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东部本都行省，特拉布 宗
冷冽寒风从米基蒂斯号的甲板上呼啸而过。迪亚蒂丝与尼古斯裹
着所有能御寒的衣物挤在前甲板室的背风处，目光越过海湾的涛涛浪
花望着对面的海岸。陡峭的海岬下，水面上只露出一段窄窄的黑色沙
滩。灰蒙蒙的天空犹如旧水管的颜色，不时飘下几点细雨。船停在离
港口码头四分之一里处。
尼古斯穿着从其中一个土耳其人那里威逼利诱拿来的皮毛镶边外
套，站在迪亚蒂丝旁边，嘴里念念有词。
迎风而立的迪亚蒂丝转过头：“你念什么呢？我没听清楚。”
尼古斯往天上指了指。黑色海鸟张开宽大的双翼，乘着北风在小
船上空翱翔。
“科尔奇斯，”他说，“鸬鹚。”
迪亚蒂丝不解地摇摇头：“不懂。”
尼古斯双臂抱胸，目光从贫瘠的海岸线移开，身子靠过来：“阿
尔戈利斯人传说，当船航行到科尔奇斯这块贫瘠可怕的海岸时，如果
不把盾牌敲得震天响，这些海鸟就会攻击他们。”
迪亚蒂丝摇摇头，她还是没看出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尼古斯侧视着她叹了口气：“看来传统文化教育还是有好处的，
百夫长。传说，有位叫杰森的船长带着一帮希腊海盗来这里寻找金羊
毛。他们从这里上岸，和当地国王的女儿串通一气谋害了国王并且盗
取了金羊毛，以英雄的姿态返回家乡。”
迪亚蒂丝皱皱眉：“弑亲可算不上什么英雄事迹。”
尼古斯微微一笑：“我觉得你跟故事里的那位公主有点相似，她
既美丽又强悍，为人很有主见。后来她的丈夫背信弃义，她就把他的
孩子煮来给他吃了。”
迪亚蒂丝闻言一笑：“你觉得我会干掉背叛我的丈夫？”
尼古斯耸耸肩，他还从未这么想过他的头儿。
“我想，”她说，“我会直接走人。如果他欺骗我，我就不会再
留恋。我可以走自己的路——男人可以做伴侣，但不能主宰我。”
风弱了。虽然海面上依然波涛汹涌，仍有不少船陆续出了海港。
她指了指那些船：“别跟海关的人起冲突——就算不跟当地官员起冲
突，咱们的船在这儿就已经够惹眼的了。我这就下去换身贵族小姐的
衣服。”
尼古斯点点头，思考这个方法的可行性。一会儿不会因为某个小
官员的无礼而直接把人家打趴下吧？想到头儿穿裙子的样子，他不禁
窃笑——虽然她穿裙子很美，但她的确很不喜欢。他也爬到下甲板，
叫来阿拉斯特和约希。桨面该上油了。
特拉布宗镇修建在海港悬崖上突出的一大片石地上。远古时代，
人们从海港岸边的黑石码头开辟出一条通往高地的小路。特拉布宗正
好建在悬崖边缘，清一色的白石灰墙搭配黑色街道。屋面爬满葡萄藤
与常青藤，其间点缀星星点点珍珠白的小花朵。在巍峨的塔特斯山脉
脚下，雨量丰沛，植物的生长季节很长。城外向南的主干道同样年代
悠久，路边的里程标志牌甚至远早于罗马建城的时间。山腰上的参天
黑色松树和云杉树林，曾见证过许多王国在海边这片狭小平原上的兴
衰成败。
尼古斯抓了抓胡子，刚刚长出来的胡子参差不齐，乱成一团，虽
然不喜欢，但这是工作需要。他把彩色三角帽盖回头上，整了整套在
束腰外衣上面的皮背心。即便是在夏日清晨，山下背阴处依然寒深露
重。他推开马厩门，约希和库拉科两兄弟牵着两头骡子跟在后面。货
车被他们从旅馆后门推了出来，其他队员纷纷翻身上马。
萨尔马提亚人简直高兴得不得了，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迪亚蒂
丝掏钱让他们买了些上好的马，带着马漂洋过海来到特拉布宗。现在
终于能重新骑在马背上了，自然很高兴。他们策马慢跑在小路上，兴
高采烈地欢呼着。
其他人则有的坐在侧板上画着流动剧团宣传画的货车上，有的步
行跟在后面。装备一部分装上了货车，一部分他们自己背着。百夫长
决定让大家扮成剧团演员，对这点尼古斯其实不太愿意，不过这样的
话，即便路上有再刁钻的官员注意到了他们，也会不自觉地轻视他
们。
迪亚蒂丝依然一副贵族千金小姐的打扮，不过此刻坐在了货车
上，穿着靴子的双脚钩在两个土耳其人的木座椅背后，货车侧板遮住
了她携带的弓箭与短刀。尼古斯来到自己那匹驯良的红棕色牡马前，
翻身上马，催马上前来到旅馆背后的小巷的拐角处。公鸡刚刚打过
鸣，街上空无一人。他冲货车那边做了手势，表示没问题，于是大伙
儿便出发了。从这里南下的路途十分漫长，第一道难关便是翻越陡峭
的塔特斯山。
迪亚蒂丝在路边阴凉处挑了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坐下，在膝盖上
摊开皇帝交给她的油布包裹，展开犊皮纸地图，小心地抚平纸角。在
离她不远的山坡上的松树林里，渡鸦连声啼叫。河谷峭壁和赫然耸立
在道路两旁的大理石悬崖在四周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路肩十分狭
窄。带篷的小货车就停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路的另一侧是用的加工过
的石块筑边。一条小溪欢快地流过谷底。她聚精会神地看着皇帝给她
的军令，这时队伍中的一个希腊人泰勒斯走过来递给她午餐。今天的
午餐有面包、干肉和奶酪。她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奶酪吃。
在她头顶的悬崖上，有一栋隐蔽的四层小楼，仿佛是生生嵌在从
树林上方凸出去的一块平坦岩脊上。空洞的窗户俯视着下方的山路，
有些墙面已经摇摇欲坠，有些则被野生常青藤密密覆盖。听住在下面
河谷中的农夫说，在他们父辈的父辈的那个年代，这栋房子曾是座庙
宇，而现在却被视为鬼屋，乌鸦在里面筑巢，夜晚猫头鹰从里面飞出
觅食。队伍停下来吃午餐的时候，迪亚蒂丝仔细查看过。房子看起来
很正常，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突然有颗石头从坡上弹到她身旁，她微微转头，看见尼古斯正从
树林间走下来。穿过金雀花与蓝莓相间的灌木丛时，他不悦地咒骂了
一声。他没有穿扮流动剧团司仪时穿的那件束腰外衣和背心，只穿了
松松垮垮的格纹短裤和笨重的靴子。当他走到大石头边时，带着可怖
伤疤的强壮身躯在阳光下呈现健康的棕色，胸膛与手臂上全是被荆棘
植物划出的道道细血痕。他爬上大石头的一边坐下来，迪亚蒂丝冲着
他笑了笑。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最钟爱的短刀与重匕首的带子。
“天气不错，”他抬头望着悬崖间的一小片蔚蓝天空，“在这么
美的日子里却干着见不得人的活儿，真是太悲哀了。”
“嗯哼，”她迅速翻看手中的文件，“是个愉快的假期。大伙儿
感觉如何？”
尼古斯笑了，说：“正在重新适应骑马呢。我觉得，在城市里待
得越久，士气就越弱。”
迪亚蒂丝点点头，笑容换成了忧虑：“出了这片山区便是敌区，
那时环境会更加恶劣。面对高耸的沙漠山谷、崎岖的山脉以及对罗马
和波斯两面讨好的那些部落，我们更是如履薄冰。前路漫漫啊。我们
停留的第一站，是位于凡湖东岸的凡城，要去那里与帝国的一个细作
碰头。据我估算，我们目前距离那个地方还有差不多四百里。”
尼古斯点点头，接过话说：“照目前的情况走下去的话，还要走
三周或四周时间。带着货车走，比单纯骑马的速度慢了一半。”
“要是没有这货车，我们的身份就会暴露无遗——一群凶神恶煞
像囚犯似的壮汉带着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儿，怎么看怎么奇怪。”
尼古斯大笑不已，目光仍紧盯着她的脸。看来，那份军令让她相
当烦恼，但她却没有与他谈论此事。他想，她一定是认为他们执行完
任务后还能活着离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尼古斯是个有三十年军龄的
老兵，混过的部队不计其数，早就习惯了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这便
是他的生活。
他轻轻拨了拨面包：“吃点东西吧，你得保持体力。”
迪亚蒂丝冲他露出个痛苦的表情：“难吃得要死。你怎么就不偷
点新鲜的来啊？”
“得了吧，有免费的面包就不错了。老实说，我们在这片山区晃
来晃去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是打算自己告诉我，还是让我自己来
猜？”
迪亚蒂丝没有立即作答。她把文件与地图重新收进油布包裹，吃
完剩余的面包和奶酪，没吃干肉，而是把它放进了汗衫衣兜里。从最
后一个峡谷城镇出来后，她便脱了裙子，让阿纳格赛亚斯把裙子和其
他伪装用的衣物收到一起。她又换上了在凉爽的日子里最爱穿的深紫
红色亚麻汗衫和肥大的羊毛短裤。这不是罗马女士的标准装束——单
单这条短裤就会在城市广场上引起轰动——不过旅途中却很实用。她
检查了一下自己携带的每一项武器装备——大腿上的长匕首、背上刀
鞘里的短刺刀。
尼古斯耐心地坐在旁边，沉默得像块石头。
“好了。”她把头发解开重新编好，两条红色小辫垂在脸旁，其
余的头发都编在脑后，水面上反射的阳光给头发镀上了点点金色。
“我们到凡城与细作碰头，他确保我们能翻过山区进入波斯境
内。陶里斯城位于凡城以东两百里的大山里。那里有一条很长的峡谷
可通往北边的里海，陶里斯恰好就位于峡谷口，宛如一个塞在瓶口的
软木塞。预计在我们秘密潜入陶里斯一个月后，全部的罗马军队就会
在该峡谷南边的谷口集结，恰恰就在陶里斯城的下方；以此同时，一
支庞大的可萨骑兵可能会在北边的谷口现身，不过他们到底会不会来
现在还说不准。目前蛮族承诺与我们并肩作战对付共同的敌人——波
斯人——但如果到时罗马人未能拿下陶里斯，情况就不好说了。”
尼古斯举手打断她的话，仔细数了数躺在货车边草地上睡觉、整
理装备或站在峡谷口放哨的人：“呃，头儿，目前我们一共十四个人
——包括你在内。单凭我们这几个人要想孤军深入敌后占领敌方要
塞，根本不可能。”
迪亚蒂丝摇摇头说：“不，军令并不要求我们这么做，而是要求
在两位罗马皇帝率大军抵达时助他们拿下陶里斯。”
“怎么个相助法？”
迪亚蒂丝歪嘴露齿一笑：“具体行动计划由行动指挥官做主。”
尼古斯叹了口气，百夫长虽然没表露出来，但他知道她内心是高
兴的：“我想，你小时候肯定没读过什么希腊诗歌？”
“没有。”迪亚蒂丝脸上闪过一丝苦楚，“我很大的时候才有机
会接受教育，学会了读写，但没有学过什么适合年轻女士的诗歌。”
尼古斯抬起头，迪亚蒂丝的过去就像本尘封的书——大家伙儿私
底下可没少讨论这件事：“那你都看了些什么？”
迪亚蒂丝摇着头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松针与落叶：“往事不提
也罢。不过你刚才想说的是什么诗？”
“荷马史诗。”他抬头望着迪亚蒂丝，“在特洛伊城前，奥德赛
对阿喀琉斯说：‘死得荣耀，不代表是胜者——只有胜者才能活下
去。’”
迪亚蒂丝冷冷一笑：“我也有句诗：‘狭路相逢，勇者胜。’”
第三十六章 提姆，埃及别墅
水管颤抖着发出响声，好像冥府受苦的灵魂在痛苦呻吟。一声长
长的呻吟后，水终于流了出来，虽然还只是浑浊的泥水。马克西安高
兴地笑着退了一步，脸、手臂和双手沾满沉积多年的灰尘与残叶。几
分钟之后，浑浊的泥水逐渐变清澈。水流入屋顶的蓄水箱，发出回
响。亲王用衣角揉揉眼睛，擦去不慎入眼的灰尘与汗水。收好铜管、
锤子和钳子之后，他顾不上满身的狼狈，立刻拿起东西从灌木丛生的
山坡上走了下去。
进屋后，他把所有废旧材料与工具在后花园门内堆成一堆，然后
脱下脏外衣扔进门内的盆子里。往里走，他碰到了阿卜迪马丘斯和被
他从城里喊过来帮忙的两个仆人。波斯人正在认真地测量别墅大厅的
长度。
“下午房子里就有活水可用了。”他走过时说。
阿卜迪马丘斯嘴里嘟囔两声，继续放着手中用来测量标距离的细
绳。两个仆人跟在后面，用彩色粉笔按固定间隔做记号。马克西安好
笑地摇摇头，往楼上走去。上二楼的大楼梯两旁分立着一些鹭头少女
和鹰的雕像。另外两名仆人正在楼上的房间里打扫地板，清理从窗户
吹进来的垃圾。盖乌斯·尤利乌斯懒洋洋地躺在从城里搬过来的躺椅
上，身旁的矮桌上摊着几幅纸莎纸卷轴，不过他并非在看书，而是在
吃烤山鸡。
