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任斯卡亚停尸房，莫斯科
周五晚上是莫斯科警察局停尸房的高峰时刻。但在任斯卡亚，城市最老的停尸房里，如果你熟悉这里的环境的话，就会发现安静得有些诡异。不过蒂莫法耶夫并不熟悉这里的环境。
一个卫兵面色紧张，穿着白色大褂、围裙和胶底鞋，一路来到地下室。这里倒没有什么死亡的味道，只有不明的化学品味道，没有人气。走廊两边的砖墙上漆着绿色的油漆，多年来不小心或者喝多了的工人推轮床的时候把油漆磕碰下来不少。没时间为部长的来访准备一间会面室。窗户上挂着碎布窗帘，可以从窗帘之间看到尸体以确认身份，那些尸体都挂着，像是一排待洗的衣服。蒂莫法耶夫摇了摇头，就像他以前发现莫斯科的什么地方像第三世界国家时候一样的表情。
“您可以坐下，长官。”一名接待人员说道。这个人不像一般停尸房的工作人员那样表情空洞。他似乎很热情。
“什么意思？我看上去像个哭天喊地的家属吗？”蒂莫法耶夫一只手抖着窗帘，“我没事的。”
窗帘被拽了回去。观察窗后面是个推车，躺着一具苍白的尸体。只有脑袋和肩膀露了出来：剩下的部分都在被单下面——勉强能够看见。有一块石膏露出一角，是医生在完成尸检之后用来封口的。
脸上没有任何颜色，眼睛闭着，脸稍微朝窗户偏过来，以便鉴定。
蒂莫法耶夫盯着尸体，眼睛眯起来。
“我需要近点看。”
接待员向上一步，因为靴子太大，行动非常不便。
“对不起，长官，这不行。”
蒂莫法耶夫把他推到一边，抓住隔开观察点和尸体展示区之间的门把手。门被锁上了。
“打开，现在！”
接待员按照他说的话办了，退到后面去。他已经做了收受红包后该做的事情。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走人。蒂莫法耶夫大步走向尸体，仔细瞪着，面无表情。
迪马听到蒂莫法耶夫说话的时候，刚刚停止发抖。他克服了发抖的冲动，让他自己的身体保持完全静止，好像回到当年在特战队的时候被扔到冰湖里面，或者作为新兵在冰天雪地里一丝不挂地与其他新兵格斗以供疯子教官们取乐的状态。他命令自己的神经不要再传回冰冷的感觉，命令肌肉服从。尽管如此，他还是感觉到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这可能就会泄露真实情况。蒂莫法耶夫的呼吸很温暖，而且还有咖啡和酒精的味道。他的须后水混杂着消毒剂的味道，在太平间的空气中特别让人恶心。他的呼吸变得很急促，听起来就像是蔑视的哼声。他把床单揭起来，要看那块石膏。
这时迪马睁开了眼睛。
蒂莫法耶夫向后一跳，冲到停在另外一边的仪器手推车旁边，摸索自己的手枪。但迪马早已跳起身，像铁钳一样抓住蒂莫法耶夫的伯莱塔手枪。
“你没想到我会回到莫斯科，对吧？”
“我没指望你做任何事情。你已经过了保质期了，马雅可夫斯基。就像你可怜的前老板一样。”
蒂莫法耶夫的眼睛直逼视着他，似乎一点不担心迪马扣着他的手腕。如果迪马想杀了他，现在就已经下手了。但迪马过来是要情报的。不过，复仇之心还是逐渐占了上风。
不过迪马突然感觉到一股超人般的力量。蒂莫法耶夫的胳膊挣脱了他的手，狠狠一脚踢向他赤裸的腹股沟。迪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蜷缩在地上。痛苦的呻吟迸发出来，他什么也想不了，只能咒骂自己不应该想出这么荒谬的办法。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过去的几天，你在伊朗乱跑，追杀你的猎物，疲劳了没有水，没有吃的。你高估自己了。就像那些2D漫画书中的超级英雄，都是这副德行。现在你就要付出代价。”
虽然迪马淡淡的忧伤，但他可以感觉到蒂莫法耶夫准备让他滚蛋。迪马不得不推迟他的行动。
“所罗门会让俄罗斯非常不受欢迎。美国人已经知道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哪儿来的。”
“你的情报既不准确，也过时了，”蒂莫法耶夫说道，“美国人抓住了一个人，他对他们说了你的事情，而且他们已经通过有用的信息得出扎实的结论。实际上你的莽撞已经为所罗门提供了非常好的掩护。”
“现在你要告诉我你希望他大摇大摆地走开吗？”
迪马不仅身体很疼，整个世界观也在崩塌。是不是没有任何事情是可靠的？
“你还是不明白，对吧，马雅可夫斯基。这个世界滚滚向前。地缘政治的坚冰正在融化，实力和影响力的地质版块正在漂移。美国和西方正大行其道。他们的日子过得太好了，持续不了多长时间。新的力量准备抢占自己的位置——而且正在抢占位置，甚至我说话的时候也在抢占。而我们这些拥有想象力，能够看清潮流的人不会让这个趋势被几只无力短视——还很虚弱——的老恐龙所阻挡，他们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完蛋。你已经要灭绝了，迪马，放弃吧。”
迪马想集中精力听蒂莫法耶夫在说些什么。他告诉自己蒂莫法耶夫这套夸夸其谈有助于他从疼痛中准备做下一个动作，而且不那么疼。他躺在冰封的地板上，一丝不挂，没有武器，他的头撞在推车的轮子上。
“帕廖夫已经提醒我要警告你。他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下来。我本来指望你自己玩砸了——可是似乎你一直做得很好。”
蒂莫法耶夫大步流星。迪马最好的期望就是他突然不再集中精力，虽然他肯定不是那种会突然走神的人。
“你当时是不是希望从我这里榨出一些那个巴黎孤儿的情报？”
迪马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这样会使他感觉很有身份，但是他的沉默本身已说明了一切。他不能忍受蒂莫法耶夫谈起他的儿子时的轻蔑表情，感觉心目中的平衡已经偏向复仇。
“好吧，我现在没有，从来也没有这方面的情报。我希望我部里的什么奴才能给我一个姓名和住址，但我们不像社会主义国家那样，我们是有强迫症的无所事事。这只会阻塞服务器。而且，如果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发现自己的老爸是个失败的苏维埃特工，他会怎么做？他可能根本没有预料如此，是吧？如果我是你，我就会离开这个孩子，让他平静地去过自己的生活。”
迪马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抓住推车的一只腿，几乎抓下盖着的被单。他终于还是抓住了架子的一条边。
“继续吧，你站起来。你的故事太悲剧了，我甚至可怜你，要把你送到最后一个残存的古拉格去。你会喜欢那里的。那儿躺着的一排都是你们这一拨人。你们可以一边吃炸洋葱一边回忆美好的旧苏维埃时代，因为你们那个时候还年轻。”
迪马想，我们这一拨人？他们两个人的年龄差距根本就不大。但是他们身处两个世界，至少迪马有些道德感，有些正义感。他面前这个人穿着西装，却只是个大声号叫新世界秩序的陈腐机器人，他不信仰任何事情，除了自己之外不忠于任何事业。
他把手掌伸平放在推车上，摸到了手掌下的工具。不干不行。但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又是一阵新的疼痛席卷他的双腿。他滑到地上，身体蜷曲，手握着他从推车上抓下来的工具，希望蒂莫法耶夫没有注意到。
蒂莫法耶夫在说些什么，他只有很模糊的印象。显然这个过度压抑的人准备直抒胸臆，长篇大论。迪马的注意力全在蒂莫法耶夫站着的地方，他从现在的地方过去要花多长时间，他蜷着身体靠在手推车上，向着蒂莫法耶夫冲过去，是否足够。显然蒂莫法耶夫的反应很快。不管他的瞄准准头如何，迪马都要冒这个险。
他的策略的第一部分是突然踢开轮床，这样蒂莫法耶夫的注意力会稍微引开一下——足够他扑上去。
蒂莫法耶夫的伯莱塔第一枪几乎同时响起——但是在这之前，迪马已经站稳身体，从他蹲着的地方跳了起来，扫开轮床，把蒂莫法耶夫按到墙上，又是三枪，击中了天花板。他的对手就位的时候，迪马把剪刀戳进了他拿枪的手，伯莱塔手枪打着转掉到了地上。
迪马把他压在墙上。
“你有没有突然想起一些以前没有想过会想起的情报？要不要再想想？”
剪刀扎进了蒂莫法耶夫的手掌肌肉，迪马把剪刀抽出来，又扎进他的手腕，切断了挠骨动脉，剪刀和手腕上全是血。蒂莫法耶夫的眼睛因为震惊而凸起，大便的味道切断了须后水和消毒液的气味——他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就像所有欺软怕硬的家伙一样，在嚣张之下，其实很脆弱。
“我……我……可以帮忙……”
