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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骂他白痴。我跟他说,他是在兜售咱们的历史,把它变成了幼稚的骗钱货,他把它交给了那些连麦克·以斯帖都不知道是何许人的笨伯。等完事后,等博物馆的最后一颗水晶被拿来卖给珠宝商后,创立我们这个世界的男女将变得一无所有。他微微一笑,摇摇脑袋,我想了片刻,他的声音才传了过来。“老伙计,”他说,“它们早已化为乌有。”
——哈拉斯·坷拉
《拜纳夸纪》,公元4417年
温妮塔·雅什维克是行勘署在考古方面的联络员,还兼任公关部主任。关于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我只向温蒂透露过,但我知道她绝不会把消息走漏给艾历克斯的竞争对手。她是个虔诚的信徒,在她看来,我们这些人把古代文物变成商品,兜售给私人买家的行为有违道德准则,她总是挖空心思拐着弯儿说话,让我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道德沦丧,像只迷途的羔羊——和世上谎言同流合污,似乎已无法找到回家的路。对她来说,参加道德审判容易至极。她出生富贵,从来不知道囊中羞涩是何种滋味。但这是另一码事了。
我来到行勘署建筑群的科尔曼大楼,温蒂的办公室在二楼,我在门前停下脚步,她看见我后立马眉开眼笑,招手让我进来,接着关上门。“回来得比我想的快,难道你们没找到?可别跟我这么说。”
“的确是在那儿,”答,“跟艾历克斯说的一分不差。但有人先下手为强,闯了进去。”
她叹了口气:“到处都是贼。唉,无论如何,还是要祝贺一下。现在你知道你和艾历克斯夺下一处古迹的时候,我们这些人是什么感受了吧。”说到这儿她顿了顿,脸上带着笑意,“一点东西都没找到?”
我没理她这番措辞。“那地方被抢了个精光。”我说。
她闭上双眼,嘴唇抿得紧紧的,但没有吭声。温蒂个子很高,皮肤黝黑,对于信仰的东西充满热情,绝不接受折中式的妥协。她能容忍我,那是因为我和她打小就在一起玩洋娃娃,她不想把我们这些年的交情全都扔到海里喂鱼。“知道他们是谁吗?”
“不知道,但知道就发生在最近,过去一年内,也可能是过去几年。”
温蒂的办公室很大。墙上挂满画板,那些画来自各种不同的任务行动,四处还挂着一些奖状。温妮塔·雅什维克,年度最佳职员;哈比森突出贡献奖;联合卫队授予的锦旗,感谢为儿童节目捐赠玩具。还有些挖掘现场的照片。
“嗯,”她说,“真替你们难过。”
“温蒂,我们想搞清楚事情的原委,”我深吸了口气,“别误会我的意思,但是,你瞧,我们要去哪儿,这事只有你知道。”
“蔡丝,”她平静地说道,“你叫我守口如瓶,我也照做不误。你清楚,我根本不会帮那些野蛮人。”
“我们当然知道,但我和你的谈话会不会从哪儿传了出去?要是行勘署的其他人也知道呢?”
“不可能,”她说道,“我向你保证,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她想了片刻,“除了路易。”她说的是经理路易斯·彭齐奥。
“好吧,很可能有人在偷听咱们的谈话。”
“也许,”她看上去有点不自在,“你也知道,蔡丝,咱们经理运营的船并非星球上最密不透风的。”
我还真不知道。
“问题可能就出在这儿,也可能不是。对不起,我不该跟他说的。”
“好了,没事。很可能只是通信系统的问题。”
“不管怎样,我感到很抱歉。听着,蔡丝——”
“嗯?”
