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波斯人占领下的亚美尼 亚，凡城外
“他妈的！”迪亚蒂丝将望远镜放回皮箱子里，从石坡顶上滑下
来。尼古斯与蒂姆藏在干涸河床底部一块突出大圆石的阴影中，听见
有人爬进来，抬头望了一眼。她挤进阴影处，尼古斯递给她一个酒
囊，里面装着从最后一口井里找到的水，水的味道有点咸。她狠狠地
灌了一口，少许水顺着下巴滴到了胸口。她擦了擦，留下一道土黄色
泥印。
“呸！”她骂了一声，擦掉脸上的泥，“这儿也太他妈荒凉了
吧。行了，老伙计们，现在情况很复杂，我们处境不妙。在我们与城
门之间驻守着五六千波斯人，你们谁有主意，告诉我，怎么才能溜进
城去？”
蒂姆合上眼悠悠地靠在凉爽的石头上。他只是个斥候，这是指挥
官的事，还轮不上他。风呼啸着吹过河床上高高的白墙，从他们遮荫
之处卷过，尽管还带着温度，却仍然带来了一丝舒畅。蒂姆心里有种
莫名的亲切感。这片高原上，除了中央大湖周边的地区以外，其余皆
是干燥荒芜之地，若不去看那高耸的阿尔泰山或帕米尔山脉，他几乎
有种身在家乡的感觉。不过，他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腿上的伤痛时
刻提醒他这儿并非老家。的确，要不是因为这该死的腿伤，他又怎会
流落至此？
“你确定吗？我们必须去城里与细作碰头吗？”
迪亚蒂丝点点头，她也很不喜欢这个安排：“没错。我手中的暗
号只能与他对上，跟他在陶里斯的联络人对是没用的。如果不去找
他，我们就只能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想办法潜入陶里斯，所以我们一
定要进城找到这个人。如果他已经死了或者逃出了此城，我们就终止
任务，南下与大部队会合。但凡有一丝希望在，我们就不能放弃。”
尼古斯点点头：“那，我们怎么才能进去呢？这种鸟不生蛋的郊
外，完全是不毛之地——我们连溜到城墙边的机会都没有。要是能找
到个本地人，兴许还能给里面递个信或者给我们指条暗道，可这儿连
鬼影儿都见不着一个。我们对驻守在前面的波斯指挥官们也一无所
知。因此，除非你愿意花时间去把他们的情况侦察清楚，否则，我们
根本无法躲过他们的巡逻队，更别提靠近城门了。”
“没错……你的乐观真让我喜欢，尼古斯。蒂姆，别装睡了，我
有些问题问你。昨晚你出去侦察了一晚上——有没有什么发现？”
蒂姆的黑睫毛颤动几下，眨了眨眼。
“队长，那边有两道旱谷，”他说，“就像这样的干涸河床——
从大山延伸到城两侧的湖岸。其中，靠南的那道旱谷比较大，也更
深，似乎通往南城墙。所以——也许——我们能派几个人顺着这条旱
谷尽可能地接近城墙，最后或许能有个勇者顺利抵达城墙根，在被守
卫的长矛干掉之前翻进城去。”
“太冒险了，”尼古斯反对道，“这样做也许会打草惊蛇。我们
不能惊动城墙上的守卫和波斯人，必须悄无声息地进去把人带出来。
如果有人发现了我们，任务就失败了。”
蒂姆闻言摇摇头：“副队长，那可是白日梦。这儿万里无云，地
面又干燥，波斯斥候迟早会经过这里看到我们的车辙，那时他们必定
会想到这里有人，会立即对我们展开搜捕。”
迪亚蒂丝猛地一拍大腿，扬起一团灰：“我怎么跟着你们两个一
起犯傻？眼前不就有条进城的绝佳路径吗？湖，那个与天空一样纯蔚
蓝色的湖。我们可以在天黑后划船走水路靠近湖岸边的城区。”
“划船？”尼古斯傻了眼，“这么荒凉的地方，我们上哪儿弄船
去？城里的人也不会把自家的船丢在外面送给波斯人野餐用啊。别说
这儿没木头，就算有，我们也来不及造啊。”
迪亚蒂丝笑着从阴凉处爬出来，站到太阳底下。午后的太阳依然
高悬在头顶。她眯着眼看了看，估摸着现在距离天黑还有多长时间。
她把宽边平顶草帽戴回头上，脚步轻快地沿着旱谷大步走开了。在她
身后，蒂姆一边咕哝着一边慢慢爬出阴凉地。这些日子里，他的伤腿
疼得他死去活来。尼古斯小跑着赶上了百夫长的步子。蒂姆忧虑地看
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在这种天气下顶着烈日跑来跑去可不明智。
天空宛如一个淡蓝色的碗倒扣在头顶上，纯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难不成我们整天拖着这个该死的货车到处跑就是为了这个？”
黑暗中，尼古斯的低声抱怨淹没在湖水拍打石岸的声音里，迪亚蒂丝
好不容易才听清楚。萨尔马提亚人放在货车上的装备中包括一个可折
叠的兽皮船，此刻他们正一人抓着小船的一边。要换的衣服和武器装
备都搁在了船底。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山脚的沙滩向湖边走去。与黑
海上的潮起潮落相比，凡湖的动静只算得上轻波细浪，但即便如此，
也还是冲刷出了一小块河岸。货车与其他队员隐蔽在山上树林中，林
中有只归巢的猫头鹰拖长嗓子叫了一声，迪亚蒂丝与尼古斯立刻趴在
地上，小心翼翼地放下船，唯恐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四周一片宁静，
只有浪花拍打湖岸的声音在空气中轻轻回荡，似乎还能隐约听到蝙蝠
的叫声。
迪亚蒂丝翻了个身，沙滩上各个方向的动静都一目了然。没有光
亮，没有踏在石头上的马蹄声。静候片刻之后，她稍稍安下心来，不
过依然未看到警报解除的信号。此时月亮还未升起，湖岸上漆黑一
片，她听到了尼古斯的呼吸声。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夜空，随即林中响起兵刃相接的声音，空中
亮起一团火，照亮了树梢，迪亚蒂丝看见有人在跑。喊叫声接二连三
传来，她猛地站起身，愣住了，脑子里乱成一团，一时不知该如何是
好。这时，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破空而来，射进了他们身后的
湖里。
“不好！快走！”尼古斯低吼道，同时使出吃奶的劲儿奋力把小
船往水里拖。“太迟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了，快走！”第二支箭迅
速跟来，射中小船的后斜桅，一下子惊醒了迪亚蒂丝，她急忙转身抬
高腿在水里大步向前奔去，追赶已经下水推船的尼古斯。突然，听到
身后传来很轻微的声音，她急忙往旁边一闪。
一支长矛“唰”地插入水里，就在她身边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骂
骂咧咧的声音。此时四周只有来自在远处干燥树林间疯狂舞蹈着的大
火的光亮。借着这昏暗的光，她依稀辨认出一个笨重的身影，火光在
那人手中的长剑上一闪而过。那人扑过来，举剑一个狠刺。迪亚蒂丝
眼疾手快，扬手一掌拍在剑面上，将剑锋打偏。接着她从水中一跃而
起，狠狠踢向对方的脑袋，同时在心里暗骂自己为何要将救命的刀放
到船上。一声干脆的碎裂声传来，她靴子上的铁钉不偏不倚正好刺中
对方的头盔。
攻击者跌跌撞撞地往后退，迪亚蒂丝向后落入水中，双脚在水面
上激出水花。
黑暗中，她听到尼古斯在喊她，于是转身朝着与攻击者相反的浅
水滩跑去。跑了不到三十步，攻击者的身影便看不到了，她又掉转方
向往深水区走去。沙滩上传来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有指挥者在大声嚷
嚷着什么。山上，刀剑格斗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被杜松树烧得噼里
啪啦的声音所替代。树林的火光照亮四周的景象，她看见十几个全副
武装的人从山上往沙滩冲下来。
“可怜的蒂姆啊，”她心想，“你果真一点儿没说错！”
她继续涉水向湖心走去，直到水漫过嘴边，只余鼻子眼睛以上的