“我们都知道这不会发生。现在是最后的机会：想起来什么事情没有？”
蒂莫法耶夫聚集起最后的力量，推开迪马。他倒在地上的时候，蒂莫法耶夫用那支完好无损的左手捡起枪，瞄准迪马。迪马左手仍然握着剪刀。他用尽全力，突刺过去，剪刀的尖头扎进了蒂莫法耶夫的右眼。他把剪刀都捅了进去，捅了又捅，捅入到他的头盖骨里……
他冲进一辆刚刚放下貌似是第一次约会的情侣的出租车，那个女孩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满身血污和冷雨，还挥舞着手枪，女孩紧紧抓住包包，就像一条疯狗抓住自己的骨头，眼睛移开，甚至连晚上繁忙的交通都因为她停了下来。
“这是五百现金！别伤害我！”
迪马注意到，那个男友没有上前护住女孩。他想，这是第一次约会，估计也是最后一次。他把手伸进包包里，抽出一包纸巾，推开目瞪口呆的男朋友，轰走出租车司机，自己把车开走。
这是一辆老式伏尔加，和所有的伏尔加一样，刹车超烂。雨刷器也不怎么管用了，在前风挡玻璃上慢慢刮擦，留下一层水雾，就像外面的寒雨一样模糊。
他把车拐到反方向的车道，引起现在追踪他的那些警车的注意，然后一个打转回到左边，想要伪装自己，在其他出租车中藏身，但那些车子跑得不够快。他向右开去，发现自己离帕弗列特斯基地铁站很近，但一辆警车截断了他的退路。他挂进倒车挡，向后退了一米，然后堵住了警车，这时警车上面出来两个人。然后他加速冲到来时的路上，穿进两栋办公楼中间。两个醉鬼在抱着个瓶子喝酒。他在他们身边停下，把其中一个人打倒。
“你的衣服给我——你可以把这辆出租车开走了。”
迪马遇到这么合算的买卖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所以他扒下那人湿透的外套。衣服还能穿。
“有现金吗？”
“什么？我们他妈的是乞丐。”
“我把出租车给你。”
迪马挥了挥手枪，他们俩给了五十卢布。
“就这么多了，你就在街上了。你可以用这个找个屋顶。”
他们厌恶地看着迪马。迪马沿着小巷一路走下去，穿过几条街，躲开雨水旋涡和狗屎，然后消失在地铁站。
“你的鞋子在哪儿？”个子大一些的人问道。
“他正在等我，”迪马又一次拼写了自己的名字，“我就和他说说话。见他妈的鬼，我救了他女儿的命。”
保镖们商量了一下，拿起电话，叫来了第三个人。这三个人又笨又没用，迪马可以秒杀他们。但他是来求他们老板帮忙的，所以他觉得还是不要动手为妙。
最终那个私人电梯在他们身后停下。
“你可以上去了，”第三名保镖说道，“把枪放下。”
“什么都行。”
迪马把枪扔给他，他只是刚刚接住。
迪马在45层出了电梯，布尔加诺夫出现了，像滚筒一样向他走过来，一只手拿着雪茄，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公寓里散发着香奈儿19号和金钱的味道。
“迪马！我的天啊，他们把你怎么了？”
他闻了闻外套的味道，停了下来。
“老天，你赶快去洗个澡，好吧？你不能带着这样的味道就上我的飞机。”
金钱的味道肯定是布尔加诺夫发出来的，但香奈儿的味道……奥莫洛娃坐在一个白色的沙发上，头顶上是一幅毕加索的小型画作，她的表情又好气又好笑。他走上前去。但她却远远躲开——
他从淋浴中出来的时候，发现一件印有英超利物浦队队徽的睡袍，这是布尔加诺夫刚买下来的球队。迪马穿上睡袍，给奥莫洛娃讲了刚发生的事情，奥莫洛娃在不断看表。
“什么——你回到了莫斯科不到七个小时。你简直把情报机构给翻过来了。”
他举起手表示投降：“我知道：这有点疯狂。”
“感谢我的帮助？别提这事。”
“当然，这些要不是你的话，都不会发生。你能亲亲我吗？”
“我已经不干这个了。”
“你不准备帮忙？”
“迪马，他们甚至不会让我回到那栋楼里面。”
一个男管家出现了，给奥莫洛娃带来一瓶波旁葡萄酒，给迪马带来一杯健怡可乐。一分钟之前你还光着屁股在街上逃命，一分钟后你就站在45层楼的丝质地毯上。生活多么奇怪。他举起杯子敬他们两个，还有毕加索。
奥莫洛娃大饮一口，跷起了二郎腿。
“再来一次。”迪马说道。
“去你妈的。这是你的东西。”她打开包包，把他保险箱里面的东西都掏了出来。
“你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
“总有人不得不如此。”
他快速检查了一下现金，捡起护照。
“啊，你好，老友们。”
“我联系上了你在巴黎的人，罗辛。他已经查验了交易所所有的员工，内务和安全人员，都没问题。”
“他应该检查所有的维护人员，包括暖气、水管维修工等等。那栋楼的规模那么大，而且很古老了，可能需要一个军的人才能让它运转下去。电脑怎么样？他们一定有一大圈信息系统维护人员连轴转。”
奥莫洛娃打开笔记本电脑。“我们需要知道那里的眼线是否看到所罗门近期去过巴黎。有可能他去那里侦察一番，或者在那里建立起自己的小队。他不会从零开始。这个人非常小心。如果他只在那里待了几天的话，他一定会选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开始运作。我的猜测是，他不会停留在一个不熟悉而需要时常查验的地方，或者不得不时时留心身后发生什么事情的地方。”
迪马点了点头：“是啊，但我们也不能就这样假定。我们不能假定任何事情。他可以假扮成基金经理、原油交易员或者衍生品交易员，从前门堂而皇之地进去。无论他假扮成黎巴嫩人、美国人、还是以色列人，都可以以假乱真。”
奥莫洛娃笑了：“比你还厉害？”
突然之间，他希望奥莫洛娃和他一起去。不过，与这个愿望同样重要的是，这个任务中有一个他不想去解释的地方。他要回到一个生命中曾以为自己可以放下的地方。而且，在他的部分意识中，他已经将这个愿望一笔勾销，因为他觉得没有希望。只有四个人帮助，就要在一个大都会找到一个人和一个炸弹……可能现在只有三个人能帮忙了。
奥莫洛娃叹了口气，好像读懂了他的心思。
“而且你还没有从官方的通缉名单中正式除名。蒂莫法耶夫不会批准的，除非……”她的声音黯淡下来，“现在全欧洲的安全特工都接到一见到你就立即射杀的指令。”她拿着一张打印纸。“‘独联体不会，重复一遍，不会对目标没能活着逃脱逮捕提出抗议。’说得漂亮，对吧？”
迪马耸了耸肩。他本来也没指望军情总局就放过他。
“美国人怎么说的？”
“啊，想要知道其他的坏消息？”
“说吧。”
“郎利的中情局放风说一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因为在伊朗谋杀一名上司而被逮捕……”
迪马面部在抽搐：“继续说。”
“他们根本不想让人知道当时那儿还有个俄国人。说了的话，这只会让他们的处境更加尴尬。但是我们在那里的备用消息渠道说那名囚犯已经证实，宣称说俄罗斯安全服务人员迪马是欧洲大陆的潜在安全威胁。”
他摇了摇头：“那个可怜的家伙已经无路可退。”
“他为什么不说是你把他的上司打死了？”布尔加诺夫说道。
“他有个很可怕的选择——或者否认我的存在，忘记我告诉他的关于所罗门的事情，或者推得一干二净。他可以自救的。”
“这种诚实，这种自私……”他的声音暗淡下来，布尔加诺夫迷惑了。
奥莫洛娃皱着眉头，在想：“你和他一起待了多长时间，一个小时？”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你了解一个人。如果他知道我在外面，很好。要不然你还能干什么。”
他看着窗户外面。他可以看见新莫斯科的灯光一路闪耀，直到地平线。
“他救了我的命，所以我一定要搞定这件事情。我不能失败。”
布莱克本不知道他回到美国之后会是什么感觉。他从一架没有窗户的飞机上被押送到一辆没有窗户的卡车上，只是在转运的间隙看到这是安德鲁斯空军基地。他在楼梯上看到宽阔的跑道。只有在机场才能看到那些奇形怪状的车辆，一面美国国旗无精打采地挂在潮湿的空气中。一个做地勤的女人不知道他是谁，朝他微笑了一下，就像一个漂亮女孩对帅哥的微笑。他的喉头好像被什么哽住了。以后还会有其他女人像这样看着他么？
他在一辆封闭的厢式囚车里面待了七个小时，才被转送到唐纳德森堡。座位下面有个马桶，所以他不用出去就能方便。门上有个邮箱，开过一两次，一只手送进来好时巧克力棒和一瓶水。车子上有个窗户，不过已经被油漆涂上，他只能看到一点点外面的天空和树木，感到极为绝望。
一到唐纳德森堡，他就被押往宪兵处，来到一个会谈室。他的律师施瓦布个子不高，留着小胡子，戴着黑框眼镜，坐在一张小金属桌后面，低着头看一摞厚厚的文件。他摘下眼镜，站了起来。
“我是施瓦布，你的律师。”
他伸过来的手又冷又瘦，但毕竟是只手。好长时间没人和他握手了。
