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列车到达目的地需要十四小时多一点的时间。我们一路上的大半时间都在睡觉，午夜前一两个小时才到利莫吉。下车后，我们像一对逃犯般匆匆离开车站，一路上见人就打量，生怕对方会扔出一枚炸弹。但我们最后还是安全抵达了城里的屋子，什么意外都没发生。
我们都不愿就此歇息。艾历克斯倒了两杯17年的葡萄酒，做了个三明治，然后在一张扶手椅里坐了下来，那副样子仿佛预示着重大事件的来临。
我已经不记得房子里的AI叫什么名字了，艾历克斯吩咐它调出了一幅星图，并将德尔塔·卡佩斯放在画面中央。“以六十光年为半径画圈，”他吩咐道——六十光年，也就是北极星号在三天内所能到达的最远距离，“在这个范围内，有哪些适合居住的行星？”
“请稍等。”
艾历克斯显得兴高采烈，他朝我看了看，咧嘴一笑，说：“我们抓到他们了。”这时，他的三明治也好了，他一把抓到手里，看都没看就咬了下去，然后嚼了两口，又喝了口红酒把它送进了肚子。
我的兴致没他那么高，他说我在杞人忧天。
我对他说：“我不是想扫你的兴，可我觉得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了。还是就此撒手吧，把证据全留给费恩，让他继续查下去，这样就不会再出意外了。”
可他却冲我摇了摇头，有这么个笨蛋在身边，日子真是难过。“蔡丝，”他说，“你以为我不想撒手吗？可对方是不会放过我们的。除非能阻止他们，不然就没法撒手。费恩可不会飞到德尔塔·卡佩斯去调查，”说到这里，他柔声道：“再说，你难道不想亲自面对那些坏蛋吗？”
“不太想。”我说。
这时AI说话了：“有三颗，共有三颗适合居住的行星。”
“三颗而已？”
“那是一片不毛之地，附近的多数位星都很年轻。”
“德尔塔·卡佩斯可不年轻。”
“德尔塔·卡佩斯是个例外。那一带还有个中继站。”
“在哪儿？”
“在美列威特，比你设定的参数要远一点，距德尔塔·卡佩斯六十七光年。”
“它在哪儿？标出来给我看看。”
房间中央出现了一圈旋转的恒星，其中一颗明亮的黄色恒星开始闪烁起来。“这是德尔塔·卡佩斯。”AI说。接着，一张茶几上方出现了一根箭头，指着后面的门廊。“这个方向是去靛蓝站的。”接着，另一颗恒星也闪了起来，这颗是红的，位于一张双人沙发上方。“那就是美列威特中继站。”
艾历克斯面色得意，因为只有四种可能了。“蔡丝，”他对我说，“我们交上好运了。”然后又对AI说：“详细说一下。”
“先说行星。特拉诺瓦上有个小型定居点，”说话间，定居点的影像出现在了房间中央，“它是曼古会的据点。”
“曼古会是什么？”我问。
“是个主张‘回归自然’的团体，喜欢与世隔绝。团员多少信奉点儿理查德·曼古的哲学思想。曼古认为，人要干点脏活累活，自己造房子，自己种吃的。他坚持认为，没有做到这一点的人，就不了解真正的为人之道。大致就是这样。除了一两个隐士之外，曼古会是两个世纪以来特拉诺瓦上的唯一居民，他们自称是最偏远的人类岗哨。”
“那他们是吗？”我问。
“那要看你把行星联盟的中心定在哪里，女士。”
“他们还在那里生活吗？”艾历克斯问。
“是的，他们还在那儿，但和外界没有太多接触，只有少许贸易往来。每过一阵子，就有人从那里逃走。”
“是在说笑吧？”我问。
“完全不是。那边的孩子都不太愿意留守，一旦有机会，就会逃跑。”
“逃跑的都是些聪明人吧。”
“信息不足，这一点无法判断。”
艾历克斯苦笑了一声，说：“这些曼古会的，他们会允许外人搬进去住吗？”
“从他们的历史和社会规范判断，我觉得不会，除非你皈依他们的政治哲学。”
我想，这一点呢，其实并不重要。那颗行星很大，北极星号上有登陆舱，曼古会听起来很原始，这样一来，登陆舱就能在不知不觉间轻易登陆。“那里有多少曼古会员？”我问。
“不到六千人，蔡丝。特拉诺瓦是行星联盟中人口唯一下降的行星。”
“好吧，”艾历克斯说，“再说说另两颗行星吧。”
“另两颗是马考普三一号和异现星，都没有居民。马考普三号的重力约为1.4G，条件再好也让人觉得不舒服。异现星的空气很稀薄，表面炎热难耐，人类定居点只能建在两极附近。”
“可那里的空气是可以呼吸的。”
“那倒是。那地方，凡是喜欢舒服的人都不会去。但如果提供食物和住处，那么搬过去的人完全活得下来。”
“再说说那个中继站吧，是叫美列威特吧？”
“美列威特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任务，它或许是最古老的工作站了，设施完全自动化。”
“能够不留记录地使用吗？”
