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克里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看着六呎外一扇敞开的大窗子。他觉得自己的脸颊正贴着微微泛潮的枕头套，不禁露出一张苦瓜脸。他坐直了身子，双脚沿床缘落下。
灰蒙蒙的，他想。
空气似乎灰蒙蒙的，湿气很重，他的肌肤几乎可以感觉到它的重量。那是一种温暖的湿气，空气中还有一股更浓稠反潮的味道，是一种老化和腐败的味道。
伸直了腿站好，他走到窗口，两扇窗对外洞开，白色的窗帘在微风中摇曳。
房间俯瞰一条类似小胡同的街道。他发现，外面现在正下着雨，一层如雾般薄薄的雨幕缓缓降下，似乎正和地心引力拔河。很不真实，他想。
他嘴唇往后拉，发出无声的吶喊。别再搞那一套了，他命令自己。
他觉得脚底的地板反潮，往下一望，他发现自己还穿着衣服，但鞋袜已经被脱了。他模模糊糊记得，当他倒在床上昏睡过去时，亚丽珊卓帮他脱了鞋袜。
他转头看看室内，她人在哪里？难道她又失踪了？
床头柜上有一张字条，他走过去拿起来看。
□□□
马上回来，别离开房间。──亚
※※※
他再看一遍字条，遵命，夫人，他闷闷不乐的想。悉听尊便，我到底还能上哪儿去呀？
他把字条扔到床上，坐下来，穿好鞋袜，用手揉揉脸颊，该刮胡子了，他想。但用什么刮？
他大声叹口气，站起来，走回窗口。
这条类似胡同的街道，路面距窗台约六呎。过了街，约二十呎外，有其他旅馆或公寓，墙壁和窗子都很高，看不到屋顶。看看表，下午三点二十七分。他到底睡了多久？他自问。从卢森搭火车过来时，他早已精疲力竭，差点到不了旅馆。
对街一扇窗一盏灯亮了，他看到房间里有个男人坐着，穿着内衣边看报边喝酒。他是间谍吗？克里斯想。他不耐烦的摇摇头，算了吧，巴顿，他告诉自己。并非世上人人都是间谍。虽然有时看来的确谍影幢幢。
他低头看看街上的橱窗，咖啡厅的露天摆设，因雨滴而晶莹剔透，滴滴答答。这就是威尼斯？他想。运河呢？从昨天深夜，或者应该说今天凌晨抵达至今，他没看到半条运河。除非他们走过的那个弧形拱桥下面就是运河。但一过了那座人行步桥，他们就走在一条漆黑泥泞的道路上，可能就是他现在正在看的这条街。
他转头看看床铺，注意到了另一张床，床单也是皱皱的，她睡在他旁边？老天爷，他想。他摇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自从认识亚丽珊卓后，他一直渴望和她上床，如今好像终于同衾共枕，但根本毫无印象。
※※※
当他站在浴室，放松身心时，突然想起，灰色是最能表述他目前心境的色彩。
不管之前经历了什么刺激兴奋的事，如今已经完全消失。这次「探险」也压缩成一场不同地点、不同人物和不同死亡所串成令人失望的进程。
他觉得有股沉重的低气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场噩梦有结束的一天吗？他努力维持某种幽默感，但如今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任务。他所读小说中的角色似乎总能坦然面对死亡，脚步轻快的转移到下一个悬案去。
直到自己身历其境，又是另一码事。彼拉多斯山上被杀男子的记忆，将如影随形跟着他很久很久。
他注视着挂在洗脸槽上那面镜子里的倒影。还是我，他想；只能勉强算。他开始明确感受到所谓「真实的滑落」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他不由自主打个寒颤。这一切都该结束了，他想。
但怎么结束？
在真实世界完全滑落前完成你的研究工作，他脑中彷佛还听到气垫船上的男子所说的话。
他瞪着镜中倒影，那就是答案吗？这句话似乎有部分挺有说服力。如果他能完成他的研究工作，把它完全储存在脑子里，不要留下白纸黑字，他岂不是就跟那个藏镜人有某种谈判地位和筹码？