他的嘴巴抽动一番，挤出一丝小心的笑容。他并拢手指，朝文件倾过去。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耳语。
“现在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所以你越相信我，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就越多。”
布莱克本没有回答。他不喜欢相信别人。他都已经说过了——他忘了说过三次还是四次——对各种各样的人，有半数的人他根本不知道名字和职位。因为飞行，他睡眼蒙眬，时差也没倒过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施瓦布。
“你到底做什么？”
施瓦布看上去很无奈。“我的意思是，你不为我辩护的时候。”
施瓦布的嘴角扭曲了。他用食指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
“我为那些无法辩护的人提供辩护。总有人要做这个工作。”
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个玩笑，不过布莱克本不吃这个玩笑，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幽默感。然后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施瓦布扔出了炸弹。
“想和你的母亲谈谈吗？”
“你好，宝贝儿。”
她的声音又清晰又坚强，好像已经练习了很多天这么说话——可能确实也是如此。
“我知道你只有两分钟的时间，但我想要让你知道我和你父亲都非常非常爱你，我们相信你——无论是什么事情，OK？”
“妈妈？”
“亲爱的？”
自从儿子被监禁以来，她第一次听到儿子的声音，哽咽了。
“爸爸在吗？”
“当然，亲爱的，他就在这里，我把电话给他。”
布莱克本能听到电话被交给另外一个人。他们急声商量了一下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父亲清了清喉咙。
“好的，孩子，现在至少你不会在那里被打死。”
布莱克本的声音中充满焦虑。“爸爸，”他说道，“我明白了。”
他父亲的声音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因为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布莱克本继续说，因为没有太多时间。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正是这件事情一直支持着我，在过去的几——我理解你在越南的经历了。我现在理解了。”
那边停了一下，他能听到那边低声交谈了几句，但听不清在说什么。
“对不起，儿子：恐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所经历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入伍——为了了解你当初的样子。”
电话那边的沉寂说明了一切。
布莱克本想不起有什么其他要说的。压在他精神上的重担似乎更沉重了。他把电话交还给了施瓦布，他显得很迷惑。
“OK……你完事了？”
布莱克本点了点头。他想象过很长时间，他想要了解父亲的敏感——两个男人第一次面对面看着对方。但现在他父亲想的唯一问题是——我的儿子是个凶手吗？
施瓦布把话筒放回到座机上，然后把他的大箱子放到桌上，拿出一大叠灰黑色的文件。
这么短的时间里是怎么攒出这么一大堆文件的？
“让我们开始吧。”
“什么事情？”
施瓦布看着自己的新客户。他想，我们就此开始。
“我觉得我已经把发生的事情的每一点都说过了。我有罪，我现在和死了也差不多。”布莱克本低下头，直到脑袋碰到桌子。
十点半稍过，他们就乘坐布尔加诺夫的劳斯莱斯前往莫斯科多莫杰多沃国际机场。迪马像条蚕一样卧在后座上，在想车里这么安静到底是因为防弹玻璃还是因为他的听力被枪声震坏了。柯罗尔坐在前排，旁边是司机，看着仪表板上的每个指针和表盘，掩饰不住地开心。迪马和奥莫洛娃身后是布尔加诺夫本人。
他在最后一分钟才加入这个小组。迪马是个被作出标记的人。外面已经发出通缉令。见面就可以射杀。为了在国际通缉令在身的情况下离开莫斯科前往巴黎，唯一的可能是借助他的影响力——还有私人客机。他点燃一支雪茄，鼻孔喷出两道烟，眼睛闪着激动的光芒。既然布尔加诺夫现在不是克里姆林宫当权者的朋友，迪马知道他推开了一道打开的门。但是布尔加诺夫总有自己的价格。他们上车的时候告诉了迪马他的要价。
“这个事情由我全程陪同，OK？要不然我们就不成交。”
“当然。”迪马撒谎道。
奥莫洛娃像斯芬克斯一样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说，让这个家伙和你玩警察抓小偷这一套？你一定不是认真的，迪马报之以漠不关心的皱眉，意思是别抓狂：我当然不会。他不知道怎么去阻止他，但感觉他们在巴黎出现的时候一定有个办法把背上的布尔加诺夫甩掉。毕竟，他受到的训练就是如何对付突如其来的事情。
也许是奥莫洛娃在场让布尔加诺夫的心情更加不错。他喋喋不休。“你知道我们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麻烦吗？每个人都可以因为从哪儿偷了什么东西而被游街。”他又吐了一口雪茄烟，劳斯莱斯里面又烟雾缭绕，“这是事实。我现在拥有比梦想要多得多的财富，但我知道如果我有一天惹恼了克里姆林宫，全世界的防弹玻璃也无法阻止我被扔进大牢。所以我必须有些能拿得住他们的东西，这样他们就不会管我。”
他赞许地看着奥莫洛娃。
“我说的没错吧，卡提娅？”
迪马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没有希望。她向布尔加诺夫展示出最美的微笑。如果有人能说服他留在莫斯科的话，那就是奥莫洛娃了。但布尔加诺夫热爱享受每一秒钟。
“你知道吗，我嫉妒你，迪马。”
迪马想，这很荒谬。也许他在她面前炫耀。
“你干了这些事情。你根本不在乎钱。有钱是个负担。钱不能让你置身事外。就像个婴儿，需要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看护。你——你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你是自由的。”
迪马决定不理会他。他现在在想太多事情。所罗门占据了他越来越多的思维。在周一过去之前，所有他们的问题和失望都会在难以想象的大灾难前不值一提——而且他在巴黎再也找不到那个人。
他脑子里还有一件事情：布莱克本。他为了拯救迪马的生命付出太多代价。他稍微朝奥莫洛娃靠了靠。“你觉得那条消息可靠吗？”
奥莫洛娃叹了口气。
“我不能保证。很久没有人用那个渠道了。我们只能希望。”
劳斯莱斯穿过机场VIP门，布尔加诺夫的私人喷气机正等在那里。
乔治·雅各布斯在基地工作的时间比其他人能记起的时间都要长。实际上他是唐纳德森堡工作时间最长的平民员工。他十六岁就在这里了，现在他已经五十八。他努力工作，不去招惹麻烦，永远帮助他人。“没有什么工作是太卑微的，我来。”这句话就是他面对任何要求时候的口头禅。他永远乐意，永远积极，工作的时候嘴上总在想着歌曲，通常是经典老歌。他对歌手科尔·波特的生平了解得清清楚楚，巴迪·霍利和辛纳特拉的歌曲他也都会唱。
他一般照料花园，除非上级要求他去房子里面干活。所以他自己又成了清洁工。因为他实在太好用，所以他们擢升他为维护人员。自此以后，他就在整个基地里面行走，安装窗户把手，更换翘起来的地面瓷砖，清洗空调纱窗上的灰尘。他干活总是不声不响，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甚至注意不到他在那儿。甚至让他干活的那个人，他也只知道叫“哈尔表哥”。
他在整个职业生涯做的事情无足轻重，但可以看什么进来了，什么出去了。飞机，装备。他是各种运输的大百科全书。他在五十米外看到一辆悍马就可以报出底盘号，直到最后两位。他可以区分出西雅图制造的C-130和密苏里制造的C-130。谁想弄明白这些玩意呢？他从来不问。别问，只做。你的工作就是这样。乔治干活干得这么好的原因就是：他从来不问，他只是干活而已。
所以“哈尔表哥”上次叫他在墨西哥美女45号房见面的时候，他还没有为即将发生的事情作好准备。
“有些事情不太一样了，”哈尔说道，“你准备好了吗？”
