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大多数人不相信有鬼。大家都说,才没有什么幽灵在夜晚游荡呢。我们认为,鬼魂并不存在。濒临熄灭的火焰上没有游弋的怪影,月光照耀的树林中没有放任的女妖,废弃的屋子里也没有精灵从黑洞洞的窗口朝外窥探。但是,我们都错了,那些传说都是真的。尽管我们都知道,他们是心灵创造的产物,但它们都是真实的。
——费利斯·格拉默雷《德拉孔达名鬼录》
我们再也没能找回贝尔,或许在被带离飞船后,她就被随手丢弃了。取而代之的AI比贝尔稍稍先进些,原本是个标准型号,但有人对它做了点调整,吩咐它将我们带去拉姆赛观光。“如果是你,能办到吗?”艾历克斯问我。不,我没这本事。话说回来,我也没怎么留意过AI的内部工作原理,可我认识几个会做类似修改的人。“也不是很难。”我说。
费恩已经听说了我们的遭遇,多伦多号驶入天台站时,一支卫队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们一路将我们护送到乡间小屋。不一会儿,费恩也到了。“你们不能再待在这儿了,”他说,“我们得另外安排地方。不管对方是谁,都铁了心要你们死。”
我觉得这个建议不错,艾历克斯却说没关系,没必要大惊小怪的。他也觉得害怕,只是不喜欢让人看出来,于是他一个劲要费恩别麻烦了,到费恩快要知难而退的时候才勉强让步——还是为了我才让步的。傍晚时分,我们已经搬到了利莫吉的一幢不起眼的两层联体别墅,利莫吉是座中型城市,位于安迪瓜西北二百公里。他向我们保证,说这一带随时有机器人看守。他还给了我们新的身份证。“这儿肯定安全,他们没法找到你们,但小心还是要的,有备无患么。”
就这样,彩虹事务所暂时歇业。我们对顾客说我们“度假去了”。费恩却认为连这句都是多余,按他的意思,在夜里偷偷溜走就是了。可是我们不能一走了之,让大家都干等着。项目还等着完成,承诺还等着履行,有人还等着和我们联系,要我们回复。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乡间小屋,开始了紧闭门户、远离窗口的生活。
就在第二周结束的时候,一家名叫“自动到达”的救援公司宣布要去把贝尔·玛丽号拖回来。于是,我去和这家公司的人一起回收了飞船,把艾历克斯一人留在家里。我在飞船上安装了一个新的AI,一个升级版,又对它输入了一条指令,以确保再度发生入侵时,我会在飞船启航前获悉。
能把飞船带回来真好,我对它加强了安保措施,然后在一个大风呼啸的冬夜回到了新家。进门时,艾历克斯正安静地坐在客厅里,面前放着一部阅读器和一堆书,沙发上方漂浮着北极星号的影像。他抬头望着我,说很高兴见到我。“在天台站见到北极星号了吗?它已经在这儿停几天了。”他问我。
他指的自然是克勒莫号。我说:“没有,我不知道它要来。”
“不知道你想不想再去一次,”他说,“我是觉得该去看看。”
“去看克勒莫号?”
“我们两个月前就该去了。”
“为什么?”
“艾弗森和他的人根本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所以——”
“所以,东西可能还在船上。”
我给长荣打了电话,报了两个假名——和费恩给我们取的名字不同。我可不想冒险。这次出门,我们的身份是玛卓丽·金伯和克莱德·金伯。这两个名字我特别喜欢,因为艾历克斯对名字很讲究。他坚持认为,有些名字一听就是假的,比如“赫曼”,比如“切斯利”,比如“弗朗西斯”,“弗兰克”也行。因此,我知道他对“克莱德”这名字会有什么看法。
我向对方解释说:“我们在写一本关于北极星号事件的书,因此很想参观一下克勒莫号。”
接待我的是位安静、专注的女士,黑发、黑皮肤、黑眼睛,笑容很职业,因此也制造了很大的隔阂。“抱歉,女士,克勒莫号不具备开放参观的条件。”也不知道她指的“条件”是什么。
我对她说:“我们这本书是艾历克斯·本尼迪克赞助的。”这么说有点冒险,可我觉得很有必要。说完这句,我停顿片刻,等着她恍然大悟后说:“我想,你的雇主会让你同意的。”我这句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不过艾历克斯还是挺有名的。
“抱歉,您刚才说谁?”
