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美铁之战Ⅳ:血河>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和家人告别后,多茂都由栗桥护送回轮船上,和他同行的还有挑选出的一名女仆和一名水兵。他们守着行李,坐在划船的人前面。
他最初的疑虑得到了证明——那两人果然是刺客。这提高了他在森田和川西船长心目中的地位。其他三个刺客很快也会束手就擒。他们要用血给狡猾的科杰克人补上恐怖的一课。他们的平原人邻居也会从中吸取教训,知道背叛恩人的下场。
总的来说,前途一片光明。不过多茂都心中还有个小小的声音不住地提醒他,仿佛一柄恼人的尖铁。两个刺客中有一名会说铁大师的语言,也就是说,他们这次行动可能已在敌人的掌握之中。多茂都知道,变种人不仅不能读写,记忆力也大成问题。现在,他颇富后见之明地想起,那两个船夫脖子上的树皮一定是送给其他“旅行者”的秘信。他居然如此愚蠢,没把那东西扣下来!
可他又怎么会想到这些假草猴里有人会日语?卑贱的奴隶就是死,也绝不允许使用尼桑男儿的神圣语言。那外乡人是从哪儿学会日语的?传说中山下家那座位于更-草的宫殿下有专门的刑讯室。毫无疑问,这些问题都将在那儿得到解答。
自从多茂都在船下发现那两个刺客起,他就心神不宁,没睡上一天好觉。现在,他很想亲自让他们尝尝毕生难忘的痛苦。虽然他们已经暴露身份,他也早已不像前几天那么不安,但现在又有一个艰难的选择摆在他面前。他该不该主动承认自己曾粗心大意地让敌人送出重要的信息?这么做的结果很可能是给自己招来渎职罪,他的前途也将大受影响。可若是他听从由美子的话,一直保持沉默……
为什么要冒险呢?即使变种人部落知道轮船要来,一群无知的野蛮人和三个刺客怎么能对抗铁大师压倒性的力量?何况那三个刺客不过是女人和半残的伤员。
将小船上的人护送上轮船舷梯后,栗桥警卫官满怀敬意地向主人道别,祝他一路顺风,吉星高照。多茂都已经召集船屋上的人,公开转交了指挥权。现在,他用傲慢的语气谢过栗桥,让他好好照顾由美子和两个孩子,并暗示他可能会获得晋升的机会。他倒不担心自己不在时其他人会怠慢妻子。栗桥知道,自己不过是名义上的代理指挥官,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多茂都监督两个随从把行李搬出船来。见没有什么落下,他才雄赳赳地左手握住插在腰带上的长剑剑柄,大踏步走上轮船。就栗桥所知,他的刀至今还没见过血。
栗桥警卫官自己既经历过街头酒后斗殴,也曾与河上强盗生死相搏。而多茂都这种血统不纯的人却总想彰显自己的身份。但是,他还是希望主人能早点安全地回来。一想到要和由美子这种牙尖嘴利的泼妇一起待上三四天,栗桥就觉得前景不容乐观。
 
就在同一天,科杰克人正在预计中铁大师们将要登陆的河滩上准备防御设施。他们从没见过马,更没和骑兵打过仗,所以清水的经验就显得无比重要。她描述了四腿怪物的形状,并向科杰克人保证:虽然一排骑兵一起冲锋看起来挺骇人,但一旦骑手落马,他们就没那么可怕了;站在原地勇敢迎敌比惊惶失措、转身落荒而逃来得更安全。背对追兵时,他们不光跑不过马,也躲不过骑手的刀。她教他们用弯刀刀片和长木杆制作简单的长戟,还向他们传授了看史蒂夫练杖时学来的攻守招式。
登陆时间应该在黎明之前。因为铁大师自认与太阳有着神秘的联系,黎明对他们来说正是吉时。可是,天选之人已经保证,不等天色放亮,轮船就会被大火吞没,沉入水中。死脸皮们挣扎着从水里爬出来时,优势劣势之分就很明显了。更理想的是,到时候熊熊火光会清楚地勾画出他们的身形,而变种人则可以以黑暗为掩护。
考虑到这点,沙滩正是理想的第一防线,科杰克战士希望能在这里重创敌人。他们是猎人,也是渔夫,无论挖陷坑还是设陷阱都很内行。不一会儿,沙滩上就多出不少针对骑兵的陷坑和沙沟。陷坑上全都铺了层薄薄的树枝,最上面还撒了沙和卵石。人们布置好伪装后,又用细细的树枝标记出陷阱的位置。在黎明前昏暗的光线中,铁大师们绝不可能分辨出地面的异常。
第二道防线的道具是部落用的渔网。他们在水边沿沙滩架起杆子,挑起网来,所有木杆都向水面倾斜,渔网底缘也拉得很高,足以绊倒普通战士。骑手和马缠进这恼人的陷阱前,也不可能发现前方有诈。
他们还要在石边生一堆火。一队科杰克渔民在底朝天的小船边睡觉时,两名守夜人会时刻保持警惕。死脸皮们有中空的铜管,里面装着魔法眼睛。从这种管子看出去,远方的东西仿佛就在眼前似的。那堆火要生在多茂都上次登陆的地方,希望这种安排能吸引轮船驶向这里,将日本人引入防御工事中。
沙滩上和平的假象是为了让铁大师们相信部落的人仍忠于他们原来的计划。两个守夜人随时注意着,看夜空中有没有红色信号光。不过,在倒扣的船下躺着的是手拿弓箭、随时准备行动的战士。
怒牛和愿死已经带回关于这次袭击的详细情报,这让他们对日本人的行动有了时间和空间上的把握,可清水的不安丝毫没有减少。对卡迪拉克和云武士来说,抵达守站时,他们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愿死脖子上清晰的伤痕和他差点丧命的经历说明,他们的敌人性格古怪,喜怒无常。铁大师毫不掩饰自己对“下等人”的鄙夷与轻视,因此变种人奴隶始终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卡迪拉克和云武士虽然严格说来不算奴隶,但只要他们还在铁大师手中,就没有脱离险境。考虑到他们的计划,这危险还更大。
清水向天母摩城祈祷,求她保佑他们平安归来。但她知道,两人的首要目标依旧是沉船。她很想用自己的力量帮助他们,但两人在船上,她在岸上,什么时候动手由不得她。她不禁心下暗想:不知道他们是否意识到自己肩负着多大的责任?
