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誓言
格雷丝陪我走到她的桌旁,我的名字在她左手边的餐具前。办事效率可真高。我替一个脖子上挂着半磅珍珠的女人把左边的椅子拉了出来。
我向右弯过身子,压低了声音,“其他所有人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了吗?还是有一位董事长坐在我旁边靠厨房的位置上?”
格雷丝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起来。
“请见谅,我们都太好奇了,”坐在我左手边的女人说,“我们忍不住关注起你和汉斯莱小姐的重逢。”
我的重逢。我撇了撇嘴,把头侧到左边。“真是太惊喜了,”我说,“我好多年没见到她了。”
“迈尔斯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格雷丝抽泣着说道。当她告诉我一些不完全的事实来支持我的时候,我尽量不让自己放松下来,“我们小时候形影不离,但他参军当了医生。”
到目前为止,她说的都对。她替我保守了秘密。为什么呢?
“真棒呀。”护士长拿起杯子,“为你们的重逢干杯。”
我们举杯畅饮。可我的酒尝起来却是苦涩的。
小菜一个接着一个上来了,品尝这些菜需要用到沙拉叉、鱼刀、红白酒杯。我的脸上露出了年轻人应有的微笑,但格雷丝却心如止水。我那脾气暴躁的妹妹已经成长为一个女人,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引导对话,她也乐意用她的赞同和我们家族的资金来祝福博勒加德退伍军人医院。如果我留在这里,为这个世界做些力所能及的善事,能让她满意吗?
并不会。她会带我回到家人的束缚之中。她不会放过我的。
昨晚,一个知道我名字的巫师死在了我的怀里。今天,是我近十三年来第一次和妹妹一起吃饭。我不喜欢巧合。尼克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却在准备把关于战争的秘密告诉我之前死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吃着,以免被烤羊肉噎住。如果战争的秘密真实存在的话,王室内阁肯定知情,坐在权力宝座上的男男女女都是隐巫者——女王的秘密法师之一。
“你没事吧,迈尔斯?”
我拿起水杯,略过了回答。我妹妹是个隐巫者,但想象她给人下毒的画面简直太荒谬了。我妹妹会怎么杀人呢?也许是一道闪电,或是一柄利剑吧。此外,她还没有进入议会,更不用说担任内阁职位了。
“我没事。”
格雷丝啜泣着说道:“别吃甜点了,好吗?你走之前,我想单独跟你聊聊。”
桌子上的每一只眼睛都盯着我。“哦,格雷丝。你知道我有多喜欢吃甜点。我应该回到我的病人身边。”尼克·埃利奥特还在医院的停尸房等我呢。
“求你了,迈尔斯?”
出于礼貌,我无法拒绝,尤其是在上流人士面前。我们向桌上的人们鞠了一躬后她便带我走向电梯,那里还有一对穿着丝绸和羊绒的夫妇在等着。她按下一个按钮,镀金的电梯就从18层升到了顶层。电梯里的所有人都盯着指针指向每层楼的数字。
那位衣着考究的女人往右边走了;格雷丝则向左转,来到一扇镶了黑檀木的门前。她领着我穿过一套豪华的现代套房,套房的颜色有黑色和银色的,还有烟熏色与玻璃色的。我的脚步埋进了地毯里,透过平板玻璃窗,可见的景色可以一直延伸到大海上。
格雷丝抓住我的肩膀。“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挣脱开了她的手。“别碰我。”
格雷丝呆住了,瞪着我,好像我打了她一巴掌。“你真的认为我会——”
“我不能冒这个险。”我必须离开这里,否则她会在我周围施一个缔结咒,然后将它锁定。从那以后,她就拥有了我的力量,就好像是她的一样,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无论我藏在哪里,她都能找到我。
我将成为她的附属品。
她又向我伸出手来,“你必须同意接受力量缔结。”
我又后退了一步,“我知道那是假的,格雷丝。”
她举起双手。“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往后退。”
“不管你说什么。”她退着说道,“我很高兴见到你。我们先不谈力量缔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受伤了吗?”
