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解救者
我伸出左手,她握住了我的手。
格雷丝对着魔法歌唱,召唤灵魂。崔斯坦解开了房间中央的空间,迎接明亮的光线,声音如一千只鼓胀的动物在敲击大地。我看到了崔斯坦弯曲的能量丝线,他用我的能量星光填满了中间脆弱的空间,将丝线编织在一起,就像治愈骨头一般。灵魂们听从了格雷丝的召唤,把我们周围的空气挤得透不过气来。
我惊呆了。像这样联结在一起,我同时感受到了崔斯坦和格雷丝的力量。在我们上方看不见的天空中,冷空气膨胀了起来,压强很大。云朵形成了。
我已经拥有了格雷丝的感官知觉。我沿着地面上的黄铜延伸着我的感知范围。它沿着我的神经发出尖叫,从中央复杂的印记向各方伸展成一条条直线,在半英里外的集线器那里连接了起来,以平行于铁轨的轨迹延伸到有精神疗养院的边界城镇。
这张网极其之大。这是多年建设的成果。我们必须阻止灵魂无助地被吸附到网络之上,并且释放他们。水分顺着我的嘴唇流下,舔到之后,我尝到了血的味道。
父亲把一只手伸到了召唤圈的边缘,然后又抽了回来,像是被烧伤了一样。
格雷丝把我扶了起来。我咳嗽的时候听到了她的抽泣声,一股红色的“火焰之花”从我的嘴唇里喷涌而出。但她仍旧呼唤着那些穿过我的灵魂。从未停歇过。
一个女人在尖叫,但我找不到声音的来源。艾兰的生命体涌入我的体内,他们的记忆也随之注入我的脑海。出生,学会走路,上学,工作,恋爱,生小孩,还有狩猎和园艺,记忆在我身上流转,让我心神不定。
十六岁那年,听到交响乐演奏《阿比安塔》时,我哭了,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坐在舞台上演奏。当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说要做我的妻子时,我感觉内心雀跃不已。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站立多久。
安在边界上徘徊,随着我的晃动,她的手开始扭动。我不能不向她点头,向她微笑,向她保证会平安无事。但她勇敢地迈进圈子,在能量面前畏缩了一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她敞开了心扉,通过我引导她的力量。我可以站直了。我的鼻子不再流血了。我胸口的灼热感消退了。
她灵魂的淡绿色光芒离开了她的躯体,与我缔结在一起。她的灵魂得到释放后,通过我注入了更多的能量,足以连接到崔斯坦的门户,从这里进入他的王国。
安的尸体躺在我脚边。其中一个被我释放的巫师向我靠近,把安的尸体抱走,然后把手放在我的头上,把他的力量给了我。
他死后,第三个巫师走上前来。接着是第四个。
父亲对我大喊大叫,但我听不见他说话。现在雷声更大了,微弱的叫喊声与隆隆的雷声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挣扎着向我们靠近,与失明作斗争,格雷丝编织了一阵大风把他吹了回去。理发师把我赤褐色的头发剪短时,我哭了,因为我已经十岁了,不再是一个小男孩了。格雷丝的声音沙哑了,但她仍一直在召唤。崔斯坦虽保持着通道畅通,但他的力量减弱了。
我给了他们一些巫师赐予我的力量,那些巫师把前人移到一边,在我之前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每个星星般的灵魂在我的脑海中飘浮着。在这十七个灵魂中,有些只是微弱地闪动着,把一切都给了最后一个人。
千百个声音在咆哮。号角声响起,格雷丝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祖母把手放在我的掌心上,教我编织。我仍在努力加固崔斯坦打开的大门,追寻着那些线,使其硬化。
我的视线游走着,黑暗在我知觉的边缘蔓延。我的时间不多了。地板上的花边状印记由简单的直线连接起来,穿过地面,分枝越来越小,覆盖着地面……就像一个循环系统。
“迈尔斯。”崔斯坦说,“你看到它们了吗?”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他闭着眼。我也闭上了眼睛,让一幅幅以太网络的画面在脑海中绽放,太大了,我无法把所有的画面都真正记在脑子里,但通过他的感官,我看到了他所做的事情。
灵魂宛如星辰一般。在金斯顿的一个星系,还有更小的斑点标记着其他城市与城镇。崔斯坦向我展示了一个孪生的灵魂,第二个灵魂干涸了,血色变红,正伸展着要取代第一个。
我伸出手,将寄生的灵魂剥离出来。灵魂被吸进了以太网络,向我们疾驰而来。在网络的能量下,我连做一个深呼吸的功夫都没有。
我又找到了一个。还有一个。
“不能一个一个的来!”格雷丝喊道,“没时间了!”
