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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清水一觉醒来,发现史蒂夫就跪在她枕头旁边。她既没显得惊讶,也没表现出慌张。其实在潜意识里,她已经知道他来了,甚至醒来前最后几秒还梦到了他。而几秒钟之后,梦想就和现实融合在了一起。上次他们在浪人营地里偶遇时,她曾劝他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冒险来见她。可自那以后,她的身心都渴望着能与他再次结合。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了。
潜入湖心小屋之前,史蒂夫已经用毛巾将自己擦干了,以免留下任何踪迹。可是,他的皮肤摸起来依旧潮湿而冰冷。清水的手指慢慢划过他的胳膊和肩膀,然后用手捧起了他的脸,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他的嘴上。
两情相悦的吸引力依然强烈如昔,她唇间的爱抚和温暖的拥抱又把他带回了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上。想要占有她,占有她的身体和心灵的欲望,和她的身子靠过来时所激发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淹没了他的理智,使他一下将个人安危完全抛在了脑后。
清水似乎也全然忘记了,他的到来会将她置于致命的危险之中。她松开搂在他脖子上的手,掀开丝绸被面的一角,无声地邀请他同床共眠。
史蒂夫非常想钻进去,不过最后一丝自控力还是紧紧束缚住了他。他不是冲着扑进她的怀抱才游水过来的。他握住她的手,轻柔地拉过被子,在他们的裸体之间竖起一道安全屏障。他心里非常清楚——就跟第一家族生来就是为了统治一切一样清楚——一旦他们肌肤相亲,他就会忘了所有的一切,级别、编号,甚至连他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了。“咱们得谈谈。”
“等会儿再……”
“不,现在就谈!”史蒂夫一把抓住她的双手,不让它们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要!”他发出一阵嘘声。
清水躺了回去,只抚摩着他的脸,偶尔将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
上次在他腰部以下滑行的双手是萝兹的,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当时在桑塔纳大厦里,他俩都吸食了劣质烟草,因此他不敢确定那次他们都做了什么,只是到现在他还感觉很糟糕。对于清水的事,他还没主动坦白,萝兹就已经知道了。所以,一想到她的一部分知觉此时正潜藏在他的身体里,他就很不舒服。
原谅我,戚妹。这是没办法的事……
史蒂夫将他俩半夜三更在驿舍与神秘黑衣人会面之后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对清水讲了一遍,一直讲到自己与卡迪拉克不期而遇后的把酒相谈为止。
他并没有和盘托出。对于在阿里巴尼码头边上巧遇偏锋以及在鹭池对面的农田里偶遇乔迪·喀珊的事,他一个字都没提,而且也没说他不久前与将军联络人相遇的事。他打算以后再告诉她。
“听我说,我们准备拿卡迪拉克怎么办?我已经试着跟他讲道理,可他似乎铁了心要留下来。他说他已得到了曾经梦想的一切,呃……除了你。”
“他是这么说的吗?”
“那还用得着说出来吗?要不然他干吗老是喝得不省人事?他拼命地灌酒,好像以后再也没机会喝似的。”
“他有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史蒂夫犹豫了一下,“他知道你被控制住了,而且知道是被谁控制的,呃……”
“那他有没有说别的?”
史蒂夫字斟句酌地说:“也没说什么。他,呃……好像觉得你会照顾好自己。不过,也可能是他想故意气我。”他耸了耸肩,“我们还是谈正事吧。我跟他说过,要是我没来——”
“可是你来了,注定如此。卡迪拉克也知道,他从天眼石里看到了。”
“可能吧,不过他还是需要一些良药来减轻痛苦。”
“痛苦在你离开我们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我也很痛苦,因为我并不想伤害他。可就算我同他勉强在一起了,我也无法得到安慰。我同他的生命线已不像过去那样紧密缠绕在一起了。总有一天,他会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的。你也一样。”
“嗯,是的……我相信你是对的。只是此时此地,我不得不面对卡迪拉克。也许他并没有敌意,可他一碰到酒瓶,就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
“如今一切都取决于卡迪拉克。他跟我提过,说想制造一种引擎,不过他遇到了一些问题,我就……提出愿意帮助他。听着,这只是开始。如果我能接近他,兴许还可以说服他。这话我只跟你说,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多待。要是卡迪拉克愿意悄悄离开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
“他怎么说?”
“那个,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他好像还是很想偷去我的脑力。”史蒂夫说完,低沉而又沙哑地笑了笑,“我只想说,他其实已经拿得差不多了。”
“他那样做你生气吗?”
“当然不……那样做使事情有趣多了。问题是,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或许你能……你知道怎么去说服他,让他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
“他不会听我的,他已经完全被头脑里的邪念控制住了。”
“是啊……”我们谁都会有邪念,史蒂夫心想。就算是你,可能也有我所不了解的黑暗面。那种……事情将我们的双眼都蒙蔽住了,那样的感情我觉得很难控制,它会将我们带往哪里?它是否会给我们力量,让我们走完全程?或是将你我双双毁灭?
薄薄的被子充满了无尽的诱惑,每当他们肢体相触时,他的身体里都会传来一股电流,击得他从头到脚都麻酥酥的。时间会说明他们正去往何处。就算他命里注定将因她而死,也不失为最甜蜜的结束方式。
嗨,拜托!振作起来,布里克曼!集中精神!
他一点一点地挪动身子,趴到床上,心脏在棉花褥子上扑腾扑腾地跳着。直到好不容易压抑住身体里的冲动后,他才开口说道:“听我说,关于卡迪拉克,咱们得意见一致。如果我们无法说服他自愿离开尼桑,就只有用另一种办法,就是让他留在这里的可能性变为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清水将两人之间的被子推开,转过来面对他,倚在他的右肩上。史蒂夫感觉她的乳房碰到了自己的皮肤,感觉她的心正在他的右肩上“怦怦”地跳动。她的手臂伸到他的脖颈下抚摸着他的脊骨,嘴凑到了他的耳朵旁,“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史蒂夫紧紧地夹着双腿,将骨盆使劲抵在褥子上,“我有个计划,嗯,还不算太成熟,能不能起作用还得看接下来几周的进展。”他话还没说完,就突然被一种混合着愉悦和受挫的感觉所震慑住了,“嗨!听我说!等一会儿。这很重要!”