部分露在水面上。然后她改用双臂在水下慢慢划水，往尼古斯刚才所
在的位置游去。湖岸上的人举着油灯和火把沿着湖岸线进行地毯式搜
索。
“尼古斯，你这个希腊与伊利里亚的混血浑球，你最好没有抛下
我一个人逃命……”
小船漂在湖面上轻轻摇晃，船舷几乎与湖面平齐。尼古斯躺在船
底，手上的弓箭半拉。越过水面，他听到波斯军官在岸上骂骂咧咧地
催促手下士兵来回仔细搜索沙滩。远处有喧哗的水声，一些波斯士兵
举着油灯和长矛下水搜查。四周的声音太嘈杂，他根本无法分辨敌人
是近是远，也不敢从船舷边抬头，生怕因为反光而暴露了自己的位
置。
他只得学了声长长的欧夜鹰叫，试图召唤幸存的同伴。数着心跳
过了四十下，没有任何回应，他又叫了一声。
突然沙滩上有人大喊起来，正在搜查的士兵们发现了一个猎物。
军官们的口哨声此起彼伏，岸上的灯光开始迅速向北移动。
尼古斯惊得起身半坐，完全忘了之前的担忧害怕。从湖面上望过
去，火把像一个个萤火虫在岸上迅速飘动，都往一处聚集，还能听到
有人在怒吼。尼古斯再次坐直身子使劲张望，但依然望不到到底是怎
么回事，心里急得不行——就算被找到的不是头儿，也一定是跟着他
们去到沙滩上的某一个队员。
船身突然剧烈摇晃起来，船边传来一个精疲力竭的声音：“笨
蛋！趴下，船要翻了，稳住！”
迪亚蒂丝正奋力爬上船来。尼古斯急忙坐到船的另一侧，抓着迪
亚蒂丝的手腕将她拖上来。她浑身湿透，身上还套着最初到达这座被
围的城市时所穿的轻铁锁甲。她爬上船，倒在船底不住地喘气，身下
淌出一摊水。
“快划，”她咬牙低吼，声音里满是愤怒与绝望，“我们得离开
这儿。”
岸上的打斗声已停，猎人们在欢呼。在黑黑的湖面上，尼古斯放
下短桨，借着夜色的掩护，小兽皮船无声地划向远方。几乎完全虚脱
的迪亚蒂丝躺在船底，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
第三十八章 埃及别墅
“喂！有人吗？”走廊里传来喊声，回应他的只有长满青苔的石
头。“有没有人？喂！你们这些没教养的混蛋，给我滚出来！”克里
斯塔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被关进了一间囚室。此刻她正手抓囚室铁栏脚
踩在铁门横档上，声嘶力竭地喊着。泥巴混着干血块粘在乱蓬蓬的头
发上，有只手臂上的擦伤很严重，有一边脑袋和脸也疼得厉害。囚室
地板上铺着些稻草和毯子，旁边放了两只桶。
“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混蛋！”
喊了半天也没人理，嗓子都哑了，她怏怏地跳回地面上，在狭小
的囚室里烦躁地走来走去，一刻也不停息。这里又小又破，不是监狱
还能是什么？
那老混蛋扔得可够准的，她嘴里嘀咕着，十分气恼自己居然如此
大意以致失手被擒。这回女主人肯定要大发雷霆了。
身上的首饰、腰带，甚至连脚上的凉鞋与扎头发的皮绳都已不见
踪影，她估计自己在被人像扔一袋米似的扔进来之前肯定就被彻底搜
查过了。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她立刻转身将身体蜷缩在地板上，面朝铁栅
栏，放慢呼吸，假装已经睡着了，嘴里还发出轻轻的鼾声。有个人走
到囚室门口，形容憔悴，疲惫地靠在铁栅栏上。
“唉，可怜的丫头，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呢？”接连不休地辛苦
工作数小时后，亲王已筋疲力尽，声音听起来虚弱无力。他身上围了
件沾满干血块的厚厚的屠夫围裙，绑腿上也染着血，浑身散发着一股
停尸房的尸臭味。克里斯塔的眼睛偷偷张开条缝，顿时被眼前此人的
模样惊呆了。他的手上也脏兮兮的，带着液体干涸后残留的印记。
“放我走就可以了……”克里斯塔小声嘀咕着。天知道那个在房
子里进进出出的老头子和小个子东方人躲在哪儿？“我不是来监视你
们的，我只是好奇……”
马克西安抬起头，疲惫令他视野模糊，但仍然依稀看到地板上的
女孩儿正像只小猫似的偷偷抬头看他。看来她没事了，自己的努力没
有白费，想到此，马克西安浑身都松了口气，突然的放松令他一阵眩
晕。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必须立即休息。
“好主意。”克里斯塔听到亲王不自觉地说出了内心想法，接过
话道，“如果您放我走，我会伺候您回楼上去，您在睡觉之前还应该
冲个澡。”
马克西安低头看看自己，这一看，反而把自己吓得踉跄了两步。
待到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身上沾了多少血以及其中某些血迹残留
的时间已有多长之后，记忆便仿佛开了闸的洪水涌入脑海。眼前浮现
出在手术台上检查过的躯体，一具接着一具——有的死了，有的只吊
着一口气，有的还活着，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锯子砍进骨头里的刺耳摩
擦声、钳子撕开四肢的声音。他记得，最开始，手中的能量在裂开颤
抖不已的躯体中的器官时，发出嗡嗡的声音，然后他打开了一位过世
多年的将军的头颅，周围出现哀鸣与闪电，接着尸体中蕴藏的能量一
下子涌入他的身体内。
回忆令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痛苦的叫声在走廊上久久回
荡。克里斯塔双手捂着耳朵，靠在囚室后墙上把身子缩成一团，躲开
这个蹲在囚室门口浑身发颤的人。接着这个人开始抽泣，哭得上气不
接下气，身体抽搐。她壮着胆子往前爬了几步，悄悄伸手从僵硬的围
裙下摸出一串钥匙，试了试，其中一把正是囚室的钥匙，于是她轻轻
一扭钥匙，门往里开了。她走出去，同情地看着面前这个趴在地上把
头抵在石头上的人。走廊尽头的门并未关闭。
“别，”她正要从楼梯上溜走时，身后传来一个恳求的声音，
“请你别抛下我……”
她闻言停了下来，半转过身，低头看着黑暗中的走廊。
在别墅山下的一片柏树林中有一个简易的朱庇特圣殿。马克西安
跪在祭坛前的一间小砖房里。砖房外墙上爬满了茂密的常青藤，连小
小的窗户上也没有一丝空隙。
祭坛上有他亲手插的两支蜡烛，一边一支。祭坛后方的壁龛里曾
有一尊小神像，但很久之前便已不知去向。他在满是污垢的石面上摆
上两块锡。
“啊，正义之神，请您宽恕我的罪过。我亵渎了您的两位仆人
——奥鲁斯·安东尼奥斯·萨比诺斯与尤利乌斯·泰伦提乌斯，他们
一生对帝国和皇帝尽职尽忠，行善惩恶，而我却解剖了他们的尸体。
我恳求您，接纳他们进入天国，公平地评判他们的一生，令他们享有
平静幸福的来世。”
亲王颤抖着手将酒倒入摆在祭坛前的一个浅底大口水罐，然后从
两个小碗中取出蜂蜜与谷物，也放进水罐里。因为遭到在地下室检查
尸体时所召唤能量的反噬，此刻他浑身上下都疼痛不已。光影交织成
各种光怪陆离的螺旋状影像，不时地在他眼前晃动。要不是有克里斯
塔帮忙，他根本不可能下山走到这里来。
“啊，密特拉神，审判人类的神明，请您宽恕我的罪行。我知
道，为了拯救苍生，为了挽救元老院，有些牺牲在所难免。那就让我
来承担这些罪过吧。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我都愿意为这些罪过负
责。”
马克西安深深低下头去，额头抵在圣殿地面上松软的泥土上。内
心终得平静。三天前，他晕倒在囚禁克里斯塔的囚室前的走廊上，之
后便卧床不起，只能勉强进食，身体因为长期的超负荷而虚脱。他十
分清楚自己犯下了多么可怕的罪行。他从地板上抬起头，眼泪不住地
滴落。这时，他脑海中响起盖乌斯·尤利乌斯的声音：“年轻人，一
名优秀的指挥官必须明白，以少数人的牺牲换取多数人的胜利和平是
一种迫于时事的选择。”听着这话，他内心苦苦挣扎着不去厌恶自己
的所作所为。
“啊，密特拉神，请您接受我的供奉，饶恕我……”