其他一切均不足恃。
他很快擦干脸和手，再用杯子装满一杯水，走回房间，他从口袋拿出那两小瓶药罐，用水吞服了药锭。幸好他没有把高血压药遗忘在卢森的旅馆房间。现在他又没有任何随身行李了。他们会再提供他另一袋衣裳和新护照吗？
他脸上突然出现困惑的表情。
他没有护照，亚丽珊卓怎么让他闯关进入意大利的？在卢森就因为没有护照被捕。
他懊恼的咬紧牙关。这又是另一个谜，他想。
他不想再因试图厘清事态而深陷泥淖中，他把药瓶放回夹克口袋中，转向一张类似写字台的桌子，他很高兴桌上有一大盆水果，他已经饿了。又来了，他想，真是屡试不爽。
坐到桌子旁，他推开那盆水果，打开最上层抽屉。「总算，」他喃喃自语。这次总算有点朝正确的方向改变，抽屉里有文具，一支原子笔。他发现自己投宿的是亚德里安旅馆。
他取出纸笔，放在桌上，再让自己的眼睛失焦，并再次凝神注视自己的内心世界，叫出心智计算机的读数，然后漫不经心的拿起一个橘子，开始剥皮。
当他看到满手全是血淋淋的汁液时吓了一跳，惊呼一声，「拜托，」他咒骂，瞪着他的手，第一页「计算机读数」霎时从脑中消失。橘子流血？
他这时才明白，这可能是意大利本土种的橘子，一定是他过去从没吃过的品种，他猛咽口水，再慢慢吐口气，想象用这种橘子汁调配「螺丝起子」，可能看起来反倒像「血腥玛丽」。
他用手帕把手擦干净，再把橘子放到一旁，当他再度神游太虚时，开始吃水果盆里的葡萄。他打开脑中的计算机，开始读取信息，无意识的不断点头。数据还在，他看见了，也许不是完整的图像，但已经有基本路径。现在他只要跟着走，顺便专心欣赏乡村美景。
他开始在纸上涂写最后这部分的读数，他继续写个不停，眼光注视着一列公式化的数字，如得神助，灵感泉涌，跃然纸上。没错，他脑中的分析器已经看懂了。毫无疑问。
他已经快要冲过终点线。
※※※
他坐在椅子上，大吃一惊，猛地转身，脑中的运算瞬间消失。
亚丽珊卓正站在门边，看着他。
他一看到她的脸色就知道，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他问。
她没有回答，动也不动，凝视着他。
「到底怎么了？」他再问一遍，语气更急了。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她只是走过房间，弯下身，捡起一张纸。他霎时紧张万分，之后才明白，那些数字不可能对她有任何意义。除非她也是一位先进的数学理论家，他并不认为如此。
「这么说，」她说，露出一丝苦笑。「如此大费周章，全为了这个。」
她话中有话，他不太确定她的意思，但也没多问，只见她摇摇头，嘴角带着忧郁的微笑。
「现在看看纸上这些，」她说：「实在很难相信。」她看看他。「它能毁灭多少人？」她问。
听到这问题，他不觉神经紧绷。「我无意……」他开口说。
「这可以杀人的，」她打断他的话。「用意在此，不是吗？」
他一开始并没有回答。是没错，他防卫性的想。「但那并非我本意，我是想……」
她放下纸张，转身走开，这个念头立刻消失。「你没必要回答，」她说：「与我无关。」
他看着她走到窗口。
到底出了什么错？他想。听她口气，好像很痛苦，一副在谴责他的样子。
他站起来，朝她走去。她跟他一样，正凝视着窗外。走到她身旁时，他听到她深深叹口气。
「到底怎么啦，亚丽珊卓？」他问。他想拥抱她，但她那尖锐的态度，使他不敢造次。
一开始，她仍沉默不语。他听到她口干舌燥，猛咽口水的声音。「外面灰蒙蒙的，」她喃喃自语。他有点退缩。她正道出他的感觉。那代表什么？
她转身面对他，看到她两眼挂着晶莹的泪珠，不觉心头一紧，他握住她的臂膀。「告诉我，怎么了？」他几近哀求的问。
她一语不发，伸手环抱着他，再用力亲吻他。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像在吻别，这个想法使他打了个寒颤。
她上半身往后退，再盯着他的眼睛看。「我爱你，克里斯。」
他正准备开心响应时，她又说：「但我爱莫能助。」