清水的手停下来,若无其事地缩回到他的脖子上,他那可怜的右肩仍然像三明治一样被夹在她的双乳中间。还好,她胸以下的部位还在被子里裹着。史蒂夫勉强将自己的心思集中在今晚到此的真正原因上来。
他尽量不去感受她的舌和牙在自己耳朵上的动作,告诉她他与黑衣人达成的交易:用总领事的死来换她一命。耳朵上的轻咬突然停下。等他将置东芝以死地的办法详细描述了一遍后,她整个人都缩了回去。
史蒂夫支起胳膊肘,低下头去看她。他从湖中游过时,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夜空之上,四周的云彩也被它镶上了一层银边。后来,他悄然向湖心小屋走过来时,月光还很明亮,一团暗影投在他面前的路上。只是到了室内,光线却一下变得很暗,暗到他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是不是他的死会让你觉得难过?”
她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胳膊,“不是,我是担心你的安全。有机会的话,还是让我替你杀了他吧。”
“不,”史蒂夫答道,“那样你会很危险。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还可以帮助卡迪拉克离开这里。可是如果没了你,一切就全完了,我们谁都回天无力了。”
“我不会有事的!我不是跟你一样,一出生就在辟邪主的护佑之下了吗?雪先生说过,卡迪拉克和我是辟邪主的剑和盾。他的力量贯穿了我的身体!”
“我知道,我指望的就是它了。不过,我们只有在关键时刻才能用它。”他吻了吻她的鼻尖,“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不照他们说的去做。”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生硬起来,“况且,如果能亲手宰了他,我会感觉好得多。”
清水轻抚他的脸庞,“哦!云武士,你没必要妒嫉任何人。你拥有的甚至连卡迪拉克都不曾得到过!铁大师确实曾占有过我的身体,可他从来不曾拥有过我的心和我的魂。我像一只空空如也的瓶子,被剥夺了所有的感觉,他却说我是他梦中的女人。我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梦而已,再没有别的。他对我做的绝大部分事情,只不过是他头脑中的臆想罢了。”
接着,她解释了如何利用自己的法力来改变总领事的意念,史蒂夫仔细地听着。趁着这空隙,他将话题转向与黑衣人达成的协约,说道:“麻烦的是,我没法相信他。所以时机成熟的时候,你最好能跟我们一起待在鹭池。我现在受制于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逼着去做不该做的事,万一不幸捅了大马蜂窝,铁大师的惩罚就会立刻像山崩一样落到我们头上。到那时,你移山倒海的法力可就成了唯一能将咱们救出去的希望了。”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只是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得先去鹭池做准备工作,不然咱们谁也没办法离开这里。问题就出在这儿。鬼子现在正在整个尼桑范围内寻找懂飞行技术的寻道民,而瞧我这一身行头,却是变种人!”
“这很适合你啊。”
“别误会我的意思。我真的很符合他们的要求,你比谁都清楚我的飞行技术。我来的时候随身带了一包粉红皂叶,后来被黑衣人搜走了,到现在都没打算还给我。你这里有没有?”
“有一点,但不够洗掉你身上所有的彩绘。”
史蒂夫低声咒骂了一句,“没关系,拿给我好不好?说不定哪天它就能起作用了。”
“你现在就想要吗?”
“现在不要,等会儿吧。听我说,我在想一个问题,既然你能渗透进东芝的脑袋里,兴许也能让他生出个念头,让我进鹭池。”
“以什么身份?寻道民?”
“不行,那太难办了,我没有身份卡。登记入册时我的身份是变种人,最好还是保持这个身份。等时机成熟时我再变回寻道民。”
“那你想让我跟他说什么?”
“让他下令视察驿舍,还要巡视在驿舍里工作的每一个人,包括行路者。等他在队列前巡视时,我希望他能把我挑出来,调到卡迪拉克的住所去干活,随便做什么都行。”
“你确信自己能干得了吗?”
史蒂夫无声地笑了笑,“不用担心这个。我曾经在字母级楼层里跪着铺了三个月的下水道,所以不管卡迪拉克扔给我什么活,我都拿得下来。有时候,表示一点谦卑没什么坏处——要是能将我支使得团团转的话,他的心里会舒服一点。”他抓住她的双肩,“我知道我的要求多了一点,不过——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我可以试试。”她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哦,总比把那些烂事塞进他脑子里要好得多。”
“要我跟你说多少次才行?他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试图把他往下拉,可他却倔强地一动也不肯动。
“那卡迪拉克呢?”
“我们在一起长大,像兄妹一般,一起分享彼此的快乐,并肩面对共同的对手。我绝对不能斩断我同他之间的联系纽带,但他需要的是我的法力,而不是我的爱。”
史蒂夫这才任由她将自己拉下来并顺势躺在她身旁,“我还有很多话想说给你听——”
清水拉拉被子,将两人都盖起来,“当你的皮肤挨到我的皮肤时,我已经知道了所有我想知道的话。抱着我,云武士。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可我还有一些事要解释——”
清水以亲吻封住了他的嘴唇,“让一切都随它去吧,我爱的人。”她喃喃细语道,“我们是两片泛黄季里的叶子,被西风吹离了原来的方向。我们的灵魂被倾注进母亲的子宫里之前,人生就已注定。车轮已经转动,大道已经铺就,我们必定要前往它引导的地方……”
她与他融为了一体。
啊!哦!天啊!克里斯托夫在上!
