从驾驶座里往外爬。他，哦不，应该说是她，头上缠着白色头巾，穿着束腰上衣和阔腿裤，左脸上结着一层厚厚的铅灰色的疤。
“你要看好方向，”史蒂夫语调温和地说道，“我差一点就被撞死了。”
乔迪·喀珊的一条腿还僵硬地搁在机身上。她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半天才陡然醒悟，“克里斯托夫在上！你这该死的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
“我正要问你呢。”
“我先问的。你先答。”
“说来话长啊，但有一点，我是来看你的。我说过我会去找你——还记得吗？”
乔迪颇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将另一条腿从驾驶座里拉出来。两只脚一着地，她的双膝不由得软了一下。
史蒂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没事吧？”
乔迪固执地站直了身体，“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甩开他的手，转头看了看织物已经脱落的机翼，从机尾绕过去检查了一下右舷机翼，然后跪下来察看机身的下部和损坏的木滑橇。
史蒂夫注视着驾驶座。里面只有藤条椅、操纵杆和方向舵脚蹬。如果史蒂夫判断正确的话，驾驶座里应该不会有任何维修工具。他跪下来看了看自己这一侧的损坏情况。木板做成的木滑橇已严重开裂，支撑杆也歪到一边，插进了机身腹部。他站起身来，俯身看了看机头。
“损坏得很严重。左翼散架时，我还以为你这下完了呢。真想不到，你的飞行技术丝毫不减当年。”
乔迪抬起头，还保持着跪姿，“废话少说，告诉我你来这里干什么，布里克曼？”
“不干什么。”
“少来了，拿这话去哄小孩子还差不多。”
“只是送一些信件去鹭池。我现在也在这里工作了。”他笑了笑，“跟你一样。”
“脸皮真厚，你好意思吗你？”
“不会吧，就算回到大平原我也会这么说。”史蒂夫回过头去，看到几个穿着蓝色和白色外衣的人正从鹭池方向朝他们这边跑过来，不过现在还离得比较远。他扭头看着乔迪，急促地说道：“听着，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跟你一起飞行的还有谁？”
“凯尔索。”
“是吗？原来是好心的戴夫啊……”
“别指望了。要是你碰见他，最好溜边走。他到现在还在怪你把他害到这里来。”
“那还有一个呢？”
“你是说飞在最前面的那个？”乔迪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就是负责整个项目的人，”她停顿了一下，好让他听仔细了，“碰巧也叫史蒂夫·布里克曼。”
史蒂夫一边迈开大步，一边琢磨着这个消息，“很好。还有其他飞行员吗？”
乔迪本以为史蒂夫听她这样说会大吃一惊，这下反被他的平淡反应给震住了，“没……”她一边起身，一边整理自己的思路，“……只有我们三个，另外还有二十四个巡道兵。”她顿了顿，依然迷惑不解，“我还没弄明白。你认识那家伙吗？”
“是的，我来这儿就是为了他。他叫卡迪拉克，是个变种人。你肯定听说过变种人中也有‘正常人’，而他就是‘正常人’。”
乔迪用一阵挖苦的笑声掩藏了自己的惊讶，“是吗？”她看了看史蒂夫身上黑黄两色的衣着和脸部胳膊上的旋涡状图案，“那么你呢，这身打扮又想干什么？”
“嗨，拜托，我们还是少说这些废话好不好？你看到的这些是我求生的伪装。内里我还是我。”
乔迪疑惑地看着他，“是吗？这可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史蒂夫回头瞟了一眼，心里估算了一下营救小组到达这里的时间，“同他们挥挥手。如果他们知道你还活着就不会赶得很急了。”
乔迪离开滑翔机走远几步，高举双手在头顶挥舞起来，眼睛却看着史蒂夫，“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布里克曼。可我还是要说，你可真是够邪门儿的。”
“是吗？那好，站稳了，我现在要告诉你另一件邪门儿的事。”史蒂夫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们在内布拉斯加相遇时，我并没有将整个事情都告诉你们。”
“你这个杂种。马隆说得对，你就是一个联邦密探！”
“我不是！我发誓我不是！”史蒂夫大声嚷道，然后又压低嗓门耳语说，“不过我确实在执行任务。”
乔迪闻言倒退了一步。
“我没有选择！他们威胁说要杀了我戚妹，还要剥夺杰克老爹的荣誉！我的的确确是从变种人那里逃回来的，这一点我没撒谎，但后来我还是想办法回到了联邦。”他绝望地挥了挥手，“那是我一生中犯过的最大错误。我以为自己会受到英雄般的欢迎。可是去死吧！我被弄到字母级楼层！克里斯托夫在上！你能想象吗？像我们这样的人，不得不在那样的地方讨生活？”他停顿了一下，“你知道那儿有多深吗？”