她说的没错。但该怎么办呢?我现在能看到那些愤怒的灵魂,天空中的红星,已经不计其数。就像沙滩上的沙粒。
就像一种病毒。
我知道是什么让这些入侵的灵魂与活生生的灵魂变得不一样了。
我的一个星魂熄灭了。安正亲吻着她幼子的无色细发。另一个人眨了眨眼睛,和他的新婚妻子在广场上跳舞。尼克正在玻璃屋里催熟橘子。还有另一个正逐渐消失,它停止了呼吸。
“不,母亲,不要。”
我奋力想解开她与我之间的联结,但她把仅剩的力量倾注在我身上,她与我最后的接触是在我头顶上的一吻。我的胸口被撕开了一个洞,疼痛难忍。我痛惜她的力量流失,想把整个魔法之网扔在地上好好哭一场。
在我的治愈魔法的驱动下,成千上万只绳索伸向入侵的灵魂。我放出了能量丝线,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并将其拉进了网络,让网络更加强大。
我学会了吹灵笛。我帮我哥哥做好去神庙的准备,用木梳梳理他闪亮的金发。我和怀有身孕的表妹坐在一起,她接到丈夫战死的噩耗后就哭个不停,我抱着她给她安慰。我低下头,一个天空祭师给我和村里所有的男人都施了咒语。我们拿起刀,带着他们对我们牺牲的祝福,奔赴战场。
兰尼尔人的灵魂们也从我身边经过。我看到了他们的遭遇,他们是如何战斗和死亡的,他们的天空祭司是如何知道艾兰的军队在征服的领土上建造了什么,他们是如何绑架祭司和见习修士,并把他们关在死亡引擎里。我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如此要残酷地阻止我们,不惜大打出手。
但他们的复仇只会让灵魂机器变得更强大。
父亲说的没错。每一次死亡都会让以太网变得更加明亮。我们正在消耗它,但我们不能永远站在这里。在这扇门建成之前,灵魂已经找到了通往绚夏福地的路。我们必须打破以太网络。
但有什么办法呢?
疗养院通过铜线与发电站相连。巫师们召唤灵魂;精神疗养院里的铜线圈会把他们吸下来。我们必须关闭主线,然后灵魂要么来到我们建造的大门,要么找到自己的路。
“格雷丝。”
她也看到了,“帮帮我。”
我放下我的力量,格雷丝抓了过去,她同时在五个地方召唤着,离我们站的地方有一英里远。格雷丝把所有的能量丝线都变成了她想要的东西。天空乌云密布,显得巨大而黑暗,充满了湿气。暖空气在下面翻滚。
她用自己的意志化生出一个指头,然后指了一下,雷声在头顶上裂开,像半球形定音鼓一样滚动起来。接下来的一击让灯光瞬间熄灭,闪了两下才有一半的灯泡重新亮起。
随着格雷丝召唤的闪电不断落下,我们周围的能量开始逐渐减弱。一道接一道,每个人都说铜线断了,不是断成两半,而是成了碎片。
但她必须施展她的风咒才行,父亲走进圆圈内可怕的光芒中,一只手拿着他的银刃刀。他把刀举过头顶,又把刀落下,深深地插进崔斯坦的胸膛。
所有人都震惊了。疼痛使我们之间的联结开始动摇,父亲伸手去抓握能量,想把能量从我们身上夺走。
崔斯坦握住刀柄,将其抽了出来。鲜血从伤口处涌出,从他的嘴里溢出。
“不!”
崔斯坦没有放开我的手。他抬起头来,抓住他亲手做的大门。他会一直守到死为止,这是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我把他肺上的划痕缝合起来,把那根粗大的动脉关上,然后封住。
“放开大门!”