 
一直到天快亮时史蒂夫才爬到岸边他藏衣物的地方,这是相当危险的。不过还好,他不必走太远。长长的双岛湖在总领事属地的最西边,而他被分派的驿舍与东芝的官邸离得很近。只是时间所剩不多了,为了抄近路,他不得不沿着一个兵营的墙根走,那是为政府雇佣军提供的住处。他悄无声息地穿了过去。当回到行路者的简陋宿舍时,人们都还没起床。
在尼桑,夜里变种人是不用被锁起来的,行路者也一样。对逃跑者的惩罚是非常严厉的,所以只有白痴或者再也忍受不下去的人才会想逃跑。变种人如果能被挑中去做行路者,是极大的幸运,因为做这项工作意味着能享有一些令其他人艳羡不已的权利。他们才不会给自己找任何麻烦,免得被重新扔回到以前那猪狗不如的生活中去。
铁大师都是苛刻严厉的主子,但他们并非没有一点人情味。对于被俘至尼桑的变种人,他们像支使畜生一样奴役他们,然而他们也允许变种人像畜生一样自由交配,让做同一工种的人组成家庭。对奴隶主来说,怀了身孕的奴隶在孕期的最后几周可能无法下地劳作,但她生下来的“铁步”却可以增加劳动力的数量——得到他们不需要运费,还能不断增值。
所以,行路者在不当班的时候,就可以与在厨房、浴室、洗衣房或是四合院附近干活的女变种人自由交往。而双岛湖离行路者的住处足有四英里之遥,因此他们不可能跑到这里来。要是史蒂夫撞上一个巡逻的人,那就麻烦大了。不过还好,他运气不错。
第二天夜里,史蒂夫找了个机会给司令官,也就是情报队的头子卡尔斯托姆发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条信息。他先用微型铁笔运行自动诊断程序,以检查收发装置是否完好无损;然后键入他的代号和目前所在的具体位置,又将他已经同偏锋讲过的情况以及已同两个目标人物取得联系的信息简明扼要地输入进去。末了,他又键入三字简码要求对方收到自己的信息后予以确认,再签上自己的代码缩写“HGFR”,选定适当的发送时间间隔。一切都弄停当之后,他按下了自动发送按钮。
史蒂夫知道,按照设定的程序,在接下来的22时到24时之间的两个小时里,接收装置会每隔一段时间,连续不断地将他的信息发送出去,到明早4时到6时之间还将重复一次。他合上匕首包好藏起来,然后上床睡觉。
 
据史蒂夫猜测,第一家族肯定已经在尼桑秘密设置了中转站,因为无线电信号的发送范围是有限的,如果没有中转站,他实在无法理解联邦怎么能收到他发出的信息。然而,他只想到了地面,却没想到空中。他不知道,为了跟踪执行秘密行动任务的情报队员,情报队每天都会派出一架或多架飞机在天空中按照预设航线飞四个来回。这是一种史蒂夫不知道型号的飞机,它带有电子耳朵,能监听地面信号。
这种跨领空的飞行在五十年前就开始了,但因为飞得很高,所以至今未被铁大师发现。只要距离地面五英里,地上的人就看不到它们;再加上特制的流线型机翼,它们飞越西至阿巴拉契亚山脉、东到大海的整个尼桑领空都能够做到悄然无声。直到飞至海面上,它们才再度打开引擎,升回原来的高度,返航飞回联邦。它们一路上收集地面情报队员的信号,确定他们各自的位置,再将情报突击队的指示转发给他们。
 
第二天,史蒂夫被分派了新的任务。他得往西赶,去一个叫做斯普林菲德的地方。那里离驿舍足有140英里的路程,史蒂夫必须在外面度过三个夜晚。从斯普林菲德返回赶往伍斯特时,他加快了步伐,这样一来,等他到达鹭池时,足足空出来了四十五分钟的时间。
好运再次眷顾了他。他走在鹭池旁的土路上时,正在住处工作的卡迪拉克刚好从打开的侧门屏风里看到了他。跟上次一样,变种人以谨慎友好的态度欢迎他光临。为了不让大家扫兴,史蒂夫决定只字不提自己见到了清水,还与她在床上共度了两个小时的事。
卡迪拉克将他引到绘图桌前,两人开始讨论若要将目前的驾驶舱改为双座的话,用哪种方式最好。不过他们的讨论刚进行了一小会儿就被打断了,车间里出了点问题,需要卡迪拉克过去一下。临别时,他嘱咐史蒂夫不要走开,他很快就回来,并提议史蒂夫一个人在书房里时,可以将他刚才提出的方案用草图画出来。
史蒂夫答应了。随后,他趁机拿出藏在邮包最底层的匕首,打开存储器,发现卡尔斯托姆给他回了一条简短的信息,确认已经收到了他发出的情报。
接着,他看见信息后面用加粗的字体补充了一句令他心情骤冷的话:“即使迫不得已要将无线电长期置于关闭状态,也无需担心/你的戚妹萝兹已帮我们找到了你的踪迹/麦克X光一号。”麦克X光一号是卡尔斯托姆的代号。这条信息及时提醒了史蒂夫,萝兹和他护父护母依然生死难料。如果戚妹仍像以前一样,能在他处于紧张或者情绪激昂的状态时读到他的思维,就意味着他还是难逃第一家族的掌心。
史蒂夫急忙键入了另一条信息,要求能提供一些基础资料和他现在需要的科学公式。设置了自动发射程序后,他将匕首匆匆包起来,藏在某个地板贮藏间后面。他之所以不再随身携带无线电匕首,是因为他乐观地确信自己很快就能跟老伙计一起在这里工作了;同时,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他最终没能来鹭池,他要的数据即使发过来了也没什么用处;而现在,他已经与卡迪拉克取得了联系,就没必要再冒着生命危险继续携带这把匕首了。情报队知道他在这里,如果他们还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只要去问萝兹就可以了。
不知道她到底对他们说了多少?一想到第一家族利用她来将触角伸进自己的脑子里,史蒂夫就有一种困兽般的感觉。他诅咒自己的愚蠢,将自己曾经拥有的精神联络能力弃之不用。更糟糕的是,是他自己故意将那种能力抑制住了。“联通”的能力是他俩之间存在的独特统一体的一部分。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极力要将自己与萝兹隔离开来,为此他在他俩之间筑起了一道墙,以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在墙后悄悄做一些自己的安排。谁曾想,到最后筑起来的不是一道墙,而是一个樊笼——他自己的思维倒是出不去了,可萝兹的却依然能够从缝隙间钻进来。
