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轨道,方向,交点。一旦你领悟这些,一切都将变得清晰透彻。
——科林·马斯
《实验室内》,1411年
接下来的工作是清洁那些晶体。这是项精细活,我留给艾历克斯去做,他是这方面的行家。他最后美滋滋地完成了,然后我们便拿给贝尔看。“你怎么看?”他问她。光线照过晶体,贝尔发表了几句评论,琢磨了下它们的岁数,这些东西几乎保存得相当完好。
“能复制出里面的影像吗?”艾历克斯问。
“应该可以。在读出装置上放一个,看看都是些什么。”
我们回到公共休息室,放上第一个晶体。
“很好。”贝尔说。灯光暗了下来,我们正望着星空下的原野,左手边满是昏暗的树木,在前景中,有两人正站在一个木篱笆的门口,一个是小女孩,另一个看上去像是她母亲。门对面是一片草地,装着秋千的一棵树,还有一栋屋子。屋子对面是一条河流。
影像稍微有点模糊。“稍等,”贝尔说,“我发现问题在什么地方了。”她调整了一下,图像终于变清晰了,有了虚拟现实的效果。我们正站在一片原野中,在河的远处的那片黑暗中,闪烁着一圈灯火。
“我想,那是座城市,”艾历克斯说,“贝尔,我们这是在哪儿?能分辨出来吗?是地球吗?”
“不清楚,各种可能性太多。”
那孩子大约五岁的样子,穿着件蓝色的连衣装,夹着把与她年龄相仿的弓,一头褐色的头发很长。她正看着我们,笑意盈盈,还在招手。母亲的眼睛也盯着我们,她穿着件卡其衫,头微微歪着,笑得有点不自然,看样子是在耐心等待摄影的结束。
感觉快要下雨了。风摩挲着树林,发出细微的声音,天上云朵密布,隐隐露出一丝黄光,看样子是月光。女孩看上去想朝我们跑来,拥抱我们,但拍摄者叫她摆好姿势拍照。
“完了吗?”艾历克斯问。
“是的,”我说,“贝尔,下一个。”
还是这两个人,站在屋子的前门口。屋子看上去有点旧,第一级台阶和门廊不太合,哨灯歪到了一边,屋顶上的瓦片也碎掉了几片,有好几扇大窗户,其中一扇的窗框也年久失修。这地方不是用来吸引朋友们的,但前门外有一大片花团锦簇的灌木丛,看上去倒很惬意。
云朵散去了几许,月亮也出现了,很圆,很亮,比边路星的大。月光洒进窗户,那女人正开怀大笑,探出双手,似乎想去抓自己的孩子。她很迷人,红褐色的头发很柔顺。她看上去很开心,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子,穿着件白色的上衣和一条黑色的裤子。“我真想知道她们是谁。”艾历克斯说。
我耸耸肩:“也许她后来成了‘探寻者’的船长。”
“看她的样子不像是会驾驶星际舰船的,她肯定每天都在操心这个小姑娘,”
“我说的就是这个小姑娘。”我说。
声音似乎是从一小片林木中传来的。“你怎么知道?”艾历克斯问。
“天上那个不是地球的月亮。”
有三个全息像拍的是河的情景,河面看上去很宽,河水很清澈。其中一个上有那个女人,她站在一棵树旁边,若有所思地望着对岸。
有两个晶体无法复原,其余七个在屋子附近拍摄。有一个是母亲和孩子站在前门口的合影,门开着,这是我们唯一看见屋里面的情景。不过七个里面都有女孩的身影。
屋子门廊里有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盆盆栽。其中一把椅子的椅背上搁着一件夹克,草地前端丢着一辆玩具车,屋子和大门间还有一条走道相连。
我们回到河景的全息像,凑近观察河另一边的那个光环。“能让我们再凑近点吗?”我问贝尔。
她以光环为中心,飞速向其靠近。影像放大,分散成一个个光影,看上去像是交通工具。
“好了,”艾历克斯说,“再看看女孩的连衣服。靠近点。”孩子出现在中心,正在大笑,拉着自己的母亲。衣服上有条肩章。
我认出了这衣服和肩章:“是‘探寻者’号上的。”
“特别为孩子定做的,”艾历克斯说,“也许是纪念品。”他仰望天空,但星辰都已经隐去。“这里是马哥里亚。”他说。
他拿着杯咖啡:“很抱歉这个时候来打搅你,蔡丝。”
“没关系。有什么事?”
“我正在想一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于是我坐在床上,让他坐椅子。“说吧。”
“他们应该是碰到了某种灾难,所以才把所有的孩子送进了‘探寻者’号。这是场救援行动。”
“当然,肯定是这样。他们碰到了什么麻烦,病毒、饥荒,还是外星人。”
“蔡丝,你想的这些都是小菜一碟。”
“小菜一碟?外星人是小菜一碟?”