清水已经进入卡内基大厅的思想,强化了他的抵抗意识,而后者也以其决心感染着身边的人。但她到底无法控制整个部落。即使他们全都畏惧于她的力量,她也无法强迫这些人和另一群同样焦虑的敌人作战。
他们的避战情绪源于过往经历。虽然一开始有些小冲突,但平原人部落始终避免与铁大师发生武装冲突。虽然不少部落不能理解这样的决定,但后来他们渐渐发现,东方来的黄色矮子没有侵吞他们领土的野心。他们来到平原人的领地上只有一个目的——贸易,即商品和奴隶交易,这是桩双赢的买卖。当然,后来贸易利润的天平渐渐倾向铁大师那边。
从最初的几次冲突可以看出,死脸皮都是纪律严明、装备精良的战士,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也毫无畏惧。平原人虽然也自恃英勇善战,但他们很快意识到,铁大师实在是——用平原人自己的话来说——嚼不烂的硬骨头。
那些领土争议引发的冲突大多规模较小,参战人数顶多两三只手。蒂特律人很喜欢伏击和打了就跑的战术,但支-加哥人不屑于这样的战法,他们倾向于更为华丽的战斗方式。正式开战前,双方要长时间骂阵,互相奚落,互相贬损,其间还伴随着不少侮辱性手势。
战斗一旦开始,就是一对一的较量了。若是开战双方人数不均,人多一方的那些找不到对手的战士会站在一边,等本部落战友中有人倒下再冲上去顶替。当然,不同血脉部落交战时,也不是必须采用这种传统战法。当参战人数达到五十人以上时,骂阵后的实战经常会发展成为一塌糊涂的大混战。
有天赋的字匠参与指挥时,情况自然有所不同。不过这样的时候着实不多,而且,即使有字匠指挥,变种人部落也很少按规矩制定作战方针。很可能正是由于严谨军事结构的缺失,敌对变种人部落间才一直没有爆发大规模冲突。穆卡尔部最后一次参与大战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正是在那场战斗中,清水的父亲雷鸟倒在蒂万部落的尖铁下。
现在,地表资源充足,能源永不枯竭,所有人都能拥有立足之地,平原人部落自然没有彻底互相摧毁的意图。他们认为,向其他人证明自己身为战士的勇气,从而获得地位认同是很重要的。可拿刀的战士怎么也比不过刀光霍霍的武士。变种人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再加上从贸易中获得的种种好处,他们逐渐与铁大师建立起一种谨慎的伙伴关系。他们从“伙伴”那里获得的不仅是有用的生活用品,也包括精良的武器。锋利的兵刃取代了代代相传的钝刀和猎弓。去年,他们还从铁大师那里换来枪支,用来对抗真正的敌人——沙穴人。
清水早就意识到这种微妙的伙伴关系,也明白变种人对铁大师数十年来的物质依赖。部落的人知道他们需要铁大师,也知道长期以来建立的关系就要在自己手中毁于一旦。他们缺乏的不是勇气,而是理由。
见识过三人的力量后,他们欢迎他们,当他们是天选之人。卡内基大厅最初的骗局已经弄假成真。科杰克人一想到原先地位并不高的部落将在昭示辟邪主降临的事件中扮演关键角色,就无比激动,可是现在这种兴奋感已经渐渐冷却下去。
卡迪拉克曾向他们保证,他们的名字将永远和三赐之人的降临联系在一起。可决战之日越来越近,这虚幻的保证逐渐失去了吸引力。部落的人努力修建着卡迪拉克和云武士离去前计划的工事,可是,清水觉得,随着时间推移,科杰克人纷纷担心起和铁大师作对的后果来。
她对战士们说起能从这次行动中抢到的武器和沉船中的财宝,所有听她说话的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但她明白,这些话也许能让他们到沙滩上就位,但他们不一定会留在那儿奋战。
想让他们打起干劲,只有盼望卡迪拉克和云武士干得漂亮些了。
 
在轮船上,川西船长和武士将官森田站在连通甲板的移动平台上。两百五十名武士站在打点停当的战马边,八名神道教巫士和他们的助手正在侧门身边忙碌着。
这一仪式是为了让森田的军队免受鹭池那“白巫女”召唤出的邪神加害。只有森田见识过巫女对鹭池的军队施展出的可怕力量。刀剑、弓箭与长矛都无法伤她分毫。看见这种情形,很多人落荒而逃,所有坚守其位的武士都牺牲了。若是他没被埋在倒塌的看台下,一定也早和他们一起送了命。但是,这次不会再发生这种情况了。巫士们已经研究了古代文献,准备好强大的咒语,可以让巫女的魔法反噬其身。
森田和其他官员已经单独受过祝福,现在轮到三百个红条子了。这些等级较低的战士只能一组一组地接受八名巫士的集体祝福。
森田接受灵魂护甲祝福时,伊佐多茂都站在后排,在一旁观看了整个过程。虽然他背负着驻外域大使的名头,但只能勉强算是相对低级的行政官员。除非碰上暴动,被逼进死角,行政官一般只用毛笔打仗,公文用章就是他们的武器。但他们的工作并非只是官僚性地装装样子。当其他执行官员碰上倒霉的事情、仕途岌岌可危时,这些行政官往往能用快捷有效的方式保住自己和周围的人。
川西船长允许多茂都和他们一起从船桥上观看整个登陆过程,这可算是一项殊荣。其余三个刺客一旦被关进下面的囚室,他还可以上岸去看士兵们处决变种人俘虏,钉死他们不老实的字匠。他们要留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这三人将向其他人描述背叛尼桑的人会有什么可怕的下场。
所有人都接受过祝福后,森田对他们发表了一席简短而积极的讲话,这在人群中引起一阵欢呼。然后,他带着自己的武官和护卫回到船桥上。他再次确认登陆计划时间未变,于是叫人拿来祈福的清酒,为船桥上的所有人求了平安,这才回到他那间位于第二层走廊正中的舱室里。
他将头盔和刀交给家臣,然后连人带盔甲坐进一把安乐椅里,闭上眼睛睡着了。出门远征时,他经常随身带着这把椅子,这习惯已伴随他多年。还有两小时就要集合军队准备登陆了。一个半小时后,他的老习惯也会让他自己醒来,准备投入行动。
