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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威廉姆斯有没有可能成功建立一个社会,而这个社会真正消除了长久以来困扰我们的各种愚蠢和低能?本能的反应是没有,只要人性没有改变,那么这种社会就不可能存在。这种观点认为我们无法做到以史为鉴,也回避不掉历史长河中的恣意镇压、独裁专政、流血杀戮,我们无法阻止错误的价值观流进年轻人的头脑,也不能学会合理的生存方式。如果马哥里亚人能在他们选中的星球上定居下来,将他们的理想观念传承至后代,如果他们能永远记住自己是谁,那么,成功也许就会到来。
自从他们在六个世纪前离开以来,我们从没听到他们的消息,究其原因,也许正是因为他们不想被外人污染,我宁愿相信这种想法。
自从他们在六个世纪前离开以来,我们从没听到他们的消息,究其原因,也许正是因为他们不想被外人污染,我宁愿相信这种想法。
——柯夏·马基华
《通往巴比伦之路》,公元3376年
行星勘察及天文研究署的行政局坐落在安迪瓜北部的玻塑联合大楼,位于纳拉科比沿岸,而总部设在大陆的另一头。这儿的工作是安排政策、款待政客、批准任务、分配人手,领导们做出决定,研究员上交并保卫自己的方案。公关部也设在这儿,此外还是资料存放的地方。地面多是停车场地,不过在仲冬时节,这里会显得十分荒凉。有人提出要在整座大楼顶上安置一个圆屋顶,该提案仍停在审议阶段。
来宾处的车位已被占满,于是我着陆在半公里外的停车区,徒步走了进去。今天天气不算坏,气温有点回升,还有了点雾蒙蒙的阳光,黄色的天空中飘着几朵云彩,有不少家长领着孩子在外面玩。那座抛物线形的三层大楼就在眼前。
我转到右边,悠闲地踱过石制纪念馆,经过历史荣耀馆,绕过永恒喷泉,路上还碰到两个官僚模样的人,他们正在互相争论,看上去怒气冲冲的。最后,我来到了科尔曼大楼——行勘署主管及其直属工作人员的办公处。
我爬上前门十一级的台阶。艾历克斯告诉过我,十一代表最初行勘署舰队的十一艘星舰。八根多利安式廊柱支撑起屋顶,在远处的柱廊中,有个小孩正拉着一只红色风筝冲下台阶,他母亲默默注视着他。
进入前门,便是间令人拘谨、不大自在的大厅,里面摆满了植物、扶手椅和桌子。天花板是拱状的,有一长列窗户,既有虚拟的,也有真实的,上面挂着豪华的银色窗帘。墙上贴满了一列列照片,有行勘署的飞船正航经爆炸的恒星,或是静谧的星环;还有飞行人员从登陆车中爬出,像英雄般凝望着异星的大陆。旁边上附着的牌子写道,“普特南踏足伊丽卓四号星”,另一边是“詹姆斯·P·霍普金斯泊入‘星舞’港”。估计设计人员就是为了要让偶尔前来的来客感到自己的渺小。
温蒂正站在那儿和某个我不认识的人谈话。她看见我,招招手,示意我稍等。过了一会儿,她走了过来:“蔡丝,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想获得批准,查些资料。”
“我能帮什么忙吗?”
“当然。”我说。
“好的,”她笑道,“顺便问一下,你找到谁是小偷了吗?”
“基甸五号那个?不,没找到。”
“我查过,有好几个人碰过我的报告。”
“啊。”
“很抱歉。这样看来,出问题的概率很大。”
“好吧,真相总会大白天下的。”
“我很生气。”她说。
“别放在心上。”
“哎,这可不行。要是真有人在泄密,让别人掠夺考古遗址,我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咬牙切齿,嘴抿成一条缝。要是那人被她逮住,那家伙可得乞求上天大发慈悲了。“对了,你想看什么东西?”
