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星辰
《金斯顿星报》坐落在国王大道东边的一栋十二层楼里,它的石灰岩三角墙上写着“精确、有趣、及时”。《星报》往往会从有趣的报道转向耸人听闻的内容,但我每天早上都会像我的邻居们一样读报。
崔斯坦注视着一个女人,她脖子上挂着两个摄像机,身后拖着一个行李袋。她穿着高跟鞋跑向电梯,但电梯还是在她面前合上了,接着她说了一串话,在我上战场之前,我从来没有听一个女人说过。
崔斯坦加快了脚步,我却和他相反。她就是那个去过尼克·埃利奥特的公寓,颧骨很高、举止优雅的女人。尼克的情人。
“真倒霉。”崔斯坦说,“要不要帮你拿行李?”
“我必须赶在这个满是毒疮的期限之前,否则卡利会杀了我。”她一个手指接一个手指地脱下手套,露出涂成亮黑色的指甲。等她终于抬头看到崔斯坦时,她笑了,“有一位先生帮忙真是太好了。”
“我是崔斯坦·亨特,”崔斯坦说,“这是迈尔斯·辛格医生。”
她把我大衣的翻领推到一边,看我的奖章。我静静地站着,她的指尖飘过我的女王英勇十字勋章,“你好,英雄。我是阿维娅·杰瑟普。”
她向我投来的目光是如此热烈,我感到脸上绽开了光彩,“很高兴见到你。”
“哦,希望如此。”我向她鞠躬,牵起了她温暖的手。她只是有点醉了,但在其他方面却很健康,“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星报》来了?”
“我们和休闲版的编辑有约。”
“真是太巧了。我可以带你去见她。”她向我倾过身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们来打听尼克·埃利奥特的消息。”崔斯坦说,我闭上了嘴。
阿维娅睁大了眼睛,张嘴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死了,对吧?”
“恐怕是的,杰瑟普小姐。”
她叹了口气,把脸转向天花板,“我就怕这个。”
哦,真的吗?
“你跟他很熟吗?”崔斯坦问道。
“我们是好朋友,”她回答说,“他是怎么——怎么发生的?”
“我觉得是砒霜。”我说。
“哦,尼克。”阿维娅闭上眼睛,但又睁开了,专注地看着我的脸,“你说‘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尼克死得很蹊跷。他有什么仇人吗?”
“没有。大家都很喜欢他,不管他怎么看待自——。”阿维娅盯着我,“他是被谋杀的?”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怀疑是自杀。如果是我们错了呢?如果尼克疯了呢?他请求我帮助的时候也许是疯了,但他肯定是被谋杀了。
“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是,”崔斯坦说,“如果你能帮我们——”
阿维娅用一只脚一转,笔直地打开了通向休闲版编辑部的双开门,“我不敢相信有人会对尼克这么做。大家都很喜欢他的。”
一个女人推门而过,手里端着一杯黑咖啡,“尼克怎么了?”
她上下打量着我们,目光停留在我的奖章上。我应该换件衣服的。
“他死了,”阿维娅说,“死于谋杀。”
“尼克·埃利奥特被人谋杀了?”那女人惊叫道,新闻室沉闷的轰鸣声顿时平息下来。
他们瞪大了眼睛。人们开始哄抢钢笔和记事本,记者们围了上来,猎物出现了。
“你们也不是警察呀,”那女人接着说,“为什么是你们在这里,警察呢?”
我犹豫了一下。崔斯坦介入了,“辛格医生正在收集证据,准备递交给警方。”
“尸检难道还不足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吗?”
“尼克·埃利奥特是怎么死的?”另一个人问。
“我们认为是被毒死的。”崔斯坦说。
人群靠得更近了,“你认为?”
“这就够了。”
二十个人的头转向一个身穿玫瑰色步行服的娇小女人,她的长发打理成了复杂的冠状辫子,这是我小时候流行的风格。她用手杖支撑着自己,“你们可以回去工作了。先生们,可以来下我的办公室吗?”
阿维娅作势要跟我们走,那个女人眯起眼睛拦住了她,“杰瑟普小姐,红丝带女性午餐会上的底片都冲洗出来了吗?”
“还要选择一种印刷字体。”
“那你还有工作要做哦。”
阿维娅喘了口气,大步穿过房间,行李袋上的轮子吱吱作响。
“我是卡罗琳·米勒,”小妇人说,“你准是崔斯坦·亨特。”
崔斯坦弯下腰,握住她的手,“我身边这位是迈尔斯·辛格医生。他是这个案子的正式调查员。”
她又看了我一眼,“军队里的外科医生?”