他身边的人踮着脚尖走开,倚着房间四壁,尽可能地放松身体。这里是第二层,发动机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在下层舱室里,巨大的响声让船体木板也随之颤抖。现在,外面所有光源尽熄,只有一盏灯笼发出的模糊光线照着船桥上的罗盘。轮船向前驶去,船体在月光下反射着蓝白色的冷光。风迎面吹来,搅乱了沿路的水波,将浪尖的白沫卷到甲板上。浪撞在方形船头上,碎成千万片。
多茂都的舱室在下层。这时他也正试着睡上一小会儿。风呼啸着穿过门外的走廊,让他一直睡不踏实。多茂都安慰自己说,也许风的声音能盖过发动机的轰鸣,骗过岸上人的耳朵。
 
船行至支-加哥以西两英里时,四架装有长途油箱的马克Ⅱ型天鹰机在引航天驰战机的指引下发现了轮船。装备有一系列精确导航设备和图像分析工具的天驰战机低低地掠过船体上空,几近危险地擦过高高的烟囱。两顶降落伞从飞机上飘下来,落在右舷上。耀眼的白光中,巨大的船体仿佛一枚巨大的正方形剪影,看上去好像建在一方平地上的旧纪元住宅区。四架天鹰机定位起来再容易不过了。它们从西南方飞来,将第一串凝固汽油弹投到左舷走廊里。在爆炸的火球照亮通道之前,飞机已经像巨大的灰色蝙蝠一样消失在黑沉沉的天幕下了。
引航天驰战机升上八百英尺高空,在轮船上空盘旋着。驾驶员与主导航员看见下方排成菱形的四架天鹰机向北转向左路,然后又向船上绕来。导航员对天鹰机驾驶员说道:“消防队长呼叫消防队。发动第二轮袭击。”
位于菱形顶点的那部战机上,控制板上的罗盘旋转着,指向225度方向。带有照明装置的降落伞落在水面上,蘑菇形火云腾空而起,轮船右舷被强光映成墨黑色。第二次低飞时,队形紧密的投弹机组不得不左右分开,避过两个烟囱,投下第二串汽油弹。船上又升起一面火墙。
四机刚一恢复菱形编队,空袭总指挥的声音又在无线电中响了起来:“消防队长呼叫消防队,你们做得很好。火鸡应该已经烤上了,让我们去烤它的肥屁股吧。第三轮袭击!第三轮袭击!所有飞机投弹后马上向右飞,在船位盘旋,保持五百英尺高度重新组队。小心烟囱和旗杆。任务快结束了,希望你们安全回来。完毕。”
火队领队收到了命令。不一会儿,船尾甲板和后方走廊也化为一片火海。
现在,只有船首部分和前廊还没有起火。第一,卡尔斯托姆的私人空军力量知道他们有一名同事正被关在轮船前部甲板下。第二,这次袭击的目的本来就是逼船员和船上的军队弃船。两条船头舷梯成了唯一的逃生通道,船上的人可以从那里有序地逃离。这时,船后巨大的螺旋桨叶还在转动,将船继续推向岸边。最后一击时,天鹰机会用八枚50-lb型炸弹向轮船致以最后“问候”。飞行员们带着这份大礼,一路从得州飞来,为日本人送上卡尔斯托姆的祝福。
 
轮船上,开始时的震惊已经退去,临时消防员们发现汽油弹爆炸后黏稠无比,马上陷入一片混乱。火借风势,零星的火苗很快连成一体。不出几分钟,三面五十英尺高的火墙互相推进,主甲板上的一切顿时化为乌有。
船上到处是人,到处是火。火起得突然,范围很大,四处引起爆炸,起因也完全成了谜。船上的人都不知道汽油弹是怎么回事,除森田和伊佐多茂都外,其他人也都没见过飞机。他们印象中唯一的人造飞行物只有风筝。
飞行小队的飞机全涂成情报突击队执行秘密任务时常用的灰色,此刻的它们已经消失在黑暗中。这次袭击来得极快,而且毫无征兆,铁大师根本不知道击中他们的是什么。只有天空中如流星般缓缓划过的翼尖和尾翼的导航灯,还有油箱下闪烁的红色信号灯指示着罪魁祸首们的行踪。可是,如果你不知道那些光点是什么,它们对你就毫无意义。汽油弹爆炸前本来还可以听见飞机的马达声,可现在这点声音也早淹没在燃烧声、叫喊声、碰撞声和木材断裂声中了。
 
武士将官森田的副官们被第一波袭击吵醒后,马上把他叫了起来。森田冲进走廊里,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火焰吞没了通往左侧长廊的出口。四个把守房间正门的红条子没接到命令,不敢擅自离开,这时都急得手足无措地乱转。看守左侧出口的那个红条子被突然暴长的火舌逮个正着,现在已经成了一具着火的尸体。只见那人从头到肩有多处烧到见骨,身体一片焦黑,早已不成人形,但腿部以下依旧完好。火开始向尸体四周蔓延。这情景让其余四人更加恐慌。
难以置信的是,那“尸体”虽然受了很重的伤,却还没有断气;准确地说,他还没有死透。那人的四肢不时抽动几下,仿佛在努力向另外四个吓坏了的红条子爬来。看见森田出来,四人这才回过身,向他深深地一鞠躬。
武士将官让一个红条子结束伤者的痛苦。与此同时,看守右侧出口的红条子嘴里高喊着,飞快地向他们跑来。他好像在念叨着什么巨大的绿眼夜鸟。有什么黑黑的东西砸在他身后的地板上,那人没说完的话顿时淹没在一声霹雳中。通往走廊的门前爆开一面火墙。火墙向前紧逼,吞没了那守卫。森田瑟缩了一下,他看见红条子的尸体一瞬间就明亮地燃烧起来,仿佛一只扑火的飞蛾。副官们簇拥着森田,向房间另一边跑去。火焰之浪从红条子们身上席卷而过,他们的惨叫声冲击着森田的鼓膜。他加快脚步,向屋子另一边的出口跑去。
走到通往上层的楼梯前,他让自己的卫兵上下前后跑一圈,确定火势如何,他自己则准备到船桥上,等他们检查完后与他会合。卫兵刚要离开,川西船长派来找他的两名官员就心急火燎地从上面跑了下来。这时只有两侧走廊起火,可森田听到两人的话,心里意识到:若无神助,这条船是没救了。已经有水手拿软管从发动机那儿引水救火,但火势很大,蔓延速度很快,已经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了。
主船体两侧都已经着了火,救火的人只能聚集在船头、船尾和下层舱里,通过船内连通梯来去。侧面的甲板已经不能走人了,要从船头去船尾,只能经过养马的货物甲板和发动机房所在的舱底。