“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弄僵我们的关系。”
“明白,这不成问题。”
“下回——”
“我明白。”
“希望能帮上忙,”警探说,“以后在公共线路上谈话时,你俩得留个心眼。”费恩又矮又壮,活像个会走路的大酒桶,长着双绿色的眸子,声音低沉浑厚。他没结过婚,喜欢聚会,经常和艾历克斯一起打牌。
“窃听难道不违法?”我问。
“没这回事,”他说,“真有这样的法律,实施起来可太难了。”他扮了个鬼脸。“不过,拥有窃听设备倒是违法的。我会替你留意的,艾历克斯,我建议你装个扰频系统。”
这主意听上去不错,但如果你在吸引新顾客打电话进来,那就显得不太合适。所以费恩只得向我们保证,一旦事情有什么进展,他会及时通知我们,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还得单独行动。
回办公室前,我们先解决了午饭。艾历克斯一向觉得午饭是人生一大乐事。所以我们坐进了派拉蒙会馆,一边吃三明治和土豆沙拉,一边讨论要不要选个密码系统,确保事务所的通话安全,这当中当然包括重要客户和温蒂。
彩虹事务所的总部设于他府上一楼,那是个古旧的宅邸,在文明或者说发展——让世界焕然一新之前,一度是招待猎人和观光客的客栈。据说豪赫·谢尔和他的团队当初正是迫降在附近——这是人类在边路的第一次着陆。艾历克斯生于斯长于斯,他曾告诉我,他从前试图寻找这一事件的证据。当然,时间已经过了好几千年,证据都已经烟消云散,而且没人能确定所谓的坠落遗址正确无误。但这倒让年幼的艾历克斯迷上了历史,尤其是有关挖掘和出产文物的那一部分——遗留之物,时间的碎片。
我是他的飞行员,公关经理,唯一的雇员。头衔是执行助理,不过只要我乐意,我大可选择任何头衔,甚至是首席运营官。
从西利亚人的基地回来时正值仲冬,我们标示已回家的消息,同时回答了希望购买新文物的顾客的询问。一下午我都在忙着解释,这次我们没找到任何东西,有人先下手为强了。
灰蒙蒙的天气持续了一阵。就在某天,天色预示着一场暴雪迫在眉睫,北风猛烈地吹着。我正忙着手头的工作,这时,艾历克斯从楼上走了下来,他穿着件灰色的厚毛衣,一条黑色的休闲裤。
他中等身高,说实话,无论是长相,还是身材都是中等水平,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算特别,但当那双黑褐色的双眼点燃光芒时,事情就大不一样了。我曾经说过,他其实并不怎么在乎古董的真正内涵,他只把它们看做挣钱的工具。但他听到我的这番评论后就大加反对,我得承认,或许是我判断有误。比如说,直到现在他仍旧对那所谓的“基甸五号大掠夺”义愤填膺。我深深明白,原因并非有人胜过了我们那么简单。
“我找到它们了。”他说。
“找到什么了,艾历克斯?”
“那些古文物。”
“西利亚人的?”
“对,”他说,“你以为还有什么?”
“它们在市场上出现了?”
他点点头:“出售方的名字叫‘蓝月事务所’。”他打开详细目录,眼前出现了许多奢华的杯盘器皿,还有套衫和工作服,上面都带有表示“基甸五号”的西利亚文字,还有熟悉的山形标志,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电子设备。“这台磁力耦合器摆在卧室里,”广告上写道,“将极显雅致品位。”耦合器上贴着生产商的标签,生产日期是七个世纪前。
艾历克斯命令雅各拨通“蓝月”的线路,又跟我说:“蔡丝,你待在旁边听听他们怎么说。”我走到书架旁,不让对方看到我。答话的是个AI。
“我想跟你们负责人谈谈。”艾历克斯说。
“是金奎丝女士,可否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艾历克斯·本尼迪克。”
“请稍候。”
一名跟我差不多年纪的金发女子出现了,一袭白色上衣,黑色休闲裤,戴着耳环和手镯。她莞尔一笑:“你好,本尼迪克先生。不知有何贵干?”
“据说你们正在出售一批西利亚文物。”
女子身边闪出一张扶手椅,她坐了进去。“没错,我们还没结束报价。实话跟你说吧,在下星期前我们都不会结束报价。”她稍作停顿,“你对哪样东西感兴趣?”
“金奎丝女士,能否请教一下,你们是从哪里弄到这些文物的?”
