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啊,孤独!你对智者展露的美貌,
我们该向何处寻找?
——威廉·考柏
艾历克斯·本尼迪克日志节选
我身处的当然是零重力环境。我脚上穿着抓地鞋,但还是觉得轻飘飘的,我从来没学会怎么穿着这些鞋子正常行走。专家说,刚穿上这鞋的人都会尝试飞奔,但这种说法至少不适合我。我走得小心翼翼。我不喜欢失重的感觉,在那种状况下很容易反胃,并且每次搞不清下方在哪里时,就会晕头转向。
我穿过气密舱,心想特瑞·芭伯不会正在前方手持炸弹恭候我吧?但我也知道,这么想实在太夸张啦。话虽如此,在内舱门打开时,我还是松了口气,在我眼前的,是一条又长又空旷的过道。
我随身带着个发电机,一旦需要,就能给这地方充点电。我还带了台黑色标注仪,好确保不会迷路,另外还有把便携式激光枪。这些东西我一件都没使过,但如果芭伯真的出现,我在开火之际是不会手软的。
过道是在岩石中开凿出来的。我打亮腕灯,调到了最低档,把发出的光线控制在柔和的水平。我自嘲道,这样一来,我这个目标就没那么明显了。然后,我就迈开大步向前进发。我顺着过道走了二十米,接着又拐过了一个弯道。回首来路,我觉得在明知前方有变态者等候的情况下勇闯弯道,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事。
周围全是灰色、坚硬、反光的墙壁,曾经提供照明的光照带在头顶和脚底延伸。
隧道时而蜿蜒,时而沉降,一眼望去,很难看到二三十米之外的东西,这种地方最适合搞伏击了。别问我这么多弯弯绕是哪来的,我也觉得,如果在岩石里凿洞,应该会凿成直的,但这方面我还真不了解。
如果能在这儿听见声响就好了。然而,这里是真空,即便有人砸上一吨砖块,你也没法知道。我边走边把一只手掌贴在墙面上,假定隧道里的一切动静都会产生震动,为我察觉。可是这想法一厢情愿,我自己也知道。
我走啊走。一路经过了三四扇紧锁的大门,我都没试着去开。中途还经过了几个十字路口,我觉得横向隧道里不会有什么花样,于是继续直走。我又穿过了两扇舱门,都开着,我很高兴。
然后,隧道就分叉了。我做了个标记,走了右边的岔道。
又转过一个弯道之后,我开始觉得有点放松了。接着,我看到一点灯光,激动得几乎从压力服中蹿了出来。但仔细一看,不过是墙上的反光而已,发光的是一片金属,再仔细一看,是一扇脱落的金属门,大概是柜子的门。
走着走着,前方又出现了一扇舱门。它锁得紧紧的,我试着开了开,毫无反应。出现这种状况,通常都是因为门的彼端存在空气压力,但这扇门的问题似乎仅仅是老化。我和它较了一会儿劲,最后在激光的帮助下破门而入。
门的另一头仍旧是过道。我穿过了几片储藏区,里头堆满了柜子、盒子,还有条板箱。这些容器里装了备用零件、寝具、导线、硬件,还有电器。康恩人离开的时候,显然没花工夫清空。我心想,最后离开的那一批是不是已经明白不会再有人来了。
空中飘着一些东西,长凳、椅子、紧固件、石头般坚硬的织物,还有微粒和污渍组成的灰尘,可能是毛巾、衣物、香烟或食物的残骸。悬浮物都集中在一面墙壁跟前,那里一定是中继站轨道的远端。
我在通道里行走了三刻钟,到了一道舱门跟前,两边的岩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干的木板,它粗糙、干燥、坚硬,已经完全褪了色。地板上铺了地毯,可我每走一步,抓地鞋都会在上面撕下一小块来。我走到一道双层门跟前,其中一道开着。我穿过了它,欣喜地发现已经来到了站点主体、舱门为一般建筑物中的大门所取代,它们分布在过道两侧,全都打不开,可我硬是砸开了其中几扇,有间房里是健身区,里头有一台跑步机、几道横杠和几件别的健身器械。另一间房里有个干涸的泳池,跳水板还在原位。
我又找到了两个放满了储物柜和长凳的房间,每一间都有淋浴设施。
我来到一把梯子跟前,顺着它浮到了上面一层,来到了一处大堂。大堂的一侧有一张长而弯曲的柜台,另一侧排列着几家商店,店里的货架和桌子全都是空的,一面墙上飘着一把扳手、一把大头锤。他们留下了工具,带走了个人物品。我以前见过这样的光景,留下东西的人似乎是在用这个方式表达怨恨。这些店主人只需留下姓名和货物,就能名垂千古。
这片区域连着几条通道。走着走着,我又发现了更多的商店和门。我缓缓走进一间房,里面有张办公桌,上面还连着张工作台。墙边飘着两把待子,还有个坐垫。房里的东西全都又硬又千。
空中飘着玻璃碎片。还有一件电器,可能是台音乐播放器吧。
我走到隔壁,这里的景象不太一样。家具都固定在地板上,布料陈旧,但不算古老。房间不算豪华,但还能住人,实际上也在不久前住过人。一个角落里立着一个现代(相对而言)的衣柜。飘在空中的只有一个咖啡杯、一支钢笔和一块垫巾。