“大概一百五十码吧。”乔迪答道，语气已不像刚才那么生硬，“可你并没在那儿一直待下去。” “在逃离穆卡尔部落时，我犯了一个大错。那之前，为了能取得他们的信任，我说服了卡迪拉克，帮我把那些七零八落的飞机配件搜集到一起，那些残片还是他们从法兹蒂和其他人的坠毁座机上抢救出来的……”
“是内勒。”
“是的，内勒。总之，变种人答应帮忙，条件是我得教会他如何飞行。”
“哦……”乔迪倒吸了一冷气，“我敢打赌，那些审查员在听到这一点时肯定会发抖。”
“我没有告诉审查员，不过他们还是发现了。问题是，这个变种人没有任何平原人标记，他不仅是个‘正常人’，而且还是一个字匠——”
“就是最睿智的人。”
史蒂夫点点头，“他并不只是睿智这么简单，他还拥有变种人的魔法——你肯定听说过，不过可能不会相信。千万别让我解释那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只要你教他，不管教什么，他都能进入你的大脑里，就像用吸管吸康戈德一样吸走你知道的所有事情。”
“天杀的……”
“我也是这种感觉。幸好，联邦的人都还不知道这件事。要是给他们知道了，我一准儿现在还在字母级楼层里待着。不过，我在那里疏通了三个月的下水道之后，高层人员给了我一个机会来将功补过——”
“如若不从，他们就会拿你的小妹妹开刀……”
史蒂夫摊开双手，“我不得不从，乔迪。”
她严肃地点点头，“好吧，我就信你一次——那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得想办法将那个变种人带离这里，把他毫发无损地送回平原人那里，还有他的一位朋友。一共两个人。”
“听起来挺有趣的。你打算就靠自己来做这些？”
“不，我希望你能帮帮我。看在往日共事的份上。”
乔迪眯起眼睛，“啊呀……你这家伙的脸皮可真厚。”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了。算了，咱们都别再装了。要是说我不应该来这里的话，你比我更不应该。你做不来破闸好汉，乔迪，你仍然是个‘纯蓝子’。要是马隆手下没发现你，你肯定早就缺胳膊少腿地回联邦了。”史蒂夫回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营救队员，“听我说，你好好想想看。还有，这当儿干吗不装出膝盖发软的样子呢，这样我就可以扮成是救醒你的人，他们就会看到我是在做好事。”
“我有一种感觉，我一定会后悔这么做的。”
史蒂夫回敬给她一个动人的微笑，“你能损失什么呢？你要是不喜欢这个主意，那就直接把我卖了吧。我现在可是被你捏在手上。”
“也对……”乔迪弯下了膝盖。
史蒂夫从滑翔机前面绕过去，抱住她无力的身体，“相信我，”他一边低声说一边轻拍她的脸，“如果这次我们能想办法回去的话，咱俩就都可以成为联邦的大英雄了。”
“我不能待太久。”史蒂夫说道。
“不用担心，待一小会儿没事的。”卡迪拉克将他领进一间房间，介绍说这是他的“书房”，“我已经同管事的人打过招呼了。他会派一个变种人去伍斯特驿舍，告诉那里的人你要在这里停留一下。”他笑了笑，“你在事故现场帮了大忙，又帮我找到了故障所在。别紧张，放松一下，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他朝房间里挥挥手，“怎么样，还可以吧？”
史蒂夫在心里快速地盘算了一下。透过拉开的屏风门，可以看到卡迪拉克的寓所四周环绕着修剪齐整的草坪和各种其他植物。他们脱掉鞋子，穿着袜子站在铺着榻榻米的地板上。榻榻米是一种长方形的垫子，用稻草编成，铁大师的社会里大量生产这种东西，还拿它与变种人做交易。房间的一侧有一片狭长的隆起，下面是空的，可以堆放物品。
地板上摆放着一张矮茶几和两块坐垫，一张大绘图桌安装在角落的支架上，旁边是一把凳子和一个立着的广口罐，史蒂夫猜测那是用来装绘图工具的，还有一个小架子上放了一摞鬼子称之为“纸”的东西。除了绘图桌上摆得乱一些，显示出主人的品性之外，房间里其余的摆设都与史蒂夫所知道的其他铁大师的室内布置一样。
“不赖。”
卡迪拉克报之以一声嘲讽的冷笑，“不赖？不！是棒极了！我在毛皮搭成的帐篷里缩手缩脚地生活了那么多年——在那里，你站起身的时候，想不碰到屋顶都难。可是再看看这里，你难道就感觉不到吗？”他轻蔑地摇了摇头，“我告诉你吧，这里的人才懂得什么叫生活。”
卡迪拉克的寓所位于鹭池四合院的外面，离通往马拉巴拉的大路有两百码的距离，附近分布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丛和林木带，这让史蒂夫想起了他与清水还有黑衣人会面时的驿舍独立阁楼。
一段时间以来，史蒂夫一直都很纳闷，疑心尼桑是否有一份他所不知道的基础语词汇表，那上面的词汇能够描述他到尼桑后见到的一切事物。来自地下世界的史蒂夫，没办法完全理解他在地面行走穿越时的所见所感，因为在联邦的世界里，每一个人的生活和思想，包括总统司令在内，都深受军事组织和军事术语的影响。