“艾历克斯·本尼迪克。”见她露出困惑的表情,我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那个克里斯多夫·辛姆学者。”
“哦,是那个艾历克斯·本尼迪克啊。”她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请稍等,金伯女士。我得请示一下主管。”
主管也不知该怎么办,她又打了几通电话,终于找到了一个同意让我参观的经理秘书。她说当然可以,公司很乐意让本尼迪克的代表参观克勒莫号,只是她也不知道飞船什么时候能做好准备。
接下来的几天,我又和她们交涉了几次,最后终于获得了邀请,我怀疑,他们肯松口,主要是因为觉得我很烦人。
长荣在天台站的办公室设在“Z”层,那是站点的底层,跟别人老死不相往来。
基金会是在1368年买下北极星号的,那是德尔塔·卡佩斯任务后的三年。买下后重新命了名,此后就一直用它来运送公司经理、政客、潜在的客户和各种特别宾客。
通过底层的观景舷窗,北极星号映入我们的眼帘。它比我想得要小,但我早该知道它不是很大。不过是艘客运飞船,在船长之外能搭载七名乘客,比一艘游艇多不了多少。
它的样子很复古,圆形船头,喇叭形的喷射管,船体宽大。要不是因为它的历史,我怀疑克勒莫号早该退休了。然而,它一定为长荣赢得了不少名声。稍微动动脑子,就想象得到基金会的经理们是如何向他们的VIP客户展示汤姆·杜宁格在飞船遭遇不测时曾经使用的工作区域,他们一定恨不得让那些舱壁开口说话吧。
复古的造型使飞船增色,但它在行勘署服役期间安装的,密布于船壳之上的扫描器、感应器和天线,现在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几个缓缓转动的碟型天线,还有儿架望远镜。
曾经的灰色船壳现在刷成了海洋绿。喷射管是金色的,船头上有一块用白漆漆成了阳光四射的图案。气密舱周围的“行星勘测及宇航研究署”的字样已经不见了。北极星号的专用标记,箭头和星星,也从船体前部抹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长荣”字样,字体设计成了枝叶与藤条交缠的样子。主气密舱稍微靠后的部分刷着基金会的树木标志。最初的命名者留下的,只剩下船尾处的制造厂家序列号,淡得几乎看不见。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举止随意的瘦削中年人,他身穿一件灰色公司衬衣,胸袋处绣着树木的标志。我们慢悠悠地走进长荣的办公室时,他从显示器前抬起头来,说:“哦,是金伯先生和金伯太太吧?”他做了自我介绍,说他名叫埃莫瑞·博纳,是负责天台站运营的助理经理。他事先已经做了功课,说自己很佩服艾历克斯·本尼迪克在“克里斯多夫·辛姆买卖”中的作为,还称赞他干得相当精彩。
艾历克斯躲在假胡子后面,无耻之极地说道,本尼迪克的确位杰出的探险家,能协助他完成这项计划真是幸莫大焉云云。
博纳向我问了个好,但眼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艾历克斯:“能问问您为什么对克勒莫号感兴趣吗,金伯先生?”