干得真不赖,布里克曼。也罢,怎么说也是一个教训吧,好比现在,他是寻道民却装扮成变种人,而卡迪拉克和清水是变种人却声称自己是寻道民一样,都是值得吸取的教训。当他躺在清水身边时,这种身份上的颠倒带给他的震动尤其强烈。总而言之一句话,似乎你的皮肤是什么颜色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皮肤下面的人是谁。
总领事前来视察的事情定下来了。在返回驿舍的路上,史蒂夫发现自己非常热切地期盼着这次视察,他的心里只感到一阵阵汹涌而至的亢奋。是清水的法力起作用了?还是之前就计划好了要视察?他能肯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东芝将会走到队列的前面,向他下达出发的命令。所有的行路者都被动员起来帮忙清扫院子,其他的人则被临时叫去清洁、擦洗、刮掉污痕、上光。每一处散落的污垢和垃圾都被小心翼翼地挪出了驿舍院子,地面上的坑洼和车辙都被填平了,大门被重新粉刷了一遍,标志和徽章也被抛光打磨得焕然一新。墙壁被刷干净了,连房顶上的梁木都被冲洗了一遍。洗衣房里,女变种人连夜洗出一套套原本没有什么污渍的制服和被褥,以备行路者穿在身上或放在宿舍里展示。
第二天,在距总领事预定到达时间还有三个钟头时,邮政长官和他手下一些资深职员出现了,他们无一例外地穿戴上了自己最好的衣饰。他们仔细检查了驿舍的每一个角落和驿舍辖区范围内的附属建筑。中、低层职员全都像蜡像一般矗立在各自的办公位置上,等这伙鬼子走过来时来个九十度的深鞠躬。
全部检查完后,邮政长官非常满意。他将职员和行路者都召集到院子里,只有洗衣服的、做饭的以及打扫卫生的女变种人被告知待在房间里,在视察全部结束之前不准露面。
时间一到,邮政长官和手下的六个资深职员就面向大门站好。在他们身后,其余的职员排成三行,脚尖刚好挨着摆得整整齐齐的草席边沿。之后,随着一阵响彻云霄的喇叭声,东芝仲根骑着高头大马冲进了院子中央,四周守着十个骑马武士和一队步兵。资深职员把腰一弯到底,等级较低的人则“扑通”一声跪下低垂着头,行路者则将鼻子抵在地上。
东芝和其他五个武士同时下马,大踏步往前走,邮政长官急忙上前迎接。其余的武士端坐马上,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与此同时,卫队指挥官下令步兵散开,围在院子四周和大门外。总领事并不会有性命之忧,这个谁都知道,但不管地方领主如何友好,所有的幕府高层官员在出行时都会有护卫随行,因为随时都可能会遭到浪人绑架,所以凡事还是越小心越好。
按照礼数鞠了足够多的躬之后,邮政长官以常见的那种夸张赞誉之词向东芝致了问候。不过,他的话都是冲着站在他与东芝之间的武士说的,因为东芝是贵族,社会地位很高,而且与将军有姻亲关系,所以同他直接对话是难以想象的,礼节不允许。邮政长官说的一通话武士并不需要再向东芝重复;武士只是一个中间渠道,通过武士,地位悬殊的人之间才能互相致辞。东芝用同样的方式象征性地予以回复后,接受了对方敬上的饮料——这是一种冷饮,专供各种隆重场合饮用。
这是什么治国之道啊?!史蒂夫忍不住想。要是战争年代他们也如此这般将时间浪费在繁文缛节上,打败仗就太容易了。
随着一声用日本语吼出来的命令,低层职员全都站起身来,脑袋低垂。一个精通基础语的职员命令行路者跪着坐直,手要放在大腿上,下巴要抵着胸口。在邮政长官的陪同下,东芝挨个视察了两排职员——每一个人在总领事走到自己面前时,都要来个九十度的深鞠躬。
东芝仲根的身高在铁大师平均水平之上。他并不是很胖,但身板比较厚实。他穿着的和服,肩膀的位置做得相当宽,而且和服里面附有衬里,所以很难看出他的体形到底什么样。不过,他露在外面的手指又粗又短,脸型也又圆又胖。用眼角余光将东芝仲根仔细审视了一番后,史蒂夫断定总领事是饮食过度了。
尽管体型庞大,东芝的步伐却很轻,走起路来一副王公贵族的架势——不过他确实就是王公贵族。跟所有的尼桑高级官员一样,他也戴着一副通常所见的武士头饰,还有用变种人毛发制成的假发;头的前半部分趴着一顶小小的帽子,看起来十分滑稽。史蒂夫走南闯北这么久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物件,所以他猜想这顶小帽一定是东芝身份的象征——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总领事一行人转身朝跪着的一排行路者走来。
来了来了!史蒂夫心想。可实际上并没有来。他等啊等,一直等到最后一刻才将鼻子抵在垫子上,可是东芝却在贴身武士的护卫和邮政长官的带领下径直大步走了过去。
紧接着,资深职员大声喊出一句命令,全体职员匆匆跑向各自的位置——这一幕之前已排练了无数次。史蒂夫和其他的行路者像平常一样,沿着通往驿舍大门左侧的檐廊排成一列。幸亏在院子里的队列中他的位置靠近末尾,使得史蒂夫现在离内院入口很近,但遗憾的是,为了显示对来宾的恭敬,当总领事他们一行人走进内院来参观邮政人员如何工作时,他们被要求跪下来,还要将鼻子抵地上。
东芝的身影消失了,行路者获准可以坐在圆木长椅上。真该死!史蒂夫暗自诅咒自己的坏运气,为了发泄郁闷,他忍不住握起拳头砸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肥指头的鬼子再次走过变种人队列时,仍然没多看他们一眼。这就是清水那所谓的变种人魔法?完了,结束了。如果清水连如此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那么一旦情况危急,她又能施展出什么法力来?真是急死人了!他还向黑衣人表示没有他自己也照样能应付过去呢,这可怎么办才好?!