汇报的人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描述这恶魔般的火,说它见什么粘什么,用水也泼不灭,就在这时,第三波攻击落在船尾上,整艘船随之颤抖起来。两个官员告辞后,飞快地沿大屋外的通道跑去,但马上被另一头的火堵了回来。森田吼叫着,命令自己的卫兵执行命令,探察火势,并授权地位最高的副官采取一切必要手段保住骑兵和马匹。然后,他带着其他副官一起,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走上船桥。
川西船长见到他时,脸色一片死灰。船长倒不是害怕,但他心里明白,自己不光要失去船,还要失去官位。这已经够糟糕了,以下事实更是让他倍感耻辱:他们还没对敌人动手,这次行动就要泡汤了。
森田的感受也和他差不多。想要挽回荣誉,他们只有全速前进,尽量在船沉前冲到沙滩上。
川西点头同意。他说已经派可靠的官员带一班水手去往发动机室,监督锅炉工和轮机员坚守岗位。
可森田问道,火是怎么起来的?是船上火药引起的意外事故,还是有人蓄意破坏?或者……他们是受到了敌人的袭击?虽然这看上去很让人难以接受。他对船长说起那名红条子葬身火海前曾提到巨大的夜鸟。
川西指着右舷上方漆黑的夜空。那里,一簇明明灭灭的灯光正在来回逡巡。“那就是你的夜鸟!这喷火的魔鬼是你要找的白巫女造的!可恨的巫士!他们装神弄鬼完全没用,牛皮吹得震天响!我们太傻了,居然相信他们能保护我们!”
这时,船桥上有官员汇报说,发动机室的信号系统坏了。
“我们离岸还有多远?”森田问道。
另一名官员拿出一架精巧的望远镜,发现岸上有一群变种人渔民站在篝火边。他向森田报告说,船现在离岸不过四分之三英里了。但武士将官暗自思忖,不知道全副武装的战士和鞍鞯齐备的战马能否游出那么远。
一个浑身被烟火熏黑的传令兵从连通甲板跑来,说船尾甲板的支撑梁已经被火围住了,要控制住马匹更难了。再拖下去,这些吓坏的动物难保不会发狂。轮船的上层廊室已经开始崩塌,船体残骸随时可能燃烧着砸穿天花板掉下来。传令兵说道,特遣部队副指挥已经当机立断,趁事情没进一步恶化,下令清空连通甲板。
森田附议了这一命令,然后又给传令兵下了个新指示,让他命步兵们扔掉随身装备,只留下尽可能多的武器——当然也要保证游泳时不至沉底。侧廊上,供船员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小船和筏子早已起火,正熊熊燃烧着。森田命令带领骑兵的高官们坚持到最后一刻。
倒不是非要“将领与部下共存亡”,森田的决定是相当现实的。若是即刻连人带马跳进水里,疲惫的战马可能根本游不到岸边。下船越晚,离岸越近,登陆人马状态越好,组织应战时也会越方便。
他想,川西船长大概会与船同沉吧。至于自己的命运又会怎样,森田已经不在乎了。武士每天都准备拥抱死亡,他们只在乎死得是否荣耀。也许天照大神俯瞰尼桑的男儿治下土地时,对这点并不赞同,因为武士精神往往不符合国家集体利益,但这就是他森田身为凡人所不能理解的了。随它去吧。他要尽可能斩杀更多敌人,然后了结自己的生命。死在低级贱民手中实在有失尊严。
说到贱民,舱底倒还关着两个。那两个家伙实在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一刀杀了他们实在太过轻巧。离船前,他一定要把两人拖出舱来,扔进火焰地狱中去。
船桥外的走廊上传来一名副官的惊叫,打断了他的思绪。森田快步冲过去,顺着副官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头顶正上方,一个伸着翅膀的黑影正从被月光照亮的天空中飞过,它的肚子上还有一只闪烁着的红色眼睛。那东西很快消失在乌黑的云间,但那只灼灼不灭的红色眼睛依旧徘徊不去,夜鸟仍然在轮船上空盘旋。
这东西不是现世之物,也许是敌人用巫术从深渊中召唤而来的。它和多茂都第一次报告中画出的天马一定是同一种东西。是南方的长狗袭击了轮船。但这次行动的时间地点怎么会被长狗知道?只有一种可能:长狗和草猴互相勾结。刺客们不知通过什么手段了解到他们来贝-塔那巴的消息,多茂都虽然起了疑心,但还是把消息走漏了出去。这不仅愚蠢得难以置信,而且其疏忽大意已经构成罪行。如果那家伙还活着,他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就是现在。
森田唤来三个副官,向他们传达了诛杀令。两名副官去了下层舱,和看守牢房的卫兵一起把刺客带上来,另一个则去取多茂都的首级。
 
伊佐多茂都的舱门开在左边,门外正是第一波袭击中的投弹点。但四架飞机突然出现在左舷,从他们头顶掠过时,他因为失眠离开舱室,走上前甲板,险险地逃过了葬身火海的命运。就在数秒之后,左侧三层走廊全部被火光照亮了。
多茂都震惊地站在那儿,看着自己刚才栖身的舱室瞬间成为地狱。这时右舷又传来一阵爆炸声。他瞥见天上掠过四个睁着红眼的黑影,熊熊火光勾勒着它们的轮廓。可是,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转过身去时,视野中只剩下几个黑色天幕前的光点。
他不知道自己该上去帮着救火还是赶紧退开。尖叫着的船员跌跌撞撞地跑进着火的走廊,跳进水里。多茂都只见他们浑身上下都裹在火焰里,仿佛一支支人形火炬。
面前的景象已经够可怕了,但意识到以下事实时,多茂都仍然浑身一阵发冷:袭击他们的是被森田叫做“天马”的东西,马上骑着的是南方来的长狗。他们是下面那两个刺客的盟友。
火势四下蔓延,他记起爱诗崎本曾警告过他,增援到达前不要擅自行动。崎本的命令中,以下字句尤其令人生畏:那些人有神奇的通信方式,一眨眼就能召来强大的盟友。无所谓了,反正他自己已经命在旦夕。如果他和伙伴们注定要死在被神明遗弃的外域,他一定要先亲手送仇人上路。他抓着刀柄,向前跑到楼梯边,和几个从楼梯上冲上甲板的士兵撞个正着。这时突然有人抓住他的胳膊。多茂都转过身来,只见一个满脸水泡、一头焦黑的武士官员站在自己身后,那人的衣服已经烧坏了好几处,身上还在冒烟。
“快!帮这些人把船头斜道放下来!”