“很快就有干净水用了，”马克西安一边说，一边打开篮子，里
面有死人上一次从城里返回时带来的方便午餐，“如果仆人能把浴室
打扫出来，说不定也能用。”
盖乌斯·尤利乌斯欣赏地点点头，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罗马人。
“没有浴室的房子，怎么能算好房子呢？”他一边说，一边剔着
牙缝里的肉丝。
马克西安坐到另一张躺椅上，从篮子里拿出奶酪切片。篮子里还
有黑葡萄和一壶酒。亲王嗅了嗅，皱起鼻子：“就一个死人而言，你
对酒的品味还真怪。”
盖乌斯·尤利乌斯耸耸肩：“我觉得现在那些酒喝起来真恶心。
这种高卢酒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了。如果你想解渴的话，另外那一壶
里面有醋。”
马克西安摇摇头，拿起前一天晚上留下的酒杯，站起来用布擦了
擦杯子：“我宁愿喝清水也不喝那玩意儿！幸好我自食其力把水的问
题解决了。”
说完，他走出房间下楼去了另一个小一点儿的单人房间。房间里
有一把大理石单人椅，椅子旁边的墙上嵌着一个带水龙头的浅水盆，
水龙头上有一个海豚造型的生满铜绿的青铜把手。他轻轻用刀柄敲了
敲海豚，生锈的金属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他一转把手，管子汩汩响
了几声，很快水便流了出来，他用酒杯接住。接过满满三杯浊水后，
流出的水变清了。
当亲王回到可以俯瞰后花园的房间里时，阿卜迪马丘斯正坐在另
一张躺椅上，手中拿着一块蜡板，上面画满测量标记。马克西安进门
时，他抬头看了看：“亲王殿下，从魔法上来看这栋房子几乎没有任
何问题——一切都是按埃及人的习惯布置的。我想我们终于得到神的
眷顾……怎么？有什么不对劲吗？”
马克西安突然站住，看着手中的水杯，脸色十分复杂。他突然抬
起头，将杯子递到阿卜迪马丘斯面前：“先喝口这个，尝尝是个什么
味儿！”
波斯人十分不解，但还是依言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就是水嘛，殿下，水质还不错，清新的泉水，带了点铜锈
味。”
马克西安把水杯递给桌子对面的盖乌斯·尤利乌斯：“你也尝
尝！”
“呸！我又不爱喝水。”死人嘀咕着，但还是喝了，“嗯，甘甜
清爽，跟我们之前喝的垃圾完全不同……”死人惊讶地抬起头，“我
是说跟在城里喝的水相比。”
马克西安点点头，表情严肃又带着喜悦。“城里的人都要喝水，
只是喝的方法不同，有的是直接饮用，有的则是用来煲汤或兑酒。”
亲王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平日里在台伯河里洗澡、洗衣服，台伯河
的水现在已经被污染得无法直接饮用了。而过去给几个山丘地区供水
的小型山泉中有许多都已干涸——虽然不是全部，但大部分都干了。
那么，市民们喝的水又从何而来呢？”他把目光转向波斯人。
阿卜迪马丘斯皱着眉头看他，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我知道
了，是水渠！城里用的水几乎全都来自由国家管理的十一个水渠——
这些水渠对城市的正常运作而言至关重要。如果有人给水渠下了咒，
那里面的水必定会受到污染，被污染的水流到千家万户，所以城里的
每个人才……”
马克西安用力点点头。“如此看来我们知道该从何入手了。”他
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阿卜迪马丘斯则在蜡板上飞快地记录。
在距离埃及别墅一百码的山坡上有一片茂密的花楸树林，其中最
大的那棵树下静静靠坐着两个身影。从这个位置，不难望见从山下通
往别墅及其前花园的杂草丛生的盘山小路。在两人四周的灌木丛和树
林中，树叶上的清晨露珠闪闪发亮。为了抵御夜间寒气，两人都裹着
厚厚的羊毛披肩和羊毛毯。身形较大的一人偏着头发出轻轻的鼾声。
另一个身形较小的人依然清醒，正竖着耳朵听货车行进在这寂静山林
间发出的嘎吱声和马匹的嘶鸣。
粉红色和紫色渐渐渲染了东边的天空，太阳即将升上山头给大地
带来一片光明。此时大地上依然寂静无声，但黎明已悄然走近。黑发
女孩儿坐直身子，取下戴在头上的草帽。小路上来了一辆货车，驾车
的有两个人。从马蹄声判断，货车正从下面的山路慢慢转到花园小径
上。她没有惊醒同伴，悄悄溜出羊毛毯，如鬼影般掠过树林，一个人
往山坡下走去。
驾车那两人的头发一灰一黑。他们把货车赶到后花园门口，从车
上卸下两个沉重的大桶——看起来似乎是装着水或者酒。他们滚着桶
来到屋内，在瓦面地板上摩擦出咔嗒响声，模糊的声音在空空的走廊
里回荡。从山坡上下来的女孩儿手脚并用爬到更矮处，她面前有条绕
着屋子的小路，停在小路对面的货车距离她仅有三十英尺远。套着缰
绳的马儿耐心地等在原地。屋子里的声音还在响，不过已渐渐远去。
女孩儿往左右两边望了望，黎明前的寂静依然。
她等了片刻，见屋子里再没有什么新的动静，便伏下身子迅速穿
过小路跑到货车旁边，从木车底下观察车另一侧的情况。车另一侧的
台阶上没有人。她皱起鼻子，货车里飘出一股恶臭，好像腐肉的味
道。“呕……可爱的亲王，你在搞些什么名堂？”克里斯塔咽了口口
水，压下反胃的感觉。屋子里仍然很安静，于是她爬上货车打算一探
究竟。
车厢里有两个长条形物体，裹在脏污的旧式帆布里，车内恶臭更
甚。她咬咬牙，把手伸进车厢里猛地一把掀开帆布最近的一角。帆布
下露出一双灰黑色的脚，皮肤粗糙，脚趾肿胀，还粘着一块一块好像
硝石的东西。见状，她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强烈的恶臭扑面而来，她
实在忍不住了，跌坐在货车后面打着干呕……
房子后门的石阶上传来靴子踏在上面的声音。克里斯塔愣住了，
意识到自己被困在货车后面了。她小心翼翼地收起腿，蹲在木车底
下，慢慢挪动。她看到两双穿着凉鞋的脚从屋子里噔噔地走出来，停
在了货车背后。
“天哪，这还不是一般的臭……跟坏了的黄油似的。”亲王的声
音传来。
“哈，小子，你还嫩了点儿。对我来说，这点儿味道根本不算什
么。”
他们爬上货车，车身不住地摇晃。车内传来拖动重物的声音，他
们开始搬第一具尸体了。她听到马克西安嘴里咕哝着，较年长的那个
人跳下车抬起尸体的另一头。
“小心台阶。”老者提醒道。两人抬着尸体摇摇晃晃地走了。克
里斯塔一直躲在车底下偷偷往外瞧，直到看到两人进了屋，方才钻出
来飞奔进了树林。二十分钟后，她回到了山坡上，摇了摇西格德的肩
头。被摇醒的西格德仍然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快起来，我们要立刻回城。”
空中依然还能闻到甜得发腻的气味，不过马克西安已经渐渐习惯
了，长期以来的医学训练派上了用场。他看着面前用夹子与钳子定好
位的两具尸体，一脸公事化的表情——这尸体是悄悄从城南的陶工地
盘里挖出来的。在他身后，盖乌斯·尤利乌斯无所事事地靠在埃及别
墅地下室的墙上，身穿屠夫的围裙戴着厚皮手套，身上溅满深色液
体。马克西安双手抱住第一具尸体的头部，稳住自己的呼吸。
当他完全放松对视线的控制时，眼前的景象消失了，魔法世界的
景象仿佛一朵栩栩如生的花在脑海中鲜活起来。无数细微的影像如骤
雨山洪般涌入脑海，他费了好一阵工夫才终于将它们组织起来。他对
着刚死数周的老者尸体俯下身去，手指在尸体腹腔内触到一堆黏黏的
像肾、脾和肺之类的内脏残渣，用意识在手指所到之处探查。这种事
他早已习惯。血肉随着他的意识分离开来，隐藏在最深处的器官的秘
密暴露无遗。
盖乌斯·尤利乌斯将身靠在墙上，目露欣赏之色。死人他见得多
了，早已见怪不怪，但与战场相比，这间地下室里的空气不但令人作
呕，还冷得吓人，犹如坟墓一般。而且，之前几个晚上在苏布拉区的
穷街陋巷和阿文提诺的贫民窟里四处寻找合适的尸体，也不是什么愉
快的差事。过了几个世纪，他对这座罗马城的热爱丝毫不减。如今这
里的下层民众生活得如此贫苦与黑暗，这令他深感震撼。虽然他生前
也不过是把生活在山脚地区的民众视为追求权势的利器，但如今看到
这座城市及其民众的衰落，看到下层民众生活的贫苦与残酷，就连他
也无法无动于衷。他知道，在生前短短的执政期间，他手中的权力足
以颠覆共和国制度及传统风俗习惯，但他几乎什么都没做。现在呢？
难道这一切都是他无意之中造成的吗？
时间慢慢流逝，很快一个钟头过去了。突然，马克西安浑身颤
抖，从第一具尸体旁退开，汗水顺着疲惫不堪的脸庞滴落。死人急忙
走过去把他扶到靠墙的一把椅子上。盖乌斯·尤利乌斯蹲下来注视着
这位年轻的主人。小伙子把右手死死攥着，目光闪烁，似乎还没回过
神来。盖乌斯·尤利乌斯站起来给他倒了杯酒拿过来，但马克西安避
开了，死人只好用另一只手抓住他脑袋逼着他喝。尝了一口后，马克
西安便自己捧着酒杯一饮而尽。
“感觉如何？”盖乌斯抬起马克西安的头，看着他的眼睛问。
“虚脱，也许要等到明天，才有力气检查第二具尸体。”
“让阿卜迪马丘斯替你做行不行？”
亲王摇摇头，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盖乌斯抬起亲王攥紧的拳
头，让他自己看。好不容易看清楚之后，马克西安皱了皱眉，说：
“奇怪，我的手怎么这样？”
盖乌斯费力地一根根扳开亲王的手指，亲王掌心出现一个形状并
不规则的浅灰色小金属球。他用手指捻起金属球转来转去地看，挑了
挑眉：“看起来像用在投掷器上的弹药。是在尸体里找到的吗？我没
看见有类似的伤口啊——是不是早就已经在死者体内了？”
马克西安累坏了，勉强摇了摇头，然后就靠墙打起了鼾。盖乌斯
轻叹一声，把这个古怪的金属球放在桌子边缘，然后小心地抱起亲
王，走上通往别墅一楼的楼梯。
书房门上传来敲门声，帕尔马公爵夫人阿纳斯塔西娅·德奥列里
乌斯不悦地抬头看去。最后，她叹口气，放下手中的书信，理了理头
发。
“进来。”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和隐隐的怒气。克里斯塔走
进书房，跪在书桌边上。看见她，公爵夫人又暗叹了一声，也许从一
开始就错了，不该让这个女孩儿外出执行任务。没错，她手脚麻利而
且行事谨慎，也很少有人会注意她——但是，毕竟她只是个奴隶。
“是你，亲爱的，什么事？”
“主人，我们奉命监视山上的埃及别墅，今天一大早看到亲王和
他的仆人驾着货车带回去两具新死的尸体，把尸体抬进了别墅。我们
立刻回来向您禀报。亲王举止怪异，肯定是有什么可怕的阴谋！我们
应当通知市政官或者行政长官予以制止。”
说完这段话，克里斯塔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与西格德两人以最
快的速度匆匆赶回了城。
阿纳斯塔西娅叹口气，低头看着这个气喘吁吁跪在身边的女孩
儿。年轻真好！她一边想一边摸着自己眼角的皱纹。自从皇帝离开之
后，她已经好多天没有正常休息过了，严重睡眠不足几乎快要将她拖
垮。
“亲爱的，亲王这个人或许是有点怪，不过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
怪的。你要记住，他是来自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的治疗师，虽然买卖
死尸不是什么特别愉快的事，不过研究人的身体结构是他的本职工
作。今天我已经从其他监视者那里得到消息，有人在城南小路旁的寺
庙里买了两具尸体。我想即使他们的家人知道后会难过，不过你知
道，他们终究已经是尸体了。
“克里斯塔，你必须学习具备大局观，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做事的
话。其实我认为，亲王选择在城外去做他的医学研究，反而是件好
事。如果被人发现他半夜拉着尸体在城里乱跑，那才会有损皇帝的名
声呢。”
克里斯塔看着女主人，脸上先是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但下一秒便
换上了低眉顺目的表情，恭恭敬敬地候着，没有说话。
德奥列里乌斯夫人继续说：“亲王现在是全身心投入了他手头的