艾历克斯滔滔不绝地谈起了古董,以及克勒莫号作为艺术品的价值。最后他说:“我有时会想,长荣的经理们是否了解这艘飞船的潜在价值。”
“当然了解,”博纳说,“相当了解。我们对克勒莫号保养得很好。”
“是的,你们确实在让它继续飞行,”艾历克斯不依不饶,“可这丝毫无助于增加其长远价值。”
“我们倒觉得这么做很有帮助,金伯先生,你一定想不到它对我们的VIP客户产生了什么影响。”
“影响肯定很好。对了,我们准备写写几件价值被严重低估的工艺品。博纳先生,书出版之后,它们全都会大幅升值,”他边说边冲着这个小个子男人微笑,“要淘宝的话,最好现在就向基金会买上两件,到时候回报就大了。”
“好吧,我今天就去和他们说说,明天就付定金,”说完这句笑话,他一下子正经起来,“两位打算什么时候出版?”
“再过几个月吧。”
“祝你们一切顺利。”他对我注视片刻,然后问我是否也参与了这个项目。
“是的。”我说。
“很好,”他表现得相当尽职,“呃,你们很忙吧。那么,我们这就去看看吧。”
他带着我俩走到了外面。一行三人沿着来时的通道往回走,在一条封闭的过道前停下了脚步。他说了声开门,大门随即打开,我们走了进去,来到了码头上。接着,他停下脚步,和一个技术人员说了几句,下达了几条指令,那口气简直是在向我们显摆。过了一会儿,我们跟他穿过了另一条管道,管道的尽头就在克勒莫号的气密舱边上。
我们来到了北极星号身边。
它看起来相当平凡,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在它身上想找什么,或许是想找一种历史感吧,又或许是我们站在夜天使上的犯罪现场时体验到的那种战栗。我不知道那天在德尔塔·卡佩斯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事情就是在舱门的彼端发生的。然而,我虽然已经身临其境,却感觉不到情绪的激动。我总觉得,呈现在眼前的并非不可思忆的现象,而是一件巧妙的障眼法中使用的道具。
舱门开着,博纳和艾历克斯退到一边,让我先行。
舱内的灯光亮着,我走了进去,进入了休息室,它的面积是贝尔的两倍,里面有只张小桌子和八张椅子,全都沿舱壁摆放。博纳一进门就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了高能效之类的玩意儿,当年的北极星号就是条豪华飞船——行勘署所谓的那种“豪华”。可它目前的状态远胜当年。模拟影像中的那些实用家具已经统统翻新,椅子是赛比克式的,外观和手感都像黑色软皮,原本白色的舱壁刷成了深色,甲板上铺了块绿色地毯,舱壁上装点着一块块铭牌,上面是长荣的经理们和总统、议员以及参议员的合影(我怀疑这些铭牌经常取下更换,每次航行都不相同,具体挂哪块取决于当时船上的乘客)。
从前的方形的工作台和显示器都不见了,现在的休息室布置得像个餐后俱乐部。飞船上的舱门全都开着,从休息室一眼就能望到舰桥,相反的方向则是卧舱和锻炼区,只有工程舱还关着。
飞船的两侧各有四个卧舱,博纳打开其中的一个,让我们视察。舱内的陈设照搬富丽酒店:黄铜制作的家具,外观格外舒服的折叠床,一张赛比克式椅子(由于空间限制,尺寸较休息室里那些为小,但豪华程度毫不逊色),一张写字桌,上面安装了通讯线路。
健身区可以容纳两人,三个人或许都能装下。乘客可以在虚拟的乡间尽情跑步、骑车或举重,任何运动都能参加。在这里,最小的空间得到了最大的应用。贝尔·玛丽号要有这样的装备就好了。
“长荣把北极星号照料得很好。”艾历克斯说。
话音未落,我们便转身向后,往舰桥方向走去。
