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霜之月
霜月的黎明，天空泛着银色光泽。乌云轻轻地飘在天上，暗示着有足够的雨水给街道铺上金橘色的叶子，清洗空气中的盐分和海藻。我望着客厅窗外空荡荡的街道，如同憋了一口气，一杯黑咖啡温暖着我的手指。
“她会来的。”崔斯坦在我身后说。
“我知道。”我说，但我又转头看向西方。
崔斯坦的手温柔地在我肩膀上画着圈。我转过身把他拉近，倾身亲吻他的下颌。我们一起站在客厅的窗前，但我不再注视着街道了。
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崔斯坦把头缩了回去，“看。”
是格雷丝，她坐在她的黑色长车里。她把车停在公寓前面的空地上，向窗外挥了挥手，然后进来了。
“你说要来做煎饼?”崔斯坦迈开脚步，我的左手边突然变凉了。
“我来加热煎锅。”
格雷丝跟着崔斯坦进了厨房，“你觉得你的人在找你吗?”
“我相信他们在找我，但还没有任何寻找咒语触动过我。”崔斯坦说，“而且时间越长，我们可以期待的反应就越大。”
“他们真的会派战队来找你吗?”
“我……对女大公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崔斯坦说，“她等了一年零一天才等到我回来。最好提前做好准备，他们怕是来势汹汹。”
一支半神国人的军队直奔我们而来。数万名被死去的兰尼尔人附身的士兵，一心想要报仇。但如果要用魔法的话，吃顿早餐可以让我们恢复体力，所以我和格雷丝碍于情面想帮忙。他把我们赶到厨房的桌子上，我们猛喝咖啡，吃着崔斯坦给我们带来的食物。
我一边用叉子切煎饼，一边无视格雷丝对我这种工人阶级行为的嘲讽，“父亲对这个消息怎么看?”
她用的是小刀，每一个手势都很精准，“他醒来后要去见女王陛下。他深信不疑。”
“你说得好像很容易似的。”
“我把你告诉我的话和我自己看到的都转告他了，他相信你的才华。迈尔斯，他真的很在乎你。”
这可不是什么安慰。也许他真的在意我，但这并不重要。无论我们在精神疗养院里发现了什么，都很可能会让我们关系破裂。我耸耸肩，一口饮尽咖啡。我们还是可以成功的。格雷丝会赢回她的位置。次巫将赢得更多的权利，更多的尊严。雷蒙德·布莱克会后悔抛弃她，但也许他们会和好。
说不定会有足够多的人站在她这边，这样我就不用再搞一场王朝式的婚姻了。
哦，迈尔斯。你还是很自私。“你知道你要问女大公什么吗?”
“不知道。如果崔斯坦的预测不正确，她不在那里呢?”
“我想我们会和他一起去找女大公的。”
“她肯定在的。”崔斯坦终于坐到了我身边，他的盘子里堆满了圆圆的金黄色薄饼、甜甜的糖浆和半磅香肠，“我快点吃。”他答应着，以一种不得体的速度开始吃早餐。
我们把脏盘子留在了身后，向缺席的斯帕罗太太表示歉意，准备骑马去拜韦尔。
格雷丝把车速开到了极限，速度的压迫感让我们紧靠座椅，摇晃得不行。旅途中的速度快得难以想象，比马儿奔跑的速度还要快，早就过了马儿会因为紧张而倒下死去的阶段，这是多么令人激动。速度表显示，时速四十英里，甚至比火车还快。
如果这辆车没有让我们感觉如此不适，我们几乎不说话，试图把我们的早餐咽下去。如果我们不是为了寻找尼克被害的真相而奔波的话就好了。我希望证据能指向别人，而不是父亲。
如果真是这样，我又能做什么呢?父亲是凌驾于正义之上的。他们永远不会以谋杀罪逮捕他，我知道这一点。但这不是放弃的理由。崔斯坦仍然无法回答被派遣去调查的问题——艾兰的死者去了哪里?我想起了我从比尔和老杰拉尔德那里拉出来的两个灵魂的路径，就那样从我的手中溜走，消失得无影无踪。究竟去了哪里呢?