我走到衣柜跟前,查看起来。四个抽屉,全是空的。我把抽屉拉了出来,看了看后面的板壁,那里有块牌子,上面用标准字体写着“克劳斯比国际制造”。
我打开频段时蔡丝说——“亲爱的,我知道你听不见我说话,可我觉得我们找到了,这就是他们住过的地方。”
我觉得相当得意。可算是找到了。
蔡丝自然没有应答。
现在是锦上添花的时候了——我要连上发电机,往回路中输送些电力,然后亲眼看着我的钥匙打开某扇门锁。
这时,耳机中传来了说话声:“不必再前进了,本尼迪克。”我看见左侧的门廊有动静。“我真的希望你不要这样穷追不舍。”说话间,一盏灯亮了起来,灯光强得几乎把我刺瞎了,但我还是看见了灯光后面站着的人。一个女人。
她手里拿着把军用手枪,成力大得能在墙上炸出大洞。我刚才一门心思搜寻,把便携式激光枪都放进了口袋。但就算我武器在手,在她的火炮面前也无济于事。
“把灯关掉,”她轻声说,“很好,现在慢慢转过来,别做让我意外的事。明白我的话吗?”她站在门廊里,身穿一件白色压力服,肩上绣了块行星联盟的肩章,面部隐藏在头盔和灯光后面,武器拿在左手。
“是,”我说,“我明白。”
“把手伸出来,伸到我能看到的地方。”
我照做了。“你在这儿等了多久,特瑞?”
“足够久。”
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嘴里接着说:“还是,该叫你阿格尼丝?”
无线电中传来她的呼吸声。“你都弄明白了,是吗?”
“不,还没有。我不明白玛蒂·英格丽怎么会用谋杀解决问题。塔列费罗是你杀的,对吧?”
她没有回答。
“他当时正要和蔡丝会谈,要她小心提防你,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
“他是要向她表明真实身份吗?是想给整个行动说出去吗?”
“他说不会,他保证过不会那么干,可我信不过他。”
“你们不能冒这个险。”
“是啊,这个风险太大了,”说着,她一步步走进了房间,“但是,你是不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不如说来听听。”
“你知道,艾历克斯,我觉得我对你已经相当了解了。”
“可你对我来说还是个谜,玛蒂。”
“我想也是,”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忧郁,“听着,我不希望杀人。”
“我知道,所以你才在安放炸弹后通知行勘署。”
“是啊。我一直想做正确的事,能不杀人就尽量不杀,尤其不想杀吉斯,但留着他风险太大了。”
“有什么风险呢,玛蒂?”
“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的人吧?”
“知道,永远二十五岁,想必很不赖。”
“永生能让你改变对许多事的观点,”她沉默良久,然后接着说过,“可别误解我,艾历克斯,必要的话我是不会手软的——”
“当然不会。但是,在瓦拉巴岬把汤姆·杜宁格推下悬崖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心痛吧?”
“那不是汤姆·杜宁格,是艾德加,又或许不是。我已经搞不清掉下去的是谁了。”
“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推他。”
“发生了什么,玛蒂?”
“我是爱艾德加的,我是绝对不会害他的。绝对不会。”
“你爱他?你可是背叛了他。”
“你又在说杜宁格了,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在瓦破集镇,他是艾德加·克利斯普,那时候我爱他。那之前,在亨廷顿,还有亨廷顿之前的记忆岛,去记忆岛还真是去对地方了。”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我想问的是瓦拉巴岬,她却给出了另外一个问题的答案。
“他不愿屈服。他们把他从北极星号上带到这儿时,他还是不愿屈服。”
“不愿放弃他的研究?”
“我们动手时已经晚了。他已经完成了最终测试,还把纳米机器人带到了飞船上。”
“你是说,他给自己注射了?”
“是的,当然。不然你以为我在说什么?”说着,她挥了挥手上的家伙,示意我走到房间中央,“他们在这儿待了差不多四个月。在那段日子里,他们发现他明显变年轻了。等到我和巴考克号回来接他们时,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变成了一个年轻人?”
“倒没有那么夸张,可我根本认不出他。”
“那么,波兰对他进行了人格重塑?”