“我们都知道,这个星系受到了严重的破坏,不是吗?我是说,我们只发现了三颗行星,其中一个还在一个不对称的轨道中。”
“艾历克斯,这没什么不正常的,世界上不对称轨道多的是。”
“但这是我们找到‘探寻者’号的地方,这里面至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艾历克斯,你到底想说什么?”
“把灾难提升到行星级别。”
“哦。”
“也许,是什么东西闯入了他们的星系,迎头撞上了他们的家园,或者把它逐了出去。”
“或者是把它撞进了恒星。可能性是有的,但是不大。”相撞的概率很小,但是,如果真有什么东西这样闯进来——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觉得可能性相当大,”他说,“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他们来到这儿,在全息像中这个怡人的星球上安顿下来,建立了一座城市。还在城市外延的乡间建了屋子,有门廊,有秋千。他们在这儿住了很长时间,两艘飞船也变旧了,我们见到的屋子也年久失修。接着,意外发生了。”
“有可能。”我说。
“也许是颗流浪星从这儿经过。我不知道,我不是什么星球学专家。我们应该带你那个朋友一起来的。”
“莎拉。”
“对,莎拉。或许她能给个说得通的解释。”
“怎么说都行得通啊。如果他们没有维护好飞船,如果他们就这么变老了——”
“——这些都不靠谱。单靠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活下来的,所以为了让一些人能幸存下来,必须牺牲掉其他一些人。他们的计划是派一艘船出去寻求帮助,倘使时间足够,我是说,他们离地球有——多远来着?一年的路程吗?而且回来还要一年。”
“他们在船上装满孩子,说明时间很紧张。”我说。
“或者他们觉得已经解决了‘探寻者’号的问题。”
他深深吸了门气:“我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他们被逐出了星系,那我们就找不到他们了。”
“是啊,我也觉得找不到,”他的指尖敲击着导航屏,“为什么不测试一下呢?看看能不能确认这个星系是他们的家园。”
“测试?你想到什么了?”
“去找那颗月亮。”
“月亮?”
“当然,马哥里亚有一颗月亮,全息像里有。”
“啊,或许是有。但即便如此,那颗月亮也很可能被踢飞了。”
“这一点并不能确定。无论如何,找找看也没什么损失。”
“好吧,”我说,“如果这颗月亮还在星系内,那找起来应该不难。”我们知道它的一个面是什么样的,虽然附近漂浮着很多残骸,但大型天体并不多。
月亮出现在其中三个全息像中,贝尔将它们逐一显示在屏幕上。虽然只有正面,但已经足够。我们对它进行了详细研究,各处散乱的坑,远处和极点附近的山峰,各种山脉。“准备好进行扫描了吗,贝尔?”我问。
“静待阁下发令。”
我们先从恒星的轨道上开始搜寻。
第一天,我们找到了四个候选者,但很快就排除了它们。艾历克斯不停和贝尔谈话,询问她现在在找哪个地方,是不是在一些不可能的地方浪费时间,她是不是仍旧遵循我们设的搜寻参数。
贝尔有点恼了。第四天一早,我们已经远离了恒星,进入了星系深处,但望远镜中根本看不到任何类似月球的天体,她终于失去了耐性,跟我们说,她一找到有用的东西就会通知我们。“与此同时,”她继续道,“我们得全面搜查。即便看上去不像是有,我们也一定要彻底排除它的可能性,这样以后如果犯了疑问,觉得先前漏掉了什么,我们也不会回过头来再找。”
艾历克斯转转眼珠子。“我让电脑生气了。”他说道。
我们将手头的虚拟现实利用到了极致。我们去影院,参加音乐会,和大群的人坐在海滩闲聊,在虚拟餐馆吃饭,在体育活动中和众人一起呐喊。我们参加了印度的象棋锦标赛,在海门的海岸上漫步,在王宫观看帕维·库尼的喜剧,还在古老的卢浮宫漫游。
问题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你越来越意识到这一事实,周围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每天,艾历克斯在古玩世界中浏览最新的消息,而我则捧上一本推理小说。可没过一会儿,就感觉没意思了。
一天晚上我看了一部模拟电影,片中乔洛·塔博深情地望着我的模拟人像,我看着我俩无可救药地坠入爱河,大雨倾泻在屋顶,音乐声徐徐提高,带我们远去——好吧,我得说,乔洛随时可以拥有我。但现在,不管这是在布赛龙四号附近,还是什么鬼地方,我根本见不到他,也见不到别的任何人。
我们的燃料即将用尽。虽然短途跃迁路程很短,但我们跳得太过频繁,用掉的燃料就跟远途跃迁一样多。
最后,我们将搜寻地点转移到恒星的远端,计划迅速搜查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出现,然后重新考虑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第九天时,贝尔宣布说找到了某样东西。
“月亮?”我问。
“不尽然。”她说。这是她的另一个人类特点:喜欢主导,永远都毫不迟疑地把实情拖延着。“看看那个怎么样?”
“什么?”艾历克斯问,“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高反照率的物体。”
“又有追踪器了?”我屏住了呼吸。
“不,我想不是。”
“又一艘飞船?”