“我们要弃船吗?”多茂都大声问道。
“还没到时候!我们要先把马弄上岸!不要坐以待毙!”
 
空袭协调员萨米-乔·麦奇南和将四架天鹰机从大中央外的空军基地一路引来的主导航员达成共识——应该尽力阻止日本人登岸。刚才的几分钟内,船上人马源源不断地从连通甲板出来,拥到刚刚放下的斜道上。斜道还没降到水面高度。虽然大火已经重创了船体,但轮船开到离岸半英里处时,还没有一点减速的迹象。
无论是森田、萨米,还是其他飞行员都不知道,船上发动机室里现在也早已燃起熊熊大火。受命不得擅离岗位的锅炉工和看守他们的士兵都已经变成面目全非的焦黑炭块。一堆燃烧的木板直坠下来,落在连通甲板上,仿佛从天而降的神火。不一会儿,大火烧穿了甲板,火球砸进发动机室,将下面的人通通压在下面,吞没了一切。
高热的火焰让堆放在那儿的木材也开始燃烧,断裂的管道和爆炸的连接处一起喷着热气,活塞不老实地前后乱跳,包铁的木梁也开始熊熊燃烧。但连动木臂仍奇迹般地运转着,推动着螺旋桨。虽然它们的动作已经变慢,起伏越来越困难,但还是锲而不舍地运动着,一上一下。轮船仿佛一名疲乏的马拉松运动员,疼痛让他眼前蒙上一层白雾,一切都模糊了,比赛的意义,乃至生存的意义都不再清晰。他脑中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
跑下去,跑下去,跑下去……
 
虽然通道尽头的发动机室始终响着打鼓般的背景声,但船腹中的史蒂夫和卡迪拉克还是听见了上面的爆炸声与警铃大作。他们见那几个自寻死路的水兵跑过门前,冲向发动机室,就知道船上已经混乱到了一定程度。头顶的连通甲板上,马儿越来越躁动不安,蹄声仿佛滚雷一般。又是几次爆炸,船体震动起来。上面的人将马赶出连通甲板,经船首引到相对安全的水面上去。
史蒂夫在几个小时前就预见到了这一切,不过请求援助和亲眼看见援助产生的效果到底不是一回事。轰炸来得及时,而且也为他们开辟了逃生之路。到现在为止,萝兹都干得很漂亮。他们仿佛在通过双向无线电交流保持着联系。自建立起联系之时起,她就不时发来让人安心的行动进展汇报。四架天鹰机在目标上方列队时,她向史蒂夫发出了警告。史蒂夫冷静地等待着。几秒钟后,大船从船桥到龙骨,都随模糊的爆炸声颤抖起来。
史蒂夫决定不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卡迪拉克。如果他愿意费些脑子,一定也会有自己的答案。知道着火沉船的原因对他们出逃没有任何帮助。两人成功出去时,史蒂夫希望那几架天鹰机已经消失。这样,卡迪拉克就会认为救他们脱困的人是摩城或辟邪主。史蒂夫觉得,若他能这么想,当然最好。一旦他知道发动攻击的人是萝兹,一定会问出些他不想回答的问题来。
两个走廊上的卫兵仍然坚守岗位,发动机室那边的卫兵却已经向这边跑来。向上的楼梯成了唯一的逃生之路。虽然起火的原因还不清楚,但卡迪拉克从卫兵们和楼梯上的人的对话中知道,火势已经完全无法控制。现在,他们随时可能接到弃船指令。
但史蒂夫和卡迪拉克都觉得,门口的卫兵一时还走不掉。发动机规律性的闷响中突然夹进一阵嘶哑的惨叫。伴随着一声如雷的巨响,那堆着火的木板砸进发动机室,将所有人埋在下面,让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声和木料的噼啪声小了下去。只有两个离门较近的水兵和一个司炉工人死里逃生,在红热的火星与橘色火舌的追击下冲了出来。
烟从门上的格栅间涌了进来。“我们必须出去。”史蒂夫一边看着幸存者们跌跌撞撞地走过门前,一边说,“来吧,是你显神通的时候了。”
卡迪拉克从门前看出去,只见卫兵和水手都挤在楼梯前。痛苦的惨叫声从走廊另一头传来,那是一个困在发动机室门口的司炉工人正在呼叫自己的同伴,让他救自己出去。刚才冲出来的那名工人犹豫了一下,转身向他跑去,两名卫兵中也有个胆大的跟了上去。其他人则远远地喊他们回来。
人声和火焰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卡迪拉克等的就是这阵混乱。他从门口退开,模仿森田的口吻命令道:“释放俘虏!释放俘虏!把他们带到甲板上!”