 
来到驿舍不过一刻钟,东芝就开始怀疑起此行的目的来:不管是私人信件还是官方文件,他已经听过也见识过太多了。下属职员才应该去了解并处理的那一套乱七八糟的程序,他才不想费脑子去了解。
至于衣物的洗涤熨烫,作为贵族,东芝压根儿就不需要去了解;他只知道,任何时候他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有一套干干净净的衣服摆到面前。公文也一样:他命令别人把需要的文字写下来,再盖上他的印章,然后自会有人将文件送出去。至于文件在离了他的手之后,到送至接收人手里之前都经历了什么过程,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
在夏末的热气中,东芝疲倦地摇着手里的扇子。突然,他合上扇子,“啪”一声砸在左手掌上。对他的贴身侍从来说,这是一个信号,意思是说他想离开了,而且是现在,马上,一刻也不要耽搁。武士立即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一旁喋喋不休的邮政长官,大声宣布说此次参观大有收获,他的主人对驿舍工作人员的机敏和敬业非常满意,等等等等。
邮政长官带着手下急忙跑到檐廊里列队,鞠躬恭送东芝一行人走出驿舍。他们是想挡住东芝的视线,以免他看到行路者。然而,当总领事快步走向在一旁等候的坐骑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落下了什么琐碎的事,此时这件事正在他的脑子里翻腾。他此行就是为了做这件事,可一时之间,他竟怎么也想不出那到底是一件什么事了。
这种精神上的压力一眨眼间就变得十分沉重,弄得他头疼不已。东芝使劲摇摇头,想将脑子里乱哄哄的思绪赶走,然后翻身上了马。他的一干武士侍卫也跟着上了马,和其余的人众一起在他四周排成整齐的队形。
史蒂夫的心直往下沉。
东芝抓起缰绳掉转马头。他脑子里的痛楚越来越强烈,他不得不以手覆额。正在这时,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金发变种人的模样。仿佛电光火石般,他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了,与此同时,脑袋里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他恼怒不已地大叫了一声,再次扭转马头,朝着檐廊直奔而来。
总领事突然改变了情绪和主意,邮政长官和他手下的资深职员全都措手不及,怎么也猜不透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一剧变。跪着的行路者原本已在总领事退出驿舍后直起了腰,此时见他的马骤然转身,马鼻子几乎碰到了马尾巴,情急之下他们只好赶紧垂下头。
总领事脑子里的疼痛迅速消失了。他在变种人行列中扫视了一遍,手里短短的权杖指向史蒂夫,急促地喊出了一句日本语:“那个草猴,从门数第三个!我要他即刻从驿舍里消失!马上!听明白了吗?”
“他……他……他是否冒……冒犯了大……大人?”邮政长官浑身战栗着结结巴巴地说,“如果真是那样,我保……保……保证他一定……会受到严……严厉的处罚。”
“不必了,”东芝咆哮道,“我只是不喜欢他头发的颜色!让他马上离开这里!”
史蒂夫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被邮政长官一把拉起来狠狠推到了一边。随即,长官自己每隔两秒钟就点头哈腰一番,并不时拍着胸脯为属下在挑选人手时所犯下的不可原谅的疏忽大意而道歉。
东芝将剩下的行路者审视一番,看到他们的头发要么是茶褐色,要么就是黑色,“这样看起来好多了。”他脑袋里的痛楚也完全消失了,“你刚刚推出来的这个人,要送到鹭池去做云武士的家奴。要确保如此,之后将书面确认交给我。”
邮政长官再次通过贴身侍卫向他保证,他的命令一定会即刻执行。
东芝满意地点点头,立即朝大门骑去,脸上现出一副莫名其妙的兴高采烈。
邮政长官和他手下的资深职员一直低垂着头,直到最后一名步兵的身影也消失之后,才长舒一口气,遣散了众人。谁也猜不透总领事为何会做出如此古怪的举动。可能只是心血来潮吧,没有一个人想去搞明白为什么。被挑出来的这个行路者当然要尽快送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不过还有一点小账要同他算。邮政长官指示一个职员给他拿来一根藤条鞭子。总领事已否决了邮政长官要严惩这个黄头发变种人的请求,他的意志当然要服从。但这个变种人必须得受到适度的惩罚,没关系,只是适度的——因为如果不是他,怎么会招致一场无来由的惊吓?
在除下并交还自己的制服、邮包和行路者领章时,史蒂夫尽量让自己表现出适度的沮丧神情。他的胳膊上被缀上了奴隶标签,脖子上也戴了一张“黄卡片”,它可以让他在接下来要走的路上畅通无阻。另一套衣物派发给了他——包括一件旧的灰色宽松束腰外衣、一条长裤、一双鞋底很薄的旧鞋、一顶稻草帽,还有一件黄麻蓑衣,这些东西同变种人奴隶专用的棉被一起打成卷,他离开时要夹在胳膊下带走。新的身份和装扮再次将他变回了金字塔最底层中的一员,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清水已经借此显示出,她作为风暴使者的法力丝毫不减当年。多亏了她,他才能踏上自己谋划好了的旅程。
临行时,邮政长官把他唤去,说要送他一份离别礼物,这史蒂夫可从没指望过。他鞠了一躬,倒退着走出长官的房间,极力忍住才没笑出声。可是刚一出门,几双大手就抓住他,一直将他拎到檐廊尽头才放下,然后一阵鞭笞,打得他浑身哆嗦,几乎无法呼吸,直到血流出来才罢手。
 
“火箭。”史蒂夫说道。
坐在绘图桌旁的卡迪拉克皱着眉头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史蒂夫本来正在手脚并用地清洁地板上的稻草席子,见此情形,就将手里的刷子和托盘放在一旁,盘腿坐了下来,“你去过交易点,对不?”