博纳笑着应道:“是啊,的确。克勒莫号的保养依据的是最高规格。我们在这方面可是不遗余力的,金伯先生,依我看它还能服役许多年。”
这个么,就要祝他好运了。这艘飞船的寿命已经差不多到头了,运营许可再过一年左右就会到期。
我们登上了舰桥,换上黄铜之后,效果真是大不一样。据我所知,贝尔号的配置已经是世界领先了,但克勒莫号更胜一筹,看那样子,仿佛能更快捷、更安全地将你带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原先的阿姆斯特朗引擎自然也已为量子技术所取代。整条胜船都给人以舒适宜人的感觉,可能的话,我都希望坐上它悠游一番。
眼前的舰桥和玛蒂·英格丽时代已经没有多少共同点了,大多数设备已经换成了新的,铺着木板的舱壁也不是行勘署的飞船可能有的。但这方空间,却仍然是玛蒂·英格丽当年占据的空间,她就是在这里发出了最后的讯号。
“马上启航,北极星号出发。”
她说得没错。
“看看这些尺寸统一的把手,”博纳说,“还有显示器的柔和色泽,还有——”他似乎并不明白这艘飞船的趣味在什么地方。
事发前,玛蒂正准备进入阿姆斯特朗空间,因此,六位乘客应该都已系好安全带,他们可能待在休息室,也可能是在各自的卧舱。艾历克斯抽空问我:“如果你是这艘飞船的飞行员,你会在意跃迁时乘客都待在哪儿吗?”
“不会,这个无关紧要。他们坐哪儿都可以,只要安全带系好就行了。”
“还想看点什么吗?”博纳问道。他说话时紧盯着我,仿佛我正要拿了什么东西逃走似的。
“是的,”艾历克斯说,“能不能再让我们看看下甲板。”
“当然。”他带我们走过重力竹,走过储物区。停放登陆舱的机库位于舰桥正下方,博纳打开这架小飞船的舱门,我们朝里望去。登陆舱是“斑马”,同类产品中最高档的型号。“是新的。”我说了声。
“是的,我们更换了几次。最近的一次是去年。”
“原来的那架呢?”艾历克斯问,“就是北极星号上的那架。”
博纳微笑着说:“正在萨巴蒂尼展出。”那是基金会总部的所在地。
我和艾历克斯站在登陆舱边,对望了一眼。他找到想找的东西了吗?
他做了个“不”的手势,不知是在说“不,没找到”还是“不,啥都别说”。
我们缓缓穿过气密舱里,走到了外面。一个技术人员正独自摆弄着一只燃料箱,博纳走过去和他交谈起来。等他走远之后,艾历克斯问我乘客劫持飞船的难度有多大:“我是说,让机载AI接受新指令。”
这个太简单了。“艾历克斯,只要登入AI的应答表单就行了,但这个要船长才能办到。”
“可贝尔会接受我的指令。”
“船是你的嘛。”
这时,博纳赶上来问我们有没有发现我们需要的东西。
“有啊,”艾历克斯说,“这是一次非凡的体验。”
“真高兴你这么说。”
艾历克斯转到魅力模式,说:“埃莫瑞,不介意的话,我还想问个问题。据你所知,飞船上找没找到过行勘男乘客拉下的东西?有没有比较私人的物品?”
这个问题把埃莫瑞问住了,可他并没有向我们隐瞒这一点。“金伯先生,事情都过去六十年了,那时候还没我呢。”
说得对,这家伙只关心他出生后的事,之前的一概不重要。“这个我明白,”艾历克斯说,“可就一艘具有历史意义的飞船而言,上面的工艺品都会有些价值。”
“我好像听说,行勘署在飞船返回后把它搜了个遍。”
“可他们还是有可能漏掉些什么。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很值得了解一下。我觉得长荣里,会有聪明人展开迫查的。”
“我想你是对的,金伯先生,但这个我是真不知道。”
“那谁会知道呢?”
他领着我们走入一根撤离管道,说:“萨巴蒂尼的总部应该有人帮得上忙。”
“谢谢,”艾历克斯说,“还有一件事。”他边说边递过去一张特瑞·芭伯的相片:“见过这女人吗?”