“不知道，我没有这方面的信息。”
这个问题我在行。“不可能，艾历克斯。站上的AI会在日志上记录所有事件，任何篡改日志、伪造记录的行为，都视作犯罪，AI会自动将其上报。”
“完全没空子可钻？”
“我觉得没有。AI一旦发现篡改的迹象，就会发出警报。”
“好吧，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去一次吧。”
“可以等到明天吗？”
他听了大笑：“行啊，我觉得可以。”
刚才的问题是句玩笑，我还想放两三天假呢。“你真想明天出发？”
“是啊，”他说，“谨慎起见，这件事还是尽快了结的好。在那之前，我们都将是对方的目标。”然后他问我还要不要葡萄酒。我说不要谢谢，他给自己满上。“贝尔的新AI现在可以信赖吗？”
“可以，”我说，“现在的安保系统是新的，只要有人对飞船多看一眼，它就会给我们发警报。”话虽如此，我还是搭了早班车赶到天台站，花了一早上对飞船做了番检查，以绝后患。我可不想再出意外了。
美列威特的平台位于美列威特A周围的恒星轨道上，美列威特A是一个三星系统中的最大天体。另外两颗恒星黯淡遥远，和远方的群星很难分辨。中继站是颗中间挖空的小新星。我们飞近时，上面亮起了灯光，无线电中传来欢快的欢迎信号。
有了量子引擎之后，这些中继站就都变得过时了。还在运营的几个都是用来协助超长飞行任务的，但这类站点并不多，维护也很有限。“贝尔说，美列威特每年的任务不超过六个。”我告诉艾历克斯。
“这连付保养费都不够，”他说，“我怀疑这地方再过个几年就得关闭。”
我把图像调到屏幕上，说：“它已经存在很久了。”
“有多久？”
“一千七百年。国联时代就在了，”我边说边滚动着显示器上的资料，“上面说，它最早是个军舰基地。”
在国联早期，边路星与其近邻伊尼孔达星和孝悌星间曾有过零星战事，其中的一方总是和其他两方双线作战，从来不会全力对付某一方。偶尔，交战的某两方也会联手对付第三方。
中继站仍在向我们发送信号：“……需停靠的船只请表明要求。”说话的是个男声，措辞谨慎，带一丝优越感，几分贵气。
我递交了一份补给清单：请补给燃料和水，食物自备，相当充足。
“很好，”中继站说，“请跟随灯光指引，在四号机库停靠。”
“谢谢。”我说。
“乐意效劳，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岩石的弧形表面上亮起了导航灯，一扇大门缓缓开启，接着，又亮起了更多灯光。
我请艾历克斯回答对方。它点点头说：“是的，能否提供关于本站历史的信息？”
“当然。相关书籍和全息节目在我们的全自动礼品商店中有份。”
“好极了，”艾历克斯说，“对了，这位是蔡丝·考帕，我名叫艾历克斯·本尼迪克。”
“很高兴认识两位。”
“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乔治。” 停靠就位之后，机库关闭、加压，灯也亮了起来，接着，大门开启，机器人开始将燃料管和水管接上屯船，我们也爬到了外面。我见到了其他几个机库，全都空着。看来，整个站点就我们两人。前方的甲板灯亮了，为我们指出了一道通向出口的活动舷梯。
我们走进了一间灯光透亮、铺着地毯的客厅。那里等着个模拟人，看起来威严、正式、能干。“你好，本尼迪克先生，”他高兴地说道，“你好，考帕女士，很高兴见到两位，我是品考特船长。”
他长得高大修长，满头白发，高鼻深目，面带友善的微笑，身穿白色制服，臂章、肩章、勋章、绶带，一应俱全。臂章上绣着把火炬，还有一句用罕见字体写成的格言。他冲我们礼貌地笑了笑，然后将我们领到三张扶手椅前，椅子中间是一张深色的桌子。我们落座之后，他也坐了下来，说：“我们这儿已经不太来人了。”
他的双脚都没怎么触到甲板，这个驻站AI需要调试。
桌子中间的木板打开了，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两杯红酒、一碗什锦奶酪和各式新鲜水果。“两位请自便。”
“谢谢。”我说着拿起一片甜瓜。它看起来像是刚从地爪摘的，尝起来也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保鲜的。
“两位的飞船补给还需要一小时十分钟，”他说，“去礼品商店，只要出门右转，顺着走廊一直走就行了，步行大概三分钟。还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船长。”我说，然后我尝了口酒。
“很遗憾不能同行。”模拟人体贴地让我明白，他对我相当仰慕。