第三十九章 波斯占领下的亚美尼
亚，凡湖
一束和煦的金色阳光慢慢爬上迪亚蒂丝的脸颊，从污垢与细细的
泪痕上滑过，沿着下巴游走到锁骨上，最后钻入胸口皱巴巴的衣领消
失了。另一束阳光在她脸上乱蓬蓬的卷发上跳着轻盈的舞蹈，一寸一
寸往眼睑移去。她突然动了一下，打了个哈欠。无数灰尘从盖在身上
的破破烂烂的羊毛披风上扬起，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虽然已经完全
清醒过来，她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微风吹起涟漪，小船在水面上轻
轻摇晃，她轻轻拉好披风，默默地感受着这一切。听着身边那个人有
节奏的划桨声。
尼古斯坐在兽皮船的船尾，把迪亚蒂丝的草帽戴在头上遮住了
脸，双臂抬起又落下，一下一下地划着船桨。小船在蔚蓝水面上徐徐
前行，激荡起一层层浪花。看到女孩儿醒了，他露出笑意，轻轻把一
个草编的袋子踢到她身旁。
“就剩这么点吃的了，”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水倒是不
缺。”
迪亚蒂丝撑着软软的船底坐起身，往四周张望。湖面像一块蓝绿
色的大镜子，偶尔有风刮过，皱起一湖碧玉。太阳还在徐徐上升，看
样子离日出过去了大概三个钟头。在东北方向，依稀可辨认出暗褐色
的湖岸线与更远处的小山丘。小船此刻朝着正北前进，透过湖岸平原
上升起的热浪，能看到一大片蓝色的山脉。她指了指那边。
“你准备过阿拉山 [1] ？”
尼古斯点点头，收起短桨放在大腿上。在保持划桨的姿势整整十
二个钟头后，双臂仿佛灌了铅似的沉重。叹口气，他揉了揉脸，在水
上晒了这么久的太阳，皮肤都干裂了。
“没错，”他哑着嗓子说，感觉有点口干，于是拿起夹在腿间的
皮囊水袋狠狠灌了一大口水，这才接着说，“从你的地图上看，正前
方有条小溪汇入此湖。我想我们可以在那里靠岸，先找点东西垫垫肚
子，再继续往北边走。”
迪亚蒂丝转过头，翻了翻草编口袋，找到一些奶酪与干肉条，没
有面包。里面还有个皮囊水袋，于是她拿出来喝了点水。肉硬得跟石
头似的，她只好把肉含在嘴里慢慢浸软。奶酪就算了，她已经觉得很
口干了。
“北边？你觉得那里离驻扎在凡城的波斯人够远了吗？”
尼古斯点点头：“从地图上看，那个地方离城近三十里，波斯巡
逻队最多只会偶尔过来看看。沿着那条溪流往北走，穿过我们前方的
这片陆岬，过了半岛，循着北上的路穿过阿拉山，就能进入亚拉腊山
下的河谷。”
迪亚蒂丝擦干净嘴，把水袋重新塞好。她用手挡住阳光，眯着眼
睛往北边遥远的蓝色山脉望了望。向北借道亚拉腊山与阿拉斯河谷是
翻越山区抵达东边的第二条路——他们将从北边而不是从西边的主干
道进入陶里斯所在的河谷。虽然那条路上不会遇到太多波斯人，不会
有太多麻烦，但相对而言耗时会更长，会比他们计划抵达的时间晚数
周。她回头看看尼古斯。尼古斯耸耸肩，他也考虑到了这点。
她咀嚼着硬肉干。接下来的路途将十分漫长，她没有时间去想惨
死在湖岸上的队员们与在凡城遥遥无期地盼着与他们接头的陌生人。
迪亚蒂丝蹲在荆棘丛中，披风罩在头上遮住身形。就在离她几英
尺远的地方，一条路穿过山腰，向山下河谷延伸而去。他们早上就是
从这个小河谷爬上来的。炙热的阳光照在她后颈上，像是给她已然晒
黑的肌肤上再加了层铜罩。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微风吹过，随风传来
“嘚嘚”的马蹄声。刚才他们转过狭长的茶褐色山丘上的一个Z字形
弯，正要向远处的蓝绿色松树林走去，尼古斯先听到了马蹄声。两人
回头一看，身后小路上至少两里远的地方出现了两匹马。窒闷的空气
中，远远传来马蹄踏过横跨河谷的古老石拱桥的声音。两个逃亡者当
即分别往左右一闪，各自在路的两旁潜伏下来静待时机。
尼古斯藏身在被烈日晒弯了腰的两棵矮树后面，离Z字形弯约有四
十步之遥。迪亚蒂丝则蹲在地上，身后是片陡峭的下坡。两个骑马者
交谈的声音与挽具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传入她耳中。她握了握手中的短
刺刀，有一瞬间心想，要是此刻自己手中拿的是长矛或弓箭该有多
好！打头的那个人策马小跑着转过前一个路弯，眼看就要到了。她
想，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从对方身上的镶边披风和向后翻卷的帽
子来看，是波斯信使。不过他们似乎并不着急赶路，这点倒让她觉得
有些奇怪，罩在头上的披风下露出女孩儿细眯的双眼。
就在两人即将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悄悄将披风脱到一旁耐心等
候，一手搭着前方的荆棘以便一会儿能快速扒开冲上去。尼古斯拉弓
搭箭，黑羽箭瞄准了骑在脸上有白色斑纹的那匹马上的波斯人上下起
伏的身影。时机一到，他吐出一口气，放开手中的箭，箭飞出去，深
深刺入打头那个信使的胸膛。
第一个波斯人张大嘴茫然地低头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三尺箭杆，
伤口处不断涌出暗红色鲜血。不待他有何反应，迪亚蒂丝已经扒开荆
棘丛从第二个波斯人身后冲了出来。第二个波斯人还在问同伴出了什
么事，身后的迪亚蒂丝一跃而起，手臂如蛇一般缠上了他的脖子。红
棕色的马在受惊之下一声长鸣，抬起前腿，将骑在马上的波斯人从后
面甩了出去。就在他被抛出去的一刹那，迪亚蒂丝眼疾手快一扭身让
自己落到了马背上。被抛出十几英尺远的波斯人重重落到地面上，传
来骨裂的声音。躁怒的马扭头就咬，迪亚蒂丝灵活地躲开了。
前面中箭的波斯人已经倒在了马背上，死人的重量拖着马嚼子，
勒痛了马嘴，那马儿不住地在原地跳着绕圈。尼古斯一边轻声安抚，
一边从侧面悄悄贴近马儿。迪亚蒂丝也引着紧张不安的红棕色马打着
圈儿。
“好马儿，好马儿。想不想吃苹果？嗯？香香的苹果。”
尼古斯抓住马勒，将缰绳从死人手中费力地拉出来，用力一推，
死人倒栽葱地滚落到了地上，然后他引马向路边的杜松树林走去。待
他骑马折返时，迪亚蒂丝已安抚好了另外那匹马。
“去看看他死了没。”说着，他接过女孩儿手中的缰绳。
迪亚蒂丝点点头，她没忘被自己打下马的第二个信使。她将手中
的短刀插回刀鞘，侧身挨近四肢摊开躺在乱石堆中的人。那人没死，
双眼目光呆滞，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嘴角有血慢慢渗出。她在对
方脸上轻轻拍了拍，对方眼中慢慢有了焦距。此时她已经拉下了披风
的帽子，身后是明亮的蓝天。
“士兵，你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她操着蹩脚的波斯语问，声音
低沉而甜美。
“啊！”他痛苦地呻吟着，试图翻转身体。迪亚蒂丝轻轻按住
他，估计他脖子摔断了，而且还有内出血。“我们……要……去杜古
拜亚斯 [2] ……找酋长……”
他猛烈咳嗽起来，嘴里冒出越来越多的血。迪亚蒂丝一脸痛苦，
将一把薄匕首飞快插入他的一只眼眶。他死前尚完好的另一只眼看到
的最后景象，便是女孩儿悲伤的面容。完事之后，迪亚蒂丝抽出匕
首，在死人的汗衫上擦了擦。趁着尼古斯在打扫战场，她把死人从头
到脚剥了个精光，只给他留了染血的汗衫和遮羞布。然后两人将尸体
推到山坡上的一条沟里，下雨的时候水便会淹没这条沟。一切处理妥
当后，两人骑上马继续北行。尼古斯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年轻的女孩
儿，她脸颊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血迹，但她毫不在意，连擦都不擦。
即使是远在三十里外，也能看到山顶的积雪在烈日下反射出一片