“你了解我的。”乔治一边说一边嚼一个焦糖苹果肉馅卷饼，这是他最喜欢的食物。
“有个人在围栏里面，你进去过吗？”
“当然进去过，不过我看不见他。他被单独监禁。”
“你经过他的牢房？”
“当然。”
“在走道里面碰上过什么人吗？”
“有时候会。”
“他们对你特别注意吗？”
“没有。”
“你喜欢唱歌，对吧？”
哈尔说这些的时候，他直起鸡皮疙瘩，因为他们竟然对他了解这么多。
“我当然喜欢唱歌。”如果哈尔再问，他就把自己最喜欢的十首歌曲都说出去。
“你要唱一首新歌。”
然后哈尔告诉了他歌词。
而哼唱歌曲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截然不同，他觉得是脑子里的另外一个声音——嗒嘀嗒嘀嗒，嗒嘀嗒嘀嗒，一个老年人的声音，让他想起了祖父，还有刮擦的声音——然后是梯子的声音——一个四脚梯，嗒嘀嗒嘀嗒，嗒嘀嗒嘀嗒，然后是几句歌词。
我飞向巴黎，我遵守了我的诺言。我明天就到嗒嘀嗒。不要，重复一遍，不要失望。
乔治对这首歌曲没有想太多。四月的巴黎，现在正是唱这首歌的时候。但是他在唱，好像他被告知就要在清扫走廊天花板上的空调管道的时候这么唱。他不知道清扫干净了没有，因为他知道一旦擦过一次，再过多少年都不会再碰空调管道——他的其他工作也差不多这样无休无止。但这正是哈尔需要的。这就是他再来一次的理由。他擦完的时候已经过了时点，所以他告诉站点经理他会努力在周末多擦一些。
布尔加诺夫的喷气机穿过浓密的黑云下降到巴黎上空的时候，已是半夜两点钟。喷气机在查尔斯·戴高乐国际机场二号跑道着陆的时候，云已经散去。飞行员扳动制动杆，飞机停了下来。
机场VIP组撑着伞迎接他们，护送他们到VIP沙发。如果你和布尔加诺夫一起出行，那你全程都是VIP。迪马迈上巴黎土地的第一刻起，他的心跳立即提升了一挡。现在时间真的很紧了。他和柯罗尔都穿着合身的雨果波士西服，都是从布尔加诺夫在莫斯科的保镖人员那里借出来的。迪马的西服比柯罗尔的更加合身一些。柯罗尔的西服裤子短了一些，而他大踏步地向前走，让他看上去更像是黑社会中早熟的少年。
他们已经准备好伊朗护照——没有时间准备新的，但由于布尔加诺夫的影响力，法国移民局的官员还是像老朋友一样欢迎了他。他们甚至没有被要求取下墨镜。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们会亲吻我们的面颊。”柯罗尔说道。
“别太习惯被亲吻面颊。”迪马说道。
“不需要这么大声。”柯罗尔咒骂道。
在巴黎，迪马一路上一言不发。他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雨夜。记忆如洪水般涌来，当然还混杂着对生活的期待。现在赌注太大，他失败不起。照片，帕廖夫对他的挑逗。没有名字——只有他儿子工作的地方。最残酷也是最讽刺的是，那也是所罗门的目标。
布尔加诺夫的公寓离香榭丽舍大道很近。劳斯莱斯停了下来，迪马看见了布尔加诺夫的家。
路边停着一辆雷诺Espace汽车，后视镜折叠起来，装着毛玻璃，没有轮毂。罗辛似乎也有“危险——侦察”的模版印在脑子里。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布尔加诺夫说道，搓着手掌。
“我们先和本地毒贩子联系上，你们先休息一下。”
布尔加诺夫看上去有些失望，但考虑到现在很晚，天气又糟糕，似乎这也不是一个很糟的选择。
“那儿有个键盘，他指了指，如果你改变主意，想要换个更舒服的地方，就敲7474。”
“他以为我们来干什么，周末度假？”柯罗尔低声说道。
布尔加诺夫消失在楼房之后，Espace的侧门打开了。罗辛跳了出来，拥抱了老朋友，亲吻他两边的面颊。
“好久不见。”
“你在电话里不是这么说的。”
迪马有十年没有见他了，罗辛却似乎老了二十岁。他大概胖了快三十斤。他的法国-阿尔及利亚混血脸庞有些黑，现在还多了些皱纹，但灵活的眼睛却显示他没有丧失对游戏的兴趣。
“来我办公室吧，我有些好玩的东西要给你看。”
Espace车子里面有股咖啡、咖喱、香烟灰和霉菌的味道。
“看看你们现在的状态，首先我要说我极为小心。自然，我们之前的联系会让我的调查不那么公正。”
迪马感觉到了与罗辛打交道的时候永远都有的不耐烦劲儿。
“有话直说，OK？”
“有些非常显著的进展，但是我必须要先警告你——这个任务极为危险。”
“我想我早就知道了。”迪马说道。
“你的对手非常狡猾，你一定知道的。就你所知，我有最好的渠道去查看法国国外安全局、国内情报总局、国防保卫安全局的文件。”
迪马示意他说下去。
“所有他们关于他的资料都被抹掉了。”
罗辛点了点头，摇了摇手指。
“事实上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有过他的记录。他极为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的踪迹。不过！”罗辛的眼睛亮了，“法国安全信息系统服务中心，”他停了一下，让自己喘上气来，“他们给了我一个链接，指向一个北非极端组织，也就是黑色力量，他曾经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克里希区成功渗透进去……”
“这个地方在巴黎很不错。”迪马想起来了：糟糕的无名塔楼，居住条件极差，墙上都是涂鸦和卫星锅。没有白人面孔。
罗辛点了点头，他的嘴垂下来，一股咖喱味直冲鼻子。
“最糟糕的房子——2005年夏天的时候着了火，基本上烧光了。这倒不是什么坏消息，因为萨科奇把那里推平了。”他打开笔记本，“所以我们对附近街区做了点侦察工作，调查现在依然活跃的组织。”他按了一下键盘，就好像一个钢琴家在演奏会开始时候按钢琴。“嗯，瞧瞧！”
迪马看着屏幕：是所罗门。就像他记忆中一样，就像美国海军陆战队中士亨利·布莱克本对他说的一样。个子很高，眉毛很粗，高颧骨，黑暗而空洞的眼睛，很难确定年龄和国籍。能完美转变成恐怖分子的二十一世纪三面间谍。他感觉自己脉动加速，胸口肌肉收紧。
“就是他。”
他把笔记本电脑转向柯罗尔，柯罗尔歪着脑袋凑近屏幕。罗辛往后拽了拽电脑，他看起来更轻松一些。
“还有更多。”
罗辛慢慢展示了几张其他三个人在同一个街区出入的照片。
“伯纳德，斯科，拉蒙。他们似乎没有姓氏。他们都在文件上。”
“我对斯科最有兴趣。”柯罗尔说道，看着三个人中最大最丑的那个。
“什么时候拍的？”
“昨天。”
“太棒了，你有记录？”
罗辛打开另外一个窗口，读出时间。
“所罗门——三点半的时候进去，离其他三个人来之后不久。相信他们都住在一个九层公寓。所罗门八点钟才走，我们跟着他到了一个圣马赛林贝特洛的小旅馆，离这个公寓大概四公里。他登记的名字是扎伊德·特拉霍里，很好的阿尔及利亚名字。但一个小时之后他又回到了公寓，我敢说他现在还在那儿。”
罗辛在继续说之前得意地笑了一下。
迪马想，还是有人热爱自己的工作的。
“现在最有意思的地方来了。一个叫货通公司的航空货运公司的雪铁龙厢式车在昨天晚上九点半给他们送了货。我要说，这不是上街的好时候。斯科和拉蒙把一个小冰箱大小的箱子搬进了公寓楼。”
迪马看着柯罗尔。“天啊，他们是用货运飞机运过来的。”
柯罗尔缓缓出了口气。
“如果你给合适的人塞钱，总比超重包裹要强。”
罗辛举起一根手指。
“货通公司与中央情报局签订了长期合同，往阿富汗和其他周边地区运送物资。要我说，你的对手可真聪明。”
柯罗尔启动了申克的接收器。
“那是什么？”罗辛突然之间有些惊慌。
“是我们的保险。”
柯罗尔对着他从奥莫洛娃那里借过来的iPad上的巴黎地图比照了坐标。
“看上去不错。”
迪马皱了皱眉头：“好的，我们最好现在开始干活吧。弗拉迪米尔在哪里？”
“在宾馆。”
“我希望离克里希塔区近一点。”
罗辛笑了：“离所罗门只有三个街区的距离。很有本地风情。”
“他有没有得到必须的东西？”
“全搞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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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上是莫斯科警察局停尸房的高峰时刻。但在任斯卡亚，城市最老的停尸房里，如果你熟悉这里的环境的话，就会发现安静得有些诡异。不过蒂莫法耶夫并不熟悉这里的环境。
