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990年12月23日凌晨，史蒂夫和萝兹·布里克曼的护父杰克老爹输掉了他与癌症的斗争。癌症是辐射诱发的。去世时离他的三十六岁生日只有短短三天。因为旧纪元的半宗教性节日——圣诞节——已经被联邦废止，所以新年之前，人们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把这位前飞行员的遗体打点好送去火化。
作为一名“双六”（一种授予完成了十二次地面任务、连续十二次获得军功荣誉嘉奖的称号），杰克老爹的送葬小队由穿着白宫警卫专用三色旗制服的年轻少尉组成，所有人都把脊梁挺得笔直。杰克老爹倒也配得上这种派头。
仪式在大中央那堵大理石面的螺旋形英雄墙前举行。当时，总统司令发表了一席电视讲话。仪式结束时，杰克老爹的铜弹壳形骨灰盒被嵌进墙上，安置在他的名字边，现场响起《最后一岗》那催人泪下的旋律。爆弹壳的引信部分已经被换成一个小小的圆形锁盘。筒身滑入光滑的黑色大理石后，锁盘一转，杰克老爹的骨灰就被永远封存在了英雄墙内。
螺旋形墙体意义深远。当联邦实现其宏伟目标，重新夺回蓝天世界时，最后一批离开大中央的寻道民将沿着旋转的坡道，读着沿途镌刻的姓名，回到地表。数世纪来，正是这些人做出巨大牺牲，为第一家族实现其梦想铺平了道路，也为美铁联邦的长期利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他们的死是为了让其他人有机会活下来。”这句创意十足的名言据说出自美铁联邦的开国元勋。联邦内，几乎没有一面墙上不镌刻着两句训词。一是这句话，二是“会失误的只有人，体制永远正确”。后者更加凛然，更加森严，为所有敢于质疑第一家族智慧与权威的人敲响了警钟。
萝兹穿着蓝绿白相间的连身服，手臂上缀着巨大臂章，表示她正在读外科。制服上带垂缨的索绳则说明，她已经是一位综合临床医生了。现在，她站在英雄墙前，正抬手行着军礼。她身边站着她的护母安妮以及安妮的戚兄巴特。安妮穿着一件普通的橘灰相间的外套，巴特舅舅则戴着宪兵元帅的军帽。萝兹和护母眼中都盈满了泪水。身为新墨西哥内部安全事务负责人的巴特则从头到尾神情严肃。
喇叭中传出的最后几个音节在周围回荡了一会儿，终于消失了。萝兹知道，这是杰克老爹最后的荣耀时刻，而他也完全配得上这种荣誉。他的战斗记录为他赢得了进入义勇军的机会——要知道，加入义勇军和进入地面清洗队一样，是无法跻身第一家族之列的寻道民们所能期望的最高荣誉。
这两支队伍的人员都固定为一百名，因此获得名额的机会极其难得。有幸加入义勇军的人都是开拓兵中的战斗人员，以及在篷车队之前开道的步兵。至于清洗队的成员，则是从其他地面编制队伍中选出的军功显赫者，这些人一般来自先锋突击队、勘探队、工厂与矿脉队，以及为以上单位提供燃料、食物、弹药和其他补给的后勤部队。
因为名额有限，只有功勋最卓著的士兵才能获得晋升机会。这样的荣誉也往往来得很迟。许多人努力一生，才能在四十岁左右获得这样的殊荣。
对于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岁左右的寻道民们来说，这算是临终晋级了。在正常心理作用下，“临终晋级”这个词已经成为联邦通用词汇，意指为某些破烂任务允诺的缥缈回报。
不过，这种回报也不一定全无意义。虽然杰克老爹去世前才知道他获得了加入义勇军的资格，但他的临终晋级可以为安妮换来更多抚恤金，他们家也可能获得在新渊薮中更好的套间。当然，尽管有巴特舅舅的关系网，但这最后一项允诺还是未能兑现。这就是后话了。
萝兹怀疑，直接参与史蒂夫事件的卡尔斯托姆和第一家族那群神秘人曾从中插手，使杰克老爹只能得到最基本、最无可厚非的认可……不过无论如何，他的名字现在已经深深刻进第六层南区那冰冷的黑色大理石中，无论她和史蒂夫以后做什么，杰克老爹的名字都会永远留在那里。最后，他终于摆脱了家庭的羁绊，卡尔斯托姆再也不能以剥夺他的荣誉为要挟，挟制他们兄妹了。
但安妮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虽然卡尔斯托姆曾允诺要关照他们，但他也曾隐晦地表示，没什么同情心的上级往往限制着他。也就是说，如果史蒂夫和萝兹对上面的命令稍有违抗，她就会处于危险的境地。不过，若是今天的安排没有问题，他们的护母也可能从此远离危险。安葬仪式前，巴特舅舅刚宣布过，安妮将会列入他在罗斯福／圣达菲站的个人专属编制。待在和他们有亲戚关系的高级官员身边，这样安妮面临的风险就不会很多。听到巴特舅舅的决定后，萝兹觉得，如果第一家族想把安妮发配到A层去，一定会对这次调动从中作梗，更不会让她晋级成功。
现在，护父已经去世，护母也已经相对安全，萝兹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她自己还不一定能成为外科医师，但他们是否让她继续学习已经无所谓了。史蒂夫回到地面后，她开始发现，自己的生命还有另一层意义。
意识到这点后，她渐渐开发出自己的潜能。对于那些惯于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中的人，她不再恐惧疑虑。一旦有机会，她会用自己的力量让他们服从她的意志。
虽然她意识到自身的力量，但还有很多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就拿杰克老爹的葬礼来说吧，那长达十五分钟的总统司令电视讲话让萝兹心中充满骄傲，眼中满是泪水。但是，如果她知道那些镜头不是直播，也不是预制录像，而是彻头彻尾的电子合成图像，她对未来的信心难免要大打折扣。