轮船还不算什么，虽然这东西之前他同样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不过他可以把它想象成漂在海上的篷车队，再加上他自己的亲身体验，这样理解起来就容易多了。但是，铁大师社会里那些形态各异的建筑却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它们表现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模式。宫殿、房屋、楼阁、农舍、商店、市场、城镇、村落，这些词汇史蒂夫以前从来没听过，就像他从来没想过这世上还存在着诸如“爱”、“自由”这样的词一样。
与清水的相遇改变了一切。他意识到，与她有关的回忆一直到现在还横亘在他与卡迪拉克之间：眼睛看不见她，却能真切地感觉到她，就跟她本人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一样，这一直烦扰着他们二人。
卡迪拉克拉开墙板，露出一排木架。他从架子上取出一个装有清酒的瓷器瓶，又拿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小杯，放在绘图桌上，他熟练地斟上酒，示意史蒂夫拿起一只杯子。
两个举起各自的酒杯，碰了一下杯沿。
“为往日时光干杯。”卡迪拉克开口说道。从他的声音和表情里判断不出他对这些东西的好恶。不过，他一口就饮尽了杯中的酒——从这个动作，倒是能看出他似乎是想借此消除某种痛苦，或是想借外力的刺激来应付这次意外的重逢。
经过上次与信郎的对饮，史蒂夫知道酒能让人口不择言。所以这次，他只一点一点地慢慢品尝，以集中心思观察他对面的人。他也没想到会与卡迪拉克相遇，而且是以这种方式相遇，因此该如何应对他心里也没底。
卡迪拉克重新斟满自己的酒杯，塞上瓶塞，又一口见底，“说吧……你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呵，原因多得很。不过，雪先生让我捎了口信给你。”他注意到，在提到老师的名字时，卡迪拉克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心虚的内疚，温暖的回忆，挥之不去的忠诚，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道缺口，一个可以用来攻破他的防卫的契机。
“是他让你来的吗？”
“不全是。他很担心你。当时他发现你并没有随着轮船一起回去。”
“你也到交易点了吗？”
通常在这种情形下，史蒂夫有一个简单的行事准则：如果问题很棘手，他会本着事实真相，利用丰富的表情来达到答非所问的效果，这样他就不用撒谎了，而把谎言留在真正急需的时候再去讲；等到他不得不编瞎话的时候，就找准对方性格中最大的弱点，编一个大大的谎话，自圆其说。
“是的。咱俩制作的那架滑翔机上的索具坏了，我没办法返回联邦。”
“我没想到你会回去——因为没有发动机。”
“嗯。不过雪先生对我说，你后来把那个发动机修得棒极了。”
“是的，就连你要是见了也会印象深刻的。”
“我想我会的。总之，我到处流浪了一段时间，后来被一帮红皮收留了。我们在雪天藏了起来，可是等到你们称之为新土季到来的时候，我们的一个小分队全部被穆卡尔部落抓住了。”
卡迪拉克很是惊讶，“雪先生把你卖到河下游去了吗？”
“那倒没有。”史蒂夫笑了，“我向他提出，要来这里找到你。他很担心你在石头里看到的事情，而且——”
“我在石头里看到了很多事情。”卡迪拉克恨恨地说道。
史蒂夫没理会他的情绪，“他要我设法找到你，看你是否平安无事，同时让我转告你，时间已经所剩不多。当他知道你要留在这里，而且是完全出于自愿时，他真的很受打击。”
卡迪拉克无所谓地耸耸肩，算作回答。然后他一口喝干杯里剩下的酒，又重新斟满。
史蒂夫本来算计好的说服步骤已进行一半了，可这个变种人却依然不为所动，他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嗨，难道你不觉得你应该少喝一点吗？”
“不劳你操心，我心里有数。再说了，喝这个没坏处。”卡迪拉克的声音已开始含糊不清了，不过他举杯的胳膊和站立的双腿都还稳定有力。他举起酒杯说：“来，干一杯。这东西我这里多得很。这也是我享受到的众多好处之一。”
“那其他的呢？”
卡迪拉克的嘴巴从杯沿上挪开，空着的胳膊朝房间里一挥，“生活在尼桑的变种人，有几个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没几个，这倒是真的。”
“我还有另一间房子用来睡觉，一间用来吃饭和会客，一间厨房，一间用来洗澡，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浴室。还有两个人专门负责砍柴并照看花园，一个厨师，厨师还拥有自己的女帮厨，还有四个贴身奴仆打扫卫生，帮我洗衣，为我做饭，替我铺床——铺好后她还要睡在上面。”