我们相距五英尺,我并没有回答,她又退了回去。我还是开口了,“几个月前。我……他们抓到我了。”
“我知道,”她说,“我想办一场葬礼,但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这样弄得好像我们彻底放弃了。”
“父亲如果想要什么,从来不会向任何妨碍他的东西低头。”
格雷丝紧闭的嘴终于张开了。“克里斯——”
“迈尔斯。”我感觉呼吸不畅,“你有和其他人缔结过吗?有我认识的吗?”
“没有,”格雷丝说,“我从来没有缔结过任何人。”
我立刻走到门口,摸索着门锁。
“迈尔斯!求你别走。”
我猛地打开门,寻找楼梯间的方位。
“迈尔斯!我的血在上面!”
我回头来,“你发誓。”
她立马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刀。我关上了门,但手还放在门把上。她用白色的刀刃划过皮肤,“我将力量与这个承诺联结在一起:没有你的同意,我不会把你的力量转移到我身上。”
鲜血涌上她的掌心,她画了一个具有独特风格的G字母,象征着一道闪电,“我以巫师之印和鲜血发誓,我的誓言绝无半句假话。”
她伸出手。鲜血又渗入了她的皮肤,咒语已经永久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现在我可以信任她了。
我拉起她的手,用手指在上面抚摸着。她的手掌上横着一道细细的伤疤,融入了其他掌纹,成为一道新的财富线。
“你感冒了。”我说。
“你有了新的巫师之印。”她挠了挠手指,“是在战争中得到的吗?”
“有了什么?”
“一个巫师之印。你一直有粉红色的那块,但新的那块是绿色的。就在这儿,还有那儿。”她的手指在我头顶上盘旋,一个在我的太阳穴附近,另一个在我的后脑勺上,“你还是看不到光环。”
我耸了耸肩,“我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格雷丝捂住嘴,为自己的无礼感到懊恼,“至少你可以在战争中幸存下来。”
但我并不值得。“这倒是。”我说。
“我们知道你去了那儿。父亲还发现你去了医学院。”
“他为什么不把我拖回去?”
“他以为你会主动回家。我们把你失踪的事瞒了好几个月。”格雷丝说,“然后你就离开了。收到电报知道你失踪后,他很伤心……”
“什么?他在乎吗?”我发出了一声冷笑,“他可能在收到电报前就开始在你面前检阅潜在的次巫了吧。你怎么会瞒着他这么久?”
她抿了抿嘴,“你失踪后,他就疯了。他命令军队去追踪你。”
我后退了一步,“父亲逼迫约翰斯顿将军去突袭天堂营了?”
“万恶的地方。”格雷丝皱起眉头,好像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
“我们得给那儿起个名字,”我说,“苦涩的讽刺似乎最好。”
格雷丝耸了耸肩,望着天空。我惊叹于她面容的变化——她长大了,成为一个女人了。可她还是一副老样子,仿佛一直没有什么改变一样。“这——这个名字不好吗?”
一股冰冷的、球状的压迫感在我的脑壳后轻轻碰了一下。是一个幽灵。我用手指拂去的一段记忆,“这附近不会碰巧有什么喝的吧?”
“当然有。”格雷丝说。
我来到一张熟铁材质的玻璃咖啡桌前,并在其中一端找了个铺着天鹅绒的座位。格雷丝给我倒了一杯用一滴水稀释的高脚杯威士忌。我第一口喝得太多了,超出了合理的范围,有点不礼貌。我把空杯子放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格雷丝坐在我左边的座位上,把切割水晶瓶放在角落里。我向右挪了一下,把脸转过去看外面的风景。
在我左边的窗户里,一艘艘船从蓝河口驶出。我的手指向了西边,艾尔斯湾像是东边的相框,勾勒出了金斯顿最古老、最富庶的地段,从象牙色的银行和贸易公司,到宫殿顶上淡绿色的圆顶。目光所及的所有街道都种满了长着金黄色和红色叶子的树木。比起我离开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极大的发展,建筑更加高耸,更加繁华了。
我本应永远离开,不应该如此迷恋金斯顿。
人们沿着道路的格子线移动着。城市的脉动生活在我们脚下显得是那么的渺小和忙碌。他们中的一些人也有姐妹,那他们会对我妹妹说什么呢?