“对,去年去的。”
“你难道没看到过轮船发射出来的那些东西?雪先生说他们每次启航时都会那么做。”
“那是点着了的箭头,箭头到达空中后还会爆炸,撒下五颜六色的火星,像下雨一般。”卡迪拉克道。
“他们称那为火箭。你当初飞到尼桑上空时,他们就是用那种不会爆炸的绿色火箭标示出你该降落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
“清水告诉我的。当时我俩都被浪人抓住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看到的是焰火。那是一种烟花。那些漂亮的彩色亮光其实就是化学作用和物理作用结合的产物。从一个方向施加压力,就会在相反的方向产生完全对等的力量,就是‘推力’。”
“这个我知道,”卡迪拉克打断他的话,“就是你们天鹰机上的引擎所产生的那种力。”
“对极了。”史蒂夫说道,“发射火箭的那种推进装置也可以用来将你的飞马送到空中。只不过我需要的是能产生更大驱动力的大火箭。”
“不错……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卡迪拉克仔细考虑了一下这个想法,然后看着史蒂夫说,“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呢?”
“你刚才已经想到了,我只不过是在这里扫地罢了。”说完后,他就等着对方表现出更多的积极反应。通常情况下,如果有人能像这样热心地给他提出好点子,史蒂夫肯定早就乐翻了。可这次不一样,卡迪拉克只是端坐着。“你似乎还不相信?”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知道这方法可行,可……会不会有危险?”
“并不比你坐着无所作为更危险。你自己说过源清盛已经有不耐烦的迹象了,要是他决定撤了这项目——”史蒂夫伸手朝书房里一挥,“那么你就要跟这里所有的一切说拜拜了。”
“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当然,用这个方法得冒风险。不过,我们只需要定下正确的混合比例就可以了。可以先用少量的成分做实验,再找一个重量比较轻的容器装上几磅药粉。可以用一头封闭的管筒,但一定要耐火,不然的话,到时候冒火的可就是我们自己的屁股了。
“然后,把管筒绑到你们的那种地面发射车上——一辆车上可能需要好几个管筒。要在车里装上石头,大致与飞机再加上飞行员的重量相当。将导火索点燃,然后,呃……看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希望燃烧速度比较快,但也不能过快。咱们可不想一下子就将机翼给掀掉了,不是吗?”
“是……”
“这个解决办法相当完美。虽然需要一点独创性,但它用到的原料和基本的制造技能都很容易搞定,最重要的是,目前你已捣鼓出来的这种机身不需要作任何改变。我们只需想办法将火箭固定在机身外壳下面,再在滚轮发射车上装一个助推器就行了。”
“滚轮发射车?”
“就是你们用来将飞机推进修理棚的那种地面推车。只需把它加长就可以了。”
“可是这种推进装置——”
史蒂夫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幸亏哥伦布已经将他需要的数据传过来了。“别急,都在这儿呢:成分、比例、混合程序、粘合剂……”他停下来看着卡迪拉克的表情,“当然,还得有你的帮助。”
变种人匆匆一笑,“似乎你早就想好该怎么做了。”显然他已没法再自负下去了。
史蒂夫抛出一大堆的奉承话,“确实是这样,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过眼下,这一切都还只是说说而已,吹吹牛罢了。如果源清盛不肯将需要的原料提供给我们,一切都是白搭。能将我的想法付诸实施的除了你,再没有别人了。”
“是的,”卡迪拉克说道,“而且我还能将你驱逐出这里。所以你最好给我老实点。”
史蒂夫嘲弄般地鞠了个躬,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继续扫地。
 
正如史蒂夫早就料到的那样,卡迪拉克绝不会白白浪费掉这个能大煞史蒂夫威风的机会。既然现在光皮肤的人是他,他就占着上风,这一点他可不想让史蒂夫忘掉。再说,对变种人的待遇是早就明文规定好了的,所以史蒂夫不得不睡在住宅外面一间又矮又小的木屋里;至于吃的呢,小木屋里并没提供做饭的工具,每次都由卡迪拉克的家仆把他的饭放在厨房门外。
在尼桑,奴隶基本上属于微不足道的那类人。尽管如此,他们通常的境况也比沦落至此的寻道民要好。不过在此处,他们却要与史蒂夫一样,听卡迪拉克吩咐。他们之所以没有反抗,原因有二:其一,他们不愿太丢“脸”;其二,他们认定自己真正服侍的是源大人,而不是卡迪拉克。倒是史蒂夫,他并不介意自己被当成地位下贱的人对待,因为目前的情势正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得让卡迪拉克飞高一点,然后再落下来。嗯,没错,等他“嗵”一声撞到地上时,休斯顿/大中央的人也肯定能听得到……
一声公鸡啼鸣,预示天将破晓。在尼桑,这种长羽毛的“闹钟”被广泛用来报晓并叫醒下层人员。史蒂夫要在早餐之前先完成几桩仆人做的杂活,包括要劈足够多的木柴,劈完后再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浴室旁边;要将前一天的灰烬全部弄到别处倒掉;还要处理一桶桶被隐讳地称为“夜油”的屎尿混合物。
在尼桑,没有什么会被浪费掉,所有的厨房垃圾、人畜粪便都会与麦秆混合起来,沤烂后再重新撒进土里。这与联邦将废物收集再加工后拌进土里,让寻道民在上面种大豆和其他菜蔬是同一个道理。
吃过早饭后,剩下的一整天时间史蒂夫就变成了卡迪拉克的“勤杂工”。在洗过澡并换上一套干净的棕色衣裤后,他要像一只被牵着绳子的狗一样跟着卡迪拉克,变种人走到哪里他就要跟到哪里。只有他们俩在场,而且是并肩工作时,卡迪拉克才会平等对待史蒂夫,他显得礼貌、友好,既愿意倾听也急于学习。可当他们与乔迪、凯尔索和其他寻道民在一起,或者当着铁大师的面时,他就会变得傲慢自大、盛气凌人。