埃莫瑞眯眼看了看,然后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他说,“我怕是不认识她,怎么了?”
我们登上了飞往地面的运输船,然后换乘前往萨巴蒂尼的航班。艾历克斯坐在机舱里,凝视着窗外的云朵。刚起飞一个半小时,飞行员就提醒前方有乱流。几分钟后,我们驶入狂风暴雨,机身随之摇晃起来。艾历克斯就风暴说了几句,窗外很黑啦之类的。我应了句“是啊,的确”,又问他是否还认为沃克也插手了北极星号事件。
“毫无疑问。”
“这怎么可能呢?我们都知道,他们是不可能把玛蒂和其他乘客带上帕罗诺夫斯基号的。你觉得是阿瓦雷兹在说谎?”
“也不是,阿瓦雷兹接受过川陀委员会的询问,并接受了评估,我们因此知道他没有隐瞒什么。可他们从来没调查过沃克,因为觉得没必要查。”
“可是,他们没法瞒着阿瓦雷兹,把七个人偷运到他的船上去。”
“乍一看的确如此。”
“不可能。”外面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舷窗上,我深吸了一口气,说,“不单是没法瞒着船长偷运,而是根本没法偷运。这个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帕罗诺夫斯基号不可能装下九个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叹息一声,一言不发。
“还有一种可能。”我说。
“说来听听。”
“我们此前假设,乘客中的大多数都是共犯,除了杜宁格之外,几乎每个人都参与了。”
“没错。”
“我们还假设,这是一起绑架事件。可要我说,事情可能不是那样的。”
“说说看。”
“也许是有人,一两个吧,挟持了飞船,当时,帕罗诺夫斯基号还要六天才能赶到。于是,他们去了星系中的什么别的地方。”
“我听着呢。”
“那不是绑架,艾历克斯,他们把人都杀了,处理掉尸体,然后去了帕罗诺夫斯基号后来发现他们的地方。然后,在沃克的帮助下,他们瞒着阿瓦雷兹,登上了帕罗诺夫斯基号。而阿瓦雷兹发现的,只有一艘空船。”
“不错啊,”艾历克斯说,“这样就什么都解释了。”
我感觉相当不坏,对他说了声“谢谢”。
他也微笑起来,然后问道:“可为什么呢?”
“你是说,出于什么动机?”
“对啊。”
“就是我们讨论过的那个动机——阻止杜宁格完成他的研究。”
“你认为,他们当中有人下得了手杀人?”
“我不知道。”
“我喜欢你的解答,”艾历克斯说,“可我绝对不信这就是真相。这太血淋淋了,我没法想象波兰或怀特或其他任何人赞成谋杀,无论出于任何目的,都不可能。”
“玛蒂怎么样?她可是相当冷血的。”
“玛蒂没有动机。”
“或许,她被收买了。”
“收买了去杀六个人,然后自己消失?我觉得不会。”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但你也认为,帕罗诺夫斯基号可以在船长不知情的情况下,再装下一两个乘客。”
没错,他们可以使用下甲板的舱室,但这样一来,沃克就得动用船上的额外补给,还有额外的水。可他要真这么干了,补给的问题也不难解决,而船长是绝对不会去储藏室搜查的。
“我觉得有这个可能。”我说。
艾历克斯闭上了眼睛,好像是睡着了。船已经穿过风暴,重见天日。两小时后,我们飞越罗拉利山脉,萨巴蒂尼就在前方,空中出现了一片车流。
长荣的总部设在南部海湾起伏的群山中。我事先打了电话,确认了以下事实:他们有间展示厅,里面放了两个世纪以来的展品和工艺品,其中包括北极星号的摆渡舱和船上发现的另外几件物品,而且可以参观。