“我在博勒加德退伍军人医院工作,米勒太太。亨特先生把尼克送到了我的医院。”
“我明白了。”
她让我们进入她的办公室,里面的空间很狭长,还有一面玻璃墙,可以俯视员工的办公桌。她的客用椅子很好看,是用手工雕刻的木头做的,有着完美的弧形靠背。我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然后她用仿佛可以洞穿一切的眼神看着我,“你就像在鱼钩上蠕动的虫子。既然警察说没有证据,你为什么还要追究?”
“我还没来得及检查,尸体就被毁了。”我说。
“埃利奥特先生今年早些时候有几次旅行。”崔斯坦说,“是因为这里的工作吗?”
米勒太太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气得不得了,“那些该死的旅行。我就不应该答应的。他开始提前完成工作量,这样就可以抽出时间赶在截止日期前完成任务。现在休闲版编辑部的每个人都认为他们可以潇洒地说些废话,然后去度假。”
“他们是个人旅行吗?”我问,“他有说去干什么吗?”
“他说在为一本新书做研究。”
崔斯坦插了一句,“所以他从来没有根据他的研究给你编过故事?”
米勒太太盯着崔斯坦,“他旅行的时候到底做了什么?”
“我们也不确定,”崔斯坦承认,“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你应该问问爱丽丝·法默,”米勒太太说,“她虽然只是个打字员,不过哪怕她有一星半点的写作能力,我也会马上给她一张记者证。”
崔斯坦歪了歪脑袋,“这个感叹还挺有趣。”
“她从来不忘事,”米勒太太说,“但她不会写字。任何写字的任务都不行。就是那个在拐角处,穿绿色衬衣的。”
爱丽丝·法默在打字记录时,她的前臂有力而灵巧地摆动着。她的姿势很完美,身形挺拔,泰然自若。她看着我们走近——
好吧,是我。她虽然盯着我,可手指始终没有失去节奏,还伸手将压板打回原位,又去征服下一行。她甚至没有看一眼她抄写的笔记。她的眉毛总是露出惊讶的神情,额头上布满了皱纹,褐色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直到我们走得很近伸出手后,她才转移了视线,耸起肩膀自卫。
我把手放了下来,崔斯坦也是。
“是法默小姐吗?我是崔斯坦·亨特,这位是——”
“我知道他是谁。”她的声音很轻柔,几乎有些水汪汪的,“大家都以为你死了,克里斯托弗爵士。”
房间仿佛震动了一下。
崔斯坦抓住我的胳膊,稳住我,“你怎么会认识他?”
“《金斯顿皇家先驱报》,康斯坦丁娜女王统治的第四年,飘零之月19号。你和你父亲在一张照片上出现过,”她说,“你在汉斯莱公园的儿童花园剪彩。”她歪着头,把手指捏在一起。
那天我就已经剪了彩带。那时我才六岁,还没有让人失望。
“我是迈尔斯·辛格医生,愿为您效劳。”我说。
“尼克有一张你的照片,”她说,“很高兴见到你,辛格医生。”
“有什么?”
爱丽丝从座位上移开,低着头走到尼克的办公桌前。她拉开抽屉,递给我一张照片。我站在博勒加德的铁栅栏旁的人行道上,等着罗宾解开自行车链。这张照片的构图很草率,仿佛有人只是把相机对准我们就拍了。
“飘零之月16号。”爱丽丝说,“这张照片拍得不是很好,但尼克给我看过之后,我就记住你了。我告诉他你是谁后,他似乎很惊讶,甚至还问我是否肯定。”
这就解释了尼克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为什么要拍这张照片呢?如果假设尼克能看到光环,那就说得通了。他可能在医院调查那几个人,看到我在那里,便拍下照片作为他探寻真相的一部分。
“对不起。”爱丽丝说道,眼泪直流。
我们跟着她回到打字机前。崔斯坦扶着她的椅子说:“米勒太太和我们说,你可以回答一些关于尼克·埃利奥特今年旅行的问题。”
她把目光滑向一边,“他确实去旅行了。在新岁之月3号至7号去了赫德利(因个人原因);雪凝之月14号到19号去了柯福德(去写一篇关于南方温室养殖的文章);阳春之月20号到25号去了红鹰(因个人原因)。樱之月4号到9号去了诺顿(参加桃花节)。夏令之月11号到16号去了玛丽的愿望(因个人原因)。”她的双手一下子松开了,用手指紧紧地拧着裙子,“我要工作了。”
他最近去了什么地方?“只有这些吗?”