明晃晃的白光。迪亚蒂丝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透过稀薄的空气，望
向在杜古拜亚斯河谷另一侧犹如巨型金字塔般耸立的亚拉腊山。亚拉
腊山像个孤独的巨人，从峡谷地平面上拔地而起，坡脚地带是暗褐色
调，往上便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绿色的松树林与云杉树林，树林以上的
地带则完全由灰色巨石堆砌而成，灰色一直延伸到山顶积雪下。山的
四周云雾缭绕。红棕色马不喜欢待在雪地里，不悦地嘶叫，她轻轻拍
了拍它的脖子，马从腾杜瑞克山 [3] 的积雪山坡上走了下去，回到花
岗岩山坡上的狭径。
骑马在凡湖盆地周围的群山中走了整整两天，海拔越来越高，早
已看不到任何小村庄的影子。因为身上带着波斯信使的披风与徽章，
所以之前两人迅速通过了最后一个村庄。村民们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们
的身影，一双双黑眼睛在午后阳光下闪烁。出了村庄，前行的道路越
走越窄，蜿蜒穿行在鲜花遍地的高原草甸上和茂密的云山树林间。两
人继续向着山顶走去，空气中的热气逐渐散去，寒意渗入毛孔。
今天他们已经走到了最后一个积雪河段，成功突破了左手边白雪
皑皑的大山脚下的关卡。右手边的山峰较小，一座接一座向东绵延，
此时迪亚蒂丝正用手指着那边的路。在他们面前，光秃秃的石头堆积
成崎岖不平的山脉和冰原，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在他们刚刚翻
过的大山后面，巍峨耸立的群山仿佛一道东南走向的钢墙铁壁。
“波斯，”她说，“过了那边的山脉，就到了陶里斯。”她又转
头指了指东北方向；蓝色山脉走到那里便戛然而止，断崖与位于正北
方的亚拉腊山之间形成一个宽阔的大峡谷，即便在这么远的地方也看
得到，“那便是藏格马尔河谷，我们先沿着它到达陶里斯以北的高
地，然后从那里进入陶里斯。”
尼古斯打了个哆嗦。寒风打得脸生疼，他拉起衣服遮住口鼻以免
吸入太多灰尘，同时也把鼻子从冰冷的风中解脱了出来。迪亚蒂丝似
乎对此毫无感觉。这一带都是无人区，她索性把头发和脸全都露了出
来。尼古斯骑马跟在她身后，沿着崎岖不平的乱石小道绕过关卡，进
入一个陡峭的河谷，河谷一直延伸到亚拉腊山下的大峡谷。
走下关卡后，小道略宽了些。尼古斯问：“我们要不要进镇？”
迪亚蒂丝摇了摇头：“虽然我们有做伪装，但我还是宁愿不冒这
个险。据那个信使所言，他此行是去见杜古拜亚斯的酋长——而不是
驻军指挥官，我估计前方的峡谷应该还没有罗马军队和波斯军队。你
也看见了，之前我们经过的最后那个村庄里的人看我们的目光。我们
要么受到当地人的热烈欢迎，要么活不过当晚。现在我们给养充足，
也知道接下来的路线。”
尼古斯催马加快脚步，与她并肩前行。
“我们与外界失去联络已经六天了，”他试探着说，“应该去打
听打听消息——任何消息都可能会有帮助，也许双方已经开战了
呢！”
迪亚蒂丝扭头看着他，灰色眼眸平静得像波澜无惊的大海：“在
皇帝抵达陶里斯之前，我们仅剩三周时间。我决不能迟到。”
从杜古拜亚斯往东，老路从河边转向北边，翻过一个山头，后面
便是一片辽阔的高原，各种树木与高高的草甸散布在高原上。跨过缓
缓向西流入小镇的小河之后，尼古斯便换到了前面。迪亚蒂丝一脸沉
思地骑马跟在后面，头发悉数藏在披风的帽子里，宽边帽在眼前上下
晃动。他们绕着小镇走了一个大圈，一出腾杜瑞克山便抄近道尽快穿
越丘陵地带——穿过数不尽的灌木丛、欧洲蕨林和一条又一条陡峭的
峡谷——最终抵达了位于居住点以东的河流。之后，他们花了不少时
间寻找过河的浅滩，但找了一天都毫无结果，今天早上才找到一处合
适的地点。趁着黎明前最后一丝夜色的掩护，两人牵马游过了河。
直到两个钟头前，他们才找到了大路。根据迪亚蒂丝从防水油布
囊里拿出来的简略地图，这条路先是沿河向东走到另一个高原，然后
抵达藏格马尔河，但路上大部分路段都已荒废。很快他们便会告别生
长在河边的最后一棵树，再次进入高原地带。尼古斯突然吹了声口
哨，举起一只手，回头看着通往小镇的路。迪亚蒂丝拉住缰绳停在他
身旁。
“快看，”他指着身后，草与树后面的路弯处，一队骑兵正从山
上下来，午后阳光照得他们的盔甲与矛尖闪闪发亮，“肯定是波斯巡
逻队。”
“离开大路，”说着，迪亚蒂丝策马奔入路旁的树林，“走，去
旁边峡谷避避，等他们过了再出来。”她双腿一夹马肚，快速跑进了
高高的草丛，所经之处，绿草翻涌如同波浪。尼古斯打马紧随其后，
在马鞍上回头望，看敌人是否发现了他们。
两人穿过从道路往低处延伸的青草山坡。当他们催马跑上河床另
一边的山坡时，东南方传来了敌人的号声。
“嗨哟！”迪亚蒂丝大喊一声，马儿在受惊之下飞似的冲上了山
坡。尼古斯在马鞍上坐直身子回头望去，在他们身后的大路上，在骑
兵大部队前打头阵的斥候们正指着两人的方向吹响号角。其中一人从
马鞍上的剑鞘中取出一把长弓，坐直身子拉开弓。
“走蛇形！”两人冲上山坡顶时，他冲着迪亚蒂丝大喊。一支箭
唰地破空飞过，接着是第二支。“是弓骑兵！”两人冲下山背面的山
坡，迪亚蒂丝往左，尼古斯往右，分开两路跑。山坡上满是高高的灌
木丛与矮树林。跑到下一个河床，尼古斯一夹马肚往右跑去，数分钟
之后便来到了小河谷的源头。
从大路上追过来的第一个骑兵此时已翻过山头，正穿过较近一侧
的荆棘丛往坡下跑。尼古斯从鞍袋里取出弓，从箭袋里摸出一支长杆
短羽箭，搭箭拉弦，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与萨尔马提亚兄弟在一起
消磨的时光总算没有白费。山坡另一侧，第二个骑兵也循着足迹追了
上来。两个骑兵俯身在马鞍的前桥上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右边的那
个突然摇晃了一下，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去，短羽箭不偏不倚穿过他
的身体，前胸入，后背出，射入后面的一棵树。尼古斯露出残忍的
笑，轻轻碰了碰马，重新回到灌木丛中隐蔽起来。
然而，仅仅数秒之后，他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二三十个铠装
骑兵出现在山脊上，号角声同时在他的东面与南面响起。真他妈见
鬼！他低吼着策马往灌木丛深处跑去。来的居然是他妈的一整支骑
兵！
红棕色的马冲着迪亚蒂丝轻轻嘶叫，用马鼻子碰了碰她的头，然
后又碰碰她的耳朵，想知道里面是不是藏着胡萝卜。她伸手摸了摸肉
乎乎的马鼻子，身后敌人追得很紧。溪谷中很快便响起密集的马蹄
声，这时她的马反而安静了。在溪谷靠下游的一头，三个波斯斥候的
身影在密密麻麻的矮小灌木中闪过。迪亚蒂丝略抬起身，时刻准备迎
敌。她听到敌人正骑马穿过位于她下方山坡上的灌木丛。之前被她伏
击的那个波斯信使在马鞍前桥上的一个涂漆小木箱里挂了把短小的马
弓，她将弓取出来，半拉弓弦。四支带褐色羽毛的短杆弩箭钉在她前
面的地里。虽然这几支只是狩猎箭，不过到了她手中作用就不一样
了。
她选择的隐蔽点极佳。散发着甜蜜气味的灰蓝色灌木在她身前与
左侧形成密密麻麻的天然屏障，往外伸出的叶片好似尖尖的矛头。右
侧，小溪在亚拉腊山山脚地带冲出一道溪谷，向远方的杜古拜亚斯平
原蜿蜒而去。在离她仅三十英尺的下坡方向，河床向溪谷左侧拐了个
弯，从一棵巨大的荆棘树下穿过，波斯人正在树下的灌木丛中披荆斩
棘。溪谷两侧的风化火山岩与沉积物上，开凿出了两道高达二十英尺
的峭壁，峭壁顶上生长着长长的野草，峭壁间露出一块蔚蓝的天空，
雨云正从头顶飘过。
第一个斥候从荆棘树伸出的枝干下爬出来，手握长矛站起来小心
翼翼地四处张望。他面前是一片乱石滩，难以行走。河谷里的沙地上