“抱歉,对此我无可奉告。不过,每一样东西都附有完整的鉴定证书。”
“为什么不能说?”
“物主不希望公开他的名字。”
“你是他的经纪人?”
“对。”两人隔着办公室间的空间互相对视,金奎丝坐在扶手椅中,艾历克斯则站着,背靠在书桌上。“顺便提一下,目录上刊载的仅仅是一小部分,如果你有兴趣,本周在古文物密会上将会展示全部西利亚文物的清单。地点在帕梅里。”
“很好,”艾历克斯说道,“届时能否让我和他见个面?”
“和谁?”
“物主。”
“非常抱歉,本尼迪克先生。我办不到,这有违职业道德。”
他漫不经心地拿出一张传输卡,摆在桌上。“万分感谢。”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能办到的话我一定尽力。”
艾历克斯微微一笑:“很高兴知道我们这一行还有你这样职业操守的人。”
“多谢。”她说。
“可否请你帮我给他传条消息?”
“当然。”
“请他致电给我。”
“行。”
金奎丝挂线后,他气呼呼地叫了声:“这是给傻子跑腿,”他说,“我敢打赌,他不会给我们回电话的。”
我正在查询古文物密会的情况。“今年的主宾是博尔顿。”我说道。博氏兄弟是家文物回收公司,当家主管是奥利·博尔顿。“已经排定了几场展出。”
乘火车要花上两小时才能到那儿。“订好票,”他说,“在这种大会上,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谁会出现。”
这真让人感到痛苦,明知这些东西本能——本应——属于我们。除了我们在目录中看到的展品,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比如乐器、象棋、数字棋、一盏灯,还有三幅匾好的相片(虽然古老得很,但仍旧非常鲜艳),背景都是基地,其中一幅是名女子,另一幅是个老头,第三幅则是对小孩,一男一女。男孩的名字叫杰尔,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说明。
金奎丝女士也在那儿,同电话里看到的一样,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一切进行得怎么样?很好,多谢。她有没有亲身去过遗址?没有,很遗憾,太忙了。当艾历克斯高声发问,想知道展品的主人有没有在场时,她的回答是并不知情。
她笑容可掬地看着我,那意思是在请我叫这位艾历克斯先生忙点别的事,不要再浪费她的时间。
“你有没有把我的话捎给物主?”他问。
我们正站在西利亚展品旁,她的眼睛始终盯着它,不曾挪动半刻。“捎了。”她说。
“他怎么说?”
“我给他的AI留的话。”
我俩走开时,他小声说道:“我真想扁她一顿。”
与会者都是古董交易商,只有零星几个学术界人士和新闻记者。到了七点,大家聚到孤岛大厅参加宴会,出席的约有四百人。
我们这桌的其余客人发现同桌的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艾历克斯·本尼迪克后,都大呼久仰。这些人都急着想听听他的冒险故事,而艾历克斯呢,正激动地享受这一刻,脸上泛起了红晕,心里乐开了花,但还是表现得很谦逊得体。艾历克斯历来行事都很得体,头脑冷静,但他就是喜欢听别人的赞美之词。他曾经告诉过我,谦卑是伟大的标志。
享用过美食,司仪起身向大家祝了几杯酒。梅洛·芮碧已过世,代表他出席的是他充满活力的小侄女。她站起身,众人举起酒杯,庄严地干了这一杯。另外还分别向来自大学博物馆的一位专员祝酒,另一次是向古文物密会即将离任的主席祝贺,他在这个职位上干了七年,行将退休。
期间进行了一些正式的仪式,最后,终于轮到了来宾发言人奥利弗·博尔顿作演讲,他就是博氏兄弟的首席执行官,一个名气响当当的大人物。博尔顿在二十年前创立这家公司,公司并非从祖辈那里传承下来。而且,他是独生子,根本没有什么兄弟。他常说公司取这个名字,是为了自己没有兄弟姐妹而感到遗憾,人们也经常引用他的这句话。
博尔顿个子很高,头发泛灰,气质高贵,是那种人们看到就会不由自主为其让路的人,他本可成为一名杰出的政客。司仪已经为他堆砌了五分钟的赞词。看样子,奥利·博尔顿为人类取回了来自“失落世纪”的重要物品,这件佳作让历史学家重新审视对“灾难年代”所作的结论,他还有另外一系列的成就。