亚当·威斯科特为行勘署工作了15年,起于1377年,止于1392年,在这期间,他总共完成了14次任务。
我从最近的那次看起,一个个往回看,都是他和玛格丽特一起完成的任务。或许有点没完没了,但我不想漏掉任何东西。
行勘署多数航行任务的目的非常普通。挑一组星系,飞到那儿,照几张相,读取探测器读数,将视野范围内的东西测量一番,接着继续前进。亚当特别喜欢G型恒星接近氦燃烧状态时的构造,其中三次任务——包括最后一次——都集中在这一主题上。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没有关注中心发光体的其他特点,或是没有勘察整个星系。但关键词是氦,因此,路线上的所有恒星都很古老。
我和他们一起拜访了每个星系,观看了影像,浏览了每颗恒星的详细资料,引力常数、质量、温度范围,等等。在两人联合执行的任务中,总共发现了四颗有生命的星球,第一次在外执行任务时发现了一颗,第三次任务也有一颗,第七次任务有两颗。我听了资料中他们的谈话,亚当的声音很低沉,一如职业研究员的嗓音,始终保持着平静、有条不紊,玛格丽特的声音很轻柔,和她指挥官似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其中一段对话中,他们觉得发现了智慧生命存在的证据,那是在一座城市般的森林里。两人仍保持着职业的口吻,但我能感觉到其中隐隐包含着的激动。几分钟后,他们发现那只是些非常普通的东西,随之而来的失望感非常明显。
除了默哑人,这个宇宙中很可能还有别的智慧生命。但要找到他们简直就是大海捞针,有些专家认为,等我们找到第三个“玩家”时,我们肯定已经进化得不再是人类了。
资料里完全没有提到什么弃船,也没提到马哥里亚。
我将记录复制了一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个对行勘署的行动了如指掌的人。
我打小和她一起上学,一起聚会,甚至还给她介绍了未来的丈夫。不过事后证明,那人只是未来的前任丈夫,但我们仍旧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尽管最近几年见面的次数不多。
早年她就是马路女王,谁都不会让自己的约会对象看见她。一头金发剪成小精灵似的式样,海蓝色的眼睛,看上去很淘气,每个人都喜欢她。
再次见到她时,我觉得她还是那么好看,但以前那股无忧无虑的气质没了,身上全是事业味,也多了份年轻时从未有过的矜持。
“你应该先打个电话过来。”她朝一把椅子点了点,叫我坐下,接着自己也坐了下来。“我正要出门,你差一点就见不到我了。”
“莎拉,我本来没想要来,你现在有空吗?”
“有空和你说话?当然,有什么事?”
“艾历克斯差我跑腿,我在查档案。”
“你还在替人卖力啊?”
“可以这么说。”我俩瞎聊了几分钟,接着我切入正题。“我需要你帮个忙。”
她倒了两杯产自岛上的葡萄酒。“说来听听。”
“我正在查行勘署以前的任务资料,四十年前的。”
“哎?你要找什么?”她问。
“行勘署有一对夫妻搭档,亚当·威斯科特和玛格丽特夫妇。他们可能在某次任务中找到了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
“找到这样的东西是常有的事。”她是指拥有古怪轨道的行星,或是拥有不寻常混合气体——比如说碳和甲烷——的气体巨星。
我举着杯子,越过杯沿看着她。“不,我不是说这类东西。”
“那是哪类?”
“古文物那样的。一艘被遗弃的飞船,和马哥里亚有关。”
“和什么有关?”
“马哥里亚。”
她仍旧挂着灿烂的笑容:“你真会说笑。”
“莎拉,一星期前有个女人到我们那儿,拿了个可能来自‘探寻者’号的酒杯。”我看到她重新皱起眉头,于是进一步作了解释。
说完后,她显出一副被逗乐的表情,也可能是失望,因为我竟得出了一个明眼人看起来极其愚蠢的结果。“蔡丝,”她说,“谁都会造杯子。”
“亲爱的,它可有九千年的历史。”听到这话她马上睁大眼睛。“我们一路追查到威斯科特的身上,杯子是在1390年小偷从他家偷出来的。”
“但你不知道威斯科特是从哪里得到这杯子的?”
“对。”
“也许是他从哪里买来的。你说它来自一艘船,有证据吗?你还说——”她忍不住笑了笑,“是马哥里亚人的。”
“是有可能。”
“可能性很小。”
莎拉的办公室在三楼。墙上装饰着恒星相撞的照片,这是她的专业。她毕业论文的选题讨论的是星际交通事故,六十年前卡皮四号和一颗矮星相撞的时候,她很后悔去得太晚了。
其中一张相片极具震撼力,那是幅电脑合成图,是一颗黄色恒星即将迎头撞向某团白色物质的情景,取景角度在它们的后上方。那白色物质很可能是颗矮星。“这种事多久会发生一次?”我问。
“你说撞击?每时每刻都会有,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现在就有,就在这引人注目的宇宙的某处。”
“啊,宇宙可大着呢。”
“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
我说:“我有生以来只听说过一次。”
“‘北极星’号事件。”
“对。”
她仍满脸笑意,仿佛在说我是多么无知。“蔡丝,它们随时都在发生。虽然我们亲眼见到的并不多,但那只是因为我们这儿的星星太过分散。谢天谢地,这儿的星星永远不会互相靠近,但如果到那儿的星丛——”她顿了顿,想了片刻。“我问你,如果你围着我们的恒星画一个半径为一秒差距的圆,会圈到多少星星?”