他摇了摇头,“不行。”
“你会死的!”我的心跳得太快,太痛了。但我们还是做到了。崔斯坦动脉上的封印还在。血液流动着,但没有渗漏。动脉虽然在抽搐,但他至少活了下来。
然后我就不能呼吸了。坐在我身旁的格雷丝哽咽着,她用那只空着的手掐着自己的喉咙。
是父亲。他和我们站在一起,手里还握着那把血淋淋的刀。“停下。”
我答不上话来。他无法从格雷丝那里夺取召唤的控制权——从我们三个人建立的联结中,从融合了我们自身与能量的纽带中。我可以阻止父亲窒息我们的企图,但如果我放开格雷丝或崔斯坦联结就会断裂。大门就会倒塌。
但如果我们昏迷了,门还是会塌。
格雷丝伸出手抓住父亲的手腕。从裸露的手腕可以看出,他的脉搏在格雷丝的手指下疯狂地跳动。血液在父亲的皮肤血管中流动着。他的肺里充满了拒绝我们的空气。愤怒和恐惧从他的内心喷涌而出,这是一种绝望的号叫,对我们摧毁一切的所作所为表示否认。
我伸出手穿过格雷丝的身体,触摸到父亲的心脏。我把它紧紧地箍住。我捏着它,确定它有疼痛感。他踉跄了一下,跪了下来。我更加用力地捏着。他拉住格雷丝的手,想挣脱出来。
我的喉咙畅通了,呼吸着潮湿的地下空气,空气中弥漫着人的努力和溅出的鲜血的味道。
我又捏了一下,父亲紧紧抱住胸口。
但格雷丝松开了他的手,拉着我们离开了大门,一路摇摇晃晃,鼻血直流。她惊险地避开了一匹天鹅绒般的黑马的乌黑蹄子——不,是白马——不,是花斑马——骑马穿过大门的是一个女人,她左手拿着一张角弓,随时准备拉开和松开右手指尖上蓄势待发的箭。另一匹如烟似银的马跟在后面,骑马的是另一个女人,她的金发束在身后,角弓蓄势待发。
十几个骑手从我们造的门里涌了出来。弓箭手从没有鞍的马背上滑下来,冲向崔斯坦。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跪在我身边,毫不在意我从最后那绝望的呼吸中喷出的血。
“帮帮他们吧。”我喘着气,然后眼前一黑。
我终究没死。
我呼吸着,泪水在喉咙里起伏,我舔着干燥的嘴唇。我在一个用火盆取暖的帐篷里。沉重的毯子把我压在下面,我在层层叠叠的被褥中挪动时,我意识到自己是赤裸的。“有人吗?”我的声音嘶哑了。我咳嗽了一声,又试了一次。
“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我。我试着坐起来,光是推开毯子就耗费了我许多力气,我必须休息一下才能继续。我摇摇晃晃地穿过帐篷,跪在一个手工雕刻的木箱前面。木箱没有上锁,但我没有。
这是什么衣服?我拿出一件银色外衣。衣服的长度足以遮住我的膝盖,上面布满了常春藤刺绣。难道这里就没有我可以穿的衣服吗?
我翻遍了丝绸,绒面革,羊毛和天鹅绒的衣物。从内衬着雪松木材的箱子里取出像是童话故事里的衣服后,我不得不休息一下。我有点喘不上气,感觉浑身酸痛,颤抖无力,箱子已经空了,我却始终没有找到裤子。我看着那堆被丢弃的华丽服饰,寻找适合我穿的,装饰最少的衣服。
一股冷风吹进了帐篷。“你不该下床的。”一个白衣男子直奔我而来。
“我很好。崔斯坦在哪儿?格雷丝还活着吗?”
“你是个治疗师,”那人反驳道,“所以你是表现最差的那种病人。你并非无恙。我勉强救了你的命。你也不会死,因为你没有留在床上让自己的身体愈合的意识。”
“我可以走路。”我抗议道,他把我引回床上,“那崔斯——呢?”
“你可以躺下休息了。少给我添麻烦,也别想着自愈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治疗师都是白痴。”那人说,“我很清楚。如果你操控魔法来治疗自己,你就会解开我在你身上布下的网,然后你就会崩溃而死。你现在的实力就和风中摇曳的蜡烛差不多,你不会因为自己的愚蠢而死吧。”
“你的口气简直和罗宾一模一样。”我抱怨道。
他把厚厚的毯子盖在我身上,“你很尊重罗宾吗?”
“罗宾是我见过最好的护士。”
那位治疗师摸了摸毯子,暖意从毯子里散发出来,“很好。有人要见你。如果我让他进来,你会乖乖躺在床上吗?”
“是不是——”
“崔斯坦?是的。”
“我——你真好。”我说,“我是迈尔斯。”
“我是科马克。”
“很高兴认识你,科马克。”我又舔了舔嘴唇,科马克扶我坐起来喝水,水很干净,冰冰的。
“你坐着就好。”他又在我身后堆了一些枕头,我感激地靠了下去,“在你休息之前,你只有几分钟的时间。”
他打开帐篷,让崔斯坦进来。他从科马克身边冲过来,跪在我窄小的床边,抓住我的手。他把我的指关节按在嘴唇上,闭上了眼睛。
“崔斯坦,”我说,“没事的。我没死。”
“你不知道你离死有多近。”崔斯坦说,“我们在你身边坐了好几天,才让你活下来。”
“多久?”我问道,“我们现在在哪?”