作为生物角度上——至少是理论上——的现代寻道民之父，乔治·华盛顿·杰斐逊三十一世是所有人慈和的家长。因为大部分寻道民——无论男女——都无法繁殖后代，因此总统司令的生育能力就显得尤其必要。寻道民每天两次站在他的画像前祷告时，都要为此称颂。像那些遍布联邦每个角落的标语一样，所有公共场所，无论是工厂码头，还是占地三十平方英尺的住宿中心，都有总统司令的全息投影肖像。 从生物学角度上说，如人们所相信的那样，所有寻道民都是现任或是前任总统司令的亲人。他或她应该奉行第一家族独具的七德，行使永世相传的美铁联邦统治权。
任何违背联邦法典的行为都是对联邦的背叛，也是对第一家族家长式信任的背叛。当然，这种父母与子女般的从属关系也是两方面的，在要求寻道民无条件服从与效忠的同时，贡献卓越的“子民”牺牲时，总统司令也有义务现身说上几句话。第一家族希望为自己塑造的，正是这样一种严肃而不失慈爱的形象。不过，若是要求总统司令真真切切地在所有理应现身的场合都发表电视讲话，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一问题如第一家族面临的其他很多问题一样，也被技术和无情的效率法则解决得天衣无缝。像他的前任一样，三十一任总统司令已经给电脑工程师提供了详尽的全息影像资料，而后者就用这些资料合成声像录影带。利用数字处理器，同样的磁轨和图像可以用来制造适用于任何场合的逼真讲话录像，长度适宜，包括精确到位的手势和表情。
具体到杰克老爹，也就是约翰·罗斯福·布里克曼，他的档案已经经由键盘操作员从荣军部讣告处调了出来，并插入一份从随时更新的上百份丧礼演讲中选出的稿件中。剩下的事就只有传输数据，确定播放时间与范围了。总统司令赞扬杰克老爹的发言只在他出生的基地——罗斯福／圣达菲站与林德伯格空军学院播放。杰克老爹正是在新墨西哥州沙漠地下接受飞行员训练的。当然，同样的图像也出现在大中央英雄墙周围的葬礼仪式上，显示在墙体周围的数面屏幕上。
联邦的中枢智囊电脑哥伦布与联邦众多卫星中的一颗联手解决了剩下的问题，将杰克老爹的姓名、推荐资料，以及军旅生涯中的闪光点整合起来，编辑进演讲内容中。通篇用词温和，仿佛旧纪元时的授奖信函，或是赛车杂志订户们收到的车奖彩票中奖通报，温暖亲切，字字贴心。
这类作品完美无缺，天衣无缝。在电视屏幕前长大的寻道民对真实事物本来就没什么判断力，这种精心策划的骗局将他们严严实实地蒙在鼓里。
另外，杰克老爹的名字也不会在英雄墙上待得像萝兹想的一样久。联邦在让人凭空消失方面做得和旧时专制政府一样出色。她护父的名字虽然已经被电脑控制的机械雕刻师精确地刻入墙体，但只要用一种特殊的硅胶涂料混上大理石粉，就能将刻痕轻易地从石面上抹去。重新打磨后，黑色大理石又光洁如初，随时准备被刻上另一个“永垂不朽”的名字。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史蒂夫那位“疯狂的巴特舅舅”的。巴特·尼克松·布拉德利是安妮的戚兄，但同时，他也是第一家族潜伏在公众中的的永久卧底之一。他们不是墨西哥人。和第一家族的大部分成员一样，巴特甚至不知道情报突击队这一组织的存在。他们和普通寻道民不同，以为身边的“战友”作出表率为己任。他们一般晋升极快。在外人看来，这表示普通寻道民也可以通过努力工作和无私奉献获得回报。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哈特曼和安德森这样的人的确能从普通兵升到篷车队指挥官的位置，但他们都属于地面部队。他们的职权范围和权力大小都直接受联邦后勤支持的影响。
基地的地面与地下部分则是另一个世界。除第一家族外，没有人可以在这个世界中跻身高级官员之列，也没有人能插手交通、警戒、食物供给、地面交通或环境设施维护等关键性工作。
若是萝兹知道巴特其实是第一家族的人，她也许会以为他的戚妹安妮一定相当安全。但这种逻辑是站不住脚的。巴特是经由正常生育过程培养的，但产生安妮的精子和卵子却是在实验室里结合的。正是这样的繁殖手段将第一家族与他们的敌人——低级的变种人区别开来。不过，即使安妮的出生方式和巴特一样，她也并非绝对安全。历史证明，当联邦的未来受到威胁时，第一家族也曾经牺牲过家族成员。现在，他们做起同样的事来绝不会手软。 仪式结束后，萝兹和安妮待在一起，巴特则去联邦行政部总部黑塔开会了。西去圣达菲的交通车出发前，她们还有两个小时时间。她们走进位于螺旋通道中心的电梯里，下到第一层，用安妮的身份识别卡启动了一辆滑轮车。大约有五十辆这样的小车斜斜地停在路边，头向前，插在长形低压充电装置中。
滑轮车有四只臃肿的小轮胎，靠电池驱动，很像旧纪元高尔夫球场所用车的无顶棚版。萝兹和安妮选的这辆车是自动驾驶型，由一台主机车牵引，包括许多开放式独立拖车，按固定时间表沿特定路线行驶。
她们将身份识别卡插入控制板后，发动机自动启动。抵达目的地后，卡被拔出的同时，系统会从卡上扣掉一定的信用额度。微型控制芯片同时记录下使用者的卡号和滑轮车停泊后的再充电起始时间。然后，它将这些信息和本次行程的坐标图示一起输送给哥伦布。这些坐标都会转成数据，存在路面下相间埋布的金属磁带上。如果有官员想了解这些信息，他们可以在显示屏上调出滑轮车使用者的全程路线图。
通向特定区域和特殊楼层的转门和电梯也配有同样的记录装置。这样一来，所有人的行动都有案可稽。如有必要，联邦也可以剥夺他们的通行权。通过身份识别卡，系统能判断持卡人的级别，随后确定相应的可通达区域、可用服务设施，以及可以从公共电视系统中接收的信息。如果卡上信用度在五以下，控制点上的微处理器会拒绝读卡；哥伦布也可以让特定读卡器吞下通缉犯的识别卡，同时拉响刺耳的警报，召唤附近的宪兵。