一个卫兵面色紧张，穿着白色大褂、围裙和胶底鞋，一路来到地下室。这里倒没有什么死亡的味道，只有不明的化学品味道，没有人气。走廊两边的砖墙上漆着绿色的油漆，多年来不小心或者喝多了的工人推轮床的时候把油漆磕碰下来不少。没时间为部长的来访准备一间会面室。窗户上挂着碎布窗帘，可以从窗帘之间看到尸体以确认身份，那些尸体都挂着，像是一排待洗的衣服。蒂莫法耶夫摇了摇头，就像他以前发现莫斯科的什么地方像第三世界国家时候一样的表情。
“您可以坐下，长官。”一名接待人员说道。这个人不像一般停尸房的工作人员那样表情空洞。他似乎很热情。
“什么意思？我看上去像个哭天喊地的家属吗？”蒂莫法耶夫一只手抖着窗帘，“我没事的。”
窗帘被拽了回去。观察窗后面是个推车，躺着一具苍白的尸体。只有脑袋和肩膀露了出来：剩下的部分都在被单下面——勉强能够看见。有一块石膏露出一角，是医生在完成尸检之后用来封口的。
脸上没有任何颜色，眼睛闭着，脸稍微朝窗户偏过来，以便鉴定。
蒂莫法耶夫盯着尸体，眼睛眯起来。
“我需要近点看。”
接待员向上一步，因为靴子太大，行动非常不便。
“对不起，长官，这不行。”
蒂莫法耶夫把他推到一边，抓住隔开观察点和尸体展示区之间的门把手。门被锁上了。
“打开，现在！”
接待员按照他说的话办了，退到后面去。他已经做了收受红包后该做的事情。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走人。蒂莫法耶夫大步走向尸体，仔细瞪着，面无表情。
迪马听到蒂莫法耶夫说话的时候，刚刚停止发抖。他克服了发抖的冲动，让他自己的身体保持完全静止，好像回到当年在特战队的时候被扔到冰湖里面，或者作为新兵在冰天雪地里一丝不挂地与其他新兵格斗以供疯子教官们取乐的状态。他命令自己的神经不要再传回冰冷的感觉，命令肌肉服从。尽管如此，他还是感觉到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这可能就会泄露真实情况。蒂莫法耶夫的呼吸很温暖，而且还有咖啡和酒精的味道。他的须后水混杂着消毒剂的味道，在太平间的空气中特别让人恶心。他的呼吸变得很急促，听起来就像是蔑视的哼声。他把床单揭起来，要看那块石膏。
这时迪马睁开了眼睛。
蒂莫法耶夫向后一跳，冲到停在另外一边的仪器手推车旁边，摸索自己的手枪。但迪马早已跳起身，像铁钳一样抓住蒂莫法耶夫的伯莱塔手枪。
“你没想到我会回到莫斯科，对吧？”
“我没指望你做任何事情。你已经过了保质期了，马雅可夫斯基。就像你可怜的前老板一样。”
蒂莫法耶夫的眼睛直逼视着他，似乎一点不担心迪马扣着他的手腕。如果迪马想杀了他，现在就已经下手了。但迪马过来是要情报的。不过，复仇之心还是逐渐占了上风。
不过迪马突然感觉到一股超人般的力量。蒂莫法耶夫的胳膊挣脱了他的手，狠狠一脚踢向他赤裸的腹股沟。迪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蜷缩在地上。痛苦的呻吟迸发出来，他什么也想不了，只能咒骂自己不应该想出这么荒谬的办法。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过去的几天，你在伊朗乱跑，追杀你的猎物，疲劳了没有水，没有吃的。你高估自己了。就像那些2D漫画书中的超级英雄，都是这副德行。现在你就要付出代价。”
虽然迪马淡淡的忧伤，但他可以感觉到蒂莫法耶夫准备让他滚蛋。迪马不得不推迟他的行动。
“所罗门会让俄罗斯非常不受欢迎。美国人已经知道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是哪儿来的。”
“你的情报既不准确，也过时了，”蒂莫法耶夫说道，“美国人抓住了一个人，他对他们说了你的事情，而且他们已经通过有用的信息得出扎实的结论。实际上你的莽撞已经为所罗门提供了非常好的掩护。”
“现在你要告诉我你希望他大摇大摆地走开吗？”
迪马不仅身体很疼，整个世界观也在崩塌。是不是没有任何事情是可靠的？
“你还是不明白，对吧，马雅可夫斯基。这个世界滚滚向前。地缘政治的坚冰正在融化，实力和影响力的地质版块正在漂移。美国和西方正大行其道。他们的日子过得太好了，持续不了多长时间。新的力量准备抢占自己的位置——而且正在抢占位置，甚至我说话的时候也在抢占。而我们这些拥有想象力，能够看清潮流的人不会让这个趋势被几只无力短视——还很虚弱——的老恐龙所阻挡，他们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完蛋。你已经要灭绝了，迪马，放弃吧。”
迪马想集中精力听蒂莫法耶夫在说些什么。他告诉自己蒂莫法耶夫这套夸夸其谈有助于他从疼痛中准备做下一个动作，而且不那么疼。他躺在冰封的地板上，一丝不挂，没有武器，他的头撞在推车的轮子上。
“帕廖夫已经提醒我要警告你。他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下来。我本来指望你自己玩砸了——可是似乎你一直做得很好。”
蒂莫法耶夫大步流星。迪马最好的期望就是他突然不再集中精力，虽然他肯定不是那种会突然走神的人。
“你当时是不是希望从我这里榨出一些那个巴黎孤儿的情报？”
迪马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这样会使他感觉很有身份，但是他的沉默本身已说明了一切。他不能忍受蒂莫法耶夫谈起他的儿子时的轻蔑表情，感觉心目中的平衡已经偏向复仇。
“好吧，我现在没有，从来也没有这方面的情报。我希望我部里的什么奴才能给我一个姓名和住址，但我们不像社会主义国家那样，我们是有强迫症的无所事事。这只会阻塞服务器。而且，如果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发现自己的老爸是个失败的苏维埃特工，他会怎么做？他可能根本没有预料如此，是吧？如果我是你，我就会离开这个孩子，让他平静地去过自己的生活。”
迪马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抓住推车的一只腿，几乎抓下盖着的被单。他终于还是抓住了架子的一条边。
“继续吧，你站起来。你的故事太悲剧了，我甚至可怜你，要把你送到最后一个残存的古拉格去。你会喜欢那里的。那儿躺着的一排都是你们这一拨人。你们可以一边吃炸洋葱一边回忆美好的旧苏维埃时代，因为你们那个时候还年轻。”
迪马想，我们这一拨人？他们两个人的年龄差距根本就不大。但是他们身处两个世界，至少迪马有些道德感，有些正义感。他面前这个人穿着西装，却只是个大声号叫新世界秩序的陈腐机器人，他不信仰任何事情，除了自己之外不忠于任何事业。
他把手掌伸平放在推车上，摸到了手掌下的工具。不干不行。但想要站起来的时候又是一阵新的疼痛席卷他的双腿。他滑到地上，身体蜷曲，手握着他从推车上抓下来的工具，希望蒂莫法耶夫没有注意到。
蒂莫法耶夫在说些什么，他只有很模糊的印象。显然这个过度压抑的人准备直抒胸臆，长篇大论。迪马的注意力全在蒂莫法耶夫站着的地方，他从现在的地方过去要花多长时间，他蜷着身体靠在手推车上，向着蒂莫法耶夫冲过去，是否足够。显然蒂莫法耶夫的反应很快。不管他的瞄准准头如何，迪马都要冒这个险。
他的策略的第一部分是突然踢开轮床，这样蒂莫法耶夫的注意力会稍微引开一下——足够他扑上去。
蒂莫法耶夫的伯莱塔第一枪几乎同时响起——但是在这之前，迪马已经站稳身体，从他蹲着的地方跳了起来，扫开轮床，把蒂莫法耶夫按到墙上，又是三枪，击中了天花板。他的对手就位的时候，迪马把剪刀戳进了他拿枪的手，伯莱塔手枪打着转掉到了地上。
迪马把他压在墙上。
“你有没有突然想起一些以前没有想过会想起的情报？要不要再想想？”
剪刀扎进了蒂莫法耶夫的手掌肌肉，迪马把剪刀抽出来，又扎进他的手腕，切断了挠骨动脉，剪刀和手腕上全是血。蒂莫法耶夫的眼睛因为震惊而凸起，大便的味道切断了须后水和消毒液的气味——他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就像所有欺软怕硬的家伙一样，在嚣张之下，其实很脆弱。
“我……我……可以帮忙……”
“我们都知道这不会发生。现在是最后的机会：想起来什么事情没有？”
蒂莫法耶夫聚集起最后的力量，推开迪马。他倒在地上的时候，蒂莫法耶夫用那支完好无损的左手捡起枪，瞄准迪马。迪马左手仍然握着剪刀。他用尽全力，突刺过去，剪刀的尖头扎进了蒂莫法耶夫的右眼。他把剪刀都捅了进去，捅了又捅，捅入到他的头盖骨里……
第七十一章