博尔顿先历数了几件众所周知的经历,接着又赞誉了他的同事们,简短地介绍了他们后便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在亚拉冈时他在墓冢中被困了一夜,那段经历多么的令人心神不宁;他还曾在巴库代被控盗墓,在监狱里被关了一晚。“从法律上讲,他们做得没错。但如果把它留给当局,那里的水晶盆地仍将埋葬在沙漠中,而不会在博物馆中为众人所鉴赏。”
掌声越发响亮。
他时而愤怒,时而激情,时而富有诗意。“我们背后有十五个千禧年的漫长历史,绝大部分仍完封不动地保存着。人类在月球上的第一个足印仍在那儿,”他说,“我知道,对于过去,对于从一个个时代生还下来的遗迹,我们所有人都拥有同样的激情,它们正在无人驻足的黑暗中等着我们去挖掘。今晚被邀请到这儿,实在是万分荣幸。”
“奇怪,”我小声对艾历克斯说,“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像他?”
“可能吧,”他说,“你肯定更喜欢在博氏工作。我能为你安排。”
“薪水多少?”
“这有什么区别?比起你现在的老板,他可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听到这话我吃了一惊。他假装在跟我开玩笑,但看得出来,我戳到了他的痛处。“不,”我说,“我在这儿干得很开心。”
艾历克斯别过头,他需要一段时间冷静冷静,最后终于转回来。“抱歉。”他说。
博尔顿还在对听众作秀:“能面对安迪瓜的古董商做演讲,历来是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我知道,在座各位中,有好几位来宾来自全球各地,甚至有两位来自外世界。”他花了一小会儿工夫认出了来自纺纱星和地球的来宾。“我们的故星,”(掌声。)“万物起始之地。”(雷鸣般的掌声。)
我本希望他只讲他自己,但这家伙真是太有脑子了,他说这一切是“我们大家的功劳”,利益也理应归大家所有。
“十五个千禧年,”他说,“是一段非常久远的时间,中间点缀着战争和反叛,黑暗时代和社会崩塌,在这种状况下,历史非常容易丢失,而有些我们永远不能忘。就像在某场为人遗忘的战争中,菲律宾姑娘们公然反抗敌军士兵,将水和食物提供给友军和盟军,这事发生在‘死亡行军’的过程中。啊,你们有些人知道‘死亡行军’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在想,要不是马莲·克莱夫纳的发现,到底有多少人知道这段历史。他就坐在后排。”他朝那儿招招手,“你好,马莲。”
他又挑了另外几个人称赞了一番。“历史学家行事愚蠢,”他说,“他们的贡献不值一提。我们中,有些人,比如坐在前排的拉扎勒斯·柯尔特,我们的大学考古部部长。如果没有拉扎勒斯和他的团队,我们不可能知道哈珈星球上的冥丹人是真实存在还是神话虚构。那是一个延续了一千年的黄金文明,却因为某种原因发展到了死胡同,几乎被人遗忘。”
“只是几乎,”他紧抓着听众的胃口,顿了顿,微微一笑,接着摇摇头,“但我还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我们这些追逐并买卖古玩的人是如何作出贡献的。今晚早些时候我和拉扎勒斯谈过话,他本来可以第一个发表以下这段话:要不是霍华德·钱迪在一座小山中发现了埋藏其中的酒桶,他们将永远也不会发现冥丹人的存在,也永远不会去寻找他们。霍华德,当然也是我们中的一分子。”他转头朝左手边看去,“霍华德,站起来给大家看看。”
霍华德站起身,大厅内顿时掌声雷动。
博尔顿又说了约二十分钟,以一番华丽的辞藻结束演讲,说他能与在座的各位成为同行真是莫大的荣幸。“非常感谢。”他鞠了个躬,准备走下讲台。
这时,一个瘦小的男人突然站起,他长着一头黑发,面露凶相。四下涌起窃窃私语,掌声沉寂下去,现场只剩博尔顿和这名男子站着,互相对视。
那男子身边有人想把他拽下来,但他执意不肯,挺直身子。博尔顿露出笑容,态度保持温和。“科尔切夫斯基教授,你有什么问题吗?”