有些杂乱的脚印，估计是经过的动物们留下的。迪亚蒂丝一动不动地
藏着，身边的马此时似乎与她心有灵犀，也默默静候一旁。
“找到什么没有？”等在荆棘树另一侧的一个斥候喊道，口音中
带着东波斯高地居民特有的喉塞音。他身旁还站了一个斥候。
先爬过来的斥候用力吸了吸面前的空气，目光再次仔细搜索了一
遍周围的地面。
“没什么发现，”他回道，“不过我想他们肯定是从这儿走的，
我们再到前头去看看。”
另一侧的那两人没有异议。最先过来的那个人抽出长剑在荆棘树
上一阵猛砍，试图砍出一条足以让马通行的路。不过，很快他便发现
了迪亚蒂丝之前所发现的东西——在树的右侧，一根韧性极好的树枝
挡住了大部分灌木丛。他用肩将树枝顶住，肩头上留下两道长长的刮
痕和无数细小的擦痕。另一侧的两人从树枝隔出的空地上骑马走了过
去。
就在最后一个人快要从树前走过时，迪亚蒂丝弯腰从地面拔出一
支箭，拉弦搭箭，一松手，那箭“嗖”地一声冲着顶着树枝的那个斥
候露在外面的脑袋飞去。只听一声闷响，短而重的箭头直直钉入目标
耳朵上方的头骨足足九寸深。血水从伤口迸出模糊了他的眼睛，鲜血
从口中涌出。第一支箭刚中目标，第二支箭已上弦。那中箭的斥候倒
了下去，粗树枝猛地弹回去“啪啪”两声正好抽在最后走过来的那个
斥候的脸上和马身上，被树枝缠住，无数细小的尖刺打在他身上，痛
得他尖叫起来，一时手忙脚乱。被抽痛的马嘶吼着直往后退。那人试
图想稳住马，但马的脸和鼻子都中了树刺，根本不听指挥，最后竟挣
脱了缰绳。
第三支箭冲着走在中间的第二个斥候飞了过去，结果他正好扭头
对第一个人喊着什么，恰恰躲过了这一箭。那箭从他脸前险险擦过，
在溪谷的黑色峭壁上打了个粉碎。他惊得大叫一声，扭过头来纵马狂
奔。迪亚蒂丝放下弓箭，从灰色灌木丛中拿起一支狩猎矛。这时波斯
人已骑马冲到了她所在的位置，正举着手中略带弧度的长剑左劈右
砍。迪亚蒂丝忙举起手中的矛挡住对方的剑，木头矛杆在剑下一分为
二，整支矛几乎断成了两截，后面半截有气无力地吊着。波斯人提马
一个腾跃回转身来，冲她刺来第二剑，她将几乎被完全砍断的矛用力
往对方脸上掷去。对方眼疾手快将身往旁边一闪，矛错失了目标。
“嚯！”波斯人大吼一声，继续往前冲，探出长剑准备再次攻
击。迪亚蒂丝“唰”地一声从红棕色马背上的剑鞘中抽出长剑，飞快
蹲下身子从马肚下钻到马另一边的空地上。波斯人也掉转了方向，极
有经验地用膝盖指挥着马向她走来。溪谷太窄了，并不适合骑马作
战，更别说周围还全是灌木丛。迪亚蒂丝猛地一剑向对方身下的马脸
砍去。不料，波斯人连人带马往旁边一跳，居然又躲开了，并且立刻
抬手向她还击，迪亚蒂丝差点儿来不及反应，勉强硬接下这一击，两
剑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该死的！”她咒骂一声，往更右边的位置跳开，离开峭壁，右
手从腰间摸出把长匕首。
波斯人策马紧贴峭壁往前走了几步，把女孩儿封闭在这小小空间
里，挥动长剑试图将对方钉穿。迪亚蒂丝不甘示弱反击回去。一时
间，只见一片刀光剑影闪过，两剑相接发出清脆的响声。下一秒，迪
亚蒂丝一脚踢向对方的马腿，马被踢退，封闭的空间破了个缺口，于
是她飞快地向左冲过马头，挥舞着泛着银光的长匕首向对方砍去。
波斯人用膝盖狠狠一顶马肚，试图让马转向紧追女孩儿。不料马
鞍上的带子被砍断了，马鞍一松，马反倒将他掀翻在溪谷的乱石滩
上，随即马也被绊倒了。迪亚蒂丝趁机冲过来，绕过胡乱踢腿的马，
将剑尖一下子刺入波斯人的咽喉。暗红色鲜血像喷泉似的喷在波斯人
脸上和紧身衣上。迪亚蒂丝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激烈的打斗令她血
脉偾张。悲鸣的马儿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迪亚蒂丝转过身，靴子踢
起地上的砂砾。
领头的那个波斯斥候已经死了，尸体倒在荆棘树下，头上插着一
支箭，像个恐怖的路标。被树枝打中的那个斥候不知道躲到哪里去
了。领头斥候的马在主人的尸体旁不断用马鼻子碰他，轻轻喷着鼻
息。迪亚蒂丝微微蹙眉，小心地从马侧面走过去牵起缰绳。那马不明
所以地跟着迪亚蒂丝走到她自己的马旁边，两匹马开始打起招呼。苍
蝇闻到了死人的气味，嗡嗡地往尸体周围聚集。
迪亚蒂丝翻身骑上红棕色马。左手臂一阵剧痛，她倒吸口气，卷
起汗衫一看，从肩头到上臂斜着拉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伤口处的
血已经开始凝结。这是怎么伤的？她有些纳闷。她用肘轻轻碰了碰
马，马沿着溪谷向前跑去，另两匹马的缰绳被她抓在手里，跟在她身
后。她希望溪谷前方的山脊上会有一个垭口，那样就可以抄近路翻过
这座山。天就快黑了。
尼古斯拼命迈开腿往前跑，撞入池塘边的一片香蒲丛中。号角声
在他左侧的山林间回荡，先是往山坡上移动，然后又回到了侧后方。
他在池边大步涉水前行，激起一大片浑浊的泥水与碎海藻。天色渐
暗，黑影开始笼罩山下。号角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从更高的地方传
来，但却似乎离得更近了。尼古斯纵身跳入深水区，连走带游奔向对
岸。
身后不远处传来马的喷鼻声。他悄无声息地潜入水下。西边的天
空好像一盘五颜六色的调料，橙色、紫色与深蓝色纷纷登场。腾杜瑞
克山上空云层密集，此时夕阳也投身其中，将这苍穹渲染得五彩缤
纷。日落时分的暮光笼罩着这一方水池，池水在模糊的深灰色与蓝黑
色之间变换。尼古斯躲在水下，缓慢地退着往对岸游去，只在水面上
露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刚站过的岸边。有些人骑着马在岸边搜
索，他只能看到他们身上模糊的反光，岸上至少有两个人。
水面上传来模糊的说话声，此时岸上至少来了三个人。号角声在
敌人身后的树林里响起，回荡在暮色中，格外响亮。高处山林间有人
做了回应，更多的身影出现在岸边。居然落入这般田地，尼古斯暗自
咒骂诸神和该死的运气——尤其是在两里外的小路上将自己的坐骑与
全部武器装备洗劫一空的那个人。突然，他的手触到了岸边的硬泥
地。
有人用火石擦出火花，聚集在树下的人群中亮起一盏灯，明亮的
头盔和盔甲在温暖的灯光中闪闪发光。这时从树林间出来的人已有三
四十人之多，个个脸形削瘦，蓄着小胡子。其中有些人在盔甲外还套
着红色外衣，另一些则戴着高高的星形盔。人群中传出响亮的号令
声，人群开始往某个人身边聚集，不过在交错的人马身影中，尼古斯
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他潜在一棵扭曲多瘤的古树突出的树根下。
聚集在岸边的人群随着号令声分成若干小队，其中一些骑马向树
林间走去；另一些则从马背上卸下行囊，在岸边扎下营地，四处收集
柴火。有个人影一直站立在池塘边，目光注视着黑暗中的池塘。尼古
斯借着火把与油灯的光看去，那人虎背熊腰，脸上留着一大把胡子。
伊利里亚人将身隐藏在古树的枝干后面，小心翼翼地往岸上爬去，不
一会儿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迪亚蒂丝撕下一块布，咬牙包住受伤的手臂，痛得倒吸一口冷
气。她坚持带着三匹马长途跋涉翻过亚拉腊山的侧面，结果使得伤口
流血加剧。波斯人的号角声一直在她下方远处回响，有时候听起来又
比较近。沿猎道翻越山坡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山坡上不时出现一些
难以逾越的沟谷，她不得不绕道而行。从杀死两名波斯人的溪谷出来
后，她不过才前进了数里。牵着马从一个由摇摇欲坠的页岩和岩屑堆
组成的险峻山坡上爬下去，她来到了一条宽阔峡谷的底部，刚开始这
里还很好走，但很快就走到了一处瀑布边，悬崖边的石面光滑如镜，