我们的向导名叫柯莉·查拉芭,她是个眼神犀利的中年妇女,对许多问题都有激烈观点。比如,米诺安海的濒危珊瑚,行星联盟中超过半打行星上的过量人口,人们在行星上引人第二生态系统的鲁莽行为。我们在她的办公室里坐了二十分钟。期间,我们一边喝着咖啡、大吃甜甜圈,一边和她讨论长荣在她所谓“人类的探险”中所起的作用。“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她说,“没有计划,没有明确目标,对未来也缺乏考虑。人人都是满脑子利润,还有权势。所谓发展不过如此。”
“那行勘署呢?”我问她,“他们肯定是长荣的得力助手咯。你们至少不是在孤军奋战。”
“行勘署最差劲了,”说到这个,她就激动起来,“他们只想研究已知生态系统的形成,先弄明白它的发展史,然后记录它的特征。只要研究完成,他们才不关心生物的死活呢。”我稍作想象,便勾勒出了她在杜宁格位于艾泼斯坦的实验室门外抗议的画面。
基金会的展示厅既比我的预想好,又比我的预想差。主要的展品是长荣的合作者在历次历史事件中的穿着,还有他们使用的工具、笔记本和全息记录。这里还展出了格力马多星上的岩石,就是在那里,长荣的一小队成员同带着各种先进枪炮蜂拥而入的猎人展开对决,拼死保卫行星上的最后几种巨蜥。根据他们打出的标语,当时已有几个巨蜥物种惨遭灭绝。这里还有莎荣·卡帕塔佩戴过的肩章,时间可以追溯到德拉孔达星上的矿石战争。墙边还挂着飞船模型,下面标着各自的历史:“曾于1325年将安·考尼柯夫的队伍送至贝戈尔星”,以及“1407年于佩留星的空中为拖网舰重创击沉”。
北极星号的摆渡舱也占了一个展位,它看上去还能用。观众是不准讲人舱内的,但只要走近一些就能看清内部结构。它的搭或人数是四人,安伞带的设置不同于任何当代载人机械,看起来更重,凹凸更明显。舱内的设计相当老式,但也不出所料:标准的操控装置,标准的导航系统,一个与贝尔一模一样的基本推进包,后座后面有两间储物舱,里头装满后备零件。后面还有间货舱,能通过一扇独立舱门进出。摆渡舱上保留了北极星号和行勘署的唛头。
除此之外,还有几件无关紧要的展品。它们都放在两个玻璃柜里,其中的一个放着件衬衣。“是乌库哈特的,”查拉芭说,她看了看一本笔记本,又补充了一句,“是在折叠床上发现的。”
“行勘坍的人一定是把它给看漏了。”艾历克斯说。
“显然是这样。”
柜子里还有一支钢笔、一只遥控器、一本书和一只首饰盒。“首饰盘自然是某位女乘客的,具体是谁不清楚。钢笔么,我们也不知道是谁的,是在舰桥的笔架上找到的。”
艾历克斯说:“物品发现的位置都有记录,你们的做法很符合考古规范。”
“规不规范的,好像也没什么要紧,可我们的人的确整理得很仔细。”她又看了看笔记,说,“遥控器好像是把电子密钥,登陆舱的货舱里发现的,物主同样不得而知。”
“电子密钥?”艾历克斯居高临下地看下起来。它和一块糖差不多大小,上面有五个按钮,一个红的,四个蓝的,还有一方显示屏。每个按钮上都标了一个符号:
“它是用来控制什么的?”艾历克斯问。
她又看了眼:“上面没写,可能没人知道吧。”
我想不出飞船上为什么需要密钥,在北极里号上,一切都由AI操作,要不就是船长用语音控制,或者是一键搞定。
艾历克斯问我:“你怎么看?或许,是用来操纵登陆舱的?”
我说:“我可想不出它的用途,不会是记录舱,没必要。”
遥控器?在这个多数设备靠语音激活的年代,这东西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只有孩子们在打游戏时有用——用来操纵飞行模型,另外的用途就是开启酒店房门以及调结水池温度。
还有呢?