这人是卡什米尔·科尔切夫斯基,那个被警卫机器人追赶过的近乎传奇的考古学家。“有。”他说道。
艾历克斯伸手去拿玻璃杯:“有好戏看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此人看不惯干我们这行的,至少看不惯我们这些自己搞挖掘的商人。”
“你得到了极大的好评。”科尔切夫斯基朝四下挥挥手,将所有的听众囊括其中。他不是博尔顿这样天生的演说家,声音音色稍显不足,但激昂的感情弥补了这一缺陷。
他脸上满是皱纹,饱经风霜,下巴长长的,双眼此刻喷射出一股怒火。“我本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会让我惊讶,而现在,我居然听到你们这群人在吹捧这个小偷,这个汪达尔人。他站在那儿,说起话来就好像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好似作出了多大的贡献。你们为他鼓掌,因为他往你们耳朵里灌了些迷魂汤,说了些你们爱听的话。”他转身看向博尔顿,“我来告诉你们,你们到底贡献了什么。”
门口有什么动静,安保人员正从各个方向涌入房间,朝科尔切夫斯基逼近。
“你们这些人毁掉了行星联盟内外的无数遗迹,即便不是亲手犯下罪孽,也是因你们造成的,还支持别人——”有人抓住了他,正把他拉离餐桌。“放开我。”他大叫道。
一个带着安保特派令的高个女子已经走到他身后,身旁跟着另外两三个人。她正在跟他说着什么。
“不,”科尔切夫斯基大叫,“我们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事,谁敢说不对?难道我们能反抗真理?”他继续挣扎着,增援部队已陆续抵达,桌旁有人和保安扭打起来,还有人摔倒了。此刻,科尔切夫斯基的双手已经被牢牢别在了两侧。“我自己会走,”他咆哮道,“这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贼窝。”
安保人员开始把他拖向出口,他仍旧抵抗着。我得说,我真禁不住钦佩起这家伙了。
他们把他拽出去后,过了几分钟,四下里声音越来越吵。博尔顿一直站在演讲桌旁,不曾挪动一下。当骚动平息下来时,他整理了下外套,朝听众微微一笑。“伙计们,没事,这只是娱兴节目。”
这件事一下子扫了晚宴的兴致。活动结束,和别人闲聊了一阵子后,艾历克斯和我就漫无目的地在来宾间闲逛。艾历克斯觉得金奎丝的客户一定也在这里。“他难道可以忍住不来这儿?”
“可该怎么找到他呢?”我问。
“蔡丝,他认识咱俩。我一直希望他能露出一点马脚,比如对我俩表现得过分殷勤,或是在我们跟他的经纪人谈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我们。”
“那你看见可疑的人了么?”