我很想你。我们不能再见面了。这不是你的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说。
“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想治病救人。”我给我们俩都倒上了一指深的威士忌。
“我知道。我不会阻止你的。”
“我想获得自由。”
“我会让你获得自由的——”。
“那你为什么要缔结我?”我问道。
“因为我需要你,”她说,“其他次巫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想要自由。他们弓着脖子,把自己的才能当做无用的伎俩来否定一切。他们中没有人可以让其他次巫仰望。”
“所以,”我往后一靠,摇了摇头,“我想要自由,所以你想把我缔结在一起,教其他人也应该像我一样。”
“我之所以需要你,是因为风暴歌者和次巫应该像伙伴一样联结在一起。因为次巫不是失败者。那是骗人的。与次巫联结只是因为我们需要巫者能量。”
“你永远需要更多的力量,格雷丝。”我不希望有这种争论,“无论你打算如何高尚地使用巫者能量,你总是需要更多。我不敢相信,这么久了你都没有联结过任何人。”
格雷丝喝了一口威士忌,“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对的。没有人觉得自己像你,也没有人拥有你这般能量。在我自己弄明白这一点之前,也没人知道我要做什么。你我联结在一起,就是手套里的同一只手——”
“而我就是那只手套。”但我们联结在一起,什么都可以做。在我只有八岁的时候,为了保留春花的绚丽,我们在家园的土地上空阻止了一场倾盆大雨。我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我能感知风,知道空气和水的运行模式,但单靠我自己的话甚至连一阵风都吹不起来。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所向披靡。没有她在,我除了耍些二流把戏外,只会让人失望不已。
不。我挽救过生命,我是有信仰的。我的价值不仅仅是一个能量储备,我不会变成次巫的。
“我们可以成功的,”格雷丝说,“我没有必要在巫师圈里吸取你的能量。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已经可以召唤了。”
“这么说来,让我做奴隶只是为了面子?”
格雷丝紧闭双唇,“我已经发过誓了,迈尔斯。不要侮辱我。”
我松开了拳头,“好吧。告诉我你最近在做什么。”
“我要结婚了。”格雷丝的笑容柔和而温暖,但笑容背后的原因还很新鲜,“这栋楼是我未婚夫设计的。”
“埃德温设计的?不可能吧。”
格雷丝拉下脸来,“埃德温是多年前的事了,迈尔斯。我是和雷蒙德·布莱克订婚了。”
“大布莱克湖家族的人?”这可是百大家族中最有权势的汉斯莱家族的后裔。我又喝了一口威士忌,酒杯里还剩下一些,“你当年对埃德温不是很专一吗?”
“迈尔斯,我当时才十四岁呢。”我歪着头,瞄了瞄,“父亲肯定不希望你嫁给一个次巫。”
格雷丝下巴上的一块肌肉跳了一下,“雷很厉害的。他会弹竖琴,这酒店还是他设计的。他长相英俊,才华横溢——”
“还天赋异禀吧?”我把右腿翘在左腿上,“他是个风暴歌者。”
格雷丝在座位上晃了晃。“没错,他是和我一起加入的。”
“汉斯莱家族和布莱克家族联合起来,你就可以完全压制隐巫者了。”
格雷丝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倒不如说是牢牢控制。”
最后一口威士忌在我的酒杯里颤动了一下,“情况有多糟?”
她抬起一只肩膀,望向远方,“从你走后,日子就不太平了。”
我的叛逆招致了种种恶果。我计算了一下代价——生活的不便、能量的丧失、家庭的尴尬,我可以看出风正吹向何方,“父亲的能量被侵蚀了。你从来没有缔结过一个次巫。可如果你的浪子哥哥在你身边……”
格雷丝叹了口气,“是的。”
“那你还发血誓保证不缔结我?”我坐回椅子上,疑惑道,“为什么?”