他觉得从内心升起一股寒意。「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跟长官谈过，」她说：「我问他们有没有办法送你回美国，或设法离开欧洲。」
当她顿住，没再往下说时，他帮她说了。「他说不行？」他问。
「还是得继续下去，」她告诉他。
「多久？」他不安的问。
她摇摇头。「我不清楚，」她说：「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奉命行事。」
「天哪，我哪有那么重要？」他愤怒的说：「我不过是该死的车轮上一个微不足道的齿轮。」
「不，」她摇摇头。「你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你正在研究的计划，对贵国政府攸关重要。」她脸上再现苦笑。「或者我应该说，对贵国五角大厦很重要。」
「妳为什么这么尖刻，语多非难？」他质疑。「我们不是同一边吗？」
「不，」她再摇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这种事。」
她再紧紧倚偎着他，两手拥抱着他。
「很抱歉，」她说：「我们得走了，我得先带你去看一样东西。至于你和我，现在差不多该结束了。」
他想请她解释，到底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她不肯，她径自走到门口，打开门，他问是否应该先刮刮胡子，她嘲讽的笑笑。
他迟疑片刻，很快走到写字台边，拿起纸，背下纸上写的东西，再拿着那张纸走到浴室，把它撕个粉碎，冲下马桶。她站在门口等他，一语不发。
他们并肩下楼到旅馆大厅，再走到外面街上。雨丝很小，克里斯几乎感觉不到雨正纷然落在他头上。
五分钟后，他们坐在一艘有顶蓬的汽艇上（亚丽珊卓称之为「水上巴士」），沿着大运河走。克里斯几乎有点罪恶感，因为他无心欣赏两岸雄伟的建筑，这些建筑底层几乎全泡在水里。但和巴黎一样，由于情境因素，他无心浏览任何美景。
连水上巴士从带有异国风味古老的里亚托桥下穿过时，他也未多看一眼，他全部心思都放在亚丽珊卓一人身上。他心中暗忖，她不知要带他去看什么。他还记得，在巴黎玻璃游船用过餐上了车后，她言谈间有多么不快乐。现在情况似乎更糟，她内心深处似有说不尽的苦闷与哀愁。他实在很想知道原因，但她似乎已经把他完全关闭在她的世界的外面，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化解这股孤绝的暗潮。
但尽管她身上笼罩着低气压，加上天公不作美，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当他看到大钟楼的绿色楼塔从前面一大堆楼房中探出头来时，一股历史性的敬意仍油然而生。圣马可广场到了，他想。他真的到这里来了。
水上巴士靠码头停妥，亚丽珊卓立刻站起来，克里斯跟着她一起上岸。天哪，他想，圣马可广场就在眼前。
虽然他曾在电影和照片中看过这个广场，亲眼目睹仍使他内心汹涌澎湃。高高耸立的大钟楼是红砖打造的，最顶端有个镀金的天使雕像。还有文艺复兴时代图书馆的拱门、横梁和加冕的雕像，钟楼顶端还有两个摩尔人的雕像，摆出准备敲钟的姿势。总督府壮丽的长方形建筑，下面的柱廊和凉廊及上面那一大面墙，简直是鬼斧神工。但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莫过于宏伟的圣马可大教堂，集拜占庭建筑、罗马式建筑和哥德式建筑风格于一身，正面外墙上的大阳台，及上面弦月窗上精雕细镂的镶嵌画，看着这座教堂，克里斯忽然感到悸动，觉得它就像个巨大的圣坛。
他看一眼亚丽珊卓，她握住他的手，带他往总督府走。他总得设法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没有护照，妳怎么送我到意大利来？」他问。