一条细细的水流直下六十英尺。
黑夜已至，除了银色月光，峡谷内再没有一丝光亮。想在漆黑的
夜晚摸索着走下悬崖，完全是自寻死路。于是她在瀑布上游凸出的岩
石上找了个洞穴藏起来。迪亚蒂丝在脚边生了一堆极小的火堆，几匹
马的脸在微弱的光线中若隐若现。她已经把从鞍囊中找到的最后一点
水与粮食都喂了马。所谓的火堆，不过就是在几块小石头上架了几根
细树枝点燃。凸出的岩石边缘有些许木头。
她重新裹紧上臂伤口的布条，用牙齿配合另一只手将布条末端打
结系紧。待到视线适应之后，她看到自己所在的是一个原始石洞，夜
空中的星星在石洞周围窥视。火光不断跳着舞蹈，她依稀辨认出头顶
岩壁上刻着一些图案——狮子、瞪羚，还有一个扛着蜂箱的胖女人。
这些图案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的火光。迪亚蒂丝闭上眼，不知不觉中
进入了梦乡。
尼古斯慢慢小跑着，每跑一步，就感觉双腿好像陷在淤泥里，十
分艰难。从池塘里出来时他浑身湿透，现在衣服已经干了，粗硬的布
料磨在皮肤上很不舒服。眼前是一片乱石平原，点缀着各种奇形怪状
的土丘和人工垒砌的黑石塔。一不小心，他踩到一块石头，差点儿扭
了脚。他停了下来——在连月光都难以见到的夜晚，在不熟悉的环境
里奔跑是件蠢事。不过似乎停下来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他感觉手臂仿
佛灌了铅似的沉重，身子一软倒在了最近一块露出地表的岩石上。粗
糙不平的岩石表面上有些细小锋利的边，刺进他的手掌，但他却像是
隔了许久才感觉到疼痛。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绑腿上擦了擦手上
磨出的血。
他继续逃命，迷迷糊糊地穿过被侵蚀的熔岩地带。一阵深深的疲
倦感袭来，待他再次清醒时，发现自己正蜷着身子躺在一小块沙地里
的两块凹凸不平的大石头之间，夜空中的月亮已经走过了大半路程。
他又爬起来继续走。
出了熔岩地带再走了一里，他面前出现一条狭窄的河道，河道早
已干涸成了旱谷。他从河道侧面滑下去，好不容易穿过河底沙地，却
发现自个儿根本没有力气爬上对岸。他只好沿着河谷底往前走。银河
高高地悬在头顶，前方的大山在星光中若隐若现，隐约披了层银色月
光。
迪亚蒂丝在清脆的铃声中醒来。一睁眼，便看见头顶上的抛光黑
色杉木天花板。淡淡阳光从金色帘子透进来，洒在她所躺着的平台四
周。周围似乎有很多人在低声说话。她试了试，发现手脚根本不听使
唤，心里很是纳闷。天花板不停地前后晃动，她意识到自己身下这个
不知道是马车还是什么的东西应该正行走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熏香
的烟在空中袅袅妖娆，慢慢向她身后飘走。她身上盖着一块厚重但柔
软的绸缎，额头上戴着银色叶片做的额饰。
眼睛终于能动了。从眼角余光，她看到自己所躺平台四周围绕着
数根金色柱子，柱头上精心雕刻着繁密的枝叶与花朵，在深绿色与黄
色涂料的装点下明亮而鲜艳。空气中飘着花香，她估计这平台肯定是
被鲜花簇拥着。银铃声再次响起，马车停了下来，外面说话的声音越
来越大，人们在低声喊着什么。
马车内的空气仿佛静止了，焚香的烟在梁下聚积不散。各种声音
此起彼伏，但之前一直萦绕四周的吟唱声不知何时已消失了。一只戴
着手套的手小心地拉开棺材架左边的金色帘子。迪亚蒂丝挣扎着想要
坐起来，沉重的四肢却使不上劲。面前出现一个男人的脸，低头看着
她，目露悲伤。这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头灰白短发，额头宽阔方
正；胡子修剪得短而齐，夹着根根银丝；深紫色亚麻汗衫外套了一件
典型的勃艮第风格披风，用金钩银扣牢牢系住。他将一只手轻放在迪
亚蒂丝额头上，自己也低下头来。
他看着迪亚蒂丝，突然肩头轻颤，两眼垂泪，泪珠在尘土飞扬的
阳光中闪闪发亮。迪亚蒂丝眨了眨眼，把滴到眼睛上的泪水弹开。那
人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个小动作。最后，他
终于平复了情绪，抬起头，向她靠近，迪亚蒂丝闻到了对方身上的干
净织物、芫荽和百里香的味道。他的双唇拂过女孩额头，然后一动不
动地停住了。天花板的阴影投在他脸上。他再次恢复了国王的气势。
“永别了，亲爱的兄弟。”他温柔地说，“我要带你去你真正的
故乡，为你建造一座万古不朽的纪念碑。”说完他便转身穿过金色帘
子走了出去。当他的身影出现在阳光下时，外面的人群沸腾了，士兵
们呐喊着同一个名字。迪亚蒂丝努力地想要听清楚这个名字，但眼前
的一切渐渐模糊，变成了一个光影交错旋转的黑洞。人们的欢呼声慢
慢远去，她再次陷入深深的睡意里。
正在梦乡里的尼古斯突然被靴子踩过碎石发出的嘎吱声惊醒。他
躺着没动，一只眼悄悄张开条小缝。视线中出现一双沉重的皮马靴，
站在细沙与乱石上，后面还跟着一双脚。马的鼻息声打破了四周的宁
静。他稳住呼吸继续装睡，知道自己早已错过了逃跑的时机。突然有
个尖东西戳了戳他的耳朵，他痛得抽搐了一下。
“你知道，”一个人操着带喉音的波斯语慢吞吞地说，“这个家
伙可能已经醒了。”
肩上也被狠狠刺了两下，尼古斯这才睁开一只眼，挪了挪脑袋。
三个波斯骑兵在他身边排成一排，离他最近的那个跪在地上，手里拿
着把长匕首，刀尖轻轻抵着他头的侧面。那波斯人的胡子刮得看不到
任何胡楂，见他睁眼，冲他笑了笑，将刀尖顺着他脸颊移到喉咙上。
尼古斯咽了下口水润了润喉。
“我没打算跑。”他说，“先让我起来，你就可以搜走我的武
器。”
“这家伙脑子还算清醒。”另外有个波斯人说。于是正冲着尼古
斯的两支长矛与一把匕首略往后退了退，既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站起
来，又始终保持着警惕。尼古斯从地上爬起来，本来被吵醒之后还有
点困乏，此刻一吓，反倒清醒了。昨夜他选了个自以为茂密的灌木
丛，趁着天未亮时爬进去躲了起来，谁料如今天亮之后再一看，这灌
木丛又小又稀疏，看来他是在黑暗中看走了眼，难怪会被敌人发现。
另有一个波斯人骑马停在距离灌木丛较远的地方，手里拿着弓和有锯
齿的箭。尼古斯慢慢转过身，看到西北方向的高山，那边还有另外两
名骑兵。他知道此刻反抗无益，于是举起双手抱着头。
拿着匕首的波斯人麻利地卸下伊利里亚人的短刀、烹饪用的小刀
以及绑在左腿上的匕首，接着再把对方身上的汗衫和短裤口袋都翻了
个遍，直到觉得满意了，才把搜出来的武器交给一个手下，然后拿出
一段绳子。
“现在转身，”士官命令道，“双手放在背后。”
尼古斯一一照办。灿烂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向大地，丘陵地
带也许会有场雨。他抬头望着白雪皑皑的亚拉腊山山顶。
“丫头，愿众神保佑你，祝你好运！”他默默想着。
波斯人将尼古斯双手绑在其身后，把他扔到其中一匹马的马背
上。这支骑兵向南疾驰而去，所经之处扬起一片白色尘埃。手腕被绳
子勒得死死的，尼古斯的双手渐渐麻木。
迪亚蒂丝一醒来，便感觉自己胸口好像压了个什么东西。肩胛骨
下有块石头硌得慌，她抬了抬身子，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嘶嘶”的声
音，不由愣住了，感觉有个软软的东西一收一缩地在她胸口双峰间移
动。她躺回地上，不敢乱动，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有颗三角形的脑
袋，正睁着一双圆亮的黑色小眼睛与她对视。一条角蝰，长长身体上
布满鳞片，蛇身重重压在她胸腹之上。迪亚蒂丝屏住呼吸，暗地试了
试手脚，手脚能动。角蝰摇晃着小脑袋，不住地吐着粉红色的蛇信
子。它卷起尾巴在她身上滑行，接着钻入她的外衣，紧紧贴着温热的