“这些都不如你重要。”格雷丝说,“你还活着。我可以把我哥哥找回来。”
我放下酒杯,“克里斯托弗·迈尔斯·汉斯莱已经战死了。”
“不,他没有。”格雷丝拨弄着精心梳理过的发浪,红褐色的头发直垂到眼睛上,“你不在的每一天,我都很想你。”
“对不起,格雷丝。”
“别这样,”她说,“现在你已经在我身边了。”
但我不会回去的。就算覆盖着缎子和银器,牢笼终究还是牢笼。我站起来,扣上粗布外套的扣子,穿过房间走到她坐的地方。“你今天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那我……”
我用手指抚摸着她的脸。她一直在用生理盐水治疗鼻塞,但病毒仍然挥之不去,不断刺激着她的鼻子和喉咙。我大致了解了感冒病菌的形态和习性,很快就认清了这种特殊的入侵者。她静静地坐着,让我给她治病,尽管她会发烧半个小时,整个下午都疲惫地睡着。不过,等她病好了,就可以饥肠辘辘地起来吃晚饭了。
当我把手拿开时,她却抓住了我的手,“谢谢你,迈尔斯。我讨厌感冒。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忍受。你想让厨房做点什么吃吗?电话旁边有一份菜单——”
“我得走了。”
这就是我为自由和学医所付出的代价:为女王陛下和我唯一的妹妹服务了七年。我不敢看她的脸,不敢看她脸上因我流下的热泪。喉咙里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我只好在离开时保持沉默。
一直等到我的手触碰到门时,她才开口,“迈尔斯。”
我差点把头撞在镶板的黑色大门上,“怎么了?”
“我不会放弃的。但我会替你保守秘密,不让父亲知道。”
希望涓涓地流淌在我的痛处,让我略感欣慰。我答道:“好。”
我按下了可转动的铁质门把手。
在确定我的手帕没有从我的夹克口袋里漏出潮湿而又皱巴巴的一角后,我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走出了电梯。客人们还在大厅里徘徊,有人想同我搭话,但我没有理睬。我快速走到街上,去呼吸弥漫着苹果香味的空气。
如果我伸长脖子去看伊甸山庄最顶层的窗户,我会看到妹妹再一次目送我离开吗?我把目光停留在周围的街道上,与韦克菲尔德商业区时髦的路人一同漫步。在午餐会结束后的归途中,外汇商人和交易者若有所思地昂首阔步,对头顶上丰富的水果毫无兴趣。
三个十多岁的女孩正往桶里装苹果,准备带回家,我从她们身边绕了过去。那个爬到树枝上的女孩尖叫着发出警告。我从空中接住了一个金红色的苹果。
“对不起,先生。”
“没事的。”我把它给了一个戴着针织帽、穿着条纹毛衣的女孩。
她摇了摇头,“你拿到就归你了。”
我收起我的奖品,躲开骑手扬起的风,小跑着穿过马路。苹果又圆又硬,挂在秋日的空气里还有点冰凉。格雷丝从小就喜欢吃苹果,尤其是在飘零之月伊始,苹果尚未成熟的时候,她要吃到肚子疼方作罢。她喝了从仆人的食品储藏室偷来的烈性苹果酒,结果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即使遇上不愉快的事,也不会减少她对最喜欢的食物那种坚定不移的热爱。我咽下了喉咙里的疙瘩,把苹果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不能让我妹妹回来。即使我学会了如何掩饰我的魔法光环,我们也不能在慈善会上同时出现。她不能去看我,我也不能再回家。但我们可以小心翼翼地私下见面。
如果足够细心的话,我可以从格雷丝口中得知她的朋友和伙伴们在做什么,收集杀害尼克的嫌疑人信息。没有一个内阁成员会因为叛国罪而被抓。要是被发现我在查他们,我可能会被送到停尸房,躺在尼克·埃利奥特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