「这不成问题，」她悄悄回答。「我们到处都有人。」
她声音听来如此沮丧，他总得问个清楚。「怎么了？」他问：「拜托告诉我。」
有那么一会儿，她好像已经准备说了，看得出来，她很想说，因为闷在心里不告诉他，她也很痛苦。
但她接着又紧抿着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他朝总督府入口走去，就他记忆所及，这个门叫「纸门」。该死的记忆力，他想，他已经开始感到厌倦，不管任何东西，只要在他的大脑生根，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们从一楼凉廊拾级而上，金色阶梯，他想。这名字取得恰如其分。不只阶梯散发着黄金的氛围，墙上的粉饰、镶嵌画和拱形天花板上的浮雕无不金璧辉煌。
他已经不记得他们走过哪些展览厅了。总督房、广场起居室、四门厅。亚丽珊卓显然根本无心欣赏，她也无意带他去参观，她心里有事。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克里斯惴惴不安。这时，他蓦然想起那场赌局。他们行色匆匆走过总督府，全程带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心里有数，快解开某个问题了，他忽然裹足不前。
委员会厅、参议员厅、十人议会厅。华丽而壮阔，装饰繁复。墙壁上、天花板上，到处都可以看到画。一个厅走完还有一个厅，无数个厅。他们的脚步轻轻踩在硬木地板上。两人十指相扣，但现在已经冷冰冰的。
最后，她停下脚步。他们站在大议事厅里，室内长逾一百五十呎，宽七十五呎，高五十呎。一个完全开放的空间，高耸的窗户。灰色的光影从玻璃窗透过来，打出一种有如葬礼的奇特灯光。
亚丽珊卓抬头注视着墙上一幅画，克里斯跟着抬头看。
他觉得自己霎时化为一尊石像。
他在她伦敦旅馆房间所看到的画，只是这幅画的局部。
一幅罗马古画。
亚丽珊卓穿着淡白色长袍，站在画的右下角。
「这就是我，」她低声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灰蒙蒙的，他想。
空气似乎灰蒙蒙的，湿气很重，他的肌肤几乎可以感觉到它的重量。那是一种温暖的湿气，空气中还有一股更浓稠反潮的味道，是一种老化和腐败的味道。
伸直了腿站好，他走到窗口，两扇窗对外洞开，白色的窗帘在微风中摇曳。
房间俯瞰一条类似小胡同的街道。他发现，外面现在正下着雨，一层如雾般薄薄的雨幕缓缓降下，似乎正和地心引力拔河。很不真实，他想。
他嘴唇往后拉，发出无声的吶喊。别再搞那一套了，他命令自己。
他觉得脚底的地板反潮，往下一望，他发现自己还穿着衣服，但鞋袜已经被脱了。他模模糊糊记得，当他倒在床上昏睡过去时，亚丽珊卓帮他脱了鞋袜。
他转头看看室内，她人在哪里？难道她又失踪了？
床头柜上有一张字条，他走过去拿起来看。
□□□
马上回来，别离开房间。──亚
※※※
他再看一遍字条，遵命，夫人，他闷闷不乐的想。悉听尊便，我到底还能上哪儿去呀？
他把字条扔到床上，坐下来，穿好鞋袜，用手揉揉脸颊，该刮胡子了，他想。但用什么刮？
他大声叹口气，站起来，走回窗口。
这条类似胡同的街道，路面距窗台约六呎。过了街，约二十呎外，有其他旅馆或公寓，墙壁和窗子都很高，看不到屋顶。看看表，下午三点二十七分。他到底睡了多久？他自问。从卢森搭火车过来时，他早已精疲力竭，差点到不了旅馆。
对街一扇窗一盏灯亮了，他看到房间里有个男人坐着，穿着内衣边看报边喝酒。他是间谍吗？克里斯想。他不耐烦的摇摇头，算了吧，巴顿，他告诉自己。并非世上人人都是间谍。虽然有时看来的确谍影幢幢。
他低头看看街上的橱窗，咖啡厅的露天摆设，因雨滴而晶莹剔透，滴滴答答。这就是威尼斯？他想。运河呢？从昨天深夜，或者应该说今天凌晨抵达至今，他没看到半条运河。除非他们走过的那个弧形拱桥下面就是运河。但一过了那座人行步桥，他们就走在一条漆黑泥泞的道路上，可能就是他现在正在看的这条街。