楼梯下的水手和卫兵不知道这命令是从哪儿来的,但他们对来自上级的命令口吻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卫兵从墙上取下钥匙环,开始开锁。
史蒂夫抓住卡迪拉克的双臂,“知道吗,你真是个天才!”他将变种人拉到床边坐下——那些人进来时,若是两人围在门边,可能会让他们觉得俘虏有暴动意图。
快,快,快……哦,那人真蠢,不是那把钥匙。
木板又发出一阵滚雷似的巨响。发动机室里又落进一堆灰烬残骸,红热的空气夹杂着烟尘淹没了通道。司炉工人和卫兵再次出现时,脸上遍布水泡,手上拖着一具黑黑的、还在冒烟的尸体。
“这没用!”卫兵嘶声说,“他已经死了!”
“你是对的……”司炉工人将伙伴安顿好,将他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来吧,趁船断成两截前,快离开这儿!”
两个水兵说着开始向梯子上爬。
“等一下,”第二个卫兵说,“我们要把两个猴子弄出去。”他手抖得厉害,钥匙环掉在地上,他随即重又拣起来,依旧拿那把错误的钥匙往锁眼里捅。
“别管他们了!”他的伙伴喊道,“把这些混蛋烧死好了!”水兵们沿梯子爬上连通甲板,消失了。
卡迪拉克听见一个声音喊道:“阿本!快!整个甲板都着火了!”
看来他和史蒂夫没被烧成炭,也没被烟呛死,已经算是相当幸运了。两件事救了他们的命:前方墙壁前那堆十尺高的木材堆排了好几层,起到了防火墙的作用。外层木料已经燃烧起来,炙烤着里面的木头,但后者还没着火。坠落物引起的大火从大洞中向上炽燃着,空气从楼梯口卷入舱内,经过史蒂夫和卡迪拉克所在的舱室,为火舌提供着养料。烟也从大开的上层甲板漏了出去,可他们还是能感觉到逼人的热度。两人知道,大火随时可能猛扑过来,将他们和门外那个哆嗦的傻瓜一起吞掉。现在,三个人的生命都系在那个人手上。
“你在干什么?”伊佐多茂都问道。
卫兵紧张地蹦开,“带两个囚犯出去,大人!这是命令!”
“谁的命令?”
“不清楚,大人。”卫兵向楼梯口做了个手势,“我想刚才有位大人从这儿经过!”
多茂都点点头,“很好,你可以走了。快!趁火还没烧过来,快走!”
“但,呃——他们怎么办,大人?”
多茂都拿过钥匙环,“把他们交给我吧。”
 
三个副官接到处决多茂都和将史蒂夫和卡迪拉克丢进火里的命令后,向森田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与此同时,第一枚重达百磅的炸弹直落在船桥下的前廊里。第二枚炸弹随之而来,砸穿走廊,掉在第一枚炸弹右边几英尺的地方。随后几枚炸弹都落进船中的大火里。最后两枚则掉在船尾上,将明轮炸得粉碎。
森田、副官、川西船长,还有船桥上的其他官员同时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啸,觉得脚下船板一升,没起火的前半部走廊裂成两半,船桥向中间塌下去。森田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感觉是:自己正和其他人摔成一团,头朝下脚朝上地向火葬堆般的烈焰中心滑去。恐惧攫住了他的大脑。接下来,闪着红光的火球轰然爆开,仿佛大劫难中的圣富士山。森田顿时被火舌撕得粉身碎骨。
 
四枚百磅炸弹刚一落下,大爆炸就开始了。这下,船彻底报废,停在水中不动了。对史蒂夫和卡迪拉克来说,这阵混乱是绝好的机会,但也险些要了他们的命。
炸弹扑向目标时,多茂都拉开门,双手紧握刀柄站在原地,梯边灯笼的光照出他黑黝黝的身影。
史蒂夫一边盯着颤抖的刀尖,一边和卡迪拉克一起站起来。这混血儿和他们俩一样害怕。现在,周围地方太狭窄,他只能直刺,无法挥砍。但即使这样,情况还是不大妙。史蒂夫抓住颈枷边缘。如果角度不太刁钻,他应该能勉强避过第一击,给卡迪拉克创造机会。
多茂都犹豫了一下,权衡着二人中哪个更具危险性。是那个会说日语的?还是他结实的同伙?他将刀尖指向卡迪拉克,品味着这种生杀大权在握的优越感。正是这两条狡猾的叛狗毁了他的生活,阴谋策划了这次致命的袭击。
卡迪拉克模仿三岛洋子时曾展示过自己过人的口技,现又故伎重施。他一边扑向刀尖,一边尖声叫道:“夫君!求求你!不要!他们是将军的人!想想我和孩子们吧!”
多茂都听面前的刺客突然发出由美子的声音,大惊之下趔趄一步,放低了手中的刀。
说时迟那时快,史蒂夫和卡迪拉克向多茂都冲去时,四枚炸弹落下,将船炸成了两半。水从发动机室上的大洞涌进来,船头马上翘了起来。多茂都一个趔趄,史蒂夫和卡迪拉克跌倒在他身上。史蒂夫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翻身跪在日本人身上,用颈枷的右缘压住他的脖子,同时用力从多茂都手里抽出刀来。卡迪拉克摔在多茂都腿上。他抓住敌人的另一只胳膊,平按在地板上,然后用自己颈枷的一角抵住他的肚子。
水漫过通道,涌进舱里来。
史蒂夫用肩膀把颈枷紧紧顶在多茂都下巴上。“好吧,我明白了。”日本人哼哼着说,“我认了!”
卡迪拉克滚到一边,史蒂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日本人明白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但他不愿躺着死。多茂都靠着墙,浑身滴着水爬起来。现在,水已经漫到小腿了。史蒂夫举起刀。
“小心!”卡迪拉克喊道。
“没关系!如果他想站着死,就让他站着死!”