蒂莫法耶夫的安全警卫出现的时候，迪马捡起伯莱塔手枪。他们刚穿过门，就被迪马放倒了两个。他从一名死去警卫的手中拧下一支连发手枪，这个时候听到更多脚步声。他们出现在拐角处，子弹像暴雨一样喷向迪马。他朝他们跳过去，冲向楼梯，又遇到三个。这三个人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挥舞着手枪，稍稍愣了一下，给了迪马足够的时间，三个人全被打死。迪马随后到了街上，浑身一丝不挂，身上只有蒂莫法耶夫的鲜血和冷夜中的寒雨。三个街区之外——警车打着警灯，呜呜作响。他冲进一辆刚刚放下貌似是第一次约会的情侣的出租车，那个女孩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满身血污和冷雨，还挥舞着手枪，女孩紧紧抓住包包，就像一条疯狗抓住自己的骨头，眼睛移开，甚至连晚上繁忙的交通都因为她停了下来。
“这是五百现金！别伤害我！”
迪马注意到，那个男友没有上前护住女孩。他想，这是第一次约会，估计也是最后一次。他把手伸进包包里，抽出一包纸巾，推开目瞪口呆的男朋友，轰走出租车司机，自己把车开走。
这是一辆老式伏尔加，和所有的伏尔加一样，刹车超烂。雨刷器也不怎么管用了，在前风挡玻璃上慢慢刮擦，留下一层水雾，就像外面的寒雨一样模糊。
他把车拐到反方向的车道，引起现在追踪他的那些警车的注意，然后一个打转回到左边，想要伪装自己，在其他出租车中藏身，但那些车子跑得不够快。他向右开去，发现自己离帕弗列特斯基地铁站很近，但一辆警车截断了他的退路。他挂进倒车挡，向后退了一米，然后堵住了警车，这时警车上面出来两个人。然后他加速冲到来时的路上，穿进两栋办公楼中间。两个醉鬼在抱着个瓶子喝酒。他在他们身边停下，把其中一个人打倒。
“你的衣服给我——你可以把这辆出租车开走了。”
迪马遇到这么合算的买卖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所以他扒下那人湿透的外套。衣服还能穿。
“有现金吗？”
“什么？我们他妈的是乞丐。”
“我把出租车给你。”
迪马挥了挥手枪，他们俩给了五十卢布。
“就这么多了，你就在街上了。你可以用这个找个屋顶。”
他们厌恶地看着迪马。迪马沿着小巷一路走下去，穿过几条街，躲开雨水旋涡和狗屎，然后消失在地铁站。
第七十二章
布尔加诺夫的手下正在听别人交谈。不是每天都有个只穿着沾满血迹还带着尿臊味的外套的不速之客前来拜访这个垄断寡头。他们上下打量着他，而且迪马的脚还在淡蘑菇色的地毯上流着血。“你的鞋子在哪儿？”个子大一些的人问道。
“他正在等我，”迪马又一次拼写了自己的名字，“我就和他说说话。见他妈的鬼，我救了他女儿的命。”
保镖们商量了一下，拿起电话，叫来了第三个人。这三个人又笨又没用，迪马可以秒杀他们。但他是来求他们老板帮忙的，所以他觉得还是不要动手为妙。
最终那个私人电梯在他们身后停下。
“你可以上去了，”第三名保镖说道，“把枪放下。”
“什么都行。”
迪马把枪扔给他，他只是刚刚接住。
迪马在45层出了电梯，布尔加诺夫出现了，像滚筒一样向他走过来，一只手拿着雪茄，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公寓里散发着香奈儿19号和金钱的味道。
“迪马！我的天啊，他们把你怎么了？”
他闻了闻外套的味道，停了下来。
“老天，你赶快去洗个澡，好吧？你不能带着这样的味道就上我的飞机。”
金钱的味道肯定是布尔加诺夫发出来的，但香奈儿的味道……奥莫洛娃坐在一个白色的沙发上，头顶上是一幅毕加索的小型画作，她的表情又好气又好笑。他走上前去。但她却远远躲开——
他从淋浴中出来的时候，发现一件印有英超利物浦队队徽的睡袍，这是布尔加诺夫刚买下来的球队。迪马穿上睡袍，给奥莫洛娃讲了刚发生的事情，奥莫洛娃在不断看表。
“什么——你回到了莫斯科不到七个小时。你简直把情报机构给翻过来了。”
他举起手表示投降：“我知道：这有点疯狂。”
“感谢我的帮助？别提这事。”
“当然，这些要不是你的话，都不会发生。你能亲亲我吗？”
“我已经不干这个了。”
“你不准备帮忙？”
“迪马，他们甚至不会让我回到那栋楼里面。”
一个男管家出现了，给奥莫洛娃带来一瓶波旁葡萄酒，给迪马带来一杯健怡可乐。一分钟之前你还光着屁股在街上逃命，一分钟后你就站在45层楼的丝质地毯上。生活多么奇怪。他举起杯子敬他们两个，还有毕加索。
奥莫洛娃大饮一口，跷起了二郎腿。
“再来一次。”迪马说道。
“去你妈的。这是你的东西。”她打开包包，把他保险箱里面的东西都掏了出来。
“你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到。”
“总有人不得不如此。”
他快速检查了一下现金，捡起护照。
“啊，你好，老友们。”
“我联系上了你在巴黎的人，罗辛。他已经查验了交易所所有的员工，内务和安全人员，都没问题。”
“他应该检查所有的维护人员，包括暖气、水管维修工等等。那栋楼的规模那么大，而且很古老了，可能需要一个军的人才能让它运转下去。电脑怎么样？他们一定有一大圈信息系统维护人员连轴转。”
奥莫洛娃打开笔记本电脑。“我们需要知道那里的眼线是否看到所罗门近期去过巴黎。有可能他去那里侦察一番，或者在那里建立起自己的小队。他不会从零开始。这个人非常小心。如果他只在那里待了几天的话，他一定会选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开始运作。我的猜测是，他不会停留在一个不熟悉而需要时常查验的地方，或者不得不时时留心身后发生什么事情的地方。”
迪马点了点头：“是啊，但我们也不能就这样假定。我们不能假定任何事情。他可以假扮成基金经理、原油交易员或者衍生品交易员，从前门堂而皇之地进去。无论他假扮成黎巴嫩人、美国人、还是以色列人，都可以以假乱真。”
奥莫洛娃笑了：“比你还厉害？”
突然之间，他希望奥莫洛娃和他一起去。不过，与这个愿望同样重要的是，这个任务中有一个他不想去解释的地方。他要回到一个生命中曾以为自己可以放下的地方。而且，在他的部分意识中，他已经将这个愿望一笔勾销，因为他觉得没有希望。只有四个人帮助，就要在一个大都会找到一个人和一个炸弹……可能现在只有三个人能帮忙了。
奥莫洛娃叹了口气，好像读懂了他的心思。
“而且你还没有从官方的通缉名单中正式除名。蒂莫法耶夫不会批准的，除非……”她的声音黯淡下来，“现在全欧洲的安全特工都接到一见到你就立即射杀的指令。”她拿着一张打印纸。“‘独联体不会，重复一遍，不会对目标没能活着逃脱逮捕提出抗议。’说得漂亮，对吧？”
迪马耸了耸肩。他本来也没指望军情总局就放过他。
“美国人怎么说的？”
“啊，想要知道其他的坏消息？”
“说吧。”
“郎利的中情局放风说一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因为在伊朗谋杀一名上司而被逮捕……”
迪马面部在抽搐：“继续说。”
“他们根本不想让人知道当时那儿还有个俄国人。说了的话，这只会让他们的处境更加尴尬。但是我们在那里的备用消息渠道说那名囚犯已经证实，宣称说俄罗斯安全服务人员迪马是欧洲大陆的潜在安全威胁。”
他摇了摇头：“那个可怜的家伙已经无路可退。”
“他为什么不说是你把他的上司打死了？”布尔加诺夫说道。
“他有个很可怕的选择——或者否认我的存在，忘记我告诉他的关于所罗门的事情，或者推得一干二净。他可以自救的。”
“这种诚实，这种自私……”他的声音暗淡下来，布尔加诺夫迷惑了。
奥莫洛娃皱着眉头，在想：“你和他一起待了多长时间，一个小时？”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你了解一个人。如果他知道我在外面，很好。要不然你还能干什么。”
他看着窗户外面。他可以看见新莫斯科的灯光一路闪耀，直到地平线。
“他救了我的命，所以我一定要搞定这件事情。我不能失败。”
第七十三章
唐纳德森堡，美国布莱克本不知道他回到美国之后会是什么感觉。他从一架没有窗户的飞机上被押送到一辆没有窗户的卡车上，只是在转运的间隙看到这是安德鲁斯空军基地。他在楼梯上看到宽阔的跑道。只有在机场才能看到那些奇形怪状的车辆，一面美国国旗无精打采地挂在潮湿的空气中。一个做地勤的女人不知道他是谁，朝他微笑了一下，就像一个漂亮女孩对帅哥的微笑。他的喉头好像被什么哽住了。以后还会有其他女人像这样看着他么？
他在一辆封闭的厢式囚车里面待了七个小时，才被转送到唐纳德森堡。座位下面有个马桶，所以他不用出去就能方便。门上有个邮箱，开过一两次，一只手送进来好时巧克力棒和一瓶水。车子上有个窗户，不过已经被油漆涂上，他只能看到一点点外面的天空和树木，感到极为绝望。
一到唐纳德森堡，他就被押往宪兵处，来到一个会谈室。他的律师施瓦布个子不高，留着小胡子，戴着黑框眼镜，坐在一张小金属桌后面，低着头看一摞厚厚的文件。他摘下眼镜，站了起来。