“很可能。”
“‘不来梅港’号?”我问。
“无法确定。但是,不管是什么,它离我们很近。”
我们靠过去与其并肩前行。艾历克斯已经穿了宇航服,我问他想不想带个包装箱。
“先过去看看有什么。”他的心情还是有点低落。
我拿了把激光枪和他一同前往。这个站点的封闭区域可能还有大气。事实果然如此。我们穿过其中一个着陆平台,最后不得不在墙壁上挖了个洞再往前进。这一次没有任何人类遗体,我大舒了一口气。
我们进入黑色的走道,比起在“探寻者”号上的时候,现在我们轻松了点。但我们没像往常那样搜寻古董。说实话,这里也没多少东西。
黑暗中,就连漂浮的残骸也没有。我们发现一个天文台、一个维护站,还有间厨房。有两间管状住宿舱,但都缩进了母体。
我们回到着陆台,“不来梅港”号和“探寻者”号以前应该就停在里面。
“他们怎么停靠的?”艾历克斯问。
跟庞然大物般的飞船相比,这座太空站相形见绌。我们找到了系链,它们很细,很难想象两头巨兽是用它们系牢的。“着陆台的边围有磁性,”我说,“只要锁定好,就可以把船固定住。”
“我以为会找到什么损坏的东西。”他说。
“什么意思?”
“嗯,我觉得,既然他们拿了‘不来梅港’号的零件,放在了‘探寻者’号上,那‘不来梅港’号就飞不了了。”
“不好说,但照理应该是这样。”
“那它怎么样了?”
我望着卷好的系链,一切都整齐有序。“他们让它走了。”我说。
“为什么?”
“也许他们不想着陆台坏掉。”
“蔡丝,时间久了,着陆台总会坏的。你真以为他们不知道这事?”
“我也不知道,艾历克斯。”
我摸摸一根系链,它已经失去了弹性。“为什么要放走一艘走不到哪儿去的飞船呢?”他说。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是不想在灾难发生的时候被它压在头顶,所以丢弃了它。”
“可能吧。”他盯着我看了好长时间,但他戴着头盔,里面黑漆漆的,我看不到他的脸。“感觉不对劲。”
这时,贝尔说道:“又找到一个月亮的候选者。”
我们一靠近,就知道它是全息像中的那颗卫星。看那些圆坑、山脊、山脉,绝对没错。
贝尔总是难以理解人类行为中的反复无常。她认为这个发现值得大大庆祝一番,于是穿着一件露肩的黑色礼服出现在我们面前,看上去就像是《沙与海》中的模特。她双手举过头顶,胸脯挺起,向我们祝贺。但飞船上仍旧笼罩着沮丧的气氛。
跟“探寻者”号和空港一样,月亮也进入了恒星的轨道。
“其赤道周长是3500公里。”贝尔说。这对于卫星来说有点长了,即便和边路的特大卫星相比也是如此。“没有发现任何灾难性破坏的迹象。”
只要看到一颗卫星,那么对所有的卫星都会有个了解。我们在全息像中看到的那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圆坑,另一面相对来说光滑一点,这也许是以往熔岩流的产物。我们进入它的轨道,开始查找它漂流到此的原因。
艾历克斯给它照了相,我们对它进行详细的勘探、测量、扫描,希望找到上面有人类的痕迹,比如说基地、纪念碑、遗失在沙尘中的扳手等等,任何东西都可以。但什么也没找到,也可能是我们没发现。
“绕轨道一圈的时间约为735年,现在它位于远日点和近日点的中间,正向近日点运动。”
“我们找到了一座空港,一颗月亮,”我说,“也许可以用它们来算出灾难事件发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他点点头:“照你说的做。”
终于有我表现的机会了。“贝尔,”我说,“往前推算卫星和空港的轨道,一直到九千年前。看看两条轨道有没有相交的时候。”
“开始计算。”贝尔说道。
“干得好,蔡丝,”艾历克斯说,“你有当数学家的潜质。”
“我要是当数学家,那不是走退路了。”
贝尔计算完毕:“不,没有相交,但有非常接近之处。”
“多近?”
“在地球纪元2745年3月3日,两条轨道相距230万公里。”
“这是他们首次登陆后的第55年。”艾历克斯说。
“让我们看看,贝尔。同时显示整个生物带。”
她隐灭灯光,显示出恒星,在其周围画出一个大圆,表示出生物带,接着加上一条明亮的黄色弧线。“这是空港的轨道。”然后是第二条弧线,和空港肩并肩前行。“这是卫星。”接近点位于生物带的内缘。
“贝尔,”艾历克斯说,“显示出那天行星位于何处。”
“难以确定,因为在灾难发生前后,行星轨道可能大不相同。”
“应该是不一样,贝尔。”我说。
“那你们要我找什么?”她听上去像是恼了。
“假设行星原先拥有一条标准轨道,位于生物带的内缘,它会在何处?”
“请稍等。”
我们侧耳等待。
在月亮的一掌之外,出现了一条闪烁的记号,但离空港很远。
“完全没有相交嘛。”艾历克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