每隔七周，人们都会上交身份识别卡进行充值，就像旧世界中的工人们排队领取工资一样。这是第一家族保证寻道民忠于联邦的手段之一。没有可用的识别卡，寻道民不能领取食物，不能发送视频消息，不能使用可视电话，也不能使用任何交通工具，更不能在楼层间和控制区间来去。这样的人甚至连风靡联邦的射杀变种人游戏都玩不成。通行权和基本生存权利一旦失去，如果没有持卡朋友的帮助，违法者就成了陷阱里的老鼠。要想不被捉住，只有一个方法，明白其中门道的人都管这种方法叫“凿墙”。
萝兹默默地坐在安妮身边。滑轮车沿着四车道宽的弯曲隧道驶去。这条隧道从英雄墙通向约翰·韦恩广场。她们转过拐角，开过开国元勋乔治·华盛顿·杰斐逊的纪念堂时，萝兹看见安妮的目光扫向灯火通明的拱形柱廊。
“想进去看看吗？”
安妮开得慢了一些，“你想去吗？我们不要去排队，在板凳上坐个一两分钟就好。”
“你想怎样都行，我们还有不少时间。”
安妮让身后的几辆滑轮车先过，随后向右一转，拐进拥挤的停车区。她按下控制板上的“锁定”按钮，将卡拔出，插回保护套里。车存好了。只有用同一张识别卡插入车载读卡器，它才会再次启动。控制板上一只缓缓闪烁的小灯表示这辆车仍在使用中。不过这种设置也不是永久性的。“锁定”钮有倒计时机制。如果持卡者不在一小时内回来，指示灯就会关掉，其他人便又可以使用这辆滑轮车了。
开国元勋纪念堂已经在五百英尺深的地下安全地待了整整五百年。它将永远存在下去，矗立另一个五百年，甚至五千、五亿年。这表示，第一家族打算长期掌握联邦的统治权。
安妮与萝兹走过滚动通道，找到一把白色大理石雕出的空长椅。这椅子用的是与十五英尺高的开国元勋头像一样的石材。雕塑的脖基立在一块参差粗糙的花岗岩上，离地面十英尺高。无论有多少人同时拥入纪念堂，人们的视线都能直接落在他的脸上。他那两句不朽的名言也刻在两侧的墙上。人们排着队从左侧走进来，抚摩已经被前来“朝圣”的参观者摸得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字句——“他们的死是为了让其他人有机会活下来”，然后从左侧的另一句箴言下走出门去——“会失误的只有人，体制永远正确”。
开国元勋死于公元2045年，其时正是大劫难后三十个年头。不过，他留下的联邦体系对后代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这座纪念堂于2500年落成，也是为了纪念2445年的开闸：那是多年梦想成为现实的时刻。第一批先锋团成员走出地壳，开始在休斯敦／大中央上方建设第一个永久地面站。
开国元勋将回归地面列为后代的首要任务，这也是夺回蓝天世界之战的第一步。五个半世纪以来，联邦与狡猾的变种人顽强对抗，同时也开拓着广阔而充满敌意的地表世界。那里飘浮着一层无形无色，但足以致人死命的大气。五个半世纪中，联邦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一点从英雄墙和各基地自己的烈士纪念建筑就可以看出。现在，杰克老爹成为了烈士。
她们抬头仰望着开国元勋坚毅镇定的脸庞。连已经对统治者愈发怀疑的萝兹都感到一种安稳、坚实、永垂不朽的威严。这种感觉也不是没有来由的。过去千百年中，保护寻道民的不正是第一家族吗？他们难道不是保护所有人度过大劫难和黑暗冰封期的英雄吗？引大家重新沐浴在蓝天世界的光明中的人不也是他们吗？
开国元勋已经预料到后人可能面临的危险，他于是制订了可靠的计划，保证初代寻道民及其家人的生存。美国骄傲的大都市成为龌龊的污水坑，一群群变种人在旧世界的遗迹上四处游荡劫掠。但开国元勋大胆预言：总有一天，邪恶终将因自身毒素而自噬。正直勇敢的人们会重新回到地表，在阳光下获得应得的报偿。
第一家族的后人一直在为这个梦想而努力，联邦已经控制了广阔的蓝天世界。不过带毒的变种人依旧在污染地表大气。根据《联邦手册》记载，他们的体液、排泄物和呼吸中都带有致命的毒素。他们的身体如发热的瓷炉一样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杰克老爹多年来积极执行任务，毒素在体内日积月累，终于要了他的命。
萝兹出生后，新闻中的数据显示，地表大气中的毒素含量已经下降了不少。很多年前，史蒂夫鼓起勇气询问杰克老爹，除了变种人，还有什么东西在污染地表时，后者勃然大怒，警告他，这种想法本身就可能招来麻烦。史蒂夫追问为什么现在地面已经不那么危险了，杰克老爹当时一拳砸在桌上，吼道：“因为我们每年都要杀掉一大堆臭婊子养的狗东西！这还不够吗？他们人越少，上边情况就越好！不到最后一个臭狗屎骨头化成齑粉那天，上边的空气就永远不能呼吸！”
可是，史蒂夫在平原人手中当了六个月俘虏，和他们吃一样的食物，呼吸一样的空气，甚至还和变种人住在一起。虽然萝兹一想到最后这件事就不禁一阵发抖，但史蒂夫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些经历而……
“到这里来往往让我感觉很舒服。”安妮呢喃道，“这里让我们想起，是第一家族一直在看顾着我们，他们始终尽职尽责。几百年前，上面那个人统合了这一切。他知道我们要向哪里去，也知道我们应该怎样到达目的地。”她叹了口气，“我是活不到看见蓝天世界的那天了，不过你可能还有希望。十年，什么都有可能。”
安妮指的是第一家族允诺收复蓝天世界的时间——公元3000年。
“我有种感觉，听……”萝兹突然住了口。她本想说“听史蒂夫说”，可是，在安妮看来，史蒂夫第一次乘贵妇号执行地面任务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官方记录中，他已经死了，在去年怀俄明州的行动中失踪了……她重新选择了词句，“呃，听大学里那些有亲戚在篷车队的人说……”