工作——与他过去懒懒散散的样子相比，这样的变化倒值得鼓励。虽
然我绝对不反对他与城里的名媛淑女谈情说爱，但目前这样的状态更
适合他。我知道，他老是玩失踪，让他哥哥很是担心，不过我明天会
找时间与他谈谈这个问题。这项任务你不用再去了，还是回来做你以
前的工作吧，我会派西格德与安东尼乌斯去监视埃及别墅。”
克里斯塔听到这话，有点愤愤不平，心里有种冲动，想要对女主
人大声说出她的真实想法，但一想到过去与公爵夫人争议的结果，这
股冲动便烟消云散了。她向女主人叩了个头，规规矩矩地退出房间。
出到走廊上，一关上身后的房门，她就开始在心里咒骂，足足骂了十
五分钟。直到她怒气冲冲地回到仆人住所中她自己的房间，还气得浑
身发抖。
“愚蠢的老女人！”她在心里怒吼，“那位英俊的亲王的确是治
疗师没错，但他和那个老头子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但是，骂归骂，如果她还想留着这条小命，看来就不能再管这事
了。在罗马，不听话的奴隶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是铅。”马克西安将削下来的金属薄片倒进长木桌上的杯子
里。地下室里的空气仍然臭不可闻，腐烂的气味四处弥漫。在黑暗中
汗流浃背地工作了两天，空气依然污浊不堪。阿卜迪马丘斯坐在从别
墅外面的小屋里找来的一张凳子上。盖乌斯·尤利乌斯刚把那具年轻
黑人的尸体拖到后花园的焚尸炉里去，此时正拿着一壶兑了水的酒坐
在从一楼下到地下室的楼梯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着。
“铅？”阿卜迪马丘斯很是不解，“难道是他自己吞下去的？”
“我也不知道……他整个身体里全都是难以用肉眼分辨的微小铅
碎片，其中大部分在肝脏内，在肾和胃黏膜里也找到了一些。我曾试
着把碎片取出来，但我发现居然连血液里也有。”之前检查完第二具
尸体后，马克西安几近虚脱。虽然此刻体力已经开始慢慢恢复了，但
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很虚弱。
“盖乌斯·尤利乌斯，”亲王转向老者，“这位死者生前在罗马
城住了很多年吗？”
死人点点头，先擦了擦嘴，才开口道：“根据他所在区域的市政
官的报告，他在那里住了足足五十二年，几乎是一辈子。他是那一片
最老的人了，至少是最近逝世的人当中年龄最大的。幸好他没有能给
他付丧葬税的亲朋好友，否则早在我去之前他就被火化了。”
“原来是在罗马城住了五十年有余的老居民。我猜，在他一生
中，除了到城外花园里度假以外，可能从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但不知
道什么原因，他生前吞了一大块铅。另外那具尸体呢？他在罗马城待
的时间长不长？”
“不超过一个月。”盖乌斯·尤利乌斯答道，“这个奴隶是个毛
里塔尼亚人，因为触怒了主人，被白镴杯打中脑袋，然后就被丢在主
人宅子后的小巷里等死。清扫街道的工人处理了他的尸体，时间正是
我们把他带来这里的那天清晨。”
马克西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外国人生前健康状况良好，
身体里找到的铅不多，只有胃里存在极少部分。”
阿卜迪马丘斯闻言惊讶地挑了挑眉：“这么说来，他也一样曾接
触过某种含铅的常见物品。”
马克西安拿起一块碎片，手指稍一用力，碎片便化为粉末落到杯
底。他取过一块布擦干净手指。
“我体内也含铅。”亲王一脸平静地思考着，“在验完非洲男子
的尸体后，我给自己也做了检查，我体内的铅比这个奴隶多，但远不
及那位老人。我们三人都受到了铅的影响，我想我知道这其中的原
因。”
阿卜迪马丘斯抬起头看着亲王。
马克西安正要接着说下去，盖乌斯·尤利乌斯却抢先一步插话：
“又是水渠！我记得曾在帝国档案馆里的日志上读到过，从石渠输水
到公共喷泉和建筑的水管就是用铅做的。难道这就是你之前提到的水
里的那股怪味？”
马克西安转过头，背着光的脸上只有阴影：“正是。那是种几乎
难以察觉的味道——之所以没有人注意，是因为罗马人从来不会直接
饮用水。就算有人留意到了这个怪味，也只会认为那是被污染的河水
的味道。现在，又找到了一条线索！”
盖乌斯·尤利乌斯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嘴里抱怨着坐久了老骨头
疼：“那么说，如今我们还没找到全部的答案咯？铅有没有毒性？它
能不能导致你见过的那些问题？”
阿卜迪马丘斯清了清嗓子：“我相信，如果一个人体内存在这么
多铅，的确有害健康，而且可能会加速他的死亡。不过，我们所追查
的问题跟魔法有关。而铅这种东西，我亲爱的将军阁下，我可以保
证，它几乎完全对魔法免疫。”
“他说的没错，盖乌斯。通常情况下，如果你想让什么东西不受
魔法影响，你可以直接用铅材料把它裹起来或者挡住。铅是一种对魔
法免疫的中性金属，魔力撞上铅就会像洒在玻璃上的水一样滑落。”
盖乌斯·尤利乌斯正要说话，阿卜迪马丘斯突然迸发出一阵狂
笑。亲王和死人双双扭过头去，不解地看着他。
“一直以来……”阿卜迪马丘斯双手捂着脸，笑得浑身打战，
“一直以来，我们不断地问神明为什么，恳求神明解答我们的疑
惑……”
“一直以来？你想说什么？”盖乌斯·尤利乌斯大声问。
阿卜迪马丘斯抬手示意他稍等，待捏着鼻子止住笑后才又说道：
“一直以来，我亲爱的朋友，历任波斯王总是问祭司们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罗马军团会对魔法免疫？你们自己难道没想过吗？罗马军
队不用任何魔法便几乎征服了整个世界：横扫埃及——要知道，埃及
可是魔法师的真正摇篮，他们平定亚历山大帝国的其他板块；挫败有
德鲁伊特教僧侣的盖尔人；打败有巫师的日耳曼人。可是，有谁会想
到罗马魔法师？”
“没有人！”盖乌斯·尤利乌斯愤愤地说，“只有软弱的东方人
和希腊人才需要借助巫术！罗马人征服世界靠的是意志！”
马克西安一手放在死人肩头，轻轻摇了摇头。
“你以为每个罗马士兵出征时都灌着一肚子铅？”他轻声说，目
光注视着波斯人，“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不过是人人都带着一面足
以抵抗敌人魔法的强大的盾牌。”
“是啊，”阿卜迪马丘斯一脸倦容，“足以摧毁一个善战民族的
魔法在面对罗马军队时却根本不起作用，即便有效，那效果也会大打
折扣。我真笨，之前一点儿也没想过这点。甚至连你们的武器装备中
都有一部分是用铅打造……真是到了完全对魔法免疫的地步。”
死人摸着自己脸上蓄出的短胡楂，这几天忙着去坟场和垃圾堆里
翻尸体，剩下时间便是吃饭睡觉，居然长了不少胡子出来：“好了，
先不管那些。我问你们，这两具尸体是否受到过城里那种无所不在
的‘黑暗力量’的影响？”
马克西安深吸口气，在高背椅上重新坐下，因为疲劳过度，头好
像要炸开似的疼。之前在阿皮亚大道下的古墓中发生的事他记得不是
很清楚，不过从那以后他便能感觉自己的能力有所提升。但即便如
此，这几日紧张的验尸工作仍然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这位老者的尸体里有，虽然肉眼无法看见，但‘黑暗力量’就
藏匿在其血液中、攀附在骨头上，似乎……似乎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
部分。相比之下，非洲男子的尸体就很干净，没有这种东西。”
“就像之前说的那样，这是针对罗马的，与这座城息息相关。”
阿卜迪马丘斯说，“那你呢？你身体里难道也有？”
“有，”马克西安脸色憔悴，“而且一点也不比老者体内的弱。
目前为止还没什么异动，我担心它不过是在等一个杀死我的绝佳机
会。待在这栋异国建筑里，我能感觉到它变弱了，我可以试试把它从
我身体里驱除，或许在这里会成功……”他摇摇头，想抛开满心的低
落情绪。
“真是奇怪，”波斯人说，他拿起记录用的蜡板，把他们重新排
列组合，“抱歉，我无意窥探你的隐私，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你出生在纳尔榜，后来才搬来罗马——那大概是，十二年前的事？但
这个诅咒对你的影响却丝毫不弱于对一个毕生都居住在罗马城的人，
这么来看的话，传播诅咒的并非只是在罗马城里才有的东西。”
马克西安思索着他这番话——也许是对的。不过，如果真是这
样，诅咒又是凭什么传播呢？这个东西能影响远在数千里以外的人，
但却又仅仅只局限在帝国的范围内。诅咒是通过什么样的标准选择其
受害者的呢？
马克西安与阿卜迪马丘斯继续讨论，一个下午很快便过去了。趁
着两人无暇顾及的时候，盖乌斯·尤利乌斯溜了出去，跑到花园雪松
树下的阴凉处睡起大觉来。他知道那两人一说就是好几个钟头，而且
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在不在。午后阳光炙热，花园里一片宁静。他打了
个大大的哈欠，心想：“就算是六百四十岁高龄的老头子，有时候也
是需要睡午觉的嘛。”
克里斯塔像只小猫，蹑手蹑脚地爬过房子北边的野生鸢尾和百合
花丛。她把无腰宽松女服换成了件灰扑扑的束腰外衣，很不起眼，甚
至有些破旧。因为长期赤足走在德奥列里乌斯家的硬地板上，脚上磨
出来不少老茧，此刻光脚穿过植物茂密的凉亭时反倒觉得很舒服。她
把长发束在脑后，平日里在太阳下行走时爱戴的宽边草帽被她留在了
树林边上。她爬到花园里一个旧柱廊边，躲在高高的草丛中往外望。
四周看不到人，一片寂静。于是她飞快地冲出去，向柱廊北端的基础
墙跑去。
跑到墙边，她又停下来凝神细听。屋子里远远传来锤子与凿子敲
击在石头上的声音。好吧，至少有一个人待在里面，她低声自语。恐
惧在她胃里搅得翻天覆地——害怕被屋子里的人抓住是其一，同时她
也怕如果不能尽快赶回去，会被公爵夫人发现她借口去屠牛广场的花
市却迟迟不归而惩罚她。幸好还没人告诉管马厩的人她与西格德一同
骑马外出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她这才得以顺利骑了马出来，此刻小白
马正被拴在下山方向半里以外的一棵树上。
一想到偷溜可能会换来一顿狠狠的鞭打，甚至是丢掉一只脚，她
就不寒而栗。一路上她就在想，一方面觉得这位帝国亲王的确很讨人
喜欢，而且似乎对她也有好感；另一方面她又认定亲王与外国人肯定
是在合谋什么可怕的事。这两种念头在她心里斗争着。最后她终于下
定决心：如果亲王真的要对公爵夫人不利，她绝不会放过他。想到他
们偷偷摸摸地挖出尸体运过来，再想到她在档案馆撞见的那位古怪老
者，她不由紧张起来。那老者看起来跟她祖父年纪差不多，但在两人
交谈的短短一段时间内，他表现得远比其他同龄人活泼得多，而且他
的皮肤和眼睛也很奇怪。自从碰见他之后，克里斯塔足足做了一个星
期关于这位老者的噩梦。
她低着头放轻脚步跑到柱廊墙尽头，在墙头处望了望后花园，花
园里也空无一人。屋内继续传来尖锐的敲打声。她环顾四周，进屋的
台阶离她仅仅是一步之遥，或者她可以翻过这道矮墙从柱廊潜进去，
该选哪条路呢？
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左臂，一只臭烘烘的大手捂住她的嘴。她差
点儿尖叫出声，将身一扭，抬起小麦色的长腿使劲往后踢。脚跟踢到
一个软乎乎的身体，身后有人重重闷哼一声。抓着她左臂的力道消失
了，她吓得心扑通直跳，血直往上涌，急忙从墙边跑开，慌不择路地
夺命而逃。她穿过残破的喷泉和分散的灌木丛，拼命往山下跑去。正
当她翻过花园尽头摇摇欲坠的砖墙时，一颗石头不偏不倚狠狠打在她
脑袋上，她踉跄几步便倒了下去，顺着山坡滚落到一片玫瑰花丛中。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耳中最后听到的是墙那头传来的穿靴子的脚步
声。
“你这位朋友反应真快，”盖乌斯·尤利乌斯坐在通往二楼的楼
梯上，苦着一张脸，手不停地揉着大腿内侧想让肌肉放松下来，“要
是位置再往右两指，估计我会被她踢得把内脏都吐出来，她就可以趁