“听起来似乎的确不错，但……”
“最重要的是，我现在终于能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了。做一些有用的、有难度的事情，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而且，对我来说，这是生平第一次，我的存在有了意义。在尼桑的其他地方，变种人和寻道民都被看得尘土一样低贱。可是在鹭池，情况就不同了。这里的人尊重我。”
“这么说似乎真不错。”史蒂夫说道。
卡迪拉克又倒了些酒，“不管怎样，我在这里的工作还远没有结束。就算结束了，看在哥伦布的份上，难道我就应该放弃这所有的一切，回去像个老妈子一样照顾那些榆木脑袋的呆瓜？他们身上的臭味闻起来就像在牛粪堆里滚过一样。”
“哦，好吧，人各有命。咱们第一次见面时，就说过差不多一样的话。”
“但有一样咱们都没说，就是实际上我要比普通熊武士更聪明。”
“简直是天壤之别。”史蒂夫承认道。真是个自私的人，他贪得无厌，很难知足。如果他想得到的是赞誉，那么现在他确实如愿以偿了——而且是盛誉。“你也是那样看雪先生的吗？”
“不，当然不是。”
“那么，试问他要是死了，部落怎么办？你说过你在石头里看到了他的死亡，还记得吗？而且这种事是肯定会发生的。”
卡迪拉克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可能我是看到了，也可能我没看到。”
“但他非常信任你。他告诉我，他只有短短几个月可活了。”
“可是我有更多的理由不回去。”卡迪拉克已醉得神志不清了，他的抵抗开始动摇，“听我说，在石头里看未来这事本来就很不可靠，何况我还只是一个新手。我看到的并不一定准确，比他更不准确。是的，没错，我是在石头里看到了很多鲜血、汗水、眼泪，还有死亡和毁灭。雪先生就在其中，和部落的其他人一起。而你，也出现在里面。不过，也可能我把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弄混了，或者时间弄错了。或许是在今年，但也有可能会是在明年甚至今后十年内，虽然这并没什么区别。”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卡迪拉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因为我在部落中的那一部分生命结束了。很快，那里就会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没必要回去。他们完了。”他一把抓过酒瓶，又一屁股坐在茶几上，粗鲁地继续往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酒。
史蒂夫眯起眼看了看绘图桌上的手稿和草图，然后坐到垫子上，直视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字匠，“谁完了——穆卡尔部落，还是平原人？”
“我不想再谈这个。”
史蒂夫将自己的杯子往前推，让卡迪拉克斟上酒。其实他并不想再喝了，可是如果他多要点，卡迪拉克就可以往他自己的嗓子里少灌点。到目前为止，除了声音已经含糊之外，卡迪拉克一直都自控得很好。但史蒂夫有种感觉，这个变种人随时都有可能醉得不省人事。他可不想那样。他们还有很多事情没谈呢。
史蒂夫举起他的第二杯酒，与卡迪拉克的第四杯对碰了一下。他抿了一小口，慢慢地咽下。不管卡迪拉克表现得如何镇定自若，史蒂夫知道对方肯定被自己的突然出现吓坏了。史蒂夫也清楚，下一个回合他将不得不异常小心，如履薄冰。“抱歉。是我把你的事情弄得一团糟。”
“恰恰相反，事情好得不能再好了。没有你，我来不了这里。”
“我不是说你窃取我知识的事。不管你从我这里学到什么，我都很乐意。我说的是清水。”史蒂夫说完顿了顿，等待着对方的反应。然而卡迪拉克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史蒂夫再试，“对已经发生的事，我很抱歉。你救了我的命，还把我当成朋友，而且……可我却背叛了你。尽管之前我从没想过要那么做，但——”他无能为力地耸耸肩膀，“——这就是我不得不仓皇逃离的原因。我没办法隐藏自己对她的感情，而且……我很羞愧——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我没脸再面对你和雪先生。”
“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切都是辟邪主的意志。一个人如果想要成为真正的武士，就一定得让自己具备强大的内心力量来接受这样的事情。”