东边。东边，往拜韦尔方向去了。
格雷丝开车在狭窄的道路上拐了个弯。“我想——是的。就是那里。”
她指了指窗外。疗养院的外墙刷着优雅的白色石膏，有高大的窗户和漫无边际的侧厅，四周环绕着鲜红叶子的灌木和欢快的黄菊花。在人们眼里，这座建筑是如此宁静、祥和而沉稳。一道高达十二英尺的黑色铁栅栏围着长长的、连绵起伏的草坪和成熟的橡树，栅栏顶端又长又尖。
“这地方让人感觉很友好嘛。”崔斯坦说。
“确实很舒适。”我同意道。
“你能感觉到吗?”格雷丝问道。
“我坐在这车里什么也感觉不到——”
但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空气中弥漫着闪电来临前一秒的重压气息。
充满了浑厚的力量。
“那是什么?”
崔斯坦捏住了我的手。他仰起脖子望着天空，声音因恐惧而变小了。
“灵魂。他们正涌入大楼。你能看到他们吗?”
“看不到。”我说，“给我看看。”
一分钟后，我希望我没有问这个问题。“哦，天哪。”
他们在空中飞驰，向精神疗养院飞去。他们进去了。
没有人出来。
格雷丝向门卫出示了证件，门卫亲自跑出来为我们打开大门，当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驶向疗养院的大门时，他摸了摸制服帽的边缘。
“这么容易。”格雷丝说道，我的脊背一阵发凉。
“我要吐了。”我说，格雷丝刹住车。我跌跌撞撞地走到精神疗养院前那片散落着树叶的草坪上，试图呼吸没有尖叫气息的空气。
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
“感觉有点不对劲。”格雷丝说，“我的皮肤在收缩。我们会在里面找到什么?”
“恐怖。”我边回答边擦着嘴。我不想进去。可我必须进去。我向疗养院的前门走去，格雷丝和崔斯坦分别站在我左右。
警卫在里面等着我们。格雷丝举起她的证件，他们就退了回去。
一个男人走进大厅，径直向我们走来。在白大褂下面，他还穿了一套精致的西装。“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有，”格雷丝说，“我是格雷丝·汉斯莱爵士、这两位是迈尔斯·辛格医生和崔斯坦·亨特爵士。我们是来参观设施的。我哥哥特别感兴趣。”
“我是个精神病医生。”我说。
“精神。你写了关于分离性记忆发作及其在患有战斗疲劳的退伍军人中的治疗。”
“你认识我?”
“我知道你的名字。我写过一篇文章，讲的是巫师之间错觉共性的文章，我也注意到了你对退伍军人的观察……你不是来谈这个的吧。”医生先是露出微笑，然后转向格雷丝，“我是詹姆斯·弗雷德曼医生，愿随时为你效劳。你是来带辛格医生参观精神疗养院的?”
“也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格雷丝说，“我想看看我们投资的成果。”
“当然。请进吧。”
他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门，把我们领进了一条用以太照明的走廊。他缓步走向金色橡木楼梯，“辛格医生，我想你对我们的病人护理有兴趣吧?”
“是的。”我说，“我想看看那些巫师。”
他在步子中间停了下来，“当然，他们在这里。我们是一家经过批准的机构，可以照顾有魔法天赋的病人。鉴于这种情况，我们会尽量让他们过得舒服些——”
格雷丝清了清嗓子，“不是这样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弗雷德曼医生又停了下来，一只脚踩在楼梯上，“你说什么?”
“带我们去地下室吧，”格雷丝说。
“你们关押巫师的地方。”我补充道。
他咽了咽口水，“病人都在楼上。”
他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格雷丝摇了摇头，“肯定在下面，走吧。”她轻快地走过镶嵌在地板上的五角星，“我们没时间浪费了。”
格雷丝锁定了那股力量的源头，她穿过服务大厅、后楼梯和不合理的角落。弗雷德曼医生要求她停下来解释，但她没有理会。他的抗议渐渐变成了激动的语句“女士!”和“请你停下来”。
他最后还是溜走去叫警卫了，格雷丝带着我们往下走了三层楼梯，直接进入了地狱。
地狱是一间又深又宽的房间，有光秃秃的石墙和长时间没洗头发的气味。十五个人被锁链锁成一个圆圈坐在地上，用铜质的东西镶嵌在地上。图案和曲线在地板上蔓延成一条条连绵不绝的线条，就像隐巫者大厅地板上的镶嵌物一样复杂。
格雷丝吸了口气，“这是一个召唤圈。”
“就像隐巫者使用的那样?”