“我是施瓦布，你的律师。”
他伸过来的手又冷又瘦，但毕竟是只手。好长时间没人和他握手了。
他的嘴巴抽动一番，挤出一丝小心的笑容。他并拢手指，朝文件倾过去。他的声音低下去，像是耳语。
“现在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所以你越相信我，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就越多。”
布莱克本没有回答。他不喜欢相信别人。他都已经说过了——他忘了说过三次还是四次——对各种各样的人，有半数的人他根本不知道名字和职位。因为飞行，他睡眼蒙眬，时差也没倒过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施瓦布。
“你到底做什么？”
施瓦布看上去很无奈。“我的意思是，你不为我辩护的时候。”
施瓦布的嘴角扭曲了。他用食指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
“我为那些无法辩护的人提供辩护。总有人要做这个工作。”
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个玩笑，不过布莱克本不吃这个玩笑，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幽默感。然后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施瓦布扔出了炸弹。
“想和你的母亲谈谈吗？”
第七十四章
施瓦布拨打了号码，等着。他没有等太长时间。他已经取得了联系。布莱克本想象她双手捧着电话。他已经看过她这样太多次，好像能让电话那边的人更近一些。“你好，宝贝儿。”
她的声音又清晰又坚强，好像已经练习了很多天这么说话——可能确实也是如此。
“我知道你只有两分钟的时间，但我想要让你知道我和你父亲都非常非常爱你，我们相信你——无论是什么事情，OK？”
“妈妈？”
“亲爱的？”
自从儿子被监禁以来，她第一次听到儿子的声音，哽咽了。
“爸爸在吗？”
“当然，亲爱的，他就在这里，我把电话给他。”
布莱克本能听到电话被交给另外一个人。他们急声商量了一下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父亲清了清喉咙。
“好的，孩子，现在至少你不会在那里被打死。”
布莱克本的声音中充满焦虑。“爸爸，”他说道，“我明白了。”
他父亲的声音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因为听到了儿子的声音。布莱克本继续说，因为没有太多时间。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正是这件事情一直支持着我，在过去的几——我理解你在越南的经历了。我现在理解了。”
那边停了一下，他能听到那边低声交谈了几句，但听不清在说什么。
“对不起，儿子：恐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所经历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入伍——为了了解你当初的样子。”
电话那边的沉寂说明了一切。
布莱克本想不起有什么其他要说的。压在他精神上的重担似乎更沉重了。他把电话交还给了施瓦布，他显得很迷惑。
“OK……你完事了？”
布莱克本点了点头。他想象过很长时间，他想要了解父亲的敏感——两个男人第一次面对面看着对方。但现在他父亲想的唯一问题是——我的儿子是个凶手吗？
施瓦布把话筒放回到座机上，然后把他的大箱子放到桌上，拿出一大叠灰黑色的文件。
这么短的时间里是怎么攒出这么一大堆文件的？
“让我们开始吧。”
“什么事情？”
施瓦布看着自己的新客户。他想，我们就此开始。
“我觉得我已经把发生的事情的每一点都说过了。我有罪，我现在和死了也差不多。”布莱克本低下头，直到脑袋碰到桌子。
第七十五章
莫斯科十点半稍过，他们就乘坐布尔加诺夫的劳斯莱斯前往莫斯科多莫杰多沃国际机场。迪马像条蚕一样卧在后座上，在想车里这么安静到底是因为防弹玻璃还是因为他的听力被枪声震坏了。柯罗尔坐在前排，旁边是司机，看着仪表板上的每个指针和表盘，掩饰不住地开心。迪马和奥莫洛娃身后是布尔加诺夫本人。
他在最后一分钟才加入这个小组。迪马是个被作出标记的人。外面已经发出通缉令。见面就可以射杀。为了在国际通缉令在身的情况下离开莫斯科前往巴黎，唯一的可能是借助他的影响力——还有私人客机。他点燃一支雪茄，鼻孔喷出两道烟，眼睛闪着激动的光芒。既然布尔加诺夫现在不是克里姆林宫当权者的朋友，迪马知道他推开了一道打开的门。但是布尔加诺夫总有自己的价格。他们上车的时候告诉了迪马他的要价。
“这个事情由我全程陪同，OK？要不然我们就不成交。”
“当然。”迪马撒谎道。
奥莫洛娃像斯芬克斯一样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说，让这个家伙和你玩警察抓小偷这一套？你一定不是认真的，迪马报之以漠不关心的皱眉，意思是别抓狂：我当然不会。他不知道怎么去阻止他，但感觉他们在巴黎出现的时候一定有个办法把背上的布尔加诺夫甩掉。毕竟，他受到的训练就是如何对付突如其来的事情。
也许是奥莫洛娃在场让布尔加诺夫的心情更加不错。他喋喋不休。“你知道我们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麻烦吗？每个人都可以因为从哪儿偷了什么东西而被游街。”他又吐了一口雪茄烟，劳斯莱斯里面又烟雾缭绕，“这是事实。我现在拥有比梦想要多得多的财富，但我知道如果我有一天惹恼了克里姆林宫，全世界的防弹玻璃也无法阻止我被扔进大牢。所以我必须有些能拿得住他们的东西，这样他们就不会管我。”
他赞许地看着奥莫洛娃。
“我说的没错吧，卡提娅？”
迪马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没有希望。她向布尔加诺夫展示出最美的微笑。如果有人能说服他留在莫斯科的话，那就是奥莫洛娃了。但布尔加诺夫热爱享受每一秒钟。
“你知道吗，我嫉妒你，迪马。”
迪马想，这很荒谬。也许他在她面前炫耀。
“你干了这些事情。你根本不在乎钱。有钱是个负担。钱不能让你置身事外。就像个婴儿，需要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看护。你——你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你是自由的。”
迪马决定不理会他。他现在在想太多事情。所罗门占据了他越来越多的思维。在周一过去之前，所有他们的问题和失望都会在难以想象的大灾难前不值一提——而且他在巴黎再也找不到那个人。
他脑子里还有一件事情：布莱克本。他为了拯救迪马的生命付出太多代价。他稍微朝奥莫洛娃靠了靠。“你觉得那条消息可靠吗？”
奥莫洛娃叹了口气。
“我不能保证。很久没有人用那个渠道了。我们只能希望。”
劳斯莱斯穿过机场VIP门，布尔加诺夫的私人喷气机正等在那里。
第七十六章
唐纳德森堡，美国乔治·雅各布斯在基地工作的时间比其他人能记起的时间都要长。实际上他是唐纳德森堡工作时间最长的平民员工。他十六岁就在这里了，现在他已经五十八。他努力工作，不去招惹麻烦，永远帮助他人。“没有什么工作是太卑微的，我来。”这句话就是他面对任何要求时候的口头禅。他永远乐意，永远积极，工作的时候嘴上总在想着歌曲，通常是经典老歌。他对歌手科尔·波特的生平了解得清清楚楚，巴迪·霍利和辛纳特拉的歌曲他也都会唱。
他一般照料花园，除非上级要求他去房子里面干活。所以他自己又成了清洁工。因为他实在太好用，所以他们擢升他为维护人员。自此以后，他就在整个基地里面行走，安装窗户把手，更换翘起来的地面瓷砖，清洗空调纱窗上的灰尘。他干活总是不声不响，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甚至注意不到他在那儿。甚至让他干活的那个人，他也只知道叫“哈尔表哥”。
他在整个职业生涯做的事情无足轻重，但可以看什么进来了，什么出去了。飞机，装备。他是各种运输的大百科全书。他在五十米外看到一辆悍马就可以报出底盘号，直到最后两位。他可以区分出西雅图制造的C-130和密苏里制造的C-130。谁想弄明白这些玩意呢？他从来不问。别问，只做。你的工作就是这样。乔治干活干得这么好的原因就是：他从来不问，他只是干活而已。