“虽然如此，可我毕竟伤了你的心。”
“一时而已，”卡迪拉克说道，“我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
没错，看得出来……史蒂夫看着卡迪拉克又喝了不少酒，“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她才没跟你在一起？”
“不是。我们一到，铁大师就把我们分开了。”
“你没为此而苦恼吗？”
“干吗要苦恼？我又没有危险，她也没危险——她能召唤辟邪主的力量。”
“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知道，她被交给你现在的雇主了。”卡迪拉克微笑着观察史蒂夫的反应，“太巧了，不是吗？现在我们三个又聚到一起了。如此接近，却又如此遥远。”说着他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不过这次酒溢出了一些洒在桌子上，“简直让人怀疑这都是命中注定的。”
“是的，”史蒂夫说，“太巧了……”他站起身，慢慢走到绘图桌前，凑近去看卡迪拉克的工作成果。所有的一切都是借助木质直尺辛辛苦苦地一笔一笔手工画出来的。
而在联邦，这种草图全都存在“哥伦布”里——那台为联邦服务的中央电脑中，存储着海量的图样资料，联邦造出来的每一种器械上的每一个零件都涵盖其中。具备相应等级的人可以将存储的图像调出来，直接在显示屏上将它们组合成新的设计图样，再全部输送给自动控制的机械设备，生产出各种各样的零配件。
史蒂夫现在看的几张纸，就是一种轻型的小蒸汽引擎的设计草图，上面有一些修改建议。在另一张更大的纸上，从三个侧面画出了与实物大小一致的图样，此外还有一幅剖面图，显示出它的内部细节。这种设计非常独特，不过需要大量的精加工，而且只能小批量生产。
这才是问题所在。对史蒂夫来说，时间是最关键的因素。他不能坐等铁大师提高机械加工技术。那个阴谋中，有太多只手在里面搅和了。所谓夜长梦多，对他来说尤其如此。他要在乔迪的帮助下——或许还有凯尔索的帮助——设法将卡迪拉克和清水弄上去布法罗的船。为了尽快赶到哈德逊河，一定要利用现有技术快速解决推进器的问题。在清酒的作用下，史蒂夫感觉到身体里一阵快意地发热，他灵机一动，解决办法有了。
“这主意不错，不过要将它组合起来，需要的时间太长了。”
“我知道。我得尽快拿出东西来，不然鬼子可能就要失去兴趣了。”
“我可以提个建议吗？”
“我怀疑我能不能拦住不让你提。”
“你知道你还需要什么吗？”
“当然知道，另一瓶清酒。”卡迪拉克用力将空酒瓶从开着的屏风门扔到院子里。
史蒂夫从墙上的橱柜里又拿出一瓶，举过桌子先为卡迪拉克斟满，然后坐下来把自己的杯子满上。“你需要的是一个助手，一个能与你交换意见的人，一个你可以信赖的人。在你研究这样一个大概念的时候，他还能关注事物的本质。”
“你想到的是谁？”
史蒂夫自谦地耸耸肩，“干吗非得舍近求远呢？我拥有的知识不比你少。我们曾经只用梦想和新鲜空气就造了一架蓝鸟。而现在，利用目前的这一套设备，只要我们俩齐心协力，一定能成功。”他举起酒杯，“当然，最后的荣誉都是你的。怎么样？”
“我得好好想想。”卡迪拉克说。他费劲地想将第五杯酒倒进喉咙里，可惜手已经不听使唤了——才刚灌进去一半，其余的就全都洒在他衣服的前襟上了。随即，“砰”的一声钝响，他的前额砸在了桌子边上。
侍奉他的女仆显然早已习惯了这一幕，也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一面屏风墙应声拉开，四个形体娇小、身穿彩色及踝长袍、脚着白色袜子的婢女走了进来。她们恭敬地向史蒂夫鞠躬致意后，抓住卡迪拉克的胳膊和腿，将他那毫无知觉的身体拖出了房间。 史蒂夫将自己杯子里的酒倒回瓶中，背上邮包又上路了。这次的意外重逢可真够奇特的，感觉就像是同镜子里略微变形了的自己对了一场话似的。只要卡迪拉克醒来后没把这一切都忘个一干二净，那么他布里克曼，史·罗·布里克曼，就还有机会。只消说上一大堆好话，再加上好好表现一番，很快他就能让自己成为这个团队的主力。
经过四合院的大门时，他想起了乔迪·喀珊，不知道她心里会怎么想。她已经答应不会告诉凯尔索他在这里的真正原因，史蒂夫百分之九十九地确信她靠得住。因为当他说她内心深处仍然是个“纯蓝子”时，他能感觉到自己触动了对方的心弦。只是凯尔索需要费点功夫才能说服，不过问题不大，编个好故事就能把他搞定了。史蒂夫现在需要的是黑衣人的首肯，以及被他拿走的那袋珍贵的粉红叶子。
还有清水。他需要再见她一次。到这个新地方执行第一次出行任务时，他就是沿着她被困其中的岛屿所在的湖岸走的。那次在浪人营地里，他匆匆向她许诺说会再来找她，虽然她一再请求他不要鲁莽行事，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他还是坚持信守自己的诺言。做了行路者之后，他发现只要没有任务在身，趁闲暇时“四处走走”还是有可能的。不过直到现在他都没有逮着机会。自从来到这里后，公务缠身，他不得不整夜待在离此很远的其他绎舍，所以一直没机会接近她。