“什么？”
“收复地表花的时间可能要更长。”
“什么话？！”安妮打断了她，“我从没听杰克老爹说过这种没骨气的混话。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也不想听你说这种话！”
“好的，妈妈……”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安妮掏出一条手绢，擦掉眼中的泪水，“你知道我有什么愿望吗？我希望他们能同时纪念杰克老爹和史蒂夫，虽然他们互相都不大喜欢对方……”她沉浸在回忆中，露出笑容，“我从没见过好奇心那么强的孩子。每次杰克老爹回答他一个问题，他就会紧接着再问两个。他好像从来没法相信手册上写的事。他们吵过……”
“也打过……”
“没错，不过他们还是在努力理解对方的世界。如果能看见他们的名字并列刻在墙上，我该多么骄傲……我知道处理失踪的人自有相应的规矩，但史蒂夫不该被丢在外面，连个纪念都没有……这不公平。”她擦干了眼泪，又开始擦鼻子。
萝兹犹豫了片刻，然后伸出手去，牢牢握住了护母的手。她屏住气说：“安妮，在可视电话里我不能跟你说……但史蒂夫还活着。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我知道……但相信我，有一天他会回来找我们的，我很肯定。他也会像杰克老爹一样成为英雄。”
让她惊讶的是，安妮并没有因为她否认官方报告而光火。她拍了拍萝兹伸来的手，“很高兴你这么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她四下看了看，见周围没有人注意她们，才低声说，“但谈论这种事一点用也没有。即使他真的还活着，也不会因为我们多说几句就会早些回来。哦，开国元勋保佑，我真希望他还活着。”
“不要放弃希望就好。”
安妮摇了摇头，“当然，除非我亲眼看见他的遗体。你以前对其他人说过这种感觉吗？”
“没有……”
“那就别说。”安妮抱了抱她，“你能想着安慰我，我很高兴。”
“我不是在编故事安慰你，安妮……是真的。我的感觉和我本人的存在一样真实。” “我知道，我知道，宝贝。”安妮站起身来，“来吧，滑轮车就快解除锁定了，我们得回去了。”
接下来的半小时中，她们在联邦最大的石制房间——约翰·韦恩广场转了一小圈。广场之大，整个联邦只有林德伯格站的自由飞行穹屋能与之匹敌。
广场地面部分是一个大五角星的造型，周围是一条直径一英里的环路。一眼望去，整个广场蔚为壮观，不过当你抬头看去，会发现更惊人的景象：五角星上的尖形拱顶拔地而起，从底到顶足有八百英尺高，让人叹为观止。
拱顶尖端处，先锋团早就钻通地表岩床，将广场与地面相接。最后的工作完成后，现有尖顶上将建起玻璃钢塔，最后搭成一座一千一百英尺高的五边金字塔。这座灿烂的金字塔顶端是一个瞭望平台。上下两个世界将经由它结为一体。寻道民可以乘观光电梯直升入蓝天世界，感受白云之下那让人窒息的美景。
即使是现在，广场也已经让人大开眼界（有人说它几乎壮观得有些过分），在这里消闲游览，打发掉两天不成问题。从其他基地乘穿梭车来此的游人可以拿到为期三天的许可证，住在V形结构最高层上的长廊里，从套间中观景。负责广场运作的寻道民就住在他们下层。
“负责广场运作”被看作理想的地下差事之一——比晋升为行政长官还要诱人。虽然进入黑塔高层从长远看来有更多好处，但其中包含太多的不稳定因素。普通士兵们常说：“爬得越高，摔得越痛。”
广场第一、第二层有很多拱廊，居住区和空间公园建筑，亦兼顾景观设计。随处闲坐或散步时，你也能同时观赏风景，或在展示区观看详尽的联邦介绍，内容包括过往历史、当前情况，也有未来展望。
只需二十个信用点，就可以进入天鹰机形观览舱，观看十分钟地表世界的电脑模拟投影。经过巧妙设计的气流从四周涌入，制造足以乱真的移动感。游戏者还能看见许多活动目标，用手中的弱激光枪剿灭“敌人”。另一种展示项目模拟的是篷车的三个基本部分：指挥车模拟舱、动力车厢，以及一部典型的战斗机车。这个项目一直吸引着源源不断的游人。
看过配套的视频资料后，很多年轻人一下模拟车就直接奔赴招兵信息局，成为预备开拓者。这些十三岁左右的寻道民以前干的都是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不是挖地下隧道，就是挖通风管，总而言之都是些让人累断脊梁的工程项目。更年轻的——年龄在四到七岁的参观者还可以享受特殊待遇，坐进一辆敞篷式篷车模型，绕广场一周。他们从机器上下来时，心中同样充满了新奇感，一心盼望快快长大。
这两种人都没见过真正的战斗篷车是什么样，但这样的精心设计让他们入伍的决定看上去更像自己的自由选择，而非来自严酷机制的强制要求。
你相信第一家族，不是因为家族逼迫你这样做，而是因为你觉得家族是正确的。家族给你生命，供你吃穿，将你养大，给你不错的社会地位，也给你提供生存的意义，为你允诺美好的未来。总统司令和他的前任一样，将你看作他自己的子女，你们都是一个大家庭的成员。他扮演着父亲的角色，信任你，同时也理所当然地期待着你不要辜负他的信任。你应当感激他，一辈子服从他。只有背叛他的人才会受罚——做出这种不智举动的人一定是疯了，而背叛这种疯病是会传染的。违反法典的人像传染源一样，必须从社会里根除。不能治愈，只有彻底毁灭。