肌肤。蛇头缠上迪亚蒂丝的脖子，她感觉到一阵冰凉贴到了脸上。
在此生死存亡关头，她竟然出奇地冷静，镇定地看着蛇卷起身体
爬出她的衣服从肩头滑了下去。这条蛇的长度足有两到三英尺，其身
体中间的肌肉十分发达，有如壮汉的手臂一般粗壮。最后，这小东西
的尾巴扫过她左胸后就消失了。她长长吐了口气，不敢作声，只扭头
去看它的踪迹。
奇怪的是，那蛇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满地灰尘中根本没有一丝
爬过的痕迹，只有她自己的脚印。之前拴在阔叶树上的三匹马还在安
静地啃食树叶。与意料中的一样，身体依然很疲惫。她坐起身。洞
外，一轮烈日高挂在空中，河谷底部洒满阳光。之前生火的地方留下
了一堆灰烬。刚才做的那个梦好奇怪，梦中的场景一直停留在她脑海
里。那个盯着她看的男人似乎也很眼熟——她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的
父亲，不过这两人可一点儿也不像。迪亚蒂丝嘲讽地摇了摇头，想再
多也没用。
尽管她手中没有苹果或饼干，但是看到她的重新出现，马儿们仍
然很是欢喜。她将它们的缰绳一一从树上解开，带它们到小溪边饮
水。日头很高，此时接近正午。她在小溪里找了处岩石围起来的浅水
塘，狠狠喝了几口水，顺便也清洗了脸和头发。看着水中的倒影，她
发现自己额头与耳朵晒得有点脱皮。在烈日下奔波对她而言是常事，
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至少手臂、腿和腹部都已晒成了小麦色。
早餐很丰富，前一天死在她手上的两个波斯人的行囊里有足够多
的食物可供她挑选。她坐在溪边一块突出来的又宽又平的大石头上，
一棵阔叶树伸出茂密的枝叶替她遮挡了头顶的太阳，树皮呈现出斑驳
的白色与茶色。她把那两个波斯人的随身物品取出来一字排开，有小
护身符、刀、装硬币的小皮袋、卷成团的布条、火石、打着结的麦
秆、搭扣、一串珠子，还有一张画在粗劣羊皮纸上的临时地图。她把
这张地图与自己原先携带的做了比较，这张地图上显示了陶里斯城周
围的地区，而原来那张则没有。她有点纳闷，波斯斥候带着这么份地
图做什么？
她想：“这些骑兵肯定是从西边而不是东边过来的，可能是某支
军队里的骑马侍从。”如此看来，当前有一支军队正赶往她所要去的
山谷；这支军队既非来自南方亦非来自东方，而是来自她身后的西
方。她估计是之前跑到安纳托利亚高原上烧杀劫掠的部分波斯军队正
在班师回朝。尼古斯没说错，战争已经爆发了，眼前这就说明了敌军
的动向。
她吃完腌制的羊肉条，把水囊里的水喝掉大半再重新装满。待一
切收拾停当，马儿也饮饱了水，她翻身骑上红棕色的马，轻轻一踢马
肚，再次出发了。要出峡谷的话，肯定得往上游而不是下游走。看
来，她只能孤身一人前往遥远的陶里斯了。
[1] 阿拉山（Ala）：是土耳其东部的阿拉达山脉（Ala-Dagh）。
[2] 杜古拜亚斯（Dogubayazit）：位于今天土耳其的阿勒省，在亚拉腊山西南方15公里。
[3] 腾杜瑞克山（Tendürük）：土耳其东部的火山名称。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来。尼古斯与蒂姆藏在干涸河床底部一块突出大圆石的阴影中，听见
有人爬进来，抬头望了一眼。她挤进阴影处，尼古斯递给她一个酒
囊，里面装着从最后一口井里找到的水，水的味道有点咸。她狠狠地
灌了一口，少许水顺着下巴滴到了胸口。她擦了擦，留下一道土黄色
泥印。
“呸！”她骂了一声，擦掉脸上的泥，“这儿也太他妈荒凉了
吧。行了，老伙计们，现在情况很复杂，我们处境不妙。在我们与城
门之间驻守着五六千波斯人，你们谁有主意，告诉我，怎么才能溜进
城去？”
蒂姆合上眼悠悠地靠在凉爽的石头上。他只是个斥候，这是指挥
官的事，还轮不上他。风呼啸着吹过河床上高高的白墙，从他们遮荫
之处卷过，尽管还带着温度，却仍然带来了一丝舒畅。蒂姆心里有种
莫名的亲切感。这片高原上，除了中央大湖周边的地区以外，其余皆
是干燥荒芜之地，若不去看那高耸的阿尔泰山或帕米尔山脉，他几乎
有种身在家乡的感觉。不过，他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腿上的伤痛时
刻提醒他这儿并非老家。的确，要不是因为这该死的腿伤，他又怎会
流落至此？
“你确定吗？我们必须去城里与细作碰头吗？”
迪亚蒂丝点点头，她也很不喜欢这个安排：“没错。我手中的暗
号只能与他对上，跟他在陶里斯的联络人对是没用的。如果不去找
他，我们就只能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想办法潜入陶里斯，所以我们一
定要进城找到这个人。如果他已经死了或者逃出了此城，我们就终止
任务，南下与大部队会合。但凡有一丝希望在，我们就不能放弃。”
尼古斯点点头：“那，我们怎么才能进去呢？这种鸟不生蛋的郊
外，完全是不毛之地——我们连溜到城墙边的机会都没有。要是能找
到个本地人，兴许还能给里面递个信或者给我们指条暗道，可这儿连
鬼影儿都见不着一个。我们对驻守在前面的波斯指挥官们也一无所
知。因此，除非你愿意花时间去把他们的情况侦察清楚，否则，我们
根本无法躲过他们的巡逻队，更别提靠近城门了。”
“没错……你的乐观真让我喜欢，尼古斯。蒂姆，别装睡了，我
有些问题问你。昨晚你出去侦察了一晚上——有没有什么发现？”
蒂姆的黑睫毛颤动几下，眨了眨眼。
“队长，那边有两道旱谷，”他说，“就像这样的干涸河床——
从大山延伸到城两侧的湖岸。其中，靠南的那道旱谷比较大，也更
深，似乎通往南城墙。所以——也许——我们能派几个人顺着这条旱
谷尽可能地接近城墙，最后或许能有个勇者顺利抵达城墙根，在被守
卫的长矛干掉之前翻进城去。”
“太冒险了，”尼古斯反对道，“这样做也许会打草惊蛇。我们
不能惊动城墙上的守卫和波斯人，必须悄无声息地进去把人带出来。
如果有人发现了我们，任务就失败了。”
蒂姆闻言摇摇头：“副队长，那可是白日梦。这儿万里无云，地
面又干燥，波斯斥候迟早会经过这里看到我们的车辙，那时他们必定
会想到这里有人，会立即对我们展开搜捕。”
迪亚蒂丝猛地一拍大腿，扬起一团灰：“我怎么跟着你们两个一
起犯傻？眼前不就有条进城的绝佳路径吗？湖，那个与天空一样纯蔚
蓝色的湖。我们可以在天黑后划船走水路靠近湖岸边的城区。”
“划船？”尼古斯傻了眼，“这么荒凉的地方，我们上哪儿弄船
去？城里的人也不会把自家的船丢在外面送给波斯人野餐用啊。别说
这儿没木头，就算有，我们也来不及造啊。”
迪亚蒂丝笑着从阴凉处爬出来，站到太阳底下。午后的太阳依然
高悬在头顶。她眯着眼看了看，估摸着现在距离天黑还有多长时间。
她把宽边平顶草帽戴回头上，脚步轻快地沿着旱谷大步走开了。在她
身后，蒂姆一边咕哝着一边慢慢爬出阴凉地。这些日子里，他的伤腿
疼得他死去活来。尼古斯小跑着赶上了百夫长的步子。蒂姆忧虑地看
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在这种天气下顶着烈日跑来跑去可不明智。
天空宛如一个淡蓝色的碗倒扣在头顶上，纯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难不成我们整天拖着这个该死的货车到处跑就是为了这个？”
黑暗中，尼古斯的低声抱怨淹没在湖水拍打石岸的声音里，迪亚蒂丝
好不容易才听清楚。萨尔马提亚人放在货车上的装备中包括一个可折
叠的兽皮船，此刻他们正一人抓着小船的一边。要换的衣服和武器装
备都搁在了船底。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山脚的沙滩向湖边走去。与黑
海上的潮起潮落相比，凡湖的动静只算得上轻波细浪，但即便如此，