往往在这些场合时,史蒂夫都会待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紧紧地闭上嘴巴。他很清楚卡迪拉克非常享受这种场合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为了避免引起那三十多个充当监工的鬼子猜疑,他不得不忍受这一切。那些监工并不参与制作飞马,他们只负责监视鹭池的众人,并时常瞪着又小又圆的眼睛注意着这里的事态。大批职员负责准备制作飞马的原材料,包括木材、低碳钢、丝绸等。剩下的那些附属性的配件,比如滚轮发射车、轮轴以及藤条椅等,都是由当地的手工艺人制作好后运送过来的。
干了几周卡迪拉克分派的差事之后,鹭池上上下下的人都认识史蒂夫了。除了铁大师住的房子他不能进去之外,其余的地方对他来说都几乎可以完全自由地出入。刚到鹭池没多久,他就能描绘出一幅详尽的作业图和整个场地的布局了——他心里明白,等逃跑的时机一到,这些迟早都能派上用场。
与此同时,他也会想方设法地“巧遇”乔迪。工作以外的时间,他们待在一起就算被人瞧见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要别太频繁就行,所以他们总是尽量直截了当地交谈。此外,史蒂夫还要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距离。除乔迪之外,凯尔索是唯一知道他是冒牌变种人的人,而乔迪的其他男同伴到目前为止,全都以为他是真正的变种人。如果让他们发现他对她友好得过度的话,可能就会有麻烦了。
“你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布里克曼。”当他们“巧遇”时乔迪对他说道,“你非法入境,却很快就站稳了脚跟,还获得了一份相当好的工作。可是现在,你却跑到这儿来给这里的头儿当下人。告诉我,你怎么每次都能交上这样的好运?”
“听好了,我现在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倒那些该死的屎尿盆子。这是不是也是你所说的好运呢?”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史蒂夫笑了,“我在高层有朋友。”这点实情告诉她也没什么害处,因为明摆着她是不会相信他的,甚至有时候他自己都很难相信这一切。“没办法,我必须得到这儿来。我跟你说过逃跑的事,我来就是为了这个。现在事态逐渐明朗了。如果进展顺利的话,我就能带走那两个我跟你提过的变种人。你还愿意跟我一起干吗?”
“行,算我一个。”
“你征求过凯尔索的意见吗?”
“还没有,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乔迪飞快地闪过一个笑容,“再次看到你让他很是吃不消。”
“或许还是我自己跟他说好一点。你先跟他解释一下。”
“我才不干呢。”乔迪说,“他曾经说过很多狠话,我猜他到现在还是想找机会教训你一顿。不过他不敢冒这个险,因为你是为头儿干活的。要是他敢坏事,别人会对他不客气的。”
“那他有没有对别人说过我跟你们是一伙的?”
“没,而且我还没告诉他你是联邦密——”
“乔迪!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肯相信?!我不是!”
“是啊,我知道。你是被逼的,因为他们拿你的戚妹要挟你。可天知道,也许他们是那么干了,也许根本就不是。不过没关系。我不是傻子,布里克曼。你从来都不打算承认你是联邦密探,因为这种人并不存在于正式的联邦编制中,对不对?所以你可以堂而皇之地否认自己是密探,对不对?谁也不敢确定密探是否存在,所以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可是你我都很清楚,你自己是什么人。所以从现在开始,别他妈的再装出一副该死的无辜模样来糊弄我,行不?”
史蒂夫认真地看了看她,然后才掂量着回答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受雇于他们的。可萝兹的事是真的。他们挟持了她,逼我到这里来。”
乔迪嘲弄般地笑了笑,“不用担心,我不会揭发你的。你说得没错,我是一个‘纯蓝子’。我们曾经在贵妇号上一起服役、并肩飞行过。在你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只要能办到我都会答应你。记着这句话吧,不管我们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
“我不是很清楚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我想回去,可我不想一回去就掉进他们的罗网。”
“不会的。”
“那好。万一情势不对,要给我一个抽身的机会,这就是我的全部请求。如果横竖都是死,那我宁愿死在太阳底下,怎么样?”
“绝对没问题,我发誓。”史蒂夫伸出手,她却没有握。
“我得走了,”乔迪说,“那边有两个家伙一直在朝这儿看。你不想让他们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吧?”
史蒂夫站起来向后转身,“当然……我明白。还有最后一件事。如果你打心眼儿里不相信我,为什么还要卷进来?干吗不干脆把我卖了?”
乔迪耸耸肩,“可能是因为跟敢于打破规则的人一起做事会更刺激吧。”她干笑了一声,“很蠢,对吧?如果不是因为我还有一点用处,你才懒得理我呢。尤其是现在,我只有半个脸是好的。”
“不是这样的,”史蒂夫失声叫道,“我老早以前就跟你说过,我在乎你。”
乔迪用锐利的目光斜着剜了他一眼,笑了笑,“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布里克曼?当然,知不知道都无关紧要,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依我看来,在你整个一生中,你压根儿就不会真正在乎任何人。”
史蒂夫看着她越走越远,感觉胸腔像冰冷的洞穴一样空空荡荡。她错了!他这样告诉自己。他想起了堂娜·梦露·鲁德奎斯特,他在飞行学院的同学,也是他的竞争对手;后来,一支箭射进她的脊柱,她全身无法动弹,还请求他帮忙结束自己的生命。当初毕业典礼过后他们打完炮,她也曾经说过跟今天乔迪说的类似的话。可是她也曲解他了。她们都错了。错了!