艾历克斯摇头说:“有人知道这些符号的意思吗?”
“最左面那个代表否定。”查巴拉说,“可能是有人从家里带来的,带来后自己也忘了。”
它看起来很像是把标准的酒店钥匙,五个键,分别是控制电梯的“上”和“下”:控制房门的“上锁”和“解锁”,外加一个转账按钮——应该就是红色的那个,长方形的那个代表确认键。
柜子里的那本书是《群星荒野》,作者伊曼努,波拉齐多,它在上世纪的环保人士中间相当风行。“这是怀特的,”查巴拉说,“你们想看的话,我们还有个全息版。”
艾历克斯和我对望了一眼,或许她在里头写了东西,或许那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我说柯莉,”他说,“既然我们进到这儿来了,那么展区想必是对公众开放的喽?”
她点点头说:“没错,但我们没有做广告,我猜许多人都不知道这地方。”
艾历克斯掏出芭伯的相片给她看。
“没有,”她说,“我没见过她。”
他把相片和他的呼叫号一起给了她,说:“拨这个号就能打到我们的办公室,拜托你能留点神。要是她出现,就打给我们。”
她望着我们,满脸狐疑。
“别在意,”他说,“如果不愿意打给我们,就报告安迪瓜警方,找莱德菲警探。”
“好吧,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艾历克斯对这个问题充耳不闻,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我非常希望能买一把这钥匙的复制品。”
“抱歉,金伯,这可办不到。”
“这很重要,可以的话我感激不尽。”说着,他掏出通讯器,在上面打了个数字,然后拿到她面前,说,“这个数够吗?”
她看了眉毛一挑,然后拖长了声音说:“可以,既然这么重要,我想我们可以办到。”
“谢谢,”艾历克斯说,“请确保复制品能够使用。”
“你要用它来做什么?”我问。
“我想,这就是芭伯和奇南要找的东西。”
“是吗?为什么?”
“因为,这东西在北极星号上没有用处。”
“我好像听不太懂。”
“你想想,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摆渡舱的货舱里?”说到这里,艾历克斯四下看了看,见周围确实没人后,接着说,“蔡丝,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此刻我们正走在基金大楼和停机坪之间的一座白色石桥上。他话说到一半,停下了脚步,两手抓住白色扶手,把身子探出去望着下面的溪水,仿佛很想知道里头有没有鱼——他有时候很让人恼火。我等着他把话说完,可他没有。终于,我问他:“是怎么回事?”
“你说过,飞船可能去了星系里的其他地方。”
“是的。”
“那为什么不是星系外的什么地方呢?帕罗诺夫斯基号赶到前,他们还有六天时间呢。”
“当然也有这个可能。”
“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飞船在发出最后一条消息后就处于漂浮状态,但事实并非如此。实际上,它跃迁到了星系之外,飞到了某个地方,放下了所有乘客。那地方我不知道在哪儿,但那里肯定有生活设施,那把钥匙就是从那儿带来的。”
“可德尔塔·卡佩斯附近并没有那样的地方。”
“你肯定?他们可是有三天的单程飞行时间。1365年的飞船能飞多久?”
“六十光年。”
“那是相当大一块区域了。”他边说边往水里扔了块鹅卵石,“实际上,那钥匙是把酒店的钥匙。钥匙的主人放下乘客,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又登七北极星号,飞回德尔塔·卡佩斯,”
“——并飞到了帕罗诺夫斯基号发现它的位置——”
“没错。”
“然后,在沃克的帮助下,他偷偷登上帕罗诺夫斯基号,躲进了下甲板,一直躲到飞船靠港。”
“非常好,蔡丝。”
“你觉得真是那样的?”
“除了一点。”
“哪点?”
“‘她’是个女的。”
“玛蒂?”