跑步慢慢消退了清酒带来的麻木感觉。史蒂夫感到神清气爽，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起来。是啊……总的来说，今天的收获还算不错。 几天之后，史蒂夫发现自己又要朝南进发了，这次是沿着双岛湖的西岸走。大劫难以前，双岛湖被称作萨德伯里水库，它长约三英里半，最宽处达一英里半，南北方向。蜿蜒的湖岸线连起来看就像一只松垮垮的高跟靴子，同意大利靴一样，只不过双岛湖在脚踝的地方掐得又细又紧。清水就被藏在湖中面积较大的那个岛屿上，位于靴子皱巴巴的靴筒上。岛屿东侧建有一道小小的防波堤。而较小些的那座岛屿则正好位于纤细的脚踝上，岛的西端与对面的湖岸之间距离不到三百码。
他的好运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这让史蒂夫很是懊丧。从湖西岸游水过去绝对没问题，可在大白天干这种事简直是太危险了，而且他还得考虑现在的工作。如果他无法按时交付信件，很可能就会失去这份工作，那样他就很难再有机会进入鹭池内部了。他恨恨地低声咒骂一通后，踏上了一条通往文索卡特的小径。他此次的目的地是纽波罗，而文索卡特是他路上经过的第一个邮件收发站。
小径延伸到靠近靴子湖足踝部分的地方，便离开湖岸，穿过一片长满松林的高地。朝阳初升，阳光射进林间，一片红色的野草热烈如一池火焰，他的影子斜斜地投在脚下的道路上。花粉和空气中的尘埃在缕缕金色光线中上下飞舞，像新生的萤火虫被周围的美丽世界深深迷住了一般，漫无目的地飘动着。
这是地面世界的众多奇景之一。无穷无尽的阳光和阴影，五彩缤纷的颜色，每一年，每一月，甚至每一日都会呈现出不同的亮度。而在联邦，虽然也有人造的黎明微光，却没有阴影，没有阴暗的角落，没有地方可以躲藏。人造灯光从各个角度倾泻而下，它按比例精确地复制了阳光的成分，却永远也代替不了真正的阳光。就像不管第一家族如何天纵奇才，造出以岩石为屋顶的地下世界，造出闪着微光的大理石广场和荒凉的渊薮风景，但永远都不可能与地面世界的广阔和壮丽相提并论，更不用说那令人怦然心动的灰蓝地平线和充满千变万化云彩的苍穹了。
一阵马蹄声传来，打断了史蒂夫的遐思。他往远处望去，一个身穿红黑两色盔甲的人正骑着马朝这边飞奔而来，背上插着两面狭长的靠旗——从这身装扮上看应该是个武士，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武士。
史蒂夫退出小径，屈膝跪下并伏身向前，前臂放在地上，掌心朝下，鼻子置于两个大拇指之间。与社会阶层最低的铁大师相比，史蒂夫的地位还在他们之下。因此，按照要求，他得趴着不动，眼睛不能与武士对视，直到对方从他面前经过，然后再缓缓数上十个数才能起立。令他惊讶的是，武士到他面前时，马蹄声骤然停了下来。 他从眼角瞥了一眼，瞟到武士下了马，又将缰绳拴在离他大约有十五码远的一棵小树上。他的视线只能看到马，骑手被挡在马后，所以他看不到这个鬼子的脸。不过看到看不到也没什么区别，反正他们的脸在史蒂夫看来都差不多；再者，何时能与对方进行眼神交流是规定好了的，这样他就更难分辨鬼子之间的长相区别了。
史蒂夫转而注视着地面，一边等待，一边调动全部的感官来感知这个武士下一步会干什么。他用眼角捕捉到光影的移动，知道鬼子正迈着大步缓缓朝他走过来；他听到整套盔甲移动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微弱但却令人寒意顿生的刷刷声，那是长刀从刀鞘里拔出来的声音。 武士的身影停在他面前，他身旁两侧野草的颜色被影子加重了，由普通的红变成了血红。
史蒂夫在心里祈求辟邪主的保佑，辟邪主却毫不动容。寒冰一样的刀身贴在他的右颊上，又顺着耳朵下方往前滑。无需去看史蒂夫就知道，刀刃是朝上的。刀尖略作停顿后，又倏地一下径直从他的脖后划到左耳下。刀尖抽回去时，史蒂夫并没感觉到异样，直到鲜血从皮肤上流过，又顺着下巴滴落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被划伤了。
“我说……情况怎么样了，朋友？”
是黑衣人。不过这次，他换了一身打扮。
史蒂夫突然有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起头，看一看左耳还剩下什么，不过他到底还是忍住了。他的这位合伙人不仅残忍，而且动作极其敏捷，再加上此时此刻情势很不明了，因此他不敢拿完全没把握的事来冒险。在他头顶上数英寸之内来回移动的锋利刀身让史蒂夫很为自己刚才的冲动后怕，他明白自己的好运已经快用完了。他将两个大拇指之间的鼻尖微微抬起，开始叙述自己与卡迪拉克碰面的经过。
“大点声！”
史蒂夫略略抬起头，清清嗓子，一口气说完剩下的话，最后才将自己已向卡迪拉克提出帮他建造合适的飞马动力装置这件事说出来。