可是,多茂都显然还不打算放弃。两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就向敞开的门口冲去。出门后,日本人抓住宝贵的钥匙,猛地关上门。卡迪拉克伸手去够,但没赶上。
“史蒂夫!”变种人尖叫起来,“看在老天的分上!阻止他!”
史蒂夫刀身一转,亮出刀锋,然后高举起刀,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劈去。刀刃穿过格栅,深深地刺进多茂都胸口。他还没来得及转动钥匙。可是,史蒂夫拔刀的时候,他的身子沉进越来越高的水里,手落下时将钥匙从锁孔里拉了出去。
“见鬼!”史蒂夫吼道。地面越来越倾斜,水从格栅里涌进来,他们身后的墙已经大半淹在水下。史蒂夫把刀递给卡迪拉克,用力拉开门,一头埋进水里,开始摸索钥匙。
卡迪拉克试着拿出面对沙克塔克·蒂万时的勇气来。水越升越快,越升越高,他挣扎着,只觉心中一阵阵恐慌。史蒂夫预见到的就是现在的景象。他一直在害怕这一刻的到来。不知道淹死者的灵魂会去向哪里,这种未知的恐惧比利刃加身的痛苦更可怕。
高原地区的变种人都害怕大水,并认为,若是不幸死在水中,人的灵魂回不到伟大的天母身边,而会被拖进地球中心的巨大黑旋涡里。那里到处是躲无可躲的毒蝎。
史蒂夫从水里伸出手,手上举着钥匙环,然后他的脑袋也露了出来。“先给我开手铐!”他边喘气边说。卡迪拉克拿过钥匙,解放了他的双手。
“好,换你了……对,还有你脖子上这玩意儿……”说话间,水已经漫到二人胸口。
“真棒。现在你帮我把这块板弄下来,你能够到吗?”
“可以。但——”
“我来开脚镣,没问题!”史蒂夫扔掉颈枷,抓过钥匙,随即沉进水里。
卡迪拉克等了一会儿,但什么感觉也没有。卡迪拉克明明不会游泳,为什么史蒂夫要先帮他开脚镣?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一小层空气。他踩着水,恐惧又找上门来。这时,一双手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拉入水下。脚镣脱落了,但史蒂夫用胳膊环住他的脖子,将他向更深处拖去。黑暗围拢过来。他发疯似的踢蹬着,想摆脱史蒂夫的控制。他的胫骨砸在门框顶上,但史蒂夫仍牢牢拖着他,将他向门外拉去。水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灌进来。
哦,伟大的天母,他们会淹死的。
 
岸上,清水和科杰克人站在防御工事边。一开始他们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直到轮船上腾起火光。周围的水面都被染成了橘黄色。部落的人高兴得大喊起来:
嘿呀!天选之人又一次证明了辟邪主赋予他们的力量!科杰克人是勇敢可敬的主人!
船离岸边还有两英里时,四架飞机就迅速完成了头三轮空袭任务。因此,清水完全不知道让轮船起火的不是卡迪拉克和史蒂夫。船开近后,眼尖的变种人发现水上不时有火星飘来。但他们也没得出更接近事实的答案。
最后一轮炸弹将船击沉时,清水瞥见火光中有灰鸟般的影子穿梭来去。她的兴奋里掺杂进一阵恐惧,开始怀疑空中那些移动的亮点是否来自黑暗的力量——沙穴人。是云武士召唤他们来帮助自己的吗?她对自己说,只要达到目的,援兵是人是神并不重要。辟邪主的力量包容万物,他以神秘的方式行使自己的意志。
沙滩那头传来的喊叫声将她的思绪拉回眼前。站在水边火旁的渔民已经发现有人和马匹的影子向岸边游来。船下的战士们刚才一见铁大师的船起火就都钻了出来,正在沙滩上兴奋地来回走动,现在,他们纷纷跪下,用弓箭小心地瞄准目标。
嗖——嗖——嗖——嗖——
六个走在前面的武士被从马上射翻进水里。可是,虽然科杰克人有黑暗掩护,对方还是没有乖乖挨打。很多武士边前进边摸出弓来,准备借火光射杀对手。意识到危险的来源后,火边的变种人马上拉过两条渔船,将它们叠扣在火堆前,其他人也很快用沙把火扑灭了。他们随即发现,自己不光可以躲在船下,也可以躲在船后。战士们矮下身来,开始了新一轮攻击,不时隐身船后,补上新箭。
但变种人实在太多,兽皮小船提供的保护并不理想。武士们的尖头羽箭穿过船底圆木,刺进船后变种人的胸口。不过即便如此,小船提供的安全感还是让战士们一直射了下去。
清水抓起用弯刀和树枝做成的戟,带着一群手持同样武器的战士从沙堆后走了出来。轮船的覆灭大大鼓舞了部落入的士气,她希望这些人见自己挺身而出,能表现得更加英勇。她要向他们证明,让他们害怕的铁大师也是肉体凡胎,会流血,也会死。
 
萝兹弓起身子,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卡尔斯托姆越发专注地看着她。只见女孩胸前痉挛般地起伏着。她举着左臂,前臂向内弯着,指节紧紧顶着脖根,像爪子般尖利的右手手指探向空中,仿佛要去抓天花板上的东西。和以前一样,她的双眼闭得紧紧的。
卡尔斯托姆走近几步,以防她从椅子上摔下来。这时,女孩伸出左臂,仿佛从身上推开一件重物。然后,她向前一伏,倒在桌面上,又咳又吐,同时拼命地大口喘着气。萝兹浮动的意识回来了。
卡尔斯托姆见她睁开了双眼。“你还好吧?”虽然自认什么大风浪都见过,但看萝兹和史蒂夫建立联系时,卡尔斯托姆还是会留下深刻的印象。每次发生这种事,他离开萝兹时都会有种神奇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有幸见证了某种——这个词他以前从没用过——有些,呃,好吧……不可思议的现象。
“没错……”女孩的声音又低沉又嘶哑。她从桌上撑起身来,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他出来了,他们都出来了。他们安全了……”她跌坐回座椅中,弓着肩膀,向前垂着脑袋。又一阵咳嗽从她疲乏的身子里爆发出来。
“要我叫医生吗?”