“飘零之月5号到9号去过拜韦尔。”爱丽丝咽了下口水,“去看——去看他母亲。”
崔斯坦和我交换了一下眼神,“他母亲。”
爱丽丝把目光落在双手上,双手拧成一团,“他已经完成了所有工作。他的每个专栏都是我打的。尽管提前三个星期就写好了,但他还是完美地预言了那个的可爱花园。”
崔斯坦在我身边动了动,“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爱丽丝?”
“他很善良。”爱丽丝的笑容让她看起来很漂亮。“如果他想查阅上一个专栏的内容,他会来问我。我挺喜欢他的。”
“他有什么变化吗?有看起来不开心吗?”
“他试图掩饰这个。”爱丽丝说,“也许没人知道。”
“他什么时候开始隐藏的?”
“从诺顿回来后,他变得更沉默寡言了,也不再笑了。”
有几个月了。可能更久,但我相信法默小姐的记忆力。
“法默小姐,如果你还记得什么,请告诉我好吗?”
崔斯坦递给她一张名片,是用乳白色硬纸做的,有压花边框,“谢谢你的名片,亨特先生。我会保存好的。再见,辛格医生。”
爱丽丝回到她的抄写工作中,打字时依旧没有参照原页。
我们向米勒太太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直到电梯里只剩下我们俩。
“她没叫我崔斯坦爵士。”
“她大概已经记住了贵族的名字。”我说,“亨特不在上面。”
“那些城镇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崔斯坦说,“找到其中的联系,我们就能发现旅行的原因。”
“他对自己正在研究的东西保密,”我说,“金钥匙出版社虽然拒稿了,但还是被偷走了。很明显,他发现了一些别人不想泄露的东西。”
“有权势的人?”
我想到了珀西爵士,但我没有证据。如果是哪个隐巫者想杀掉一个有记者证的反战煽动者,他是最有可能的。我怎么能找到他的证据呢?我根本无法接近他。
但崔斯坦或许可以。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证据指向珀西爵士,或者更准确地说,指向他的部下的话。“必须这样,不是吗?我被他的手下抢劫,尼克的公寓被盗,他的尸体被巧妙地毁掉……我们必须找出他写的东西。”我说。
我们来到了街上。这里没有庆祝活动,但在我们南边的街区,到处都是唱歌跳舞的人。迈克尔坐在马车顶上,手里拿着一个便条本,但还是跳了下来给我们打开车门。
“迈克尔,去喜鹊路东3921号。”
“好的,医生。我记得。”
“如果你需要帮忙收拾衣服,我可以帮你。”崔斯坦伸开四肢躺在马车后面的弹簧软垫长椅上。“现在,简单吃点怎么样?”斯帕罗太太把肩膀的一边靠在炉子上,现在炉子应该快要散架了。
“我应该待在家里。我要……我明天要做一次治疗。”
崔斯坦歪着脑袋,“你隐藏了你的天赋,但你还在做治疗。”
我不想谈这个。马车颠簸着进入车流后,一团又酸又热的东西在我的胃里膨胀起来,化作一只酸涩的手伸进了我的喉咙。“我的家人。”
“啊。”
回家的路途很短。崔斯坦伸出一只手拦住我,伸向自己胸前的口袋。
“我想给你一样东西。”
我盯着他掌心上那把长长的铁钥匙,“你的钥匙吗?”
“以防你需要一个精神疗养院。”
“我不能——”
“我希望钥匙会在初日回来,”崔斯坦说,“现在就拿去吧。”
我接过钥匙。因多年的使用上面产生了一些缺口和刮痕,放在手里感觉很沉。现在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都可以随时光临。普通朋友可不会把家里的钥匙交出来。
只有恋人可以。“我可以——”我说。
崔斯坦迎向我的目光,握住我的手,“迈尔斯,拿去用吧。我们还有工作要做。霜夜即将来临。这样会更轻松。”
霜夜来得太快了。“那我收下了。”我说。
他肩膀上的紧张感消失了,“要记得用上它。”
“我会的。等我结束之后。”
“人们会在马车后面啧啧称奇的,”崔斯坦说,“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