“是的,查克抹掉了他的记忆,给他注入了新的人格,最后为他建立了全新的身份,给他找了份工作。我们轮流照看他,确保他不出乱子。”
“但你们过一阵子就得转移他,对吗?因为他从不变老。”
“是的。他本人不明白这一点。他的记忆是假的,是波兰植入的。但每隔八年,就得重新植入一次,取走他的记忆,把他变成另一个人。”
“他一定很难熬吧。”
灯光摇曳了一下。“我们那是在杀他,一遍遍地杀他。记忆抹除的本质就是杀人,身体被另一个人占据,本人消失。”
“这么说,你——”
“后来,他的脑袋里出现了闪回,记起了从前生活的片断,一会是汤姆·杜宁格的生活,一会又是别人的。我们到瓦破集的时候,他已经接受了四次新生。闪回变得越发频繁,我开始劝波兰带他去莫顿,让他和其他不会变老的人一同生活,给他一个永远的身份。可杜宁格的记忆老是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频繁。波兰拒绝了,说永久身份最终会让他全面恢复记忆。”
“就没有两全的方案?”我说。
“没有。”
“所以,你就决定把他从瓦拉巴岬的悬崖上推下去?”
“不,我跟你说了,我没有。我绝对不会那么做的,我爱他。”
“那阵子我们总在每天的傍晚去那地方。我们很喜欢那里,和它相比,周围的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艾德加是个好人,也很有趣。他有时候会没来由地伤感,可他爱我。那时候他们正准备再次转移他,改变他的身份。瓦破集当地的人已经在开始注意他了。他们每次这么做,我们都得重新开始。”
“波兰每次给他做完重塑,他都不记得我是谁。每到这时候,我也难受得要死。所以那天晚上,我决定向他坦白一切,准备碰碰运气,说服他加入我们,告诉他真相。我是在悬崖边向他坦白的——上帝,我怎么就这么去——那一刻,杜宁格回来了,他通过艾德加的眼睛看着我,他知道我是谁,也知道他自己是谁。他恨我,上帝啊,他恨我!
“可他似乎忘了我们周围的环境,他咆哮着将我推倒在地,然后转身就走,可他绊到了什么东西,可能足石头、树根之类的,”说到这里,她的嗓音哽咽起来,“他没站稳……”她的声音颤抖着越变越低,然后一动不动地伫立良久。“我看着他在悬崖边上挥舞手臂,看着他掉下去,可我没有上前帮他。”
“我为你难过,玛蒂。”
“是的,我也很难过,我们大家都很难过。”
我不知道她的脸颊上是否流下了泪水。听她的声音,似乎是的。在压力服里流泪可是个大麻烦。
她接着说:“有一次,在亨廷顿,他遇上了别人,结婚了。”
我见她把手枪放低了几分,心想或许没事了吧,或许她也知错了吧。可就在我朝她走近一步时,她的枪管又举了起来。我本想趁她分心的时候冲上去,但她的枪口纹丝不动。
我问她那位妻子后来怎么样了。
“她叫茉莉——谁会给自己的孩子取这种破名字?”她气呼呼地说道,“反正他也不喜欢那女人,他们的婚姻失败了。”
“后来怎么了?”
“一天晚上,查克来了。于是我们把他偷偷带走了。茉莉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丈夫本来好好的,一下子就不见了。”
枪口看上去很大。让她接着说,我想,“他为什么会有闪回呢?我还以为人格改变是永久的。”
“本来不该这样的,可按波兰的说法,压力有时会导致闪回。”
“跟我说说肖恩·沃克。”
“沃克是个混蛋。”
“他都干了什么?威胁告密?”
“他其实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明白我们这么做是为了他和大家的利益,他满脑子只想着捞一票,他知道我们会出钱让他收声,于是得寸进尺,最后我们都受够了。”
“除掉他的事,塔列费罗也有份吗?”
“没有,”我能看见的只有她的压力服和头盔,她的脸部完全藏在阴影里,“他没那个胆量,吉斯和我一样,想让他死,但他不想自己动手。”
“于是,就由你出面把他给收拾了?”
“听着,我不想听你的大道理。你靠买卖过去挣钱,你不关心文物成为藏品,不关心有人把它们囤积起来,好在将来统统卖掉。你关心的只有盈利。我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我可以告诉你,我很希望放你一马,可你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
我感觉便携式激光枪就贴在我的大腿上,可它放在一个货物袋里,当初还不如留在贝尔·玛丽号上呢。“你等着哨兵号和兰瑟莱亚号返航,然后立刻送出了最后的信号。”我说。
“没错。”
“然后,你就把北极星号开到这儿来了。”
“当然。我们是在飞船时间接近傍晚时出发的,第二天一早就到了这里,我在返航前还在这儿住了几晚。”
“你是怎么做到的,玛蒂?”
“做到什么?”
“就是整个北极星号阴谋。你得放弃身份,躲藏一辈子,他们许诺你恢复青春了吗?”
她让灯光继续对着我的眼睛。“我想该结束了。你下来快一个半小时了,你朋友快要坐不住了吧。她来的时候,我想到气密舱那儿去问个好。”
“你在窃听我们。”
“当然。”
“这么说,你还要多杀两个人?”
“看见她在舱门口露脸就动手。我会给她一个痛快的,你也是。她甚至不会知道我的存在。”说着,她的手指扣紧了扳机,“再见,艾历克斯,别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