萝兹和安妮在凉爽的喷泉边悠闲地喝了杯爪哇咖啡。她们附近，五角星宽阔的中心部分立着美丽的温室，温室顶棚下一片光明。来自温室的光源不是唯一的，但它的温暖和灿烂让人联想起数代寻道民至死无缘一见的地表景色。温室内长着茂密的阔叶植物，这些植物的种子都是第一家族精心保存下来的。旧纪元中，孕育着变种人的地狱之火还没有吞噬世界时，地表世界也曾一片青葱。现在地表的草木不是血红色，就是鲜艳的粉色，或是火球般的橘红色。不过总有一天，它们会恢复正常。空气净化后，大地摆脱一切污秽，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即将诞生。那个世界将寻回早已失落的单纯和善良，像歌中唱的那样，老伙计们都能回到“家乡的绿色群山间”……
萝兹环视广场，只见通道上气、光、色、形混为一体。她在心中暗暗将眼前的景象和家乡罗斯福／圣达菲那灰蒙蒙的建筑做着比较。“无论其他人怎样……”她转向安妮，“你现在都安全了。你要随巴特舅舅一起晋升了。以前我大概六岁的时候……你好像还带我去过他那里？”
“那时你五岁。”
“我记得那里很棒。”
“当然比我和杰克那时候住的地方要好。你们两个来了以后，情况已经好了许多。不过巴特自然要比我们住得舒服，他毕竟有重要的工作要做，黑塔来的高层去看他时，他总不能让人家缩手缩脚的吧？”安妮向四周做了个手势，“记着我的话，有一天，所有地方都会像这里一样美丽。”
她们乘电梯来到西南角的顶层通道。因为葬礼的关系，萝兹从内州大学获得许可，和安妮一起过了一夜。第二天，她们从门官那里拿到自己的拉链包，输入自己接下来的目的地后，插入身份卡，从住宿登记表上注销了身份。
这些信息都通过网络传给了哥伦布，以便其记录她们的行程。等她们到达目的地后，哥伦布也将记录抵达信息。目前位置和行动终点都会暂时记录在身份识别卡的记忆体中。因此，宪兵可以通过卡上信息辨别身份卡持有者。这些联邦内部安全人员也被称为“肉糕”。他们经常在一些关键地点进行身份卡抽查。只要将卡片插入便携式终端，按下“显示数据”按钮，不出两秒，他们就可以从哥伦布处获得持卡人的行动信息。
在桑塔纳渊薮时，萝兹曾经参与过几次奇桑姆主持的周六晚间集会。她与会上的其他朋友谈起过，在一些废弃的服务通道和旧纪元地下遗留设施中，可能生活着一些不为他人所知的边缘人群体。这些人一旦被发现，就会遭到炸药或毒气的清洗。多年来，萝兹看到过许多新闻报道，都是关于摧毁新近发现的废弃设施的，但这些报道中从没提过那些积满灰尘的通道中住有居民。
违反第一法令的人会被公开审判处决，他们的罪名具体而清晰。但是，第一家族从不承认边缘人群体的存在。既然官方观点如此，其他所有文献自然也将他们定义为毫无根据的流言产物。传播流言是违反第三法令的罪行，一犯再犯者可能会被送去“再教育”。
是的，萝兹一边将身份卡插进连身衣的特制内袋，一边想，联邦的压抑生活和变种人无拘无束的生活形成了强烈对比。史蒂夫向她描述过平原人的生活，有时她也可以通过和史蒂夫的心灵联系感受到那种自由。这种联系如此紧密，以至于她可以用自己的心眼“看见”他眼中的图像，“听见”他耳中的声音，“闻见”他鼻端的味道，和他分享强烈的欢愉和险境中的恐惧——当然，还有痛苦。当史蒂夫受伤时，萝兹也会受伤。当然，和史蒂夫不同，她的伤口不出几小时就会神奇般地痊愈。
又一群准备大开眼界的游览者如流水般从广场下的地下车站里出来。萝兹和安妮走下斜坡，朝出广场的转门走去。往这儿来的穿梭车已经进站，换线后，它要先换上另一批工作人员，才会来接安妮和其他乘客。其中有些人要去杰克逊／凤凰城的西线终点站，位于亚利桑那的外州新区。
萝兹扫视着站台，但没看见巴特舅舅的影子。
“不到时候他是不会出现的。”安妮说，“巴特不等车，是车等巴特。”作为国家宪兵元帅，巴特和其他高官一样，有一节专属车厢。安妮来时就待在他的包厢里，回去时也要和他一起。“如果你还有其他事，不必陪我一起等。”
“我要等，”萝兹说，“我们好长时间没见了，而且……”
“我知道，”安妮悲凉地笑了笑，“而且现在杰克又不在了。”
她们无声地对视了片刻。萝兹开口道：“我有些事……无法对你解释。但是，我可能要去地表。”
安妮似乎有些慌张，“你的学习怎么办？你的意思是你要从医学院辍学吗？”
“不知道，也许他们会让我第二年继续学。你也知道……听说其他地方需要我。”
安妮转头看了看身后，突然低声说：“和史蒂夫有关吗？”
萝兹点点头。
她的护母想了想，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她看了离她们最近的时间显示器一眼，然后拉着萝兹的胳膊，把她带进两个站台间的通道里，“我本不该对你说这个，但听你在纪念堂那儿说过史蒂夫还活着的事，再加上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我决定不再背着这包袱了。何况以后我们很可能再也无法见面了。”无论她要说什么，可以看出，安妮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萝兹想插嘴，但安妮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听我说——我尽己所能，规规矩矩地把你们养大，努力当个好护母。可是，杰克老爹总不在家，这件事并不那么轻松。有很多时候，我本可以对你们更好，多关心你们……我也的确想好好对你们……可是，我没有这么做。
“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们俩……有些奇怪。你们不说话就可以彼此交流，这把我吓坏了。也许这只是我在胡思乱想……可是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杰克老爹，还有整个世界，都仿佛被你们屏蔽在外似的。你们很不同，很特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