机跑进树林。”
马克西安没理他，全神贯注地检查女孩头部那个极深的伤口。老
头子向她掷出的石头击中她耳后，打碎了骨头，细小碎片扎进头皮和
耳尖的肉里，伤口十分狰狞。他伸出手，一团能量闪着淡绿色光芒在
他手中嗡嗡地颤动。随着他手上的轻柔动作，碎骨先是摇晃着，然后
慢慢从血肉中退了出来，受伤的血管和皮肤开始闭合。
十五秒后，伤口处的皮肤已经复原，与周围的皮肤完美结合在一
起，没有留下任何疤痕。马克西安用手抚过女孩儿的长发，微微一
笑，很久没有感觉到如此单纯的快乐了。在这一刹那，内心的担忧与
恐惧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他轻轻抬起她的头，在她头下塞了个锦缎枕
头。
“你们认识很久了？”盖乌斯·尤利乌斯故作不经意地问。马克
西安眯着双眼抬起头。坐在后面的阿卜迪马丘斯忙别开脸去看自己的
笔记。死人目光平视亲王。
“两年。”马克西安冷冷地说。
“你打算把她怎么办？你曾说过，她的主人可能会与我们为敌。
既然今天她会出现在这里，我敢说，她肯定已经监视我们有一段时间
了。我到山上山下都看过，山上有两个人一直在监视这里。我想，你
的那位公爵夫人，已经知道我们躲在这儿，说不定还知道了我们的行
动。”
盖乌斯·尤利乌斯平静的话里透出一点好奇。马克西安这才猛然
意识到，死人其实根本不在乎眼前这个女孩儿的生死，哪怕他刚刚差
点儿就杀了她——他只关心她是否会影响他们的计划。直到这时，亲
王才真正明白自己与这个在过去以共和国的名义杀人如麻的老者之间
的巨大差异。他摇摇头，提醒自己他们步步如履薄冰，一些出格的行
为是随时可能发生的，而且，有时候为了保护更多的人，一些人的牺
牲是必须的。
“我们不会把她怎么样，把她留在这里就好。你说得对，公爵夫
人也许已经知道了。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又得换地方了。你认为我们
该几时动身？”
阿卜迪马丘斯轻咳一声，马克西安的目光从死人身上移过来。波
斯人站在被亲王用作临时工作台的桌子的另一边，低头注视着昏迷不
醒的女孩儿，脸上有种疑惑的表情。
“怎么？”马克西安问。
“亲王殿下……请别误会。我是想问，刚才您在给她治伤时，有
没有感觉到她中了诅咒？”
马克西安一时间没有说话，在心里仔细回忆。
“没有。”他摇着头说，“我发现她体内也有铅，而且不止一
点，但她没有被诅咒。”
“那么，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吗？还是说，她跟那个毛里塔尼
亚奴隶一样是外来民？”
马克西安想了想，虽然他有在德奥列里乌斯家待过不止一个下午
或傍晚，甚至还曾在那里过夜，但玩得愉快归愉快，他始终没有问过
这个一直陪伴他的绿眼睛女奴隶的故事。相反，他惊讶地发现，自己
居然曾对这个诙谐机灵的女孩说过那么多关于他自己和兄长们的事，
简直大大超出他的意料。
“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我想，她应该是在公爵夫人家长大的孩
子，也许是家奴的女儿。”
阿卜迪马丘斯不解地挠挠头：“也就是说，她在罗马城里住了至
少——十六年？却没被诅咒。而你，在这里住了不过十二年，你所中
的诅咒程度却丝毫不弱于那个在本地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老人。我想，
殿下，我们要找的答案根本与这座城市无关。当然，目前本城居民普
遍都有铅中毒的现象，甚至如同寒冬里的咳嗽一样普遍，但这件事应
该与诅咒无关。诅咒针对的应该是整个帝国，而之所以会在本城如此
突出，完全是因为这是整个帝国的核心所在。”
亲王慢慢点了点头，仔细思考波斯人说的话，考虑各种可能性。
他一脸沉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关于那位老者的生平，”最后他问，“你都了解些什么，盖乌
斯·尤利乌斯？他生前以何谋生？他是一直住在同一区，还是从其他
地方搬来的？他做过什么工作？”
死人两手一摊。
“是这样，”他说，“听他的邻居说，他一直都住在那里，他的
房间在公寓顶楼，那地方视野很差。他是个修补匠——修理些像鞋
子、皮革制品、锅盆之类的东西。他每天喝点小酒，从不惹事，也不
沾惹政治和犯罪。我认为他是个相当可敬的公民。你检查过他的尸
体，他去世之前的吃喝拉撒你更清楚。
“不过，我想有一件事人们都忘了——我打赌他也从没跟人提
过，更不要说他还是酒醉而死，死之前脑子不清醒。他是公民，同时
也曾是个服过二十年兵役的老兵，看他肩头的军团烙印和退伍印就知
道。”
马克西安转过身，低头看着斜卧的克里斯塔，她的胸部在脏兮兮
的棉质束腰外衣下缓缓起伏。他没有多想，探了探她脖子和手腕上的
脉搏，发现她睡着了，于是伸手在其脸上一拂让她睡得更沉，这样等
她醒来的时候，就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有任何后遗症。
“说到公民，我生来就有公民权，但那些奴隶不是……”
他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他小时候还在那旁高卢行省时，关于……
“……公民的后代或公民自己。我记得，在纳尔榜我父亲的庄园
里有个牧羊人，他曾说过，小牛犊的强弱要视母牛的强弱而定。父母
的血统会影响后代。”他提高了音量。
“这个诅咒是下在罗马帝国公民的子女中具有公民权的那些人身
上，肯定是通过家族血统代代相传。”
阿卜迪马丘斯站起来，走到桌边，站在马克西安旁边。
“所以，”波斯人猜测，“除了永远无法拥有公民权的人或者其
祖上一直是奴隶的那些人之外，全国大半人口都中了诅咒，诅咒的力
量甚至可能一代强过一代。”
“听起来不错，”坐在台阶上的盖乌斯·尤利乌斯接过话道，
“但是最初又是如何降到本城公民头上的呢？如果你说的属实，那就
不可能是被铅带进来的。我觉得不可能是有个巫师潜伏在城里四处给
人们下咒。那样的话应该会被人发现的吧？所以，这诅咒最开始究竟
是怎么出现的呢？而且，现在是不是还会继续有更多的受害者？”
阿卜迪马丘斯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椅子上坐下。眼前这一切越来
越让他心生厌倦，他多希望自己能抛开这一切直接找艘船回家去。从
他最后一次见到家乡的青山和在童年时代熟悉的夜空下策马奔腾到现
在，已经快十年了。他现在跟从老家来的商人沟通都有了问题，而且
还老是以拉丁语思考问题。怀着淡淡的哀伤，他把这些想法暂时放到
一边，在随身携带的蜡板上速写下刚刚讨论的结果。
“亲王殿下，”写完之后，他说，“能如此持久地发挥影响力，
说明这个诅咒十分强大。我当了一辈子魔法师，对于这样的东西，光
是想想都觉得可怕。能维持这个诅咒的条件，我想有两个：一是在当
初下诅咒时要有鲜血作为献祭品；二是要让受害者永远带着某种印
记，或者让其被动地接受一些让魔法生效的东西。我想，也许……也
许是某种宗教仪式，比如每个公民在成年时经历的仪式？不过我对你
们罗马人的这些风俗习惯不是很了解……”
盖乌斯·尤利乌斯皱着眉摇了摇头：“不对。在成年时，我们的
确有个简单的仪式，不过那只是在家族祭坛献上酒和粮食，举办宴
会。要我说，也许是饮酒过度的问题……从最近六个世纪来看这个说
得通，不过那肯定是在我那个时代之后的事情，因为我就没受到诅
咒……干吗？”
马克西安正盯着死人。
“给我看看你的胳膊。”亲王说。
盖乌斯·尤利乌斯看了对方一会儿，最后还是脱下了束腰外衣，
先露出一只胳膊，然后是另一只胳膊。把正面背面都看了看，马克西
安别过脸，嘴里咕哝着，陷入沉思。
“结果？”死人重新穿好衣服，问，“能跟我们解释一下这是为
什么吗？”
“你曾参加过军团？”
“是，不过据我这些天来的了解，你们现在的军团跟我们那时候
可完全不一样！我以前率领的军队，要么就是我的追随者，要么就是
在危急关头拿起武器保卫城市的公民。不，更正一下，应该说，我的
人都是职业士兵——我想，让公民当兵的做法在我祖父的年代便结束
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但你胳膊上没有军团烙印。”
盖乌斯·尤利乌斯哈哈大笑，戏谑的笑声如尖锐的犬吠：“当然
没有，小子，我可是个政治军官！烙印只是针对被征入伍的士兵而言
——他们服役时间很长，必须在军团里待满六至十二年——这也是为
了减少逃兵，难道如今你们会希望有逃兵吗？不光是我，骑士阶层的
所有军官都不需要被烙印，我们是为了有更好的仕途而自愿服役。后
来，奥古斯都，就是所谓的我的‘养子’，似乎重组了军团，还制定
了新制度——以烙印作为士兵的身份标志。”他顿了顿，又说，“自
从我死后，许多事都变了。”
死人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不光是外表，他的灵魂似乎也在刹
那间老去。世事变迁——如今的一切，酒、城市规模、赤贫阶级和特
权阶级之间巨大的财富差距，都令他深深震撼。马克西安看着他，心
软了一刹那，但又立刻提醒自己，这个老头子早就死了，现在复活的
只是个工具而已，哪怕可能这就是撼动大山的那根杠杆。
阿卜迪马丘斯一直在他与马克西安做的记录上写写画画。他抽出
一本用皮绳订好的羊皮书，翻到第三页与第四页，清清嗓子，满含热
情地朗声读道：“我以我的名誉、我家族的名誉和我的生命，向罗马
共和国、元老院、人民和罗马城之法律郑重起誓，我将忠于帝国，服
从军令，坚守岗位，哪怕战斗至最后一人，也决不当逃兵。”
读完后，他放下书，轻轻点了点头，翻过《民兵编年史》这一
章。马克西安微微蹙眉。
“这便是宣誓的内容，”波斯人说，“在即位为共和国领袖后的
第十六年，奥古斯都重组军队，制定了这项入伍宣誓。根据我这里的
记载，在那之前新兵还只是对具体的某个军团及其指挥官宣誓效忠。
奥古斯都修订了这个誓言，在把军队视为罗马城与罗马帝国的守护神
代表之前，他想让军队明白他们应对共和国、元老院和整个国家负
责，而不是对自己的指挥官。”
“那这一套有用吗？”盖乌斯·尤利乌斯问，语气中透着羡慕。
阿卜迪马丘斯耸耸肩，说：“我没读过罗马帝国军事史，但现在的罗
马军队的确以严明的纪律与锐不可当的士气闻名世界。在战场上，他
们决不后退；罗马军队鲜有兵变，他们也不会在自己的土地上乱
来。”马克西安仔细想了想，接着说道：“烙印仪式过后就是宣誓
——让士兵经历身心的双重仪式，也许这就已经够了。在帝国历史
上，曾宣誓过的罗马公民成千上万，甚至可能高达数百万。其中很多
人最后分得土地，因此分散在帝国各地。这份誓言的力量肯定在他们
后代的身上一代代传了下来……”
阿卜迪马丘斯迅速翻到另一页，读道：“服完兵役并受封土地或
金钱的退伍军人的儿子一旦满十六岁，也必须加入共和国军队。对于
那些服完兵役的后代，同样的福利与豁免权可以累计叠加。”
波斯人合上书，手指在封皮上轻叩。
“这么说来，很多代人都发过这个誓言，”他说，“其力量一代
强过一代。数百年来，虽然发誓的人，无论男女，其个人的能量是极
其微小的，但全部累积到一起，就变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东西。先人
们躺过的每块石头、编织的每件披风，甚至是他们酿的酒——所有一
切都逃不脱这个力量的侵袭，慢慢地，它便越来越强大……”
马克西安重重跌坐到椅子上，这样的结论让他有点晕头转向——
六百年来，这个魔法诅咒通过男男女女代代相传；曾有数百万公民在
这世间来来又去去，他们每个人都滋长了这个诅咒。它就像蘑菇一样
在帝国这棵大树的庇护下成长，直到最后淹没整个世界。我的天！这
股力量居然是根植于如此可怕的魔法！他脑海中有个微弱的声音语无
伦次地说：“跟这样的力量相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狠狠摇了摇头，站起来：“我需要更多的尸体——活着的人！
我要知道这东西究竟有多强！”
躺在冰冷桌面上的克里斯塔轻轻呜咽一声，转身背对着亲王。
马克西安没管她，接着说：“盖乌斯·尤利乌斯，给我找些士兵