“他怎么回答？”
“他说他会考虑的。”
“关于你，呃……以前的遭遇，他难道没有任何别扭的感觉？”
“一点儿都没有，见到我他还很开心呢。尤其是现在，他的处境可比我好多了。”
“我理解这一点。”敏郎说道，“我所代表的‘利益相关者’已同意我将你引入此次行动中了。你现在可以任意实施你的破坏计划。不过，你在破坏鹭池项目之前，得先帮助建成它。”
“大人，我很乐意效劳。”
“没错，我也觉得你会对此感兴趣的。你能确保这些飞行器完全可用吗？”
“一旦我投入工作，不出一个月准能弄出一架自动力滑翔机。”
“很好，这很重要。说实话，你的性命可能就悬在它身上。”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史蒂夫心想。“我可否问一下，我们最初达到的……‘谅解’是否仍有效？”
“什么‘谅解’？”
“就是保证卡迪拉克，以及和他同来的那个女变种人——清水，他们能安全离开此地。”
“哦，这个啊，是的，不过……可能不太好安排。”
“我来安排，”史蒂夫回复道，“我只需要您亲口保证，您保证自己所代表的那些‘利益相关者’别来横加干涉就行。”
这个长狗的傲慢无礼又一次惹得敏郎既惊愕又震怒，不过敏郎最终还是极力抑制住了想冲上去砍死他的冲动。他非常不想以对等的身份来对待布里克曼，然而没办法，他得靠对方来完成任务。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收起自尊心。他还指望着这个自称为“情报队员”的人能达到他的要求——既能羞辱将军的对手，又能扳倒他们，为敏郎获取自己最想得到的一切扫清障碍。
“没问题，我可以向你保证。不过，另外还有一件事你得做到。我们要求你去让一个叫东芝仲根的人消失。他是这一片领地的总领事，而且很巧，他也是，呃，那个……你想要带走的另一个人的主子。”
这又是一件我很乐意为之的事，史蒂夫心想。不过由你来求我去做，意义可就不同了。他答复说会关注此人的。
“如果你能承诺除掉他，我就能保证将那位女士毫发无损地交到你手上。怎么样，做个交易吧？”
史蒂夫盯着武士的脚趾，估量着这件事的前景。通常说来，要求一个奴隶身份的人去杀害一个高层铁大师，这是非同小可的事。这件事除了暗示其中还有更多他所不了解的阴谋之外，似乎还预示着黑衣人以及黑衣人所代表的“利益相关者”已经相信了他所说的话，并且准备认真对待他了。他已经参与进来了，既然他们想让他来干一些龌龊勾当，那他就可以拥有一点行动上的自由。这意味着除了原定的鹭池任务之外，他能拥有更多的转圜空间及更多的时间来将自己的计划付诸行动。
是的……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但如何上船却还是毫无头绪。
“能承担此项任务我很荣幸，不过，如果站在我的角度，您就会发现，要接近一个高层官员——从职位上来看应该是高层——是很困难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朋友。到时候，需要什么帮助你都会得到的。”
这话倒是不错，就是听起来不太顺耳。史蒂夫很想站起来，可他知道那样做是很不理智的。最好还是对着草说话吧，“您想让这件事什么时候开始？”
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之后，对方才又开口说：“我接到的指示相当明确。要用飞马带上总领事，等飞到尽可能的高度后，把他从空中丢下来。他要被摔得稀烂，像一只迷路的流浪狗被路过的大车碾过一样烂。这是他罪有应得的死法。别的就没什么了。明白吗？”
“是的，先生。”这可真是个自杀性任务，不过没时间来让他两腿发软了，“让他从飞机上掉下来这绝对没问题，可要让他上飞机就没那么容易了。首先我得调到鹭池去。一旦到了那里，我肯定能制作出一套推进系统。等推进系统研发出来后，说服卡迪拉克让我参与飞行测试就顺理成章了。到那时，我就可以登上飞机。但问题就在这里，据卡迪拉克讲，掌管鹭池的是本地的领主大人。”
“源清盛大人。”
“就是他。卡迪拉克虽然是项目负责人，但他跟我们其他人一样，也只不过是一个雇员罢了。真正操纵局势的是源大人的人。那里的组织结构不消由我来告诉您吧，您应该知道的。如果以我目前的身份，没有您的令牌，他们是绝对不会让我靠近总领事的。再说，就算让我靠近他了，我又怎么才能说服他去乘机呢？难道说请他去兜风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朋友。等你一切都准备好了后，他自然会去的。”
武士的这句回答，更加印证了史蒂夫对其幕后操控者身份的猜测。只有一个人，才会有足够的权威来命令总领事去登上一架由异族人驾驶的飞机。那就是将军本人。
没错……史蒂夫，你一定要万分小心，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已经完全参与进来了，这可跟屏幕上的射杀变种人游戏完全不一样，这次，与你一起玩的可都是大人物，下的赌注自然也不小。你要知道，他们可是一些杀人不眨眼的人……