乔迪并不是因为女性的虚荣心才自嘲容颜上的缺陷的,她已经根本不在乎了。每一个寻道民在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反复灌输了身体要健康完美的理念。他们有可能存在身材、体格以及容貌上的不同,但总地来看,所有的人都仿佛是从同一条装配线上走下来的——既不会有矮侏儒,也不会有傻大个。每一个人都头脑清晰,身强力壮,身材匀称,无比健康。而像史蒂夫的护父杰克老爹这样的英雄人物,虽然现在不得不坐在轮椅里接受大家的敬意,但那是因为他身体的里里外外都受到了辐射的侵害,而且最终他将因此荣耀地死去。先天性的残缺是不存在的。从生命学院的生育室里出来的婴儿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任何畸形或头脑受损的情况,而且众所周知的是,不管是在地下世界遭遇过意外事故的寻道民,还是在执行地表任务中不幸致残或被毁容的寻道民,即便后来接受了外科手术,也从没有谁恢复过健康。
 
经由通常的那种间接途径,用火箭来为飞马提供动力的提议呈递到了源大人面前。两天之后,卡迪拉克收到秘密传唤,要他前去面见领主。这将是他们之间的第五次会面。跟前几次一样,卡迪拉克被塞进一顶关得严严实实的轿子送进波士顿的宫殿,然后又被引导着从后门进入一间专为秘密接见而准备的小房间。
卡迪拉克早先已进入过铁大师的头脑,从获得的信息中,他知道自己与领主的这种关系是前所未有的,而且很可能今后也不会再有。奴隶与领主之间面对面地单独会见,这是不可想象的;而这种隐秘的会见对规避繁文缛节来说,无疑是最简便的方式。在卡迪拉克看来,源清盛既然肯如此煞费苦心地安排他前来相见,这本身就是他获得尊重的一个体现。他对“身份地位”有着强烈的渴望,但他绝对想不到,这种尊重有一个有效期;而且铁大师这么做,仅仅是出于战术上的需要而已。
借助史蒂夫帮他准备的详细图纸,卡迪拉克阐述了他的计划。源清盛坐在两个最亲密的顾问之间,认真地倾听着,他的基础语掌握得相当不错。当领主用日本语同顾问商量这个提议时,卡迪拉克弯腰等待着。源氏并不知道,卡迪拉克一到尼桑,就悄悄学会了日本语,他能听懂他们讲的每一句话。
等三个铁大师商谈完之后,其中的一个顾问告诉“布里克曼”,他的提议被采纳了,必需的许可证很快就会发给他,而他所要求的原料也会很快运到鹭池。接着,该顾问又说,源大人希望他能即刻着手开展这项工作,一刻也不要耽误。
卡迪拉克深深地弯下腰,谦恭地表达了他深深的感激之情——在内心深处,他把感激送给了伟大的天母摩城。
 
有六个寻道民被挑选出来,参与这项“动力设备”的筹建事宜。等原料一到,卡迪拉克和史蒂夫就在这六个人的帮助下着手开展工作。这六个人虽说都是卡迪拉克亲自挑选出来的,可他却不知道,其实史蒂夫早就在暗地里做了手脚,以保证乔迪和凯尔索能被挑中。他事先已经将固态火箭的基本原理告诉了乔迪,再由乔迪转告给凯尔索。这样等卡迪拉克将他手下的工作人员集中起来,问有谁了解火箭推进系统,哪怕只是一点点时,两人就举起手,无比自信地步出了队列。
研制中,只要他们遇到不能当场解决的任何难题,不管在什么时间,史蒂夫都会答应要在晚上好好想想。然后第二天一大早,他一准会找到解决办法。每次史蒂夫一有新的信息,卡迪拉克总能很快就吸收掉,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史蒂夫总是有办法比他快上一步。
答案很简单。卡迪拉克确实有能力接触到史蒂夫脑中的特定部分,但他没办法读到他的心理活动。和对铁大师所做的一样,他所能探寻到的区域都与后天获得的信息有关:如专业教育和培训、语言技能、行为模式、社会风俗,以及史蒂夫遇到过的人的有关情况——但却不知道史蒂夫对这些信息作何感想。
自从史蒂夫同情报队保持经常联络后,卡尔斯托姆就派了一架高空信号飞机,每天都在晚上22时与午夜之间飞临鹭池上空。
在自己的小木屋里吃东西的时候,史蒂夫可以向情报队发送一连串的问题。而每每此时,卡迪拉克却照例在灌了一通清酒后睡得跟死了一样。一旦收到史蒂夫的信息,飞行员会发出一条确认指令:“稍等/即刻回复”,然后自动将史蒂夫的询问内容高速转发到里约劳伯,也就是情报队位于休斯顿/大中央的总部。总部收到后,会将信息直接输进哥伦布主电脑里。几秒钟之后,所需的答案即会从正在高空中盘旋的飞机天线上发出去,直接进入史蒂夫匕首里的存储器。
同时,同样的答复信息会同步送至卡尔斯托姆专用的视频通信网络中。不管他身处何地,离他最近的显示屏上都会有信号闪动,表明有新信息到了。这么做是为了能让他即时了解事情的进展情况。卡尔斯托姆无需知道史蒂夫提出的问题,而且答案在发给史蒂夫之前,他也无需审查。因为哥伦布主电脑里储存的海量记忆中包含有上至第一家族、下至最低等平民的所有访问记录。它非常清楚8902史·罗·布里克曼可以访问的信息区域和权限。
然而,史蒂夫却依然对空中连接一无所知,所以他总是对这种迅速而有效的服务表示惊诧。不过这也及时提醒了他第一家族所拥有的超常能力。谁也没办法从他们手里逃脱。不管你跑多远,他们总有办法追到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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