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家园世界在所有人头顶拉响警报。不管我们走得有多远，或是已经离开多久，它都耐心等待着。我们总有一天会回来，就在回来的那一天，它就会高唱警报。我们从它的森林中走出，从它的海洋中涉水归岸。不管是好是歹，它就在我们的血液中。
——阿里·芭芭拉
《在大角星右转》，1411年
地球。亲眼看着太阳慢慢靠近，我内心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地球漂浮在太空中，旁边是那个布满伤痕的大月亮，蓝色天体的大陆轮廓十分熟悉，仿佛我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现在只是回家一样。
“和谐”号——巨大的轨道空间站——在夜空中闪闪发亮，它是迄今为止众多轨道空间站中最新的一座。在几个世纪前，它还只是一座简单的中转站兼维护站，但人们不断在它上面添置各种功能部件，这里加座旅馆，那里加个娱乐区，后面添台研究设备……于是，原先的建筑已经面目全非，隐藏在了一排分离舱、穹屋和圆球之后。当时人们还大肆争论要不要进行升级，还是直接取代它原来的作用。
我接近时，有一艘班机正要离开，舰桥和一列列景观窗灯火通明。飞船很大，但比不上“探寻者”号，也没那么富有传奇色彩。它从旁边飞过时，引擎突然喷火，加速而去，最后变成了一颗星星。
我把“贝尔-玛丽”号的掌控权交给管理员，他们将我带入码头中，里面挤满了小型船只，多数是公司飞船。一根登陆管连上舱门，我爬了出去。
三小时后，我来到了地面，来到了原先的地球大陆，坐进了一列穿越北美大陆的西向火车，到早上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太平洋。接着乘坐一艘开往命运岛的往返班机。命运岛古时候名叫夏洛特皇后群岛，距离海岸约八十公里。在班机上能看见下面有交通来往，沙滩上还有人，海上有些星星点点的帆船。
命运岛约由150座岛屿组成，那地方仍保留着原始的自然状态——迷雾缭绕的参天大树，猎鹰在其中翱翔。朝下俯瞰，可以看见白雪皑皑的山峰，蓝色的湖泊，还有涓涓的小溪。两天后乘上返航班机时，我又看见了十几头灰鲸在静谧的海水中游动。
我在白鸽旅馆预订了房间，那地方位于雷内尔海湾，俯瞰着大海。我住的房间非常舒服，从宽敞的窗户向外看去，太平洋比家乡的东海还要平静。
早上晚些时候，我看了看艾历克斯给的那个名字——儒勒·洛克莱，然后命AI联系美洲大学。对方回话说，洛克莱愿意和我在中午见面，“一点整。”
约定的见面地点在学校图书馆的上层区域，那是栋老式的大楼，设计人员肯定对横冲直撞的几何图形有强烈的爱好。整个建筑设计变化无常，各个角落都互不平行，就连通往上层的走道也在胡乱升降，那角度似乎只有运动员才可以安全通行。有人评价过这种风格，说它不是设计，而是胡思乱想的产物。
洛克莱的办公室不太好找，不过我倒觉得很有趣，像是游戏的一部分。等我找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正伏案忙碌，桌上的书和纸张堆得老高。办公室很大，墙上装饰着各类学院荣誉和奖状。一扇大大的滑门通向阳台，在那儿可以尽览校园的景色。我出现时，他头都没抬，仍然在一本绿色的文件夹中写着什么，用另一只手朝我扬了扬，叫我先在沙发上坐坐，眼睛仍旧盯着面前的文件。
看他的年纪，已经很老了。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他很瘦，肩膀弯着，头发中夹着几缕白发，让浓密的眉毛没那么显眼，眼眸的颜色很浅，看上去似乎很虚弱。“你一定是考帕女士。”他的声音竟出乎意料的坚定。
“是的，教授。”
“很好，女士。请稍等，我一会儿就好。”
等待的时间稍微长了点儿，不过最后他终于对手头的工作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放下笔，朝我投来一瞥。“还请原谅，”他说，“要是中途中断了，再想找回头绪可能得花上更多的时间。”