他转头看看床铺，注意到了另一张床，床单也是皱皱的，她睡在他旁边？老天爷，他想。他摇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自从认识亚丽珊卓后，他一直渴望和她上床，如今好像终于同衾共枕，但根本毫无印象。
※※※
当他站在浴室，放松身心时，突然想起，灰色是最能表述他目前心境的色彩。
不管之前经历了什么刺激兴奋的事，如今已经完全消失。这次「探险」也压缩成一场不同地点、不同人物和不同死亡所串成令人失望的进程。
他觉得有股沉重的低气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场噩梦有结束的一天吗？他努力维持某种幽默感，但如今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任务。他所读小说中的角色似乎总能坦然面对死亡，脚步轻快的转移到下一个悬案去。
直到自己身历其境，又是另一码事。彼拉多斯山上被杀男子的记忆，将如影随形跟着他很久很久。
他注视着挂在洗脸槽上那面镜子里的倒影。还是我，他想；只能勉强算。他开始明确感受到所谓「真实的滑落」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他不由自主打个寒颤。这一切都该结束了，他想。
但怎么结束？
在真实世界完全滑落前完成你的研究工作，他脑中彷佛还听到气垫船上的男子所说的话。
他瞪着镜中倒影，那就是答案吗？这句话似乎有部分挺有说服力。如果他能完成他的研究工作，把它完全储存在脑子里，不要留下白纸黑字，他岂不是就跟那个藏镜人有某种谈判地位和筹码？
其他一切均不足恃。
他很快擦干脸和手，再用杯子装满一杯水，走回房间，他从口袋拿出那两小瓶药罐，用水吞服了药锭。幸好他没有把高血压药遗忘在卢森的旅馆房间。现在他又没有任何随身行李了。他们会再提供他另一袋衣裳和新护照吗？
他脸上突然出现困惑的表情。
他没有护照，亚丽珊卓怎么让他闯关进入意大利的？在卢森就因为没有护照被捕。
他懊恼的咬紧牙关。这又是另一个谜，他想。
他不想再因试图厘清事态而深陷泥淖中，他把药瓶放回夹克口袋中，转向一张类似写字台的桌子，他很高兴桌上有一大盆水果，他已经饿了。又来了，他想，真是屡试不爽。
坐到桌子旁，他推开那盆水果，打开最上层抽屉。「总算，」他喃喃自语。这次总算有点朝正确的方向改变，抽屉里有文具，一支原子笔。他发现自己投宿的是亚德里安旅馆。
他取出纸笔，放在桌上，再让自己的眼睛失焦，并再次凝神注视自己的内心世界，叫出心智计算机的读数，然后漫不经心的拿起一个橘子，开始剥皮。
当他看到满手全是血淋淋的汁液时吓了一跳，惊呼一声，「拜托，」他咒骂，瞪着他的手，第一页「计算机读数」霎时从脑中消失。橘子流血？
他这时才明白，这可能是意大利本土种的橘子，一定是他过去从没吃过的品种，他猛咽口水，再慢慢吐口气，想象用这种橘子汁调配「螺丝起子」，可能看起来反倒像「血腥玛丽」。
他用手帕把手擦干净，再把橘子放到一旁，当他再度神游太虚时，开始吃水果盆里的葡萄。他打开脑中的计算机，开始读取信息，无意识的不断点头。数据还在，他看见了，也许不是完整的图像，但已经有基本路径。现在他只要跟着走，顺便专心欣赏乡村美景。
他开始在纸上涂写最后这部分的读数，他继续写个不停，眼光注视着一列公式化的数字，如得神助，灵感泉涌，跃然纸上。没错，他脑中的分析器已经看懂了。毫无疑问。
他已经快要冲过终点线。
※※※
他坐在椅子上，大吃一惊，猛地转身，脑中的运算瞬间消失。
亚丽珊卓正站在门边，看着他。
他一看到她的脸色就知道，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他问。
她没有回答，动也不动，凝视着他。