来，包括新兵——如果城里还有的话，还有服完兵役的老兵。越快越
好。”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着所有能御寒的衣物挤在前甲板室的背风处，目光越过海湾的涛涛浪
花望着对面的海岸。陡峭的海岬下，水面上只露出一段窄窄的黑色沙
滩。灰蒙蒙的天空犹如旧水管的颜色，不时飘下几点细雨。船停在离
港口码头四分之一里处。
尼古斯穿着从其中一个土耳其人那里威逼利诱拿来的皮毛镶边外
套，站在迪亚蒂丝旁边，嘴里念念有词。
迎风而立的迪亚蒂丝转过头：“你念什么呢？我没听清楚。”
尼古斯往天上指了指。黑色海鸟张开宽大的双翼，乘着北风在小
船上空翱翔。
“科尔奇斯，”他说，“鸬鹚。”
迪亚蒂丝不解地摇摇头：“不懂。”
尼古斯双臂抱胸，目光从贫瘠的海岸线移开，身子靠过来：“阿
尔戈利斯人传说，当船航行到科尔奇斯这块贫瘠可怕的海岸时，如果
不把盾牌敲得震天响，这些海鸟就会攻击他们。”
迪亚蒂丝摇摇头，她还是没看出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尼古斯侧视着她叹了口气：“看来传统文化教育还是有好处的，
百夫长。传说，有位叫杰森的船长带着一帮希腊海盗来这里寻找金羊
毛。他们从这里上岸，和当地国王的女儿串通一气谋害了国王并且盗
取了金羊毛，以英雄的姿态返回家乡。”
迪亚蒂丝皱皱眉：“弑亲可算不上什么英雄事迹。”
尼古斯微微一笑：“我觉得你跟故事里的那位公主有点相似，她
既美丽又强悍，为人很有主见。后来她的丈夫背信弃义，她就把他的
孩子煮来给他吃了。”
迪亚蒂丝闻言一笑：“你觉得我会干掉背叛我的丈夫？”
尼古斯耸耸肩，他还从未这么想过他的头儿。
“我想，”她说，“我会直接走人。如果他欺骗我，我就不会再
留恋。我可以走自己的路——男人可以做伴侣，但不能主宰我。”
风弱了。虽然海面上依然波涛汹涌，仍有不少船陆续出了海港。
她指了指那些船：“别跟海关的人起冲突——就算不跟当地官员起冲
突，咱们的船在这儿就已经够惹眼的了。我这就下去换身贵族小姐的
衣服。”
尼古斯点点头，思考这个方法的可行性。一会儿不会因为某个小
官员的无礼而直接把人家打趴下吧？想到头儿穿裙子的样子，他不禁
窃笑——虽然她穿裙子很美，但她的确很不喜欢。他也爬到下甲板，
叫来阿拉斯特和约希。桨面该上油了。
特拉布宗镇修建在海港悬崖上突出的一大片石地上。远古时代，
人们从海港岸边的黑石码头开辟出一条通往高地的小路。特拉布宗正
好建在悬崖边缘，清一色的白石灰墙搭配黑色街道。屋面爬满葡萄藤
与常青藤，其间点缀星星点点珍珠白的小花朵。在巍峨的塔特斯山脉
脚下，雨量丰沛，植物的生长季节很长。城外向南的主干道同样年代
悠久，路边的里程标志牌甚至远早于罗马建城的时间。山腰上的参天
黑色松树和云杉树林，曾见证过许多王国在海边这片狭小平原上的兴
衰成败。
尼古斯抓了抓胡子，刚刚长出来的胡子参差不齐，乱成一团，虽
然不喜欢，但这是工作需要。他把彩色三角帽盖回头上，整了整套在
束腰外衣上面的皮背心。即便是在夏日清晨，山下背阴处依然寒深露
重。他推开马厩门，约希和库拉科两兄弟牵着两头骡子跟在后面。货
车被他们从旅馆后门推了出来，其他队员纷纷翻身上马。
萨尔马提亚人简直高兴得不得了，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迪亚蒂
丝掏钱让他们买了些上好的马，带着马漂洋过海来到特拉布宗。现在
终于能重新骑在马背上了，自然很高兴。他们策马慢跑在小路上，兴
高采烈地欢呼着。
其他人则有的坐在侧板上画着流动剧团宣传画的货车上，有的步
行跟在后面。装备一部分装上了货车，一部分他们自己背着。百夫长
决定让大家扮成剧团演员，对这点尼古斯其实不太愿意，不过这样的
话，即便路上有再刁钻的官员注意到了他们，也会不自觉地轻视他
们。
迪亚蒂丝依然一副贵族千金小姐的打扮，不过此刻坐在了货车
上，穿着靴子的双脚钩在两个土耳其人的木座椅背后，货车侧板遮住
了她携带的弓箭与短刀。尼古斯来到自己那匹驯良的红棕色牡马前，
翻身上马，催马上前来到旅馆背后的小巷的拐角处。公鸡刚刚打过
鸣，街上空无一人。他冲货车那边做了手势，表示没问题，于是大伙
儿便出发了。从这里南下的路途十分漫长，第一道难关便是翻越陡峭
的塔特斯山。
迪亚蒂丝在路边阴凉处挑了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坐下，在膝盖上
摊开皇帝交给她的油布包裹，展开犊皮纸地图，小心地抚平纸角。在
离她不远的山坡上的松树林里，渡鸦连声啼叫。河谷峭壁和赫然耸立
在道路两旁的大理石悬崖在四周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路肩十分狭
窄。带篷的小货车就停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路的另一侧是用的加工过
的石块筑边。一条小溪欢快地流过谷底。她聚精会神地看着皇帝给她
的军令，这时队伍中的一个希腊人泰勒斯走过来递给她午餐。今天的
午餐有面包、干肉和奶酪。她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奶酪吃。
在她头顶的悬崖上，有一栋隐蔽的四层小楼，仿佛是生生嵌在从
树林上方凸出去的一块平坦岩脊上。空洞的窗户俯视着下方的山路，
有些墙面已经摇摇欲坠，有些则被野生常青藤密密覆盖。听住在下面
河谷中的农夫说，在他们父辈的父辈的那个年代，这栋房子曾是座庙
宇，而现在却被视为鬼屋，乌鸦在里面筑巢，夜晚猫头鹰从里面飞出
觅食。队伍停下来吃午餐的时候，迪亚蒂丝仔细查看过。房子看起来
很正常，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突然有颗石头从坡上弹到她身旁，她微微转头，看见尼古斯正从
树林间走下来。穿过金雀花与蓝莓相间的灌木丛时，他不悦地咒骂了
一声。他没有穿扮流动剧团司仪时穿的那件束腰外衣和背心，只穿了
松松垮垮的格纹短裤和笨重的靴子。当他走到大石头边时，带着可怖
伤疤的强壮身躯在阳光下呈现健康的棕色，胸膛与手臂上全是被荆棘
植物划出的道道细血痕。他爬上大石头的一边坐下来，迪亚蒂丝冲着
他笑了笑。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最钟爱的短刀与重匕首的带子。
“天气不错，”他抬头望着悬崖间的一小片蔚蓝天空，“在这么
美的日子里却干着见不得人的活儿，真是太悲哀了。”
“嗯哼，”她迅速翻看手中的文件，“是个愉快的假期。大伙儿
感觉如何？”
尼古斯笑了，说：“正在重新适应骑马呢。我觉得，在城市里待
得越久，士气就越弱。”
迪亚蒂丝点点头，笑容换成了忧虑：“出了这片山区便是敌区，
那时环境会更加恶劣。面对高耸的沙漠山谷、崎岖的山脉以及对罗马
和波斯两面讨好的那些部落，我们更是如履薄冰。前路漫漫啊。我们
停留的第一站，是位于凡湖东岸的凡城，要去那里与帝国的一个细作
碰头。据我估算，我们目前距离那个地方还有差不多四百里。”
尼古斯点点头，接过话说：“照目前的情况走下去的话，还要走
三周或四周时间。带着货车走，比单纯骑马的速度慢了一半。”
“要是没有这货车，我们的身份就会暴露无遗——一群凶神恶煞
像囚犯似的壮汉带着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儿，怎么看怎么奇怪。”
尼古斯大笑不已，目光仍紧盯着她的脸。看来，那份军令让她相
当烦恼，但她却没有与他谈论此事。他想，她一定是认为他们执行完
任务后还能活着离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尼古斯是个有三十年军龄的
老兵，混过的部队不计其数，早就习惯了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这便
是他的生活。
他轻轻拨了拨面包：“吃点东西吧，你得保持体力。”
迪亚蒂丝冲他露出个痛苦的表情：“难吃得要死。你怎么就不偷
点新鲜的来啊？”
“得了吧，有免费的面包就不错了。老实说，我们在这片山区晃
来晃去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是打算自己告诉我，还是让我自己来
猜？”
迪亚蒂丝没有立即作答。她把文件与地图重新收进油布包裹，吃
完剩余的面包和奶酪，没吃干肉，而是把它放进了汗衫衣兜里。从最
后一个峡谷城镇出来后，她便脱了裙子，让阿纳格赛亚斯把裙子和其
他伪装用的衣物收到一起。她又换上了在凉爽的日子里最爱穿的深紫
红色亚麻汗衫和肥大的羊毛短裤。这不是罗马女士的标准装束——单
单这条短裤就会在城市广场上引起轰动——不过旅途中却很实用。她
检查了一下自己携带的每一项武器装备——大腿上的长匕首、背上刀
鞘里的短刺刀。
尼古斯耐心地坐在旁边，沉默得像块石头。
“好了。”她把头发解开重新编好，两条红色小辫垂在脸旁，其
余的头发都编在脑后，水面上反射的阳光给头发镀上了点点金色。
“我们到凡城与细作碰头，他确保我们能翻过山区进入波斯境
内。陶里斯城位于凡城以东两百里的大山里。那里有一条很长的峡谷
可通往北边的里海，陶里斯恰好就位于峡谷口，宛如一个塞在瓶口的
软木塞。预计在我们秘密潜入陶里斯一个月后，全部的罗马军队就会
在该峡谷南边的谷口集结，恰恰就在陶里斯城的下方；以此同时，一
支庞大的可萨骑兵可能会在北边的谷口现身，不过他们到底会不会来
现在还说不准。目前蛮族承诺与我们并肩作战对付共同的敌人——波
斯人——但如果到时罗马人未能拿下陶里斯，情况就不好说了。”
尼古斯举手打断她的话，仔细数了数躺在货车边草地上睡觉、整
理装备或站在峡谷口放哨的人：“呃，头儿，目前我们一共十四个人
——包括你在内。单凭我们这几个人要想孤军深入敌后占领敌方要
塞，根本不可能。”
迪亚蒂丝摇摇头说：“不，军令并不要求我们这么做，而是要求
在两位罗马皇帝率大军抵达时助他们拿下陶里斯。”
“怎么个相助法？”
迪亚蒂丝歪嘴露齿一笑：“具体行动计划由行动指挥官做主。”
尼古斯叹了口气，百夫长虽然没表露出来，但他知道她内心是高
兴的：“我想，你小时候肯定没读过什么希腊诗歌？”
“没有。”迪亚蒂丝脸上闪过一丝苦楚，“我很大的时候才有机
会接受教育，学会了读写，但没有学过什么适合年轻女士的诗歌。”
尼古斯抬起头，迪亚蒂丝的过去就像本尘封的书——大家伙儿私
底下可没少讨论这件事：“那你都看了些什么？”
迪亚蒂丝摇着头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松针与落叶：“往事不提
也罢。不过你刚才想说的是什么诗？”
“荷马史诗。”他抬头望着迪亚蒂丝，“在特洛伊城前，奥德赛
对阿喀琉斯说：‘死得荣耀，不代表是胜者——只有胜者才能活下
去。’”
迪亚蒂丝冷冷一笑：“我也有句诗：‘狭路相逢，勇者胜。’”
第三十六章 提姆，埃及别墅
水管颤抖着发出响声，好像冥府受苦的灵魂在痛苦呻吟。一声长
长的呻吟后，水终于流了出来，虽然还只是浑浊的泥水。马克西安高
兴地笑着退了一步，脸、手臂和双手沾满沉积多年的灰尘与残叶。几
分钟之后，浑浊的泥水逐渐变清澈。水流入屋顶的蓄水箱，发出回
响。亲王用衣角揉揉眼睛，擦去不慎入眼的灰尘与汗水。收好铜管、
锤子和钳子之后，他顾不上满身的狼狈，立刻拿起东西从灌木丛生的
山坡上走了下去。
进屋后，他把所有废旧材料与工具在后花园门内堆成一堆，然后
脱下脏外衣扔进门内的盆子里。往里走，他碰到了阿卜迪马丘斯和被
他从城里喊过来帮忙的两个仆人。波斯人正在认真地测量别墅大厅的
长度。
“下午房子里就有活水可用了。”他走过时说。
阿卜迪马丘斯嘴里嘟囔两声，继续放着手中用来测量标距离的细
绳。两个仆人跟在后面，用彩色粉笔按固定间隔做记号。马克西安好
笑地摇摇头，往楼上走去。上二楼的大楼梯两旁分立着一些鹭头少女
和鹰的雕像。另外两名仆人正在楼上的房间里打扫地板，清理从窗户
吹进来的垃圾。盖乌斯·尤利乌斯懒洋洋地躺在从城里搬过来的躺椅
上，身旁的矮桌上摊着几幅纸莎纸卷轴，不过他并非在看书，而是在
吃烤山鸡。
“很快就有干净水用了，”马克西安一边说，一边打开篮子，里