“不要紧，很高兴见到您。”艾历克斯说他是一名历史学家，同时也是档案管理员。“你在忙什么，教授？”我问道，以此打开话匣。
“哦，也没啥事，”他靠到椅子上，“就是些小打小闹的玩意儿。”他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但应该不是有意为之。
“不能说说吗？”我坚持问道。
“是《调查者》。”
“调查者？”我问。
“是个剧本，希望下一季能在大剧院上演。”
“你还是剧作家？”
“哦，不是，真不是。虽然写过几本剧本，但只在本地上演过。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但我当然回答说是。
“我写谋杀推理喜剧，”他说，“要是它们能被布伦汉姆看中就好了。”
“希望能如您所愿，祝您好运，教授。”
“多谢，但我没那么乐观。”
“你是教什么的？”我问。
“啥都不教，”他说，“我教过历史，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想再对着那些不愿学习的学生对牛弹琴，所以我放弃了。”
“那现在——”
“我现在担任卡帕尼主席，也就是说，我和一些临时博士人选工作。位子很稳当。愿上帝助他们一臂之力。”他大笑一声，从椅子上起身，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接着停下脚步，又笑了几声。“这地板没以前稳了。啊，我想，你来这儿是为了——”他伸手在另一堆纸中摸索了一阵，“啊，找到了。考帕女士，请跟我来。”他往阳台走去，门滑开了，他走到了外面。“小心点。”他说。
忽然间，他恢复了元气，那股羸弱劲儿一股脑儿消失了，走起路来灵活得像个年轻人。我跟在他身后，走到外面，就在那刹那间，我的体重消失了，我也终于明白了原因。“反重力设备。”
“当然啦。蔡丝，现在你的体重是正常时的百分之三十。走的时候小心点，这一作用有时候也会让人过分愉悦，有人曾经摔下去过。”
我们正站在一条斜坡上，旁边的栏杆是金属制的，雕刻得很华丽，和屋顶相接。洛克莱开始往上爬，走起来非常熟练，显然经常走这条路。
我们爬到最顶上，接着大步跨到屋顶。他随意地走着，一方面是由于身体羸弱，一方面是因为体重的减轻。我有点担心，生怕从大海那儿吹来的风会把他吹跑。他看出我的想法，大声笑道：“别怕，”他说，“我一直是这样上来的。”
我站在屋顶上，望着对面的大海。“真漂亮啊。”
“每次到这个地方，我就会再一次感到年轻，虽然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屋顶上放着椅子和桌子，我紧跟着他，匆匆走过这些东西，然后穿过一扇双重门，重新进入大楼。
我们挤过门帘，进入一间又长又窄的房间，里面排满了书架、文件、芯片、书籍和显示盒。盒子中放着些私人书卷。“东西就在这儿，得找找，”他说，“本尼迪克先生发来信息后，我把它们放在了这儿。”显示盒上的那些书很旧，封面已经脱色，破旧不堪，有些盒子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他打开一个抽屉，朝里面看了看，顿时喜笑颜开。“找到了。”他拿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从里面拉出几个贴着标签的袋子。“好极了。”他拂去上面的灰尘，排列好，把几个放回去，其余的则放在我面前。共有四个，每个里面都放着八张磁碟，标签上写着“柯里尔列阵，尚未校订”，旁边还标着索引数字。
“塔林？”他说。
一个AI轻声回复：“午安，洛克莱博士。”
他转身看着我：“蔡丝，塔林会为你效劳。”
“多谢。”
“还有一件事。这些东西非常贵重，请小心使用。扫描仪在墙那边，尽管复印。但原版可不能拿出去，想和我谈话的话，就跟塔林说，他会给你接通我的电话。看完后，请把东西放在桌上。最后，蔡丝，很高兴见到你。”接着他出了房间，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柯里尔列阵开机运转时，曾是有史以来最庞大的望远镜。它的核心部件位于卡瑟曼星球，七个世纪以来，维护柯里尔列阵的工作都由卡瑟曼完成。其他组件分散在星系内，有效直径约为四亿公里。柯里尔列阵是第五千禧年的产物，它工作勤恳，直到在战争中罹摧难。它的毁灭是一次蓄意的谋害，尽管如此，它当时也已经相当陈旧。