“我觉得毫无疑问。只要其他乘客肯帮忙,她就是完成这项艰巨任务的最佳人选,何况她还是个飞行员呢。他们预先安排了一艘飞船停靠在靛蓝站,她回来之后,又坐上那艘飞船去接应其他人。”
“我的天!”
“你想想,袭击我们的那些人,他们瞄准的全都是玛蒂的东西,别人的一件没有。”
“可阿瓦雷兹在搜索北极星号时应该见过她。”
“她当时藏在摆渡舱的货舱里,钥匙就是在那儿丢的。”
“他们没事不会开启货舱……”
“没错。搜索结束时,阿瓦雷兹和沃克回到了帕罗诺夫斯基号。当天晚上,在阿瓦雷兹睡着以后——”
“——沃克把她带上了船……”
“沃克把她藏在下甲板的一间舱室里。就这样,卷走船员的元凶就成了外星风。”
“真不敢相信,”我说,“原来这么简单。”
艾历克斯稍微耸了耸肩。
“费这么大的劲,就是为了限止杜宁格的研究?”
“他们觉得,那项研究关乎数百万人的生死,而且他们全是理想主义者。”
“根本是狂热份子。”
“理想还是疯狂,见仁见智。”
“但到了现在,为什么还有人担心呢?有谁是从那时一直掌权到现在的吗?”
他的眼神变得困惑起来:“没有,我查过了。所有可能参与的人,不论是在行勘署,还是在政界,都不是死了就是退休了。”
“那么,到底谁是袭击我们的幕后主使?”
“我倒是有个想法,但现在还是别去提它。”
“好吧,那么他们坐着北极星号去了哪里呢?”
“这就是我们要查的。”
我们在萨巴蒂尼过了夜,第二天就坐火车回了利莫吉。艾历克斯喜欢火车,也觉得最好更改一下出行计划,以防万一。
我们叫了辆出租车,到火车站的时候,正赶上特拉哥尼亚特快列车进站。进了我们的那节车厢之后,艾历克斯沉默起来。火车在萨巴蒂尼停了一站,接着便踏上了穿越科拉利斯的漫漫征途。
还没等列车驶离山区,服务机器人就端来了午餐和葡萄酒。艾历克斯望着窗外飞驰的风景,愁容满面。
我边吃边想着玛蒂。我喜欢她,也以她为榜样,一想到她参与了阻止杜宁格完成研究的阴谋,我就高兴不起来。
我对艾历克斯说:“首先要做的,是回去再看一眼运输时刻表。我们以前认为,如果有黑船参与,它一定会驶向德尔塔·卡佩斯。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们需要查一下,事发后是否有人飞到了德尔塔·卡佩斯附近,与北极星号的船员会合。”
“我已经查过了,”他说,“一开始就查了。”
“你是说,这一点也没人能办到?”
“没错,当时没有人下落不明。除了帕罗诺夫斯基号之外,没人在目标空间附近。事发后几周也没人在那里出没过。也就是说,玛蒂没有马上回去接人,这个计划相当聪明。”这时,他已经吃完了东西,把餐具推到了一边。
“知道吗?”我说,“我还是喜欢那个外星原力假说。”
“是啊,我也是。”
“我还有个问题。”
“问吧。”
“塔列费罗是因为什么才临时放弃登机的?”
“蔡丝,我觉得塔列费罗根本没打算去。我觉得那条船上的每个人都参与了阻止杜宁格的阴谋,他们都是塔列费罗招募的志愿者,都是为了阻止重大灾难不惜放弃正常生活的人。可他只敢到一小撮人中去招募,应征者根本不够装满飞船。塔列费罗本人不能去,因为他们需要他坐镇行勘署,打理事务,比如,他们需要钱,最终还需要一个基地。于是,塔列费罗就建立了莫顿学院。可是,还有许多人也想参与北极星号任务,因此他们只能对外宜称船已满员。”
列车穿过一座小镇,外头万家灯火,街头空荡荡的,只有一辆小车独自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