面有死人上一次从城里返回时带来的方便午餐，“如果仆人能把浴室
打扫出来，说不定也能用。”
盖乌斯·尤利乌斯欣赏地点点头，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罗马人。
“没有浴室的房子，怎么能算好房子呢？”他一边说，一边剔着
牙缝里的肉丝。
马克西安坐到另一张躺椅上，从篮子里拿出奶酪切片。篮子里还
有黑葡萄和一壶酒。亲王嗅了嗅，皱起鼻子：“就一个死人而言，你
对酒的品味还真怪。”
盖乌斯·尤利乌斯耸耸肩：“我觉得现在那些酒喝起来真恶心。
这种高卢酒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了。如果你想解渴的话，另外那一壶
里面有醋。”
马克西安摇摇头，拿起前一天晚上留下的酒杯，站起来用布擦了
擦杯子：“我宁愿喝清水也不喝那玩意儿！幸好我自食其力把水的问
题解决了。”
说完，他走出房间下楼去了另一个小一点儿的单人房间。房间里
有一把大理石单人椅，椅子旁边的墙上嵌着一个带水龙头的浅水盆，
水龙头上有一个海豚造型的生满铜绿的青铜把手。他轻轻用刀柄敲了
敲海豚，生锈的金属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他一转把手，管子汩汩响
了几声，很快水便流了出来，他用酒杯接住。接过满满三杯浊水后，
流出的水变清了。
当亲王回到可以俯瞰后花园的房间里时，阿卜迪马丘斯正坐在另
一张躺椅上，手中拿着一块蜡板，上面画满测量标记。马克西安进门
时，他抬头看了看：“亲王殿下，从魔法上来看这栋房子几乎没有任
何问题——一切都是按埃及人的习惯布置的。我想我们终于得到神的
眷顾……怎么？有什么不对劲吗？”
马克西安突然站住，看着手中的水杯，脸色十分复杂。他突然抬
起头，将杯子递到阿卜迪马丘斯面前：“先喝口这个，尝尝是个什么
味儿！”
波斯人十分不解，但还是依言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就是水嘛，殿下，水质还不错，清新的泉水，带了点铜锈
味。”
马克西安把水杯递给桌子对面的盖乌斯·尤利乌斯：“你也尝
尝！”
“呸！我又不爱喝水。”死人嘀咕着，但还是喝了，“嗯，甘甜
清爽，跟我们之前喝的垃圾完全不同……”死人惊讶地抬起头，“我
是说跟在城里喝的水相比。”
马克西安点点头，表情严肃又带着喜悦。“城里的人都要喝水，
只是喝的方法不同，有的是直接饮用，有的则是用来煲汤或兑酒。”
亲王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平日里在台伯河里洗澡、洗衣服，台伯河
的水现在已经被污染得无法直接饮用了。而过去给几个山丘地区供水
的小型山泉中有许多都已干涸——虽然不是全部，但大部分都干了。
那么，市民们喝的水又从何而来呢？”他把目光转向波斯人。
阿卜迪马丘斯皱着眉头看他，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我知道
了，是水渠！城里用的水几乎全都来自由国家管理的十一个水渠——
这些水渠对城市的正常运作而言至关重要。如果有人给水渠下了咒，
那里面的水必定会受到污染，被污染的水流到千家万户，所以城里的
每个人才……”
马克西安用力点点头。“如此看来我们知道该从何入手了。”他
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阿卜迪马丘斯则在蜡板上飞快地记录。
在距离埃及别墅一百码的山坡上有一片茂密的花楸树林，其中最
大的那棵树下静静靠坐着两个身影。从这个位置，不难望见从山下通
往别墅及其前花园的杂草丛生的盘山小路。在两人四周的灌木丛和树
林中，树叶上的清晨露珠闪闪发亮。为了抵御夜间寒气，两人都裹着
厚厚的羊毛披肩和羊毛毯。身形较大的一人偏着头发出轻轻的鼾声。
另一个身形较小的人依然清醒，正竖着耳朵听货车行进在这寂静山林
间发出的嘎吱声和马匹的嘶鸣。
粉红色和紫色渐渐渲染了东边的天空，太阳即将升上山头给大地
带来一片光明。此时大地上依然寂静无声，但黎明已悄然走近。黑发
女孩儿坐直身子，取下戴在头上的草帽。小路上来了一辆货车，驾车
的有两个人。从马蹄声判断，货车正从下面的山路慢慢转到花园小径
上。她没有惊醒同伴，悄悄溜出羊毛毯，如鬼影般掠过树林，一个人
往山坡下走去。
驾车那两人的头发一灰一黑。他们把货车赶到后花园门口，从车
上卸下两个沉重的大桶——看起来似乎是装着水或者酒。他们滚着桶
来到屋内，在瓦面地板上摩擦出咔嗒响声，模糊的声音在空空的走廊
里回荡。从山坡上下来的女孩儿手脚并用爬到更矮处，她面前有条绕
着屋子的小路，停在小路对面的货车距离她仅有三十英尺远。套着缰
绳的马儿耐心地等在原地。屋子里的声音还在响，不过已渐渐远去。
女孩儿往左右两边望了望，黎明前的寂静依然。
她等了片刻，见屋子里再没有什么新的动静，便伏下身子迅速穿
过小路跑到货车旁边，从木车底下观察车另一侧的情况。车另一侧的
台阶上没有人。她皱起鼻子，货车里飘出一股恶臭，好像腐肉的味
道。“呕……可爱的亲王，你在搞些什么名堂？”克里斯塔咽了口口
水，压下反胃的感觉。屋子里仍然很安静，于是她爬上货车打算一探
究竟。
车厢里有两个长条形物体，裹在脏污的旧式帆布里，车内恶臭更
甚。她咬咬牙，把手伸进车厢里猛地一把掀开帆布最近的一角。帆布
下露出一双灰黑色的脚，皮肤粗糙，脚趾肿胀，还粘着一块一块好像
硝石的东西。见状，她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强烈的恶臭扑面而来，她
实在忍不住了，跌坐在货车后面打着干呕……
房子后门的石阶上传来靴子踏在上面的声音。克里斯塔愣住了，
意识到自己被困在货车后面了。她小心翼翼地收起腿，蹲在木车底
下，慢慢挪动。她看到两双穿着凉鞋的脚从屋子里噔噔地走出来，停
在了货车背后。
“天哪，这还不是一般的臭……跟坏了的黄油似的。”亲王的声
音传来。
“哈，小子，你还嫩了点儿。对我来说，这点儿味道根本不算什
么。”
他们爬上货车，车身不住地摇晃。车内传来拖动重物的声音，他
们开始搬第一具尸体了。她听到马克西安嘴里咕哝着，较年长的那个
人跳下车抬起尸体的另一头。
“小心台阶。”老者提醒道。两人抬着尸体摇摇晃晃地走了。克
里斯塔一直躲在车底下偷偷往外瞧，直到看到两人进了屋，方才钻出
来飞奔进了树林。二十分钟后，她回到了山坡上，摇了摇西格德的肩
头。被摇醒的西格德仍然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快起来，我们要立刻回城。”
空中依然还能闻到甜得发腻的气味，不过马克西安已经渐渐习惯
了，长期以来的医学训练派上了用场。他看着面前用夹子与钳子定好
位的两具尸体，一脸公事化的表情——这尸体是悄悄从城南的陶工地
盘里挖出来的。在他身后，盖乌斯·尤利乌斯无所事事地靠在埃及别
墅地下室的墙上，身穿屠夫的围裙戴着厚皮手套，身上溅满深色液
体。马克西安双手抱住第一具尸体的头部，稳住自己的呼吸。
当他完全放松对视线的控制时，眼前的景象消失了，魔法世界的
景象仿佛一朵栩栩如生的花在脑海中鲜活起来。无数细微的影像如骤
雨山洪般涌入脑海，他费了好一阵工夫才终于将它们组织起来。他对
着刚死数周的老者尸体俯下身去，手指在尸体腹腔内触到一堆黏黏的
像肾、脾和肺之类的内脏残渣，用意识在手指所到之处探查。这种事
他早已习惯。血肉随着他的意识分离开来，隐藏在最深处的器官的秘
密暴露无遗。
盖乌斯·尤利乌斯将身靠在墙上，目露欣赏之色。死人他见得多
了，早已见怪不怪，但与战场相比，这间地下室里的空气不但令人作
呕，还冷得吓人，犹如坟墓一般。而且，之前几个晚上在苏布拉区的
穷街陋巷和阿文提诺的贫民窟里四处寻找合适的尸体，也不是什么愉
快的差事。过了几个世纪，他对这座罗马城的热爱丝毫不减。如今这
里的下层民众生活得如此贫苦与黑暗，这令他深感震撼。虽然他生前
也不过是把生活在山脚地区的民众视为追求权势的利器，但如今看到
这座城市及其民众的衰落，看到下层民众生活的贫苦与残酷，就连他
也无法无动于衷。他知道，在生前短短的执政期间，他手中的权力足
以颠覆共和国制度及传统风俗习惯，但他几乎什么都没做。现在呢？
难道这一切都是他无意之中造成的吗？
时间慢慢流逝，很快一个钟头过去了。突然，马克西安浑身颤
抖，从第一具尸体旁退开，汗水顺着疲惫不堪的脸庞滴落。死人急忙
走过去把他扶到靠墙的一把椅子上。盖乌斯·尤利乌斯蹲下来注视着
这位年轻的主人。小伙子把右手死死攥着，目光闪烁，似乎还没回过
神来。盖乌斯·尤利乌斯站起来给他倒了杯酒拿过来，但马克西安避
开了，死人只好用另一只手抓住他脑袋逼着他喝。尝了一口后，马克
西安便自己捧着酒杯一饮而尽。
“感觉如何？”盖乌斯抬起马克西安的头，看着他的眼睛问。
“虚脱，也许要等到明天，才有力气检查第二具尸体。”
“让阿卜迪马丘斯替你做行不行？”
亲王摇摇头，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盖乌斯抬起亲王攥紧的拳
头，让他自己看。好不容易看清楚之后，马克西安皱了皱眉，说：
“奇怪，我的手怎么这样？”
盖乌斯费力地一根根扳开亲王的手指，亲王掌心出现一个形状并
不规则的浅灰色小金属球。他用手指捻起金属球转来转去地看，挑了
挑眉：“看起来像用在投掷器上的弹药。是在尸体里找到的吗？我没
看见有类似的伤口啊——是不是早就已经在死者体内了？”
马克西安累坏了，勉强摇了摇头，然后就靠墙打起了鼾。盖乌斯
轻叹一声，把这个古怪的金属球放在桌子边缘，然后小心地抱起亲
王，走上通往别墅一楼的楼梯。
书房门上传来敲门声，帕尔马公爵夫人阿纳斯塔西娅·德奥列里
乌斯不悦地抬头看去。最后，她叹口气，放下手中的书信，理了理头
发。
“进来。”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和隐隐的怒气。克里斯塔走
进书房，跪在书桌边上。看见她，公爵夫人又暗叹了一声，也许从一
开始就错了，不该让这个女孩儿外出执行任务。没错，她手脚麻利而
且行事谨慎，也很少有人会注意她——但是，毕竟她只是个奴隶。
“是你，亲爱的，什么事？”
“主人，我们奉命监视山上的埃及别墅，今天一大早看到亲王和
他的仆人驾着货车带回去两具新死的尸体，把尸体抬进了别墅。我们
立刻回来向您禀报。亲王举止怪异，肯定是有什么可怕的阴谋！我们
应当通知市政官或者行政长官予以制止。”
说完这段话，克里斯塔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与西格德两人以最
快的速度匆匆赶回了城。
阿纳斯塔西娅叹口气，低头看着这个气喘吁吁跪在身边的女孩
儿。年轻真好！她一边想一边摸着自己眼角的皱纹。自从皇帝离开之
后，她已经好多天没有正常休息过了，严重睡眠不足几乎快要将她拖
垮。
“亲爱的，亲王这个人或许是有点怪，不过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
怪的。你要记住，他是来自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的治疗师，虽然买卖
死尸不是什么特别愉快的事，不过研究人的身体结构是他的本职工
作。今天我已经从其他监视者那里得到消息，有人在城南小路旁的寺
庙里买了两具尸体。我想即使他们的家人知道后会难过，不过你知
道，他们终究已经是尸体了。
“克里斯塔，你必须学习具备大局观，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做事的
话。其实我认为，亲王选择在城外去做他的医学研究，反而是件好
事。如果被人发现他半夜拉着尸体在城里乱跑，那才会有损皇帝的名
声呢。”
克里斯塔看着女主人，脸上先是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但下一秒便
换上了低眉顺目的表情，恭恭敬敬地候着，没有说话。
德奥列里乌斯夫人继续说：“亲王现在是全身心投入了他手头的
工作——与他过去懒懒散散的样子相比，这样的变化倒值得鼓励。虽