“你们就是与众不同。别问我为什么，没有人对我解释过。他们对我隐瞒了很多事，可我还是弄明白了。”安妮深吸一口气，把手放在萝兹肩上，“我从没怀过你，宝贝。我也没怀过史蒂夫。”
“哦，安妮——”
“别说话！你在生命学院受过医学培训……”
“但我没学过产科。那是第一家族的专利。”
“你总该知道个大概。我是说……你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当然，我们看过一整套录像带。”
“是的，你进产房时，他们会给你做气体麻醉，说这可以让生产过程更轻松。麻醉后，普通人会昏迷过去，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气体对我没有作用。我感觉很恶心，但我怕一旦吐在医生身上，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所以我闭着眼睛，假装药已经生效，这样他们就不会再给我麻醉一次。没人知道我那时正眯着眼偷看。两次生产时都是这样。我见过他们从我肚子里取出的孩子……几天后他们在育儿区给我的并不是我生下的孩子。”
“你确定？”萝兹很迷惑。不过她只觉得好奇，倒一点也不吃惊。
“就像你确定史蒂夫活着一样，我就这样发现他们把孩子掉了包。他们让我养你们，但你们是别人生的。因此，我经常感觉你们很特别。现在看来，我好像是对的。”
“这是不是说，史蒂夫不是我的戚兄？”
“我不知道。没什么证据表明他一定和你有联系。”安妮笑了笑，“不过你们俩可真比汉堡里的两层面包还亲。”
她们彼此拥抱，萝兹亲了亲安妮的双颊，“谢谢你对我说这些。不过，我对你的感觉没有变。你对我们很好，时常关心我们，要是有人不承认这点，我一定跟他没完。谁生了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我养大的。”
“那不过是我的职责。”安妮说。
“你做的比那多得多。在我看来，我们永远都是亲人。若是史蒂夫在这里，一定也会这么说。”
安妮后退一步，又抽出条手绢。她擦了擦眼睛，然后又摸了摸鼻子，“你要去哪儿，内州吗？”
“是的，不过不急。我到明天都没课。”
“我倒宁愿你现在就走。”安妮说，听她的声音，仿佛随时都可能哭出来，“穿梭车很快就来了，我不想让你巴特舅舅失望。他讨厌看别人哭。走吧，去吧！”她小心地折起手绢，又擦了擦眼睛。
萝兹背起自己的包，拉着安妮的手慢慢后退，最后才不得不放开手，“再见，安妮……”
她的护母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举着手，仿佛在向她道别。
萝兹转过身，走下通道，来到通往内地的列车站台。她回头时，安妮已经不见了。萝兹看见白底上涂有红蓝色带的泛美特快慢慢开进站来，停在站台前。她低下头，向出口处的斜道走去。 虽然站台上有很多人，但所有人都很恭谨，没有争抢座位的现象。安妮沿穿梭车向专属包厢走去，等待巴特和他的随从现身。
她很高兴自己终于将长期以来固守的秘密与人分享了。杰克老爹至死也不知道事情真相。不过，既然他不过是这两个孩子的指定监护人，这两个孩子究竟是否是安妮亲生，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现在，萝兹也知道了秘密。安妮不知道她这么做是对是错……她希望自己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如果如萝兹所暗示的那样，联邦对他二人的未来自有安排，也许知道上边一直在刻意栽培他们也是件好事。如果他们有这份心，也可以去打听自己的真正出身和掉包原因。
安妮看见巴特坐在滑轮车里从斜坡上下来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少说了句话。她本应叮嘱萝兹不要对史蒂夫以外的其他人提起这件事，但现在已经迟了。她只能寄望于萝兹的自觉了。
说出秘密后，安妮本以为能卸下肩上的重担，可是沉甸甸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她没把事情全盘告诉萝兹：她的确是经过确认，才知道史蒂夫和萝兹不是自己生下的孩子。
假装昏迷时，她的双眼睁开一道几不可察的小缝，从中偷看到满脸皱纹、握着小拳头的婴儿从她双腿间诞出。医生将婴儿倒提起来，孩子开始大哭。两次生产时，她的孩子都像所有寻道民婴儿一样号啕大哭，快要喘不过气来。不过普通孩子出生后，随着空气进入肺部，身子会慢慢由灰红色变成淡粉色，但她的孩子却浑身遍布着不规则的黑色、褐色、橄榄色条纹。 会发生这种事只有一种可能：她和总统司令中，有一人已经被变种人的血脉污染了。这个解释太可耻，太让人不安，安妮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事实上，她的确将这个秘密带进了焚化炉。 “告诉我，你能看见史蒂夫吗？”
“可以……”
“看得清楚吗？”
“我和他在一起，”萝兹说，“他站在八个圈中间。”
“八个圈？”
“那是排成一圈圈的小房子，他的房子在靠里的一圈中。他站在屋外，看着大火堆。”
卡尔斯托姆坐在办公桌一角。萝兹的眼睛闭得更紧了。她嘴唇张开，牙关紧咬，仿佛在试着屏蔽脑海中的图像。
“她和他在一起。”
“清水？很好。卡迪拉克呢？”
“他也在。”
“他们对他感觉如何？”
“他们很生气，但仍然信任他。”
“这样……看来他们是要在那里过冬。你能告诉我这地方在哪儿吗？”卡尔斯托姆将萝兹的椅子向桌边拉了拉，将她的手牵到一张旧纪元五大湖西南地区地图上，“我知道积雪带来些麻烦，不过请尽力描述这一地区。”