“我看见好多人一直盯着我俩,”他说,“但主要是在看你。”他是在说我这身樱桃红的晚装,或许比我平常穿的太过暴露了点。
也许真有人盯着我俩,而他一直又隐藏在黑暗中,所以直到宴会结束,我们什么发现也没有,空手而回。
提到古玩,入流的藏家更喜欢面对面行事,尤其是当他们认为手里的文物价值不菲时。,如果真是这样的商品,艾历克斯一般拒绝进行远程估价。话说回来,客户的大多数东西都不值几个钱,所以并不必非得凑近看过之后才能品评它的价值。
我们好多客户的东西都直接打了水漂。有些是在拍卖房产的时候随手买的,或者只是继承的遗产,他们想知道这些东西是否比听来的更值钱。念头一出,便打电话给我们,想当然地认为不会有啥损失。我会拿来看一下,做出评估。当然,这是一种策略。说实话,我不是鉴定古玩的行家,但我至少看一眼就能辨别出它是不是垃圾。要是吃不准,我就拿给艾历克斯看。
来电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打水漂的废物,这还是保守的估计。所以,两三个小时后,当我回电给这名女子,看着她的影像闪了闪出现在我办公室里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看一眼她的东西,然后把她打发走。
她是个娇小的金发女子,样子很紧张,衣着不算漂亮,眼睛不敢正视我。一条金色的休闲裤绷在她腿上,白色上衣皱巴巴的,脖子上围着一条闪亮的红色围巾,脸上挂着一幅笑容,显出一丝敌意和羞怯。她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斯普林菲沙发中,就是那种买两张扶手椅后就会扔掉的玩意儿。
“我叫艾咪·科莫,”她说,“我这儿有样东西想让你帮我看看。我想知道它值不值钱。”她伸手探到画面外,缩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只杯子,她把它举起来,放在光线下。
那是件华丽的小东西,那种你会在纪念品店买作留念的玩意儿。外观是灰色的,一边蚀刻着一头绿白相间的鹰。鹰的描画风格带着一丝古朴,它正展翅翱翔,利嘴张开,一副攻击的姿态。太逼真了,也许是上个世纪流行的式样。鹰的身下飘着一面小旗,上面写着什么。字体太小,无法看清,但能看出那不是标准字母。
她转了转杯子,让我看到背面。上面刻着一个球体,外面绕着环,上下各有题字。跟正面同样的符号。
“你怎么看?”她问。
“艾咪,你知不知道上面是什么语言?”
“不清楚。”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一脸的困惑:“是个杯子啊。”
“我是说,什么样的杯子?打哪儿来的?”
“我男朋友给我的。”
“你男朋友。”
“我的前男友。”她眯起双眼,我已经明白她经历了不快的结局,她想把这段关系遗留下来的东西变卖成钱。“有一次他看我喜欢这杯子,就把它给了我。”
“他还算不赖。”我说。
“我喜欢这头鹰,”她盯着它看了良久,“给我杯子那晚过后的第二天,我俩就分手了。我猜,他是拿它来搪塞我。”
“或许吧。”
“这杯子比他值。”她微微一笑。那副笑容告诉我,要是他男友从桥上摔到河里,她不会感到一丝不安。
“他是从哪里弄到的?”
“一直在他手上。”
我知道从她这儿问不出多少东西。我很想告诉她我的想法,告诉她这杯子一文不值。但彩虹事务所有自己的道德准则,要求我必须打破沙锅问到底。于是,我退而求助于AI。“雅各,”我说,“这是什么语言?”
“搜索中。”他回答道。
说真的,杯子本身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除了这奇怪的符号,再无任何出挑之处。我在彩虹事务所打拼了那么多年,见过许多古怪的文字,相信我,这未必有什么含义。
雅各发出某种清嗓子的声音,这信号说明他很惊讶。要不是艾咪·科莫正在电话线路上,我敢肯定他会以自己的形象现身。“这是英语,”他说,“中美语。”
“确信?”
“当然。”
“第四千禧年的语言。”我猜。
“准确地说,第三、第四千禧年没人说英语。”
艾咪兴奋起来,她肯定没料到会从我这儿得到任何好消息。但她偷听到了我和雅各的谈话,心底的希望马上水涨船高。她瞧瞧杯子,又瞧瞧我,接着又看了看杯子。“这东西有九千年的历史?”