艾历克斯翘起一条腿说：“能问问你的岁数吗，船长？”
品考特以笔挺的坐姿答道：“本站已有一千六百四十一年的历史。”
“不，我说的是你，船长。你在这里指挥了多少年？”
模拟人伸出食指敲打嘴唇，做沉思状，然后说道：“按你们的历法，我是在1321年安装的。”——比一个世纪久一点——“我是个升级版。”
“你对北极星号事件熟悉吗？就是飞船失踪的那次。”
“你是说，飞船上的乘客失踪的那次？”
“没错，看来你的确很熟悉。”
“事件细节我相当了解。”
“船长，我们正在调查事件的真相。”
“太好了，希望你们成功。这起事件的确很蹊跷。”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说，“事情发生后不久，曾有条搜索飞船在这里停靠过，我不知道他们想找什么。”
显然，有人和艾历克斯想到一块去了。
“你知道七个遇难者的身份吗？”艾历克斯问，“失踪的那七个人。”
“我知道他们的名字，还认识其中的一位。”
“是吗？”我说，“是哪个？”
“南茜·怀特。”
“你是说，她来过这里？”
“是的，来过两次。”
“亲自来的？”
“是的，她就坐在这位小姐坐的地方。”
“是这样，”艾历克斯说，“那起事件之后，你又见过她吗？”
“事件之后？不，没有。”
“那么，事件发生后的那段时间，比如之后的三周，有人来过这里吗？”
“那段时间来过一艘飞船，你想知道细节吗？”
“想，请讲。”
我们听品考特船长向我们详述原委。那艘飞船在从纱女星云返程的途中，在这个中继站停靠过，那是北极星号事件发生前的十七天。“它当时要去毒立星。”
艾历克斯听了若有所思：“那么，南茜·怀特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1344年来过一次，1362年又来过一次。”
“一共两次？”
“是的。第一次来的时候，她说还会回来看我。”
“第一次来的时候，她一定很年轻吧。”
“那时候大概十九岁，还是孩子呢。”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哀伤。
“具体说说吧。”艾历克斯说。
“她和她父亲是米兰号上的乘客，刚完成了一次行勘署任务，正要回家。她父亲是位天体物理学家。”
艾历克斯听了点点头。
“他的专业是中子星的形成，但那次任务只是行勘署的例行勘探。”
“就是到外头看看是吧？”
“对，当时飞船上有六个人，船长除外。和北极星号一样，他们一连航行了五个月，把补给都给用光了。”
“所以，他们就在前往靛蓝站之前先在这里停靠了一下。”我说。
“考帕女士，那时候靛蓝站正在关闭保养，附近一带只有这里还能停靠。”
“你们谈了什么？”我问，“你和南茜。”
“也没谈什么要紧事。她以前从来没离开过边路星，第一次飞行就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所以显得很兴奋。”
“几年后，她又回来看过你一次。你觉得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实际上，我们后来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她登上北极星号之前都一直有联系。”
“是吗？她都是从边路星来信的？”
“哦，是的。不太经常，但偶尔会来。我们的联系一直没断。”说着，模拟人看了看艾历克斯，又看了看我，表情相当寂寞。
“能说说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吗？”
“谈了她的事业，她参与的项目。对她来说，和我交往是有实际好处的。她刚开始从事科普那会儿，我在她的演示纸充当符号。”
“符号？”
“是啊。她有时会用我来代表先进的生命形式，有时又把我当作竞争者，有时则是不可或缺的朋友。我表现得相当称职呢。你们想看看那些演示吗？”
“好的，”我说，“如果你能拷贝一份的话，”
“礼品店里有几个选段，”他说，“价格相当公道。”
我突然想了起来，怀特写过一本名叫《量子时间》的书，就是献给一位美列威特·品考特的，我问他那是否就是他。
“是的。”他的口吻中明明白白地透着自豪。
“船长，”艾历克斯说，“北极星号在最后一次飞行中，曾相当接近这个中继站。她那会儿一定想到了你。”
模拟人点了点头，说：“没错，她还给我发了两条消息。”
“那两封信想必都无助于弄清事件的真相？”