“零,”我说,“它们相隔遥远。”事实上,最近的恒星是六光年外的弗美珈提。
“没错,但如果进入那儿的某个星丛,比如说柯利佐,同样画一个圆,你会拥有五十多万颗星星。”
“不是开玩笑吧。”
“我从来不在这种问题上开玩笑,蔡丝。它们每时每刻都在互相撞击。”
“我想问个问题。”我说。
她捋了捋头发:“就知道你会问。”
“如果我想执行某项任务,我到你这儿提交报告。你看了看,如果计划很好,你就批准,给我配上一艘船,再加一名飞行员,接着我就出发。正常步骤是这样的,对吗?”
“比你说得要复杂些,但基本上是这样没错。”
“好。我提交给你的报告中谈到了我相中的星系,里面还有飞行计划,如果特殊理由要执行这项任务,也会提及。是这样吗?”
“对。”
“我以前做过预备任务。除此之外,我还知道有后续飞行,会有专家一起完成。”
她点点头。
“多久发生一次?如果我完成了任务,勘察了十几个星系,回来后,别人到那儿重新勘察的概率有多大?”
“一般情况下,半数任务都有后续。”
“真的?有那么多?”
“那当然。”
“也就是说,如果我发现了什么东西,要想保密的话——”
“那你就不能在任务报告中提及这个星系,得用别的代替。”
“要是我这么做,你们这些人会发现的,对吗?”
莎拉看上去很不自在:“很可能不会。我不太清楚三四十年前的情况,但没必要对报告和计划书进行比照核对。研究人员没必要去撒谎,就我所知,从来没出过什么问题。”
“计划书还在吗?”
“你说1390年的?很可能没了。”
“能帮我查一下吗?”
“稍等。”
她向AI询问,我们听到了回答。“计划书会保留三年,三年后被销毁。”
“比我预想的要长。”她说,“你觉得威斯科特找到了‘探寻者’号,然后伪造了报告?”
“有可能。”
“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公布,他们会得到很高的荣誉。”
“可是,如果他们发现了‘探寻者’号,马哥里亚还会远吗?如果他们宣布这一发现,行勘署会怎么做?”
她想了想:“原来如此。”
“没错,你们会派一小支船队去寻找马哥里亚。这样一来,这个惊世大发现就会被别人夺走。”
“对,是这样。”
“所以这事没写进报告,他们想亲自找到马哥里亚,这可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现。但如果这么做,他们就必须对‘探寻者’号的事守口如瓶。”我听到走廊中传来人声,“但飞船的AI,会记录任务的真实目的地。”
“对。”
“所以,如果你打算伪造报告,必须同时篡改AI记录。”
“对。”
“据我的经历看,要做起来并不是很难。”
“我不这么想。当然,我相信玛格丽特·威斯科特知道如何篡改AI记录,但要是被人发现,将面临很严厉的处罚。”
“但不太可能被发现。”
“对。”
“我们能和那些任务的AI对话吗?”
“不行,”她说,“每隔几年,它们就会被定期删除。我不太确定具体的时间,但肯定不会保留三十年。”
“没多少。”我一五一十解释了一下,他说跟他想的一样。“艾历克斯,也许,我们在消磨我们的意志。”
“也许,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我问你个问题。”
“请讲。”
“我们知道他们去过哪些星系,至少知道他们的计划。”
“没错。”
“那知道每次飞行时访问这些星系的次序吗?哪个是第一个,哪个是第二个,以此类推?”
我看看资料,摇摇头。“不知道。”
“要是能知道,那就太好了。”
“为什么?这有什么关系?”
“这样我们就能确切知道他们的行动过程,”他挠挠太阳穴,“顺便说一下,费恩告诉我,他们找到了另外一些窃案记录。威斯科特也在里面,资料里的确提到了杯子。”
“这么说,艾咪必须放弃杯子了。”
“恐怕是。但这就告诉我们,威斯科特夫妇完全明白这不仅仅是只酒杯。”
“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啊。”
“也许不。”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我问。
“艾咪刚打电话来,说她跟哈普说过了。”
“她把事情告诉他了?”
“没错。她大概是想报复他一下,跟他说这杯子多值钱,这样他就会伤心欲绝了。”
“然后呢——”
“哈普显然很生气,他说要给艾咪点颜色瞧瞧,还有我们。”
“我们?她跟他说起我们了?”