黑衣人在表述清水与总领事的关系时不够坦率，这表明他并不可信。“对变种人许下的诺言不算数。”卡尔斯托姆不是这样说过吗？你敢拿你最后一顿饭发誓，此时此刻这个衣着讲究的鬼子心里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对寻道民许下的诺言不算数。是的……如果想要不缺胳膊少腿地回去，他需要的帮助远非乔迪或者凯尔索所能提供得了。他必须寻求更强有力的援手。而眼下就有一个，她不单愿意，而且可谓是热切地希望能够帮到他。
清水。
也许她还不能移动群山，不过已经拥有改变地形的力量。万一发生紧急情况，他得想办法将她从那个孤岛上带走。只要有她在身边，就不必惧怕山下的人，也不用担心黑衣人的那些朋友，因为只要一看到危险的苗头，她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将它消除掉。
武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对了，还有这个。”他的双脚从视线里消失了一下，很快又出现了，“你最好拿着它。我相信你会希望让你的朋友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黑色绸布包裹的细长物件被丢在离史蒂夫前额只有数英寸的草地上。不用看就知道，包里的东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藏有无线电装置的格斗匕首。
“我真的可以拿着它吗？”
“当然，你可以告诉他们你现在的处境很好。在这个时候，咱们可不想让任何人意气用事，不是吗？”
“是的，我想不能……”
“匕首里的东西还在。能不能把那东西取出来，其他的都扔掉？”
“不能。它具体是怎么运作的我也解释不清楚，不过装置的动力源被一层特殊的结晶体密封在刀片里了。”
“好吧。先把它放在你的邮包最底下，直到你有更好的地方藏它再说。”
“多谢。”史蒂夫说，“可否将格斗棒也还给我？”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会是什么，可那有什么关系？总该试一试吧。
他这个问题引起了对方一阵讥笑，“你疯了吧？持有一把匕首已经足够把你在十秒钟内处死了。你还想干什么？在脖子上挂上一个‘处死我’的标牌吗？”
“您说得对。好吧，就当我没说过。把那袋粉色叶子还给我吧。不洗掉这身伪装，我可没办法在鹭池开展工作。”
“我这会儿没带在身上，朋友。”
史蒂夫在心里暗暗咒骂，“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等时候到了我们自然会给你。”
“装扮成现在这种变种人的模样我连飞机的边都摸不到。”
“我知道。”
“好。我几时才能调过去？”
“我正在办。”
这家伙纯粹是在骗人，想诱我进圈套，史蒂夫心想。“您的意思是说那很难办？”
“也没什么。只不过碍于我所代表的‘利益相关者’，我不能显得好像是为了你去直接干涉鹭池的事务。如若不然，就会危及你‘自由情报员’的身份，甚至还会破坏大局。我只能……呃，间接地同总领事的人以及重要驿舍的关键负责人取得联系。只有他们才能做出安排。”
真恐怖……“那就让我们祈求上天保佑他们不会弄丢文件吧。咱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有必要时自会见到。”
“没错，可时间——”
“不必担心，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你。你只要让脑子保持清醒，随时准备着就是了。”
史蒂夫听到长弯刀轻轻插回刀鞘的声音，接着就是双脚移动时盔甲上层层金属片发出的轻柔碰撞声。 史蒂夫用眼角余光看到武士重新上马，掉转马头朝他这边慢跑过来。鬼子脸的上半部分被宽檐头盔的影子挡住，下半部分被缠在下巴上、用来固定白色头巾的红色丝绸带遮得影影绰绰，看不甚清楚。史蒂夫的鼻子一直抵着地面，直到马蹄声渐去渐远，他才站起身揉揉跪得生疼的膝盖。
又是一次颇有收益的相遇。黑衣人在这场较量中占了绝对的上风，大大恢复了他那受过伤害的自尊心，然而史蒂夫可没功夫跟他计较。时间已经开始流逝。偏锋所在的轮船不可能永远在哈德逊河上跑，而搭他的船前往布法罗是逃跑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如果黑衣人不愿或是不能让事情以最快的速度往前发展，那么他，史蒂夫·罗斯福·布里克曼，将不得不单独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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