然我绝对不反对他与城里的名媛淑女谈情说爱，但目前这样的状态更
适合他。我知道，他老是玩失踪，让他哥哥很是担心，不过我明天会
找时间与他谈谈这个问题。这项任务你不用再去了，还是回来做你以
前的工作吧，我会派西格德与安东尼乌斯去监视埃及别墅。”
克里斯塔听到这话，有点愤愤不平，心里有种冲动，想要对女主
人大声说出她的真实想法，但一想到过去与公爵夫人争议的结果，这
股冲动便烟消云散了。她向女主人叩了个头，规规矩矩地退出房间。
出到走廊上，一关上身后的房门，她就开始在心里咒骂，足足骂了十
五分钟。直到她怒气冲冲地回到仆人住所中她自己的房间，还气得浑
身发抖。
“愚蠢的老女人！”她在心里怒吼，“那位英俊的亲王的确是治
疗师没错，但他和那个老头子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但是，骂归骂，如果她还想留着这条小命，看来就不能再管这事
了。在罗马，不听话的奴隶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是铅。”马克西安将削下来的金属薄片倒进长木桌上的杯子
里。地下室里的空气仍然臭不可闻，腐烂的气味四处弥漫。在黑暗中
汗流浃背地工作了两天，空气依然污浊不堪。阿卜迪马丘斯坐在从别
墅外面的小屋里找来的一张凳子上。盖乌斯·尤利乌斯刚把那具年轻
黑人的尸体拖到后花园的焚尸炉里去，此时正拿着一壶兑了水的酒坐
在从一楼下到地下室的楼梯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着。
“铅？”阿卜迪马丘斯很是不解，“难道是他自己吞下去的？”
“我也不知道……他整个身体里全都是难以用肉眼分辨的微小铅
碎片，其中大部分在肝脏内，在肾和胃黏膜里也找到了一些。我曾试
着把碎片取出来，但我发现居然连血液里也有。”之前检查完第二具
尸体后，马克西安几近虚脱。虽然此刻体力已经开始慢慢恢复了，但
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很虚弱。
“盖乌斯·尤利乌斯，”亲王转向老者，“这位死者生前在罗马
城住了很多年吗？”
死人点点头，先擦了擦嘴，才开口道：“根据他所在区域的市政
官的报告，他在那里住了足足五十二年，几乎是一辈子。他是那一片
最老的人了，至少是最近逝世的人当中年龄最大的。幸好他没有能给
他付丧葬税的亲朋好友，否则早在我去之前他就被火化了。”
“原来是在罗马城住了五十年有余的老居民。我猜，在他一生
中，除了到城外花园里度假以外，可能从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但不知
道什么原因，他生前吞了一大块铅。另外那具尸体呢？他在罗马城待
的时间长不长？”
“不超过一个月。”盖乌斯·尤利乌斯答道，“这个奴隶是个毛
里塔尼亚人，因为触怒了主人，被白镴杯打中脑袋，然后就被丢在主
人宅子后的小巷里等死。清扫街道的工人处理了他的尸体，时间正是
我们把他带来这里的那天清晨。”
马克西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外国人生前健康状况良好，
身体里找到的铅不多，只有胃里存在极少部分。”
阿卜迪马丘斯闻言惊讶地挑了挑眉：“这么说来，他也一样曾接
触过某种含铅的常见物品。”
马克西安拿起一块碎片，手指稍一用力，碎片便化为粉末落到杯
底。他取过一块布擦干净手指。
“我体内也含铅。”亲王一脸平静地思考着，“在验完非洲男子
的尸体后，我给自己也做了检查，我体内的铅比这个奴隶多，但远不
及那位老人。我们三人都受到了铅的影响，我想我知道这其中的原
因。”
阿卜迪马丘斯抬起头看着亲王。
马克西安正要接着说下去，盖乌斯·尤利乌斯却抢先一步插话：
“又是水渠！我记得曾在帝国档案馆里的日志上读到过，从石渠输水
到公共喷泉和建筑的水管就是用铅做的。难道这就是你之前提到的水
里的那股怪味？”
马克西安转过头，背着光的脸上只有阴影：“正是。那是种几乎
难以察觉的味道——之所以没有人注意，是因为罗马人从来不会直接
饮用水。就算有人留意到了这个怪味，也只会认为那是被污染的河水
的味道。现在，又找到了一条线索！”
盖乌斯·尤利乌斯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嘴里抱怨着坐久了老骨头
疼：“那么说，如今我们还没找到全部的答案咯？铅有没有毒性？它
能不能导致你见过的那些问题？”
阿卜迪马丘斯清了清嗓子：“我相信，如果一个人体内存在这么
多铅，的确有害健康，而且可能会加速他的死亡。不过，我们所追查
的问题跟魔法有关。而铅这种东西，我亲爱的将军阁下，我可以保
证，它几乎完全对魔法免疫。”
“他说的没错，盖乌斯。通常情况下，如果你想让什么东西不受
魔法影响，你可以直接用铅材料把它裹起来或者挡住。铅是一种对魔
法免疫的中性金属，魔力撞上铅就会像洒在玻璃上的水一样滑落。”
盖乌斯·尤利乌斯正要说话，阿卜迪马丘斯突然迸发出一阵狂
笑。亲王和死人双双扭过头去，不解地看着他。
“一直以来……”阿卜迪马丘斯双手捂着脸，笑得浑身打战，
“一直以来，我们不断地问神明为什么，恳求神明解答我们的疑
惑……”
“一直以来？你想说什么？”盖乌斯·尤利乌斯大声问。
阿卜迪马丘斯抬手示意他稍等，待捏着鼻子止住笑后才又说道：
“一直以来，我亲爱的朋友，历任波斯王总是问祭司们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罗马军团会对魔法免疫？你们自己难道没想过吗？罗马军
队不用任何魔法便几乎征服了整个世界：横扫埃及——要知道，埃及
可是魔法师的真正摇篮，他们平定亚历山大帝国的其他板块；挫败有
德鲁伊特教僧侣的盖尔人；打败有巫师的日耳曼人。可是，有谁会想
到罗马魔法师？”
“没有人！”盖乌斯·尤利乌斯愤愤地说，“只有软弱的东方人
和希腊人才需要借助巫术！罗马人征服世界靠的是意志！”
马克西安一手放在死人肩头，轻轻摇了摇头。
“你以为每个罗马士兵出征时都灌着一肚子铅？”他轻声说，目
光注视着波斯人，“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不过是人人都带着一面足
以抵抗敌人魔法的强大的盾牌。”
“是啊，”阿卜迪马丘斯一脸倦容，“足以摧毁一个善战民族的
魔法在面对罗马军队时却根本不起作用，即便有效，那效果也会大打
折扣。我真笨，之前一点儿也没想过这点。甚至连你们的武器装备中
都有一部分是用铅打造……真是到了完全对魔法免疫的地步。”
死人摸着自己脸上蓄出的短胡楂，这几天忙着去坟场和垃圾堆里
翻尸体，剩下时间便是吃饭睡觉，居然长了不少胡子出来：“好了，
先不管那些。我问你们，这两具尸体是否受到过城里那种无所不在
的‘黑暗力量’的影响？”
马克西安深吸口气，在高背椅上重新坐下，因为疲劳过度，头好
像要炸开似的疼。之前在阿皮亚大道下的古墓中发生的事他记得不是
很清楚，不过从那以后他便能感觉自己的能力有所提升。但即便如
此，这几日紧张的验尸工作仍然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这位老者的尸体里有，虽然肉眼无法看见，但‘黑暗力量’就
藏匿在其血液中、攀附在骨头上，似乎……似乎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
部分。相比之下，非洲男子的尸体就很干净，没有这种东西。”
“就像之前说的那样，这是针对罗马的，与这座城息息相关。”
阿卜迪马丘斯说，“那你呢？你身体里难道也有？”
“有，”马克西安脸色憔悴，“而且一点也不比老者体内的弱。
目前为止还没什么异动，我担心它不过是在等一个杀死我的绝佳机
会。待在这栋异国建筑里，我能感觉到它变弱了，我可以试试把它从
我身体里驱除，或许在这里会成功……”他摇摇头，想抛开满心的低
落情绪。
“真是奇怪，”波斯人说，他拿起记录用的蜡板，把他们重新排
列组合，“抱歉，我无意窥探你的隐私，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你出生在纳尔榜，后来才搬来罗马——那大概是，十二年前的事？但
这个诅咒对你的影响却丝毫不弱于对一个毕生都居住在罗马城的人，
这么来看的话，传播诅咒的并非只是在罗马城里才有的东西。”
马克西安思索着他这番话——也许是对的。不过，如果真是这
样，诅咒又是凭什么传播呢？这个东西能影响远在数千里以外的人，
但却又仅仅只局限在帝国的范围内。诅咒是通过什么样的标准选择其
受害者的呢？
马克西安与阿卜迪马丘斯继续讨论，一个下午很快便过去了。趁
着两人无暇顾及的时候，盖乌斯·尤利乌斯溜了出去，跑到花园雪松
树下的阴凉处睡起大觉来。他知道那两人一说就是好几个钟头，而且
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在不在。午后阳光炙热，花园里一片宁静。他打了
个大大的哈欠，心想：“就算是六百四十岁高龄的老头子，有时候也
是需要睡午觉的嘛。”
克里斯塔像只小猫，蹑手蹑脚地爬过房子北边的野生鸢尾和百合
花丛。她把无腰宽松女服换成了件灰扑扑的束腰外衣，很不起眼，甚
至有些破旧。因为长期赤足走在德奥列里乌斯家的硬地板上，脚上磨
出来不少老茧，此刻光脚穿过植物茂密的凉亭时反倒觉得很舒服。她
把长发束在脑后，平日里在太阳下行走时爱戴的宽边草帽被她留在了
树林边上。她爬到花园里一个旧柱廊边，躲在高高的草丛中往外望。
四周看不到人，一片寂静。于是她飞快地冲出去，向柱廊北端的基础
墙跑去。
跑到墙边，她又停下来凝神细听。屋子里远远传来锤子与凿子敲
击在石头上的声音。好吧，至少有一个人待在里面，她低声自语。恐
惧在她胃里搅得翻天覆地——害怕被屋子里的人抓住是其一，同时她
也怕如果不能尽快赶回去，会被公爵夫人发现她借口去屠牛广场的花
市却迟迟不归而惩罚她。幸好还没人告诉管马厩的人她与西格德一同
骑马外出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她这才得以顺利骑了马出来，此刻小白
马正被拴在下山方向半里以外的一棵树上。
一想到偷溜可能会换来一顿狠狠的鞭打，甚至是丢掉一只脚，她
就不寒而栗。一路上她就在想，一方面觉得这位帝国亲王的确很讨人
喜欢，而且似乎对她也有好感；另一方面她又认定亲王与外国人肯定
是在合谋什么可怕的事。这两种念头在她心里斗争着。最后她终于下
定决心：如果亲王真的要对公爵夫人不利，她绝不会放过他。想到他
们偷偷摸摸地挖出尸体运过来，再想到她在档案馆撞见的那位古怪老
者，她不由紧张起来。那老者看起来跟她祖父年纪差不多，但在两人
交谈的短短一段时间内，他表现得远比其他同龄人活泼得多，而且他
的皮肤和眼睛也很奇怪。自从碰见他之后，克里斯塔足足做了一个星
期关于这位老者的噩梦。
她低着头放轻脚步跑到柱廊墙尽头，在墙头处望了望后花园，花
园里也空无一人。屋内继续传来尖锐的敲打声。她环顾四周，进屋的
台阶离她仅仅是一步之遥，或者她可以翻过这道矮墙从柱廊潜进去，
该选哪条路呢？
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左臂，一只臭烘烘的大手捂住她的嘴。她差
点儿尖叫出声，将身一扭，抬起小麦色的长腿使劲往后踢。脚跟踢到
一个软乎乎的身体，身后有人重重闷哼一声。抓着她左臂的力道消失
了，她吓得心扑通直跳，血直往上涌，急忙从墙边跑开，慌不择路地
夺命而逃。她穿过残破的喷泉和分散的灌木丛，拼命往山下跑去。正
当她翻过花园尽头摇摇欲坠的砖墙时，一颗石头不偏不倚狠狠打在她
脑袋上，她踉跄几步便倒了下去，顺着山坡滚落到一片玫瑰花丛中。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耳中最后听到的是墙那头传来的穿靴子的脚步
声。
“你这位朋友反应真快，”盖乌斯·尤利乌斯坐在通往二楼的楼
梯上，苦着一张脸，手不停地揉着大腿内侧想让肌肉放松下来，“要
是位置再往右两指，估计我会被她踢得把内脏都吐出来，她就可以趁
机跑进树林。”
马克西安没理他，全神贯注地检查女孩头部那个极深的伤口。老