萝兹的手指缓缓地在密歇根湖西岸来回移动，仿佛在读盲文，卡尔斯托姆专注地看着。她全神贯注，不再生气，呼吸缓慢而又深沉，显得很反常。
“那里曾经有个大城市，有明亮的钢筋玻璃塔，闪着彩虹的光泽……”
“是芝加哥。”卡尔斯托姆想加快速度，这时忙接口说，“他在那里吗？”
“我不确定这图像是从他那里传来的还是从地图上得来的……”萝兹的头慢慢低下去，直到下巴靠在胸前。过了一会儿，她又重新抬起头。
“现在我明白了，他的变种人朋友的族人和这块地区有联系。穆卡尔部落是支－加哥变种人的一支。”
“没错，”卡尔斯托姆说，“可我们已经知道了。你再试试，他一定知道自己在哪里。”
萝兹皱起眉头，“树、雪……高地……他们在湖的西面。”
“他能从现在的地方看见湖吗？”
“不能。给他提供庇护的人住在一片巨大的白森林中心。”
白森林可有不少……卡尔斯托姆看着萝兹呆板的脸，拼命抑制住想扇她一巴掌的冲动。他绕到桌对面，“至少他在芝加哥附近……”
“附近，对，但详细地点我也说不上来。他看到的地方都没什么特点。”
“好的，那么先别管地点了。他知道你在搜索他的思想吗？”
“是的……”
好歹这次问话不是全无结果。“他有没有尝试屏蔽你？”
“没有，这次没有……”
“他现在怎样？我是说精神状态。他的情绪如何？”
萝兹深吸了口气，集中注意力，“他很担忧。让他不安的是一条来自亡者的信息……这个人的名字有三个字，第一个字和你的首字发音很像……卡……凯……”
“凯尔索？”
萝兹缓缓地点了点头，“第二个字和一首歌有关。”她皱着眉头，揣摩着陌生的词语，“莫……墨西哥……墨西哥人？”
卡尔斯托姆赶紧岔开话题，“那条信息是什么？” 总统司令若有所思地从办公室的弧形窗户看出去，屏幕上显示的是他第二喜爱的地表景色。他斜睨了卡尔斯托姆一眼，“你相信她吗？”
卡尔斯托姆扬起眉毛，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她至今没说过谎。”话虽这么说，但他的声音里却透出疑虑的意味。
杰斐逊三十一世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话中有异。他探寻地看了卡尔斯托姆一眼，然后走到大办公桌后，坐进座椅里。“这倒很符合你对布里克曼的理解。”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卡尔斯托姆也拉张椅子坐下。
“一点没错，因此我希望采取下一步行动前能先征得你的认可。这次行动风险很大。”
卡尔斯托姆没有忘记本月早些时候总统司令在他肩上按的那一下。
杰斐逊玩笑似的回答：“这么说，你是想让我担责任喽。”
“不，我不过想听听您的意见。如果计划出了问题，我承担一切责任，这是我的职责。我想确认的是，我们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考虑进去了。”
“好的，那么我们再从头梳理一遍……”总统司令转向左手边桌上的视频显示装置，将他们对话中的关键点重新浏览了一遍。刚才两人说话时，一部声音变换器已经把标准磁带转换成二进制代码，以屏幕上的文字信息形式输出。中央处理器利用程序识别出二人的声纹，将他们的名字加在对话前，并将杰斐逊的话标为蓝色，卡尔斯托姆的话标为红色，以方便阅读。
“那么……据她所说，布里克曼在长角和救援部队对着干，是因为他担心清水一旦进入联邦，会引起巨大的破坏……”
卡尔斯托姆点点头，“正是在这样的潜意识作用下，他做出了假背叛的选择。我想你已经听过乔迪·喀珊关于他们逃离鹭池的陈述记录了吧？”
“是的，很让人吃惊。不过她说的都是事实吗？”
“她完全没理由说谎。”卡尔斯托姆忍不住微笑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她好像错误地认为，只要她乖乖和我们合作，就能无罪开释，重新成为开拓者。”
“我们在尼桑的联络员怎么说？”
“他们只说鹭池事件是山下家反抗将军的叛乱，不过他们造反失败了。我们的人无法证实喀珊故事中的细节是否全部属实。失败者那边的幸存者不是被处决就是自裁了。丰田家把关于这件事的消息都压了下来。可是，无论如何，怪事的确发生了。如果我们的朋友没说谎，那个变种人婊子就是座会走路的火山。要我说，布里克曼是帮了我们的忙。我们让他去抓她时，并没考虑怎么才能制住她——”
“一开始我们为什么要活捉她和她的变种人男人来着……”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卡尔斯托姆努力板着脸，“我还以为你决定让我接触你的终极秘密时才会告诉我答案。”
杰斐逊露出一副父亲责罚爱子时的表情，“没有人比你离我更近，本。但是，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毕竟是你帮我坐到这张桌子后面的。那个布里克曼家的姑娘……没人知道她究竟有什么能力。如果她能进入你的思想，通过你掌握了我的全部想法，我们就要吃大亏了。”
“她倒是说过她无法读心……但我同意你的看法。”
“我和农场的人谈过，他们好像觉得可以用药物控制清水。”
“只要她和我们合作，让我们往她胳膊上扎针……”
“好吧，还有其他方法。布里克曼难道不正是为了控制她才费了这么多周折，想取得她的信任吗？”
“他的动机可不止责任心这么简单。”卡尔斯托姆笑道，“无论如何，他现在很担心。见识过传说中的鹭池事件后，他完全有理由担心。”
总统司令飞快地浏览着显示屏上的内容，“那么我们还得靠萝兹……”
“是的。她说她能中和清水的力量。当然，首先她要接近清水才行。”
“让她们见面……可能吗？”