「到底怎么了？」他再问一遍，语气更急了。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她只是走过房间，弯下身，捡起一张纸。他霎时紧张万分，之后才明白，那些数字不可能对她有任何意义。除非她也是一位先进的数学理论家，他并不认为如此。
「这么说，」她说，露出一丝苦笑。「如此大费周章，全为了这个。」
她话中有话，他不太确定她的意思，但也没多问，只见她摇摇头，嘴角带着忧郁的微笑。
「现在看看纸上这些，」她说：「实在很难相信。」她看看他。「它能毁灭多少人？」她问。
听到这问题，他不觉神经紧绷。「我无意……」他开口说。
「这可以杀人的，」她打断他的话。「用意在此，不是吗？」
他一开始并没有回答。是没错，他防卫性的想。「但那并非我本意，我是想……」
她放下纸张，转身走开，这个念头立刻消失。「你没必要回答，」她说：「与我无关。」
他看着她走到窗口。
到底出了什么错？他想。听她口气，好像很痛苦，一副在谴责他的样子。
他站起来，朝她走去。她跟他一样，正凝视着窗外。走到她身旁时，他听到她深深叹口气。
「到底怎么啦，亚丽珊卓？」他问。他想拥抱她，但她那尖锐的态度，使他不敢造次。
一开始，她仍沉默不语。他听到她口干舌燥，猛咽口水的声音。「外面灰蒙蒙的，」她喃喃自语。他有点退缩。她正道出他的感觉。那代表什么？
她转身面对他，看到她两眼挂着晶莹的泪珠，不觉心头一紧，他握住她的臂膀。「告诉我，怎么了？」他几近哀求的问。
她一语不发，伸手环抱着他，再用力亲吻他。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像在吻别，这个想法使他打了个寒颤。
她上半身往后退，再盯着他的眼睛看。「我爱你，克里斯。」
他正准备开心响应时，她又说：「但我爱莫能助。」
他觉得从内心升起一股寒意。「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我跟长官谈过，」她说：「我问他们有没有办法送你回美国，或设法离开欧洲。」
当她顿住，没再往下说时，他帮她说了。「他说不行？」他问。
「还是得继续下去，」她告诉他。
「多久？」他不安的问。
她摇摇头。「我不清楚，」她说：「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奉命行事。」
「天哪，我哪有那么重要？」他愤怒的说：「我不过是该死的车轮上一个微不足道的齿轮。」
「不，」她摇摇头。「你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你正在研究的计划，对贵国政府攸关重要。」她脸上再现苦笑。「或者我应该说，对贵国五角大厦很重要。」
「妳为什么这么尖刻，语多非难？」他质疑。「我们不是同一边吗？」
「不，」她再摇头。「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这种事。」
她再紧紧倚偎着他，两手拥抱着他。
「很抱歉，」她说：「我们得走了，我得先带你去看一样东西。至于你和我，现在差不多该结束了。」
他想请她解释，到底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她不肯，她径自走到门口，打开门，他问是否应该先刮刮胡子，她嘲讽的笑笑。
他迟疑片刻，很快走到写字台边，拿起纸，背下纸上写的东西，再拿着那张纸走到浴室，把它撕个粉碎，冲下马桶。她站在门口等他，一语不发。
他们并肩下楼到旅馆大厅，再走到外面街上。雨丝很小，克里斯几乎感觉不到雨正纷然落在他头上。
五分钟后，他们坐在一艘有顶蓬的汽艇上（亚丽珊卓称之为「水上巴士」），沿着大运河走。克里斯几乎有点罪恶感，因为他无心欣赏两岸雄伟的建筑，这些建筑底层几乎全泡在水里。但和巴黎一样，由于情境因素，他无心浏览任何美景。