所以“哈尔表哥”上次叫他在墨西哥美女45号房见面的时候，他还没有为即将发生的事情作好准备。
“有些事情不太一样了，”哈尔说道，“你准备好了吗？”
“你了解我的。”乔治一边说一边嚼一个焦糖苹果肉馅卷饼，这是他最喜欢的食物。
“有个人在围栏里面，你进去过吗？”
“当然进去过，不过我看不见他。他被单独监禁。”
“你经过他的牢房？”
“当然。”
“在走道里面碰上过什么人吗？”
“有时候会。”
“他们对你特别注意吗？”
“没有。”
“你喜欢唱歌，对吧？”
哈尔说这些的时候，他直起鸡皮疙瘩，因为他们竟然对他了解这么多。
“我当然喜欢唱歌。”如果哈尔再问，他就把自己最喜欢的十首歌曲都说出去。
“你要唱一首新歌。”
然后哈尔告诉了他歌词。
第七十七章
布莱克本躺在简陋的小床上，倾听着周围的沉默。唯一的声音半个小时才传来一次——脚步声，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是谁的声音。送餐的推车是一天中最振奋的声音。轮子吱吱扭扭地在走道里推行——他是唯一被关押的人。而哼唱歌曲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截然不同，他觉得是脑子里的另外一个声音——嗒嘀嗒嘀嗒，嗒嘀嗒嘀嗒，一个老年人的声音，让他想起了祖父，还有刮擦的声音——然后是梯子的声音——一个四脚梯，嗒嘀嗒嘀嗒，嗒嘀嗒嘀嗒，然后是几句歌词。
我飞向巴黎，我遵守了我的诺言。我明天就到嗒嘀嗒。不要，重复一遍，不要失望。
乔治对这首歌曲没有想太多。四月的巴黎，现在正是唱这首歌的时候。但是他在唱，好像他被告知就要在清扫走廊天花板上的空调管道的时候这么唱。他不知道清扫干净了没有，因为他知道一旦擦过一次，再过多少年都不会再碰空调管道——他的其他工作也差不多这样无休无止。但这正是哈尔需要的。这就是他再来一次的理由。他擦完的时候已经过了时点，所以他告诉站点经理他会努力在周末多擦一些。
第七十八章
巴黎，法国布尔加诺夫的喷气机穿过浓密的黑云下降到巴黎上空的时候，已是半夜两点钟。喷气机在查尔斯·戴高乐国际机场二号跑道着陆的时候，云已经散去。飞行员扳动制动杆，飞机停了下来。
机场VIP组撑着伞迎接他们，护送他们到VIP沙发。如果你和布尔加诺夫一起出行，那你全程都是VIP。迪马迈上巴黎土地的第一刻起，他的心跳立即提升了一挡。现在时间真的很紧了。他和柯罗尔都穿着合身的雨果波士西服，都是从布尔加诺夫在莫斯科的保镖人员那里借出来的。迪马的西服比柯罗尔的更加合身一些。柯罗尔的西服裤子短了一些，而他大踏步地向前走，让他看上去更像是黑社会中早熟的少年。
他们已经准备好伊朗护照——没有时间准备新的，但由于布尔加诺夫的影响力，法国移民局的官员还是像老朋友一样欢迎了他。他们甚至没有被要求取下墨镜。
“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们会亲吻我们的面颊。”柯罗尔说道。
“别太习惯被亲吻面颊。”迪马说道。
“不需要这么大声。”柯罗尔咒骂道。
在巴黎，迪马一路上一言不发。他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雨夜。记忆如洪水般涌来，当然还混杂着对生活的期待。现在赌注太大，他失败不起。照片，帕廖夫对他的挑逗。没有名字——只有他儿子工作的地方。最残酷也是最讽刺的是，那也是所罗门的目标。
布尔加诺夫的公寓离香榭丽舍大道很近。劳斯莱斯停了下来，迪马看见了布尔加诺夫的家。
路边停着一辆雷诺Espace汽车，后视镜折叠起来，装着毛玻璃，没有轮毂。罗辛似乎也有“危险——侦察”的模版印在脑子里。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布尔加诺夫说道，搓着手掌。
“我们先和本地毒贩子联系上，你们先休息一下。”
布尔加诺夫看上去有些失望，但考虑到现在很晚，天气又糟糕，似乎这也不是一个很糟的选择。
“那儿有个键盘，他指了指，如果你改变主意，想要换个更舒服的地方，就敲7474。”
“他以为我们来干什么，周末度假？”柯罗尔低声说道。
布尔加诺夫消失在楼房之后，Espace的侧门打开了。罗辛跳了出来，拥抱了老朋友，亲吻他两边的面颊。
“好久不见。”
“你在电话里不是这么说的。”
迪马有十年没有见他了，罗辛却似乎老了二十岁。他大概胖了快三十斤。他的法国-阿尔及利亚混血脸庞有些黑，现在还多了些皱纹，但灵活的眼睛却显示他没有丧失对游戏的兴趣。
“来我办公室吧，我有些好玩的东西要给你看。”
Espace车子里面有股咖啡、咖喱、香烟灰和霉菌的味道。
“看看你们现在的状态，首先我要说我极为小心。自然，我们之前的联系会让我的调查不那么公正。”
迪马感觉到了与罗辛打交道的时候永远都有的不耐烦劲儿。
“有话直说，OK？”
“有些非常显著的进展，但是我必须要先警告你——这个任务极为危险。”
“我想我早就知道了。”迪马说道。
“你的对手非常狡猾，你一定知道的。就你所知，我有最好的渠道去查看法国国外安全局、国内情报总局、国防保卫安全局的文件。”
迪马示意他说下去。
“所有他们关于他的资料都被抹掉了。”
罗辛点了点头，摇了摇手指。
“事实上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有过他的记录。他极为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的踪迹。不过！”罗辛的眼睛亮了，“法国安全信息系统服务中心，”他停了一下，让自己喘上气来，“他们给了我一个链接，指向一个北非极端组织，也就是黑色力量，他曾经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克里希区成功渗透进去……”
“这个地方在巴黎很不错。”迪马想起来了：糟糕的无名塔楼，居住条件极差，墙上都是涂鸦和卫星锅。没有白人面孔。
罗辛点了点头，他的嘴垂下来，一股咖喱味直冲鼻子。
“最糟糕的房子——2005年夏天的时候着了火，基本上烧光了。这倒不是什么坏消息，因为萨科奇把那里推平了。”他打开笔记本，“所以我们对附近街区做了点侦察工作，调查现在依然活跃的组织。”他按了一下键盘，就好像一个钢琴家在演奏会开始时候按钢琴。“嗯，瞧瞧！”
迪马看着屏幕：是所罗门。就像他记忆中一样，就像美国海军陆战队中士亨利·布莱克本对他说的一样。个子很高，眉毛很粗，高颧骨，黑暗而空洞的眼睛，很难确定年龄和国籍。能完美转变成恐怖分子的二十一世纪三面间谍。他感觉自己脉动加速，胸口肌肉收紧。
“就是他。”
他把笔记本电脑转向柯罗尔，柯罗尔歪着脑袋凑近屏幕。罗辛往后拽了拽电脑，他看起来更轻松一些。
“还有更多。”
罗辛慢慢展示了几张其他三个人在同一个街区出入的照片。
“伯纳德，斯科，拉蒙。他们似乎没有姓氏。他们都在文件上。”
“我对斯科最有兴趣。”柯罗尔说道，看着三个人中最大最丑的那个。
“什么时候拍的？”
“昨天。”
“太棒了，你有记录？”
罗辛打开另外一个窗口，读出时间。
“所罗门——三点半的时候进去，离其他三个人来之后不久。相信他们都住在一个九层公寓。所罗门八点钟才走，我们跟着他到了一个圣马赛林贝特洛的小旅馆，离这个公寓大概四公里。他登记的名字是扎伊德·特拉霍里，很好的阿尔及利亚名字。但一个小时之后他又回到了公寓，我敢说他现在还在那儿。”
罗辛在继续说之前得意地笑了一下。
迪马想，还是有人热爱自己的工作的。
“现在最有意思的地方来了。一个叫货通公司的航空货运公司的雪铁龙厢式车在昨天晚上九点半给他们送了货。我要说，这不是上街的好时候。斯科和拉蒙把一个小冰箱大小的箱子搬进了公寓楼。”
迪马看着柯罗尔。“天啊，他们是用货运飞机运过来的。”
柯罗尔缓缓出了口气。
“如果你给合适的人塞钱，总比超重包裹要强。”
罗辛举起一根手指。
“货通公司与中央情报局签订了长期合同，往阿富汗和其他周边地区运送物资。要我说，你的对手可真聪明。”
柯罗尔启动了申克的接收器。
“那是什么？”罗辛突然之间有些惊慌。
“是我们的保险。”
柯罗尔对着他从奥莫洛娃那里借过来的iPad上的巴黎地图比照了坐标。
“看上去不错。”
迪马皱了皱眉头：“好的，我们最好现在开始干活吧。弗拉迪米尔在哪里？”
“在宾馆。”
“我希望离克里希塔区近一点。”
罗辛笑了：“离所罗门只有三个街区的距离。很有本地风情。”
“他有没有得到必须的东西？”
“全搞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