卡尔斯托姆耸耸肩，“我们可没有温驯的召唤师供她实验。可若是不实验，我们又不可能放心。她的动机很明显，每次她看见布里克曼和清水在一起的图像都会生气。可问题是，我们不能仅凭信任就放手让她去干。她无法解释自己究竟要怎样才能压制那个变种人婊子，只说她感觉自己能行。”
“对于这么重要的行动，只靠‘感觉’可不行。”
“我同意。但我们没有太多选择。”
“你肯定她全心全意忠于我们……”
“当然。她受不了戚兄和变种人睡觉，随时准备大动干戈。”
“地狱的烈火也抵不上被背叛的女人的怒火。”总统司令将古训改了几个字，“这句话从来都是真理。”
“你倒有体会……”
总统司令一言不发，让这句评论自己私生活的话滑了过去。换作其他人，说出这种唐突的话一定没有好下场。不过，若是真的换作其他人，估计也不敢这样说。“那么你的计划是？”
“萝兹说她和布里克曼的天赋相当。也就是说，只要能开发脑部潜在功能，布里克曼也有抑制清水的能力。可是身为正常人的概念在他心中已经根深蒂固了，他正尽力将脑功能封闭起来。”
“也许他已经叛变了，只是不想让我们知道而已。”
卡尔斯托姆摇摇头，“萝兹说他还是我们的人。他知道自己有天赋，但他很害怕。布里克曼就是这样，他喜欢与众不同，但他不想其他人知道自己和他们不一样。在我们这种社会里，服从至上，不许谈论任何魔法，他跟别人说自己是感应师没有任何好处。布里克曼真正介意的是，他不喜欢别人窥探他的思想，连萝兹也不能窥探。我们的黄金小子喜欢掌握控制权。”
“我理解这种感觉。”杰斐逊说。
卡尔斯托姆没上钩。总统司令总是用这种方式表示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
他重新拾起话题，“我们现在把布里克曼的打算看得更清楚了。让我来代他考虑联邦的安全问题，他只要全心全意想法子把清水和卡迪拉克安全送回怀俄明就可以了。与此同时，虽然我们一定会想法子堵截他，他还是希望能得到联邦的信任。最后，他还要向雪先生证明自己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然后？”
“他会设下陷阱，一石三鸟——他原来就是这么安排的。为了实现自己的计划，他走了很远……但布里克曼先生正是那种一心想达到目的的年轻人。”
“我知道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的确，”卡尔斯托姆承认道，“但你还让我好好盯紧他来着。”
“不不，是你想盯紧他，不是我，本。不过说真的，我也觉得这么做很有必要。信任是一回事，保持警惕是另一回事。现在情况很棘手，这不过是必要的预防措施而已。”
“没错。无论如何……我们就这么办。萝兹要和布里克曼保持联系。他明年春天要到西部去，就让他的戚妹盯着他。等雪一化，她就能精确判断出他的方位了。他们在尼桑时，她的能力简直发挥得出神入化。我们刚跟偏锋说他可能会和布里克曼碰面，黄金小子就走了进来。连穿着也和她说的一模一样！”
“的确有些可怕。”
卡尔斯托姆摊摊手，“我的感觉也和你一样。不过，无论手册里怎么说，你我都知道变种人魔法确实存在。我们唯一的还击手段就是以毒攻毒。虽然我一直在和这两个孩子合作，但始终没能获得权限，拿到他们的全面生理分析数据。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不是正因为这种能力才获得晋升的吗？否则为什么要把他们列入特别处理名单？”
“问得好。”不过总统司令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好吧，他们到达怀俄明后，你计划怎么办？”
“有两件事，我都还没做具体安排。”卡尔斯托姆扳着手指，“首先，布里克曼要与一个代号‘高赛’的特工建立联系。第二，他会在篷车队里发现自己的戚妹。萝兹将作为医疗队成员加入大红号。”
杰斐逊眯起眼睛，“这主意真有意思，是她提议的吗？”
卡尔斯托姆本想自己邀功，但他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是的，她是这么解释的：清水可以进入他人思想，操纵他人的行为——”
“像旧世界时的催眠能力一样……”
“是的，她已经在布里克曼身上试过很多次了。好在从精神角度看，布里克曼简直是颗没缝的坚果，不过她还是成功让他对双方的利益关系产生了疑惑。萝兹说她需要先接近布里克曼，才能清除那女人塞在他脑袋里的精神垃圾。加入红河号以后，她既可以离目标更近，也可以受到万全的保护。”
“希望如此。我可不希望我们赔了夫人又折兵，把萝兹和布里克曼一起赔进去。”
“不可能。”卡尔斯托姆说，“如果一切不出所料，布里克曼的计划也将顺利展开，我们的英雄一定能把那三个臭狗屎一起抓回来。”他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向杰斐逊描述了整个计划。
总统司令专注地听着。他盯着卡尔斯托姆的双手，看他的手势有多果断，就能判断出他对自己的话有几分信心。卡尔斯托姆说完时，杰斐逊将椅子轻轻转向右边，凝视着窗外白雪皑皑的洛基山脉。雪峰后的天空万里无云，透着最纯粹、最深沉的蓝色。电脑创造的图像无论从准确度还是色彩逼真度方面来说都无可挑剔，让人吃惊，只有实地景色才能与之媲美。
卡尔斯托姆殷切地等着他回话。
总统司令咬了咬左手大拇指，又仔细看了看咬过的地方，一言不发地想了几分钟，这才转身面对他的表兄，“听起来不错，本，我们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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