萝兹抬起眼睛,脸上露出个无力的微笑,“我就是医生,哦,至少我曾经是个医生。”她深吸几口气,镇静下来,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疲惫褪去,她很快恢复了平日的健康状态。
这真不一般,卡尔斯托姆想。萝兹又一次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她不光能感知布里克曼的意识,还能用自己的身体再现他的身心状态。他们潜意识里一定有极深的联系,但只有在承受巨大压力的情况下(比如说他受了严重的外伤),这种联系才会迅速而毫无征兆地显现。
第一家族的外科医生们惊讶地发现,萝兹身上那些由精神联系造成的伤口愈合速度快得惊人,而且不留痕迹,无须静养,没有痛觉,这让他们完全摸不着头脑。
布里克曼逃出鹭池时,萝兹正和同学一起走在医学院的走廊里。其他人注意到她很紧张。毕竟大考在即,谁不紧张呢?可是,接下来她突然右腿一曲,倒在地上,双手紧抱大腿。
朋友们把她扶起来时,只见血从她的指缝间流出来。她表示没什么,但其他人马上把她送进急诊室。受命负责她的第一家族下属医师检查了她的腿,发现有一个三英寸深的伤口,是不知什么金属片带着相当的力道割裂了肌肉。在鹭池事件中,萝兹和史蒂夫一样不安。那支穿过木头射进史蒂夫大腿的箭也无形中在她身上留下了伤口。这看不见的武器通过精神联系,在同一时间用同样的方式射中了兄妹二人。
卡尔斯托姆的不安不是没有理由的。他没有理由怀疑萝兹对联邦的忠诚。可是,像所有第一家族成员一样,他对于无法完全控制的东西,是绝对无法信任的。
但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中,萝兹的表现相当出色。史蒂夫和他取得联系后不过几秒钟,她就用识别卡进入可视电话亭,用他让她记下的特别优先号码给卡尔斯托姆拨了电话。输入最后一个数字的瞬间,哥伦布就接通了卡尔斯托姆口袋里的那部呼机,并在最近的屏幕上显示出来电提示。
经过短暂的视频对话,卡尔斯托姆掌握的信息已经足以让他调动情报突击队的空中力量,立即准备派五架飞机上路,完成远程任务——这其中包括四架天鹰机和一架导航用天驰战机。飞行员马上紧急出动,只等路线与目标细节数据明确。
萝兹乘穿梭车抵达情报突击队总部后,更详尽地描述了史蒂夫目前的困境。这时,大中央附近的地面空军基地里,飞机已经装备好武器,加满燃油。驾驶员们整装待发,正集中在指令室里。卡尔斯托姆拿出一张密歇根湖南部地图,在桌上摊开。
从那时起,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不久“消防队长”麦奇南就发回消息,说目标轮船已经烤得透焦,在离岸四百码的地方沉入水中。卡尔斯托姆本来还在计划送萝兹上大红号,让她帮戚兄抓清水回来,现在这个念头早已打消。只要用得巧妙,这个女孩和她哥哥可以说威力无穷。而且现在看来,布里克曼是可靠的。是他自己对他抱有太深偏见。那家伙是个狡猾的混蛋。可话说回来,每个成功的密探都挺狡猾,挺混蛋。他很聪明,从服役时的表现看来,也足够结实、足够机灵、足够勇敢。还有,这小子的运气也好得惊人。考虑到布里克曼过往的经历——当然还要算上他刚刚逃过的这次大难——相信魔法的人几乎可以说,他的人生相当“魔幻”。
 
虽然史蒂夫自己不会这么说,但他也很高兴自己能捡回一条命。刚才的爆炸把走廊上的灯笼从挂钩上震了下来。可借着发动机室那边木材上的火光,他们还是成功地解掉了颈枷,打开了手铐。
那之后,黑暗重新降临,他不得不摸索着从正在下沉的船里游出去,同时还得牢牢抓住卡迪拉克。通道里涌上的水将他们推出楼梯口,冲上甲板。他们在那儿紧喘了几口气。可随着船头越翘越高,一堆乱七八糟的船体残骸雪崩般向他们落来,重又将两人逼回水下。
史蒂夫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周围情况如何,他只是异常强烈地感到,自己离死期不远了。可是,不久他就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头露出了水面。史蒂夫意识到:第一,他还活着;第二,他的左臂还环枕着卡迪拉克的脖子;第三,他身边底朝天地飘着一条熏黑的小船,还有一支桨。
他用桨把船翻了个个儿,同时尽量把变种人的脑袋擎在水面上——卡迪拉克早就失去了意识。这活计可不轻松,但史蒂夫终于做到了。弄卡迪拉克上船的过程更是困难重重。史蒂夫先把桨扔进船里,随后成功地把卡迪拉克推了上去。变种人肚皮贴着船板,挂在船上。史蒂夫随即爬进船去,把卡迪拉克从水里拖出来,让他在船底躺好。
他按着变种人的胸口,把他肺里的水压出大半。几分钟后,卡迪拉克睁开眼睛,侧过身子,无力地呕吐着,“我觉得我要死了……”
“我很怀疑。”史蒂夫站起来,把桨插在桨架上,将船转向南方,使船身与岸平行。现在,他们应该尽量避免惹上更多麻烦。
风从水上来,带来一阵阵尖叫,还有熟悉的铁器碰撞声。显然,成功登岸的铁大师们不愿束手就擒。史蒂夫心中突然一阵惭愧,可卡迪拉克现在的情况实在不适合投入战斗。科杰克人也该大显身手了。如果战斗陷入胶着状态,他们还有清水。她可以唤来魔法,将日本人送回水里。无论怎样,胜利局面已定。
算了,让这些劳什子都见鬼去吧……今天晚上他们已经完成了太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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