连水上巴士从带有异国风味古老的里亚托桥下穿过时，他也未多看一眼，他全部心思都放在亚丽珊卓一人身上。他心中暗忖，她不知要带他去看什么。他还记得，在巴黎玻璃游船用过餐上了车后，她言谈间有多么不快乐。现在情况似乎更糟，她内心深处似有说不尽的苦闷与哀愁。他实在很想知道原因，但她似乎已经把他完全关闭在她的世界的外面，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化解这股孤绝的暗潮。
但尽管她身上笼罩着低气压，加上天公不作美，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当他看到大钟楼的绿色楼塔从前面一大堆楼房中探出头来时，一股历史性的敬意仍油然而生。圣马可广场到了，他想。他真的到这里来了。
水上巴士靠码头停妥，亚丽珊卓立刻站起来，克里斯跟着她一起上岸。天哪，他想，圣马可广场就在眼前。
虽然他曾在电影和照片中看过这个广场，亲眼目睹仍使他内心汹涌澎湃。高高耸立的大钟楼是红砖打造的，最顶端有个镀金的天使雕像。还有文艺复兴时代图书馆的拱门、横梁和加冕的雕像，钟楼顶端还有两个摩尔人的雕像，摆出准备敲钟的姿势。总督府壮丽的长方形建筑，下面的柱廊和凉廊及上面那一大面墙，简直是鬼斧神工。但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莫过于宏伟的圣马可大教堂，集拜占庭建筑、罗马式建筑和哥德式建筑风格于一身，正面外墙上的大阳台，及上面弦月窗上精雕细镂的镶嵌画，看着这座教堂，克里斯忽然感到悸动，觉得它就像个巨大的圣坛。
他看一眼亚丽珊卓，她握住他的手，带他往总督府走。他总得设法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
「没有护照，妳怎么送我到意大利来？」他问。
「这不成问题，」她悄悄回答。「我们到处都有人。」
她声音听来如此沮丧，他总得问个清楚。「怎么了？」他问：「拜托告诉我。」
有那么一会儿，她好像已经准备说了，看得出来，她很想说，因为闷在心里不告诉他，她也很痛苦。
但她接着又紧抿着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是拉着他朝总督府入口走去，就他记忆所及，这个门叫「纸门」。该死的记忆力，他想，他已经开始感到厌倦，不管任何东西，只要在他的大脑生根，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们从一楼凉廊拾级而上，金色阶梯，他想。这名字取得恰如其分。不只阶梯散发着黄金的氛围，墙上的粉饰、镶嵌画和拱形天花板上的浮雕无不金璧辉煌。
他已经不记得他们走过哪些展览厅了。总督房、广场起居室、四门厅。亚丽珊卓显然根本无心欣赏，她也无意带他去参观，她心里有事。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克里斯惴惴不安。这时，他蓦然想起那场赌局。他们行色匆匆走过总督府，全程带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心里有数，快解开某个问题了，他忽然裹足不前。
委员会厅、参议员厅、十人议会厅。华丽而壮阔，装饰繁复。墙壁上、天花板上，到处都可以看到画。一个厅走完还有一个厅，无数个厅。他们的脚步轻轻踩在硬木地板上。两人十指相扣，但现在已经冷冰冰的。
最后，她停下脚步。他们站在大议事厅里，室内长逾一百五十呎，宽七十五呎，高五十呎。一个完全开放的空间，高耸的窗户。灰色的光影从玻璃窗透过来，打出一种有如葬礼的奇特灯光。
亚丽珊卓抬头注视着墙上一幅画，克里斯跟着抬头看。
他觉得自己霎时化为一尊石像。
他在她伦敦旅馆房间所看到的画，只是这幅画的局部。
一幅罗马古画。
亚丽珊卓穿着淡白色长袍，站在画的右下角。
「这就是我，」她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