她点了点头，“他们用铁链锁起来的方式……是以能量站为单位排列的，每一能量站有两个联结者。他们正在把力量移到中央。”
我们进去的时候，没有一个巫师抬起头来。他们坐着，敞开心扉，让能量穿过他们的身体，汇集到圆圈的中心。
“你能感觉到吗?”崔斯坦问道。
确切地说，他不是指灵魂。他指的是能量运动的感觉。力量汇集到圆心，然后沿着直线被逼出来，延伸到我的感知范围之外。
他们怎么能受得了呢?这比检查用的带有黄铜装饰的房间还糟糕。我真想逃离这里，可惜我的腿不听使唤。这些人被强迫这么做多久了?
“是黄铜的问题。”我说，“大概有好几英里吧。就像铁路一样，把灵魂沿途运送到哪里去了?”
“发电站，”格雷丝说，“是以太。”
我们惊恐地面面相觑。
“我们必须打破它。”崔斯坦说，“阻止它。”
“怎么阻止?”格雷丝问道，“我们怎样才能打破它?”
“靠巫师们。他们必须参与进来。”
“他们是通道，就像被缔结的次巫一样。”我说，“这就是它们的作用。灵魂通过他们进入铜中。这是以太的作用。这个。”
“是的。”崔斯坦说。
格雷丝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一直都是来自灵魂。一直都是。”
“是的。”我在一个女人旁边停了下来，她用不解的眼神盯着我，她看着我测试她的羁绊。
“试试这个。”崔斯坦递给我一把手铐钥匙。
我看了看钥匙，又看了看他，“真的吗?”
他耸了耸肩，“我以为会有锁链。没有人愿意来这里。”
真是聪明啊，崔斯坦。我在镣铐里试了试，果然合适。我弹出了锁住她的锁。
“你能站起来吗?”我问道，并扶她站了起来。
当我走向下一个囚犯时，她跟着我。她看着我解开那个男人的手铐，扶他站起来。他挪到一个角落里，尽量离我们远一些。
“能量在波动。”崔斯坦喊道，“这取决于巫师。”
我继续往下一个囚犯走去。那个女人跟在我身后，眼睛里有了新的光芒。
“你会没事的。”我说，“我是迈尔斯。你叫什么名字?”
“安。”
“你是安·埃利奥特吗?”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是尼克派你来的吗?”
她充满希望的眼神刺痛了我的心，“是的。”
这是真的。
“大家都会没事的，安。”我说道，“没有人会再把你锁在这个圈子里。”
安一路跟着我，甚至当我重新与崔斯坦和格雷丝碰面时，她也不愿意离开我。崔斯坦用闪亮的眼睛看着我，格雷丝却惊恐地捂住了嘴。“感觉在圈子里不是这样的。这感觉就像——”她颤抖着，“迈尔斯，我错了。大错特错了——”
她的膝盖砰地一声跪在镶铜的地板上。她双手抱着头，“我们做了什么?”
“你不知道。”崔斯坦说。
“我早该知道的。”格雷丝把脸转向天花板，“我应该问一问的。迈尔斯。迈尔斯，对不起。”
“其实我知道。”我说，“但你还蒙在鼓里。现在我们可以——”
“不，”格雷丝说，“你不明白。”
门咔嚓一声开了。安抓着我的胳膊。
“迈尔斯，很抱歉。”格雷丝说道，父亲走进了房间。
“你也没告诉她。”我的心跳在耳边猛烈地跳动着。我想抓住父亲，给他戴上那些镣铐，让他尝尝安的感受，“你怎么能这样做?”