“对，很可惜。收到她的最后一条消息时，他们想要观察的事件刚发生不久，中子星刚撞上德尔塔·卡佩斯。她在信里向我描述了事件经过，说现场‘动人心魄’，这是她的原话。换了别人，我肯定会以为这是目睹太阳毁灭所引起强烈的情绪反应，可她这个人向来不擅夸张。”说到这里，他露出了片刻哀伤的神色，“那是在玛德琳·英格丽发出最后的信息之前好几个小时。”
“她还说过什么其他话？”
“其他的话都很平常。她在出发的路上告诉我，她等不及要目睹即将发生的撞击，目睹中子星摧毁德尔塔·卡佩斯的景象。她还说希望我能陪她一起去。”
艾历克斯看了看我，示意要问的都问了。“谢谢，船长。”我说。
“这是我的荣幸，我不常有机会和客人一起坐坐。这里很少来人，来了也没时间说话，总是装满油箱，给发生机充电，然后就是谢谢，再见。”
“对了，船长，”我说，“我想告诉你，能认识你，能有机会和你少谈片刻，我感到非常高兴。”
“谢谢，考帕女士。”他露出了笑容，连他的制服也焕发出了光彩。
我们都希望能在贝尔·玛丽号外头待一阵，于是决定留下过夜。被AI称作“露台”的区域有一间套房。他把我们领到那里，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我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娱乐节目，有戏剧，有体育赛事，还有狂野派对。只要你们喜欢，我这儿应有尽有。要不，我们就坐着聊聊？”
“谢谢你，船长。”我说。
“派对好像挺有趣。”艾历克斯说。
“你们可以自己设计希望出席的嘉宾。要是你们想参与激动人心的对话，我们还准备了许多历史人物。”
与朱利乌斯·凯撒品茗对谈。
“你们的房间钥匙就在房门上，请在离开前退还。”
钥匙都是遥控的。艾历克斯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我们在长荣发现的那把，和眼前的这把比对起来。两者看起来并不太像。
我从房门上取下我的那把，对准房门，按下了“开启”键。房门向一侧打开，露出了客厅。艾历克斯把手上的钥匙复制品递到模拟人面前，说：“船长，六十年前，这把钥匙能在本站使用吗？”
船长仔细看了看，摇摇头说：“不能，设置和图案都很不一样。”
我探头望了望我的房间，翠绿的窗帘，光亮的家具，咖啡桌上搁着巧克力，一张大床上堆着高高的枕头，还有独立卫生间和浴缸，看上去不坏。
“决定住五天以上的话，第五天免费。”模拟人说。
“很诱人嘛。”艾历克斯有口无心地说了句。这地方压着几个世纪的沉重和衰败，再说，美列威特感觉太偏远了。有时，我们也会坐着贝尔飞到几百光年之外，但在飞船里，你是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然而在中继站上，你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的方位——最近的人烟都远在天边，每一公里的感觉都那么真实。艾历克斯见我咧着嘴笑，就问：“怎么了？”
“我倒是很中意派对。”我答道。 马考普三号并不值得拜访，可我们还是去了一次，因为艾历克斯非要彻底调查。
这颗行星相当漂亮，大片大片的蔚蓝水面，松软的白云，毛茸茸的大型动物成群结队，对喜爱狩猎者而言正中下怀。温带的天气也称得上宜人。
然而，这里虽然外表诱人，但其实暗藏杀机。与大多数有生命的行星不同，这里的病毒和病毒酷爱智人。除非严加防范，否则一群人登陆后，没一个回得来。由于这一点，行星上没有开发任何旅游景点，酒店自然也是没有的。
这一路，没有AI喋喋不休地向我们诉说异常事件。马考普三号的陆上面积比边路星还大，共计一亿八千万平方公里，大部分为森林和雨林所覆盖。
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定居点，但那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有四千年之久，档案在细节方面也草草了事。大致情况是：班戴帝国在那里建了个殖民地，并运作了一个世纪，此后，一场场瘟疫让医务人员手忙脚乱。最后，殖民者只得放弃。
我们的装备并不足以进行一次大规模行星扫描，可我们还是降到近地轨道，好好地观察了一番。我们发现了几处遗迹和两座早已衰亡的城市，它们深藏在丛林中，用肉眼完全观察不到。远处有几片一度可能是农田的地区，见得到墙壁和地基。
我们在轨道上飞行了三天，没发现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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