“不一定。虽然题字用了一种古老的语言,但这并不意味着——”
“难以置信,”她说道,“过了这么多年还保存得这么完好。”
“艾咪,”我说道,“为什么不把杯子拿到我们这儿来?让我们好好看看。”
于是,我安排在那天下午和艾咪·科莫会面。她来得很早,艾历克斯下来亲自领她到办公室。他的好奇心早被勾起来了。
我并不怎么在意这女人。在电话线路上的时候,我觉察到她以为我会骗她。但亲眼见到她,感觉像是换了个人,她装作一副无助但又相当性感的样子,我猜这是因为艾历克斯在的原因。她显得心绪不宁,过分谨慎,眼睛一直望着地板。我多么可怜,生活多么困苦,但或许时来运转,要是你们能帮上忙,我必定万分感激。要是她觉得她搞出这些吃力的名堂,彩虹事务所向经纪人的要价就会减少一点,那她可就大错特错了。
杯子被包在一块柔软的亚麻布中,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我们在办公室坐定后,她打开袋子,解开布块,把杯子放在艾历克斯面前。
艾历克斯将它细细研究了一番,嘴唇紧咬,眉头紧锁,最后把它放在了雅各的大型阅读器上。“雅各,你看看有什么发现?”他问道。
阅读器顶部的一盏灯亮起。先变成黄色,接着是红色,暗去后,继而变亮。整个光谱照射的过程经历了好儿样花头,花了约两分钟时间。
“此物由丙烯腈-丁二烯-苯乙烯合成树脂制成。着色法主要——”
“——雅各,”艾历克斯打断道,“它有多古老?”
“据我推断,此物造于第三千禧年,最可能的估计约为公元2600年,误差范围在两百年上下。”
“上面的题字是什么意思?”
“旗帜上写的是‘奔向新世界’。杯子背面的字似乎是某种标志符,‘IFR171’。另外还有个词,无法确定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这杯子来自某个政府机关?”
“那个缩写很可能代表‘星际舰队注册号’。”
“它来自一艘飞船?”我问道。
“对,这一点没有多少疑问。”
艾咪拉拉我的胳膊:“它值多少钱?”
艾历克斯叫她沉住气。“雅各,另一个词很可能是飞船的名字。”
“先生,我觉得你说的没错。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搜索者’,或是‘探索者’。”
那盏灯熄灭了。艾历克斯轻轻拿起杯子,放回到桌上,拿起放大镜仔细审视。“保存得相当完好。”他说。
艾咪几乎忍耐不住:“谢天谢地。我希望你们报个公道的价格。”艾历克斯笑了,她已经开始幻想能用这些钱买什么东西了。“它怎么会那么古老呢?”她问,“我的窗帘刚换,就已经破破烂烂了。”
“这是塑胶制品,”艾历克斯告诉她,“塑胶非常耐久。”他拿出一块软布,轻轻擦拭着杯子。
艾咪又问了声我们出多少钱买它。
艾历克斯扮了个鬼脸,每当他不想直接回答问题的时候,他总会这么做。“一般我们并不直接买,”他说道,“艾咪,我们会调查一下,然后到市场上试试。但如果你耐心一点的话,我猜它的价值相当可观。”
“几百?”
艾历克斯脸上挂起慈父般的笑容。“再贵我也不会惊讶。”
她高兴地拍拍手:“太棒了。”说完看向我,又看向艾历克斯,“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你不必做什么事。咱们一步一步来,首先,我们来看看我们手里有什么。”
“好的。”
“你有所有权证明吗?”
艾咪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嘴巴大张,笑容无影无踪。“是别人给我的。”
“你的前男友。”
“对,但已经是我的了。”
艾历克斯点点头:“好吧,我们得准备一份文件,来证明你有权出售这个杯子。”
“好的。”她看上去有点怀疑。
“嗯,那就先把它交给我们保管吧。等我们有进一步的发现再跟你联系。”
他看上去很开心:“九千年?会有人乐意砸钱买下它,把它摆在壁炉架上的。”
“你真觉得是从飞船上来的?”
他又拿起放大镜观察杯子。“也许不是。在生产它的那个年代,星际飞船刚升空不久。更可能的情况是,它是某个赠品计划中的一部分,也可能是纪念品店兜售的商品。这些都无关紧要,我怀疑到底有没有办法确定它是不是来自一艘船。”
当然,我们真正需要的,是确定它曾和“搜索者”号一起飞过太空,要是它曾属于船长就更妙了。要是顺利的话,我们将会在某处的历史资料中找到这艘“搜索者”号,发现它曾完成过某个壮举,要是它已经失事就更好,最佳的状况是,它的船长是个永载史册的大人物。
“蔡丝,这事你来负责。别让雅各闲着,务必查出一切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