列阵之所以吸引到了艾历克斯的注意，是因为卡瑟曼离碇硿2116只有四千光年，光线要抵达位于这一星系的多重透镜，只需要四千年的时间。他意识到，如果柯里尔列阵能收集到任何有关这个星系的相关资料，那时间应该是在毁灭马哥里亚人生活的那个灾难之前。
因为柯里尔列阵在第五千禧年末受到毁损，所以大多数资料都已丢失。但上个世纪初，调查人员从列阵的磁碟中发现了一些原始记录。没人整理过，因为多数东西都已经为人们知晓。
磁碟上标着日期，是人们推测的记录数据的时间，即便如此，人们也不是百分百确定。当然了，这事并不重要。
我坐到一个阅读器前，拿出我们飞往碇硿的记录，把它插了进去。接着，我从一号袋中拿出第一张磁碟，也放了进去。“塔林，”我说，“请开启阅读器。”
状态指示灯亮了。
“塔林，我想在柯里尔的原始资料中找到碇硿2116，我给你一份资料，是那个星系周围恒星模式的光谱分析和影像。请开始搜寻。”
“开始搜寻。”他说。
我翻开一本小说，坐着等。
塔林放出柯里尔拍摄到的恒星照。下面是分析结果，包括各种元素的含量，氢、氦、铁、锂等等。最后一行字是——星球数：4。
四。
我们只知道三个。
第四个也是个类地行星。难怪轨道会不匹配。
两颗气体巨星。两颗类地行星。
这就对了。
他开车来接我，一起到邻楼的学院餐厅。我们进去时，里面已经聚了五六个人。洛克莱做了介绍，每个人都站起来腾座位，我发现他们竟然知道我的大名。“考帕？”众人都整紧眉头，“本尼迪克发现马哥里亚时，你也在场，对吗？”
我承认是这样。
所有人都想和我握手。“蔡丝，认识你很荣幸。”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说道，看他的样子，平时课外大概经常举杠铃。他们叫我代为向艾历克斯道贺，告诉他，他们都欠他的情。这真是美妙的一刻。
还有两人心情愉快地问我是否来大学进修，彩虹事务所愿不愿意接受帮助。
我说我来只是进行基础研究，他们听罢便哈哈大笑，一名蜜黄色头发的中年女子说她会保密，可不可以像我一样，让她一起出去玩这个游戏。大家又笑起来，我坐在他们中间，感觉像是舞会王后似的。
肌肉男阿尔伯特想知道我们对这个发现是不是确认无疑，是不是真的马哥里亚。
“当然是，毫无疑问。”我说。
众人举起咖啡杯，向彩虹事务所致敬。“蔡丝，美洲大学感谢你们。”一个穿着红色毛线衫的大块头说道，他的名字好像叫加蓝，专业是现代戏剧，我很想知道他对洛克莱的剧本有什么看法。
对我和艾历克斯经历的事，他们似乎没有感到一丝失望，全都兴高采烈。中年女子中途告辞，几分钟后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份克里斯托弗·辛姆的《人类和奥林匹亚之神》。“能不能给我签个名？”她说。
我和辛姆产业的联系是很久以前的事，对此我犹豫了一下。而且这书由皮革包边，是很珍贵的版本，通常来说，没人会在这种书上随意写画。“求你了。”她说。
我拗不过她，签了名字，但心里想这可真够傻的。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洛克莱问。
“回家。”我说。
“我是说，接下来还有什么考古项目？麦卡锡？”
格力·麦卡锡是名考古学家，几个世纪前从一个边疆星球回到家园，宣称带回来一些外星古董。不是阿修人，而是别的异星人，但他没有详细说明。但三个月后，古董消失了，据说被麦卡锡绑上了重物，扔进了大海。麦卡锡和他的七个同僚拒绝做出任何回答。而且，在接下来的七个月内，七人全部蹊跷而死，都是事故。这是阴谋理论家的梦想。“没有，我想我们得暂时放松一下。”
洛克莱凑了过来：“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哦，找到了。”我说。
他顿时眉开眼笑：“很高兴能帮上忙。”
聚会结束后，在回图书馆的路上，洛克莱说我刚才出尽了风头。
我真为艾历克斯没来而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