“我们在拜韦尔的石头上,”崔斯坦说,“我们没法让你再往前走了。”
“今天几号了?”
“霜之月8号。”
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我们开战了吗?”我问。
“还没有。”崔斯坦抚摸着我的头发,“别担心。格雷丝还在努力中。”
“格雷丝?她没事吧?”
“我们都很好,迈尔斯。你需要恢复一段时间。”他俯身吻了吻我的眉毛,“按科马克说的做。不要试图加快愈合的速度。你下床后能把衣服扔得满地都是,这就是他高超治愈术的证明。”
那是我的衣服?哦。“崔斯坦。”我又舔了舔嘴唇,“你说我们还没有开战是什么意思?”
“绚夏福地和艾兰都在等着看你能不能活下来,”崔斯坦说,“皇家骑士们都说你是叛徒。艾菲女大公已经宣布你为解救者。试图进入营地的入侵者已经被射杀。”
他的意思是,有刺客。“我要活下去。告诉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我意识到,如果我死了,可能更容易阻止战争,“士兵们叛变了吗?”
崔斯坦摇了摇头,“只是零星的事件。完全不像原来可能发生的那样。你做到了,星辰者。”
我闭上了眼睛,“那些人呢?”
“到处都停电了。全国各地都有迷失的灵魂,但半神国人和被释放的巫师们正在一起努力引导他们。举国上下震惊不已,现在都还没缓过来。”
我一直闭着眼睛。他们需要我,而我却不在他们身边。“父亲呢?”我问。
“在艾兰国的外交团队里。他要求见你。”崔斯坦说,“但没有人会让他接近你。格雷丝已经抛弃了隐巫者,现在在我们的营地里。你想见她吗?”
“是的。”
“等你休息好之后吧。”崔斯坦说道,然后俯身吻了吻我干涩的嘴唇,“她会和我们一起去绚夏福地。”
我挣扎着坐起来。“什么,我不能去绚夏福地,崔斯坦。我必须留在这里。”
他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胸前,把我推回皮草和软垫中。“至少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你不能接触魔法。如果我让你看看维持你生命的网……”
“但你可以。”我说,“你可以看到那张网,对吗?”
“是的。”
“那就给我看看是什么样子的。”
“不行。”
“我需要了解一下。给我看看。”
崔斯坦点了点头,我的手上冒出了绿光网格。这些线细如发丝,在网络中相互交叉,模拟着我的血管、神经、肌肉纤维的复杂分支,一直延伸到骨骼中的骨髓里。
“这是怎么……”
“科马克是个天才。”
我把手翻过来转过去,可以看到整个网的不同维度。真是不可思议。这需要消耗能量——非常多的能量。“这张网是怎么维持的?是什么在提供动力?”我问。
崔斯坦握着我的手,“我。”
我摇了摇头,帐篷开始旋转,“不是你吧。”
“确实是我。我把自己缔结于你了。这是唯一的办法。”崔斯坦抬起我的手吻了一下,现在已经摆脱了幻觉的束缚,“格雷丝也是。为了维持这张网的运转,我们都吃得像猪一样多。”
“我欠你一条命。”
崔斯坦耸了耸肩,“我的命就是你的。”
“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会放了你们两个。”
“我知道。”崔斯坦说,“但我想请你再来一次。”
“什么意思?”
他用双手捂住我,“半神国人有时确实会缔结羁绊。”
“真的吗?用来做什么?”
“结婚。”
我说不出话来。我忍受的所有痛苦都融化在皮肤的温暖中。
“我们结婚吧,迈尔斯。和我共度余生。不管之后做什么,我们都要在一起。”
“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可以的。半神国的子民都可以。”崔斯坦又吻了我的手,“快答应我。”
我不知道在我昏迷的一个星期里发生了什么事。以太的能量消失了,隐巫者已经掌控在一个视我为敌的男人手中。
但崔斯坦会在身边陪我度过这一切。我用一只手撑起身子,腾出手来触摸崔斯坦的脸。他显露出了真面目,如此空灵飘逸,具有超凡脱俗之美,但这并没有把我拖入迷恋的境地。这就是他,他的真面目,我笑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疼。
“我愿意。”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幸福感从胸口中心一直蔓延到手指上,缠住了我的手,“我很明白你的感受。”
“这是羁绊的一部分。你介意吗?”
我并不介意。与他结合,我就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