“想开一点，迈尔斯。你心里背负的东西虽然很可怕，但你能承受得住。”他把手杖的顶端安放好，靠在上面，他走近了一步，“想想金斯顿。想一想所有的人都得到了好天气和以太的恩惠。数数那些因为我们的伟大工程而兴旺发达的数百万人。”
我感到不寒而栗，“看看在这里面受苦的十五个人。父亲，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多数人的需要是最重要的。”
“那你怎么不代替他们。”
他耐心地给了我一个微笑，“迈尔斯。将军会和步兵一起作战吗?”
“那就把隐巫者放到他们的位置上。”我把手臂甩向那台可怕的机器。灵魂堵塞了空气，我奋力呼吸着，“如果众人的需求如此重要。既然是为了国家的利益，那对兰尼尔发动的战争怎么说?”
“兰尼尔不需要他们生产的所有以太。”
“你发动了一场战争!你派成千上万的人去杀人，究竟为了什么?就为了那些小玩意?”
父亲用手杖咚咚地敲打着地板，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为了我们民族的进步。”
“这才是兰尼尔战争的真正原因。为了设下这个局，夺取他们的灵魂。这就是他们在外面的原因，不是吗?他们附身了我们的子民，准备在投降时进行大屠杀。我们要做点什么来阻止这种……令人发指的行径。”
父亲拄着拐杖，“我没料到他们会反抗，但这并不重要。隐巫者和王室都处于守护之中。后备部队已奉命集合。”
如果我会再次感到恶心的话，我一定会呕吐出来。“你真的不在乎。当你在皇家卫队和高墙后面的时候，他们见人就杀，而且都是无辜的人。”我说。
“我懂得计算成本，儿子。”他向前走了一步，又用手杖带路，“成千上万的人会被附身者杀死。如果你打破了召唤结界，数百万人将遭受痛苦。”
如果我打破它?我可以打破它。怎么打破?“格雷丝背叛我的时候有没有告诉你崔斯坦的事?”
格雷丝看起来很痛苦。“迈尔斯——”
“她不想告诉我你的巫师情人。”父亲摇了摇头，“在分享我们的秘密之前，你应该很清楚。当然，他必须得死。”
崔斯坦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法师，你想让我死?那就来试试。”
我举起一只手，崔斯坦没有扑过来，但他的冲劲让他浑身颤抖着，“他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半神国人注意到了这些，父亲。”
父亲眨了眨眼睛，更仔细地盯着崔斯坦，“半神国人?”
看来，妹妹并没有把一切都告诉他。“他们注意到兰尼尔的灵魂流动减少了。如果你不管不问的话，他们就会以为艾兰所有人都刚刚死去。半神国人会为此和你开战。”我说。
“让他们来吧。”父亲说，“你没有看到事情的全貌。十次死亡就可以使我们的力量增强一百倍。我们的辉煌将延续下去。”
我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了。我稳住膝盖保持站立，“我们的辉煌，还是你们的?为了保持这种力量，你什么都做得出来，什么都愿意相信。但这样不对，父亲。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愤怒驱动着我——不是前进，而是后退。
我走进圈内，感受着周围的灵魂。由于没有巫师将力量沿着铜线输送到乙太能量站，灵魂汇集在了结界内，将其填满。
他们已经无处可去。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我明白了。
他们需要一个归宿。
“现在结束了，父亲。已经完成了。”
艾兰死者的灵魂在我身边喧嚣着。当我在寻找释放他们的方法时，能量已经满了。空气中的原始力量把我烫伤，刺痛了我的皮肤，挤压着我的呼吸。这比待在汽车和检查室里还要难受。
崔斯坦往空气中抓了一把，父亲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然后倒在了地上。他摸索着爬了起来，双手放在面前，眼睛瞪得大大的，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得快点了。”崔斯坦跨过队伍，握住我的手，“他们会从你身边经过。”
“我知道。”我说。
我们的力量融合在了一起。“我来开路。”
我深吸了一口气。
“等等。”
格雷丝站在圆圈的边缘。我摇了摇头，试图给她最后一个微笑。再见了，妹妹。“我必须这么做，格雷丝。”
“我知道，”她说。她举起手来，我们之间绷紧的羁绊之链让我在压力下僵直了身子，有一瞬间，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消失了，我踉跄了一下。
她让我自由了。
“介意我加入你吗?”她走到线外，“你需要一个召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