“提了名字。我觉得没什么担心的,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一下,开着警卫系统。”
这部冒险电影的主角名叫斯凯·乔丹,在当时家喻户晓。在漫长的剧集中,从头到尾都由杰森·赫尔库姆扮演,我始终觉得他是电影界最性感的男星。在这部片子里,他的飞船遇到了一个可以吸收万物能量的外星装置,他被一个名叫索伦娜的美女救下,她是一个马哥里亚人。
扮演索伦娜的是当时广受欢迎的女演员,但我把她拉出,用自己的形象扮演她,接着坐回去继续欣赏。
男主角身受重伤,索伦娜包扎好他的伤口,把他拖出毁坏的船只,接着使用某种力场护盾保护自己不受能量吸收装置的损害,开始前往自己的家园。
马哥里亚星球的城市闪闪发亮,城市内遍布不可思议的建筑。居民优哉游哉地享受着生活。那地方看上去棒极了,比起边路星,山更高,森林更绿,海洋更浩瀚。有一对出双入对的恒星,似乎在天空中漫步,还有三四颗卫星、一条星环。
如果威斯科特夫妇发现的是这样的世界,我也必定会去一游。
但这个马哥里亚的世界正受到白洛克人的威胁,他们是一群恶毒的外星人,安装能量吸收装置的正是他们。这些外星人长着蜥蜴般的口鼻和张牙舞爪的触手,恶狠狠的红眼睛可在黑暗中发出光芒。他们这样进化到底有什么好处,我不得而知。但长得真丑陋,同大多数怪物一样,看得令人作呕。
虽然马哥里亚人拥有先进的技术,但因为他们和人类社会脱离了太久,已经忘记了如何自卫。他们没有战船,也不知道如何建造,没人受过军事技巧的训练。(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显然认为军事力量在开明的社会中毫无存在的必要。)总而言之,这些人反对杀戮。
有一个叫谭谷·科尔的马哥里亚人,他是索伦娜的男友。由于斯凯的出现,谭谷妒火中烧,开始计划对付他。
还好索伦娜看穿了他的诡计,和男主人公同甘共苦共进退。此时斯凯正为马哥里亚人提供制造工艺上的建议,由于外星人来得很快,于是就有了一场建立防御力量的竞赛。接下来,我们来到斯凯的新飞船——起名为“战鹰”,在上面游历一番。虽然飞船很小,但足以痛击敌人。
到此时,索伦娜已经和斯凯坠人爱河,她带他到了她的房间,这是和敌人打仗的前夜,索伦娜不知道斯凯还能不能回来。他希望她能躲远,以免受到伤害,但她执意不肯。最后,她热泪滚落,解开衣裳的扣子,向他敞开,并给了他一个选择。“你要我,”她说,“那就答应我,明天带我一起去。”
哎,男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怎么做呢?
我也必须承认一点,对于这些模拟电影,我最喜欢的部分就是看着自己被理想中的男主角拥有。我知道,女人一般都拒绝承认这一点,至少当屋内还有别的男人时,她们不会那么说,但没有什么比看杰森·赫尔库姆向我展示魔力来得更加享受的。
令人费解的是,谭谷竟然是白洛克人的手下,事情没有按预想的发展,他几乎毁坏了船坞内初生的舰队,但经过一番殊死的枪战和肉搏,飞船最后安全起飞。
但是,马哥里亚人不知道的是,白洛克人可以在近距离瞬时移动。战斗发展到高潮时,他们突然出现在了“战鹰”号的舰桥上。
本来我正坐在那儿,欣赏着战斗,突然间,一个白洛克人尖叫着在我正前方显形,露出尖利的牙齿。我尖声惊叫,摔出了椅子。
“这一段很恐怖。”我的AI卡门说。
我坐在地板上,注视着战斗在客厅内白热化地进行。“对制作这种片子的人,我们需要一点点约束措施。”我说。
我关上灯,脱下袍子挂在椅子上,爬上床。屋子里黑漆漆的,但还是有月光洒进来,在地上投下几个方影,办公桌顶上的钟面也发出一丝亮光。我拉起毯子,依偎进舒适的暖意中。
明早还要上班。
我试着不去想明天的任务,因为这样会睡不着,就在这时,卡门说有访客到来。
在这个时候?我立刻想到了哈普。
“是个女人。”我听到了门口的声音。“蔡丝,她说她叫艾咪·科莫。”
嗯,不是好消息。我伸手去拿袍子,说道:“让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