头子向她掷出的石头击中她耳后，打碎了骨头，细小碎片扎进头皮和
耳尖的肉里，伤口十分狰狞。他伸出手，一团能量闪着淡绿色光芒在
他手中嗡嗡地颤动。随着他手上的轻柔动作，碎骨先是摇晃着，然后
慢慢从血肉中退了出来，受伤的血管和皮肤开始闭合。
十五秒后，伤口处的皮肤已经复原，与周围的皮肤完美结合在一
起，没有留下任何疤痕。马克西安用手抚过女孩儿的长发，微微一
笑，很久没有感觉到如此单纯的快乐了。在这一刹那，内心的担忧与
恐惧似乎都烟消云散了。他轻轻抬起她的头，在她头下塞了个锦缎枕
头。
“你们认识很久了？”盖乌斯·尤利乌斯故作不经意地问。马克
西安眯着双眼抬起头。坐在后面的阿卜迪马丘斯忙别开脸去看自己的
笔记。死人目光平视亲王。
“两年。”马克西安冷冷地说。
“你打算把她怎么办？你曾说过，她的主人可能会与我们为敌。
既然今天她会出现在这里，我敢说，她肯定已经监视我们有一段时间
了。我到山上山下都看过，山上有两个人一直在监视这里。我想，你
的那位公爵夫人，已经知道我们躲在这儿，说不定还知道了我们的行
动。”
盖乌斯·尤利乌斯平静的话里透出一点好奇。马克西安这才猛然
意识到，死人其实根本不在乎眼前这个女孩儿的生死，哪怕他刚刚差
点儿就杀了她——他只关心她是否会影响他们的计划。直到这时，亲
王才真正明白自己与这个在过去以共和国的名义杀人如麻的老者之间
的巨大差异。他摇摇头，提醒自己他们步步如履薄冰，一些出格的行
为是随时可能发生的，而且，有时候为了保护更多的人，一些人的牺
牲是必须的。
“我们不会把她怎么样，把她留在这里就好。你说得对，公爵夫
人也许已经知道了。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又得换地方了。你认为我们
该几时动身？”
阿卜迪马丘斯轻咳一声，马克西安的目光从死人身上移过来。波
斯人站在被亲王用作临时工作台的桌子的另一边，低头注视着昏迷不
醒的女孩儿，脸上有种疑惑的表情。
“怎么？”马克西安问。
“亲王殿下……请别误会。我是想问，刚才您在给她治伤时，有
没有感觉到她中了诅咒？”
马克西安一时间没有说话，在心里仔细回忆。
“没有。”他摇着头说，“我发现她体内也有铅，而且不止一
点，但她没有被诅咒。”
“那么，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吗？还是说，她跟那个毛里塔尼
亚奴隶一样是外来民？”
马克西安想了想，虽然他有在德奥列里乌斯家待过不止一个下午
或傍晚，甚至还曾在那里过夜，但玩得愉快归愉快，他始终没有问过
这个一直陪伴他的绿眼睛女奴隶的故事。相反，他惊讶地发现，自己
居然曾对这个诙谐机灵的女孩说过那么多关于他自己和兄长们的事，
简直大大超出他的意料。
“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我想，她应该是在公爵夫人家长大的孩
子，也许是家奴的女儿。”
阿卜迪马丘斯不解地挠挠头：“也就是说，她在罗马城里住了至
少——十六年？却没被诅咒。而你，在这里住了不过十二年，你所中
的诅咒程度却丝毫不弱于那个在本地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老人。我想，
殿下，我们要找的答案根本与这座城市无关。当然，目前本城居民普
遍都有铅中毒的现象，甚至如同寒冬里的咳嗽一样普遍，但这件事应
该与诅咒无关。诅咒针对的应该是整个帝国，而之所以会在本城如此
突出，完全是因为这是整个帝国的核心所在。”
亲王慢慢点了点头，仔细思考波斯人说的话，考虑各种可能性。
他一脸沉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关于那位老者的生平，”最后他问，“你都了解些什么，盖乌
斯·尤利乌斯？他生前以何谋生？他是一直住在同一区，还是从其他
地方搬来的？他做过什么工作？”
死人两手一摊。
“是这样，”他说，“听他的邻居说，他一直都住在那里，他的
房间在公寓顶楼，那地方视野很差。他是个修补匠——修理些像鞋
子、皮革制品、锅盆之类的东西。他每天喝点小酒，从不惹事，也不
沾惹政治和犯罪。我认为他是个相当可敬的公民。你检查过他的尸
体，他去世之前的吃喝拉撒你更清楚。
“不过，我想有一件事人们都忘了——我打赌他也从没跟人提
过，更不要说他还是酒醉而死，死之前脑子不清醒。他是公民，同时
也曾是个服过二十年兵役的老兵，看他肩头的军团烙印和退伍印就知
道。”
马克西安转过身，低头看着斜卧的克里斯塔，她的胸部在脏兮兮
的棉质束腰外衣下缓缓起伏。他没有多想，探了探她脖子和手腕上的
脉搏，发现她睡着了，于是伸手在其脸上一拂让她睡得更沉，这样等
她醒来的时候，就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有任何后遗症。
“说到公民，我生来就有公民权，但那些奴隶不是……”
他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他小时候还在那旁高卢行省时，关于……
“……公民的后代或公民自己。我记得，在纳尔榜我父亲的庄园
里有个牧羊人，他曾说过，小牛犊的强弱要视母牛的强弱而定。父母
的血统会影响后代。”他提高了音量。
“这个诅咒是下在罗马帝国公民的子女中具有公民权的那些人身
上，肯定是通过家族血统代代相传。”
阿卜迪马丘斯站起来，走到桌边，站在马克西安旁边。
“所以，”波斯人猜测，“除了永远无法拥有公民权的人或者其
祖上一直是奴隶的那些人之外，全国大半人口都中了诅咒，诅咒的力
量甚至可能一代强过一代。”
“听起来不错，”坐在台阶上的盖乌斯·尤利乌斯接过话道，
“但是最初又是如何降到本城公民头上的呢？如果你说的属实，那就
不可能是被铅带进来的。我觉得不可能是有个巫师潜伏在城里四处给
人们下咒。那样的话应该会被人发现的吧？所以，这诅咒最开始究竟
是怎么出现的呢？而且，现在是不是还会继续有更多的受害者？”
阿卜迪马丘斯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椅子上坐下。眼前这一切越来
越让他心生厌倦，他多希望自己能抛开这一切直接找艘船回家去。从
他最后一次见到家乡的青山和在童年时代熟悉的夜空下策马奔腾到现
在，已经快十年了。他现在跟从老家来的商人沟通都有了问题，而且
还老是以拉丁语思考问题。怀着淡淡的哀伤，他把这些想法暂时放到
一边，在随身携带的蜡板上速写下刚刚讨论的结果。
“亲王殿下，”写完之后，他说，“能如此持久地发挥影响力，
说明这个诅咒十分强大。我当了一辈子魔法师，对于这样的东西，光
是想想都觉得可怕。能维持这个诅咒的条件，我想有两个：一是在当
初下诅咒时要有鲜血作为献祭品；二是要让受害者永远带着某种印
记，或者让其被动地接受一些让魔法生效的东西。我想，也许……也
许是某种宗教仪式，比如每个公民在成年时经历的仪式？不过我对你
们罗马人的这些风俗习惯不是很了解……”
盖乌斯·尤利乌斯皱着眉摇了摇头：“不对。在成年时，我们的
确有个简单的仪式，不过那只是在家族祭坛献上酒和粮食，举办宴
会。要我说，也许是饮酒过度的问题……从最近六个世纪来看这个说
得通，不过那肯定是在我那个时代之后的事情，因为我就没受到诅
咒……干吗？”
马克西安正盯着死人。
“给我看看你的胳膊。”亲王说。
盖乌斯·尤利乌斯看了对方一会儿，最后还是脱下了束腰外衣，
先露出一只胳膊，然后是另一只胳膊。把正面背面都看了看，马克西
安别过脸，嘴里咕哝着，陷入沉思。
“结果？”死人重新穿好衣服，问，“能跟我们解释一下这是为
什么吗？”
“你曾参加过军团？”
“是，不过据我这些天来的了解，你们现在的军团跟我们那时候
可完全不一样！我以前率领的军队，要么就是我的追随者，要么就是
在危急关头拿起武器保卫城市的公民。不，更正一下，应该说，我的
人都是职业士兵——我想，让公民当兵的做法在我祖父的年代便结束
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但你胳膊上没有军团烙印。”
盖乌斯·尤利乌斯哈哈大笑，戏谑的笑声如尖锐的犬吠：“当然
没有，小子，我可是个政治军官！烙印只是针对被征入伍的士兵而言
——他们服役时间很长，必须在军团里待满六至十二年——这也是为
了减少逃兵，难道如今你们会希望有逃兵吗？不光是我，骑士阶层的
所有军官都不需要被烙印，我们是为了有更好的仕途而自愿服役。后
来，奥古斯都，就是所谓的我的‘养子’，似乎重组了军团，还制定
了新制度——以烙印作为士兵的身份标志。”他顿了顿，又说，“自
从我死后，许多事都变了。”
死人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不光是外表，他的灵魂似乎也在刹
那间老去。世事变迁——如今的一切，酒、城市规模、赤贫阶级和特
权阶级之间巨大的财富差距，都令他深深震撼。马克西安看着他，心
软了一刹那，但又立刻提醒自己，这个老头子早就死了，现在复活的
只是个工具而已，哪怕可能这就是撼动大山的那根杠杆。
阿卜迪马丘斯一直在他与马克西安做的记录上写写画画。他抽出
一本用皮绳订好的羊皮书，翻到第三页与第四页，清清嗓子，满含热
情地朗声读道：“我以我的名誉、我家族的名誉和我的生命，向罗马
共和国、元老院、人民和罗马城之法律郑重起誓，我将忠于帝国，服
从军令，坚守岗位，哪怕战斗至最后一人，也决不当逃兵。”
读完后，他放下书，轻轻点了点头，翻过《民兵编年史》这一
章。马克西安微微蹙眉。
“这便是宣誓的内容，”波斯人说，“在即位为共和国领袖后的
第十六年，奥古斯都重组军队，制定了这项入伍宣誓。根据我这里的
记载，在那之前新兵还只是对具体的某个军团及其指挥官宣誓效忠。
奥古斯都修订了这个誓言，在把军队视为罗马城与罗马帝国的守护神
代表之前，他想让军队明白他们应对共和国、元老院和整个国家负
责，而不是对自己的指挥官。”
“那这一套有用吗？”盖乌斯·尤利乌斯问，语气中透着羡慕。
阿卜迪马丘斯耸耸肩，说：“我没读过罗马帝国军事史，但现在的罗
马军队的确以严明的纪律与锐不可当的士气闻名世界。在战场上，他
们决不后退；罗马军队鲜有兵变，他们也不会在自己的土地上乱
来。”马克西安仔细想了想，接着说道：“烙印仪式过后就是宣誓
——让士兵经历身心的双重仪式，也许这就已经够了。在帝国历史
上，曾宣誓过的罗马公民成千上万，甚至可能高达数百万。其中很多
人最后分得土地，因此分散在帝国各地。这份誓言的力量肯定在他们
后代的身上一代代传了下来……”
阿卜迪马丘斯迅速翻到另一页，读道：“服完兵役并受封土地或
金钱的退伍军人的儿子一旦满十六岁，也必须加入共和国军队。对于
那些服完兵役的后代，同样的福利与豁免权可以累计叠加。”
波斯人合上书，手指在封皮上轻叩。
“这么说来，很多代人都发过这个誓言，”他说，“其力量一代
强过一代。数百年来，虽然发誓的人，无论男女，其个人的能量是极
其微小的，但全部累积到一起，就变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东西。先人
们躺过的每块石头、编织的每件披风，甚至是他们酿的酒——所有一
切都逃不脱这个力量的侵袭，慢慢地，它便越来越强大……”
马克西安重重跌坐到椅子上，这样的结论让他有点晕头转向——
六百年来，这个魔法诅咒通过男男女女代代相传；曾有数百万公民在
这世间来来又去去，他们每个人都滋长了这个诅咒。它就像蘑菇一样
在帝国这棵大树的庇护下成长，直到最后淹没整个世界。我的天！这
股力量居然是根植于如此可怕的魔法！他脑海中有个微弱的声音语无
伦次地说：“跟这样的力量相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狠狠摇了摇头，站起来：“我需要更多的尸体——活着的人！
我要知道这东西究竟有多强！”
躺在冰冷桌面上的克里斯塔轻轻呜咽一声，转身背对着亲王。
马克西安没管她，接着说：“盖乌斯·尤利乌斯，给我找些士兵
来，包括新兵——如果城里还有的话，还有服完兵役的老兵。越快越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