也还是冲刷出了一小块河岸。货车与其他队员隐蔽在山上树林中，林
中有只归巢的猫头鹰拖长嗓子叫了一声，迪亚蒂丝与尼古斯立刻趴在
地上，小心翼翼地放下船，唯恐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四周一片宁静，
只有浪花拍打湖岸的声音在空气中轻轻回荡，似乎还能隐约听到蝙蝠
的叫声。
迪亚蒂丝翻了个身，沙滩上各个方向的动静都一目了然。没有光
亮，没有踏在石头上的马蹄声。静候片刻之后，她稍稍安下心来，不
过依然未看到警报解除的信号。此时月亮还未升起，湖岸上漆黑一
片，她听到了尼古斯的呼吸声。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夜空，随即林中响起兵刃相接的声音，空中
亮起一团火，照亮了树梢，迪亚蒂丝看见有人在跑。喊叫声接二连三
传来，她猛地站起身，愣住了，脑子里乱成一团，一时不知该如何是
好。这时，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破空而来，射进了他们身后的
湖里。
“不好！快走！”尼古斯低吼道，同时使出吃奶的劲儿奋力把小
船往水里拖。“太迟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了，快走！”第二支箭迅
速跟来，射中小船的后斜桅，一下子惊醒了迪亚蒂丝，她急忙转身抬
高腿在水里大步向前奔去，追赶已经下水推船的尼古斯。突然，听到
身后传来很轻微的声音，她急忙往旁边一闪。
一支长矛“唰”地插入水里，就在她身边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骂
骂咧咧的声音。此时四周只有来自在远处干燥树林间疯狂舞蹈着的大
火的光亮。借着这昏暗的光，她依稀辨认出一个笨重的身影，火光在
那人手中的长剑上一闪而过。那人扑过来，举剑一个狠刺。迪亚蒂丝
眼疾手快，扬手一掌拍在剑面上，将剑锋打偏。接着她从水中一跃而
起，狠狠踢向对方的脑袋，同时在心里暗骂自己为何要将救命的刀放
到船上。一声干脆的碎裂声传来，她靴子上的铁钉不偏不倚正好刺中
对方的头盔。
攻击者跌跌撞撞地往后退，迪亚蒂丝向后落入水中，双脚在水面
上激出水花。
黑暗中，她听到尼古斯在喊她，于是转身朝着与攻击者相反的浅
水滩跑去。跑了不到三十步，攻击者的身影便看不到了，她又掉转方
向往深水区走去。沙滩上传来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有指挥者在大声嚷
嚷着什么。山上，刀剑格斗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被杜松树烧得噼里
啪啦的声音所替代。树林的火光照亮四周的景象，她看见十几个全副
武装的人从山上往沙滩冲下来。
“可怜的蒂姆啊，”她心想，“你果真一点儿没说错！”
她继续涉水向湖心走去，直到水漫过嘴边，只余鼻子眼睛以上的
部分露在水面上。然后她改用双臂在水下慢慢划水，往尼古斯刚才所
在的位置游去。湖岸上的人举着油灯和火把沿着湖岸线进行地毯式搜
索。
“尼古斯，你这个希腊与伊利里亚的混血浑球，你最好没有抛下
我一个人逃命……”
小船漂在湖面上轻轻摇晃，船舷几乎与湖面平齐。尼古斯躺在船
底，手上的弓箭半拉。越过水面，他听到波斯军官在岸上骂骂咧咧地
催促手下士兵来回仔细搜索沙滩。远处有喧哗的水声，一些波斯士兵
举着油灯和长矛下水搜查。四周的声音太嘈杂，他根本无法分辨敌人
是近是远，也不敢从船舷边抬头，生怕因为反光而暴露了自己的位
置。
他只得学了声长长的欧夜鹰叫，试图召唤幸存的同伴。数着心跳
过了四十下，没有任何回应，他又叫了一声。
突然沙滩上有人大喊起来，正在搜查的士兵们发现了一个猎物。
军官们的口哨声此起彼伏，岸上的灯光开始迅速向北移动。
尼古斯惊得起身半坐，完全忘了之前的担忧害怕。从湖面上望过
去，火把像一个个萤火虫在岸上迅速飘动，都往一处聚集，还能听到
有人在怒吼。尼古斯再次坐直身子使劲张望，但依然望不到到底是怎
么回事，心里急得不行——就算被找到的不是头儿，也一定是跟着他
们去到沙滩上的某一个队员。
船身突然剧烈摇晃起来，船边传来一个精疲力竭的声音：“笨
蛋！趴下，船要翻了，稳住！”
迪亚蒂丝正奋力爬上船来。尼古斯急忙坐到船的另一侧，抓着迪
亚蒂丝的手腕将她拖上来。她浑身湿透，身上还套着最初到达这座被
围的城市时所穿的轻铁锁甲。她爬上船，倒在船底不住地喘气，身下
淌出一摊水。
“快划，”她咬牙低吼，声音里满是愤怒与绝望，“我们得离开
这儿。”
岸上的打斗声已停，猎人们在欢呼。在黑黑的湖面上，尼古斯放
下短桨，借着夜色的掩护，小兽皮船无声地划向远方。几乎完全虚脱
的迪亚蒂丝躺在船底，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
第三十八章 埃及别墅
“喂！有人吗？”走廊里传来喊声，回应他的只有长满青苔的石
头。“有没有人？喂！你们这些没教养的混蛋，给我滚出来！”克里
斯塔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被关进了一间囚室。此刻她正手抓囚室铁栏脚
踩在铁门横档上，声嘶力竭地喊着。泥巴混着干血块粘在乱蓬蓬的头
发上，有只手臂上的擦伤很严重，有一边脑袋和脸也疼得厉害。囚室
地板上铺着些稻草和毯子，旁边放了两只桶。
“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混蛋！”
喊了半天也没人理，嗓子都哑了，她怏怏地跳回地面上，在狭小
的囚室里烦躁地走来走去，一刻也不停息。这里又小又破，不是监狱
还能是什么？
那老混蛋扔得可够准的，她嘴里嘀咕着，十分气恼自己居然如此
大意以致失手被擒。这回女主人肯定要大发雷霆了。
身上的首饰、腰带，甚至连脚上的凉鞋与扎头发的皮绳都已不见
踪影，她估计自己在被人像扔一袋米似的扔进来之前肯定就被彻底搜
查过了。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她立刻转身将身体蜷缩在地板上，面朝铁栅
栏，放慢呼吸，假装已经睡着了，嘴里还发出轻轻的鼾声。有个人走
到囚室门口，形容憔悴，疲惫地靠在铁栅栏上。
“唉，可怜的丫头，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呢？”接连不休地辛苦
工作数小时后，亲王已筋疲力尽，声音听起来虚弱无力。他身上围了
件沾满干血块的厚厚的屠夫围裙，绑腿上也染着血，浑身散发着一股
停尸房的尸臭味。克里斯塔的眼睛偷偷张开条缝，顿时被眼前此人的
模样惊呆了。他的手上也脏兮兮的，带着液体干涸后残留的印记。
“放我走就可以了……”克里斯塔小声嘀咕着。天知道那个在房
子里进进出出的老头子和小个子东方人躲在哪儿？“我不是来监视你
们的，我只是好奇……”
马克西安抬起头，疲惫令他视野模糊，但仍然依稀看到地板上的
女孩儿正像只小猫似的偷偷抬头看他。看来她没事了，自己的努力没
有白费，想到此，马克西安浑身都松了口气，突然的放松令他一阵眩
晕。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必须立即休息。
“好主意。”克里斯塔听到亲王不自觉地说出了内心想法，接过
话道，“如果您放我走，我会伺候您回楼上去，您在睡觉之前还应该
冲个澡。”
马克西安低头看看自己，这一看，反而把自己吓得踉跄了两步。
待到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身上沾了多少血以及其中某些血迹残留
的时间已有多长之后，记忆便仿佛开了闸的洪水涌入脑海。眼前浮现
出在手术台上检查过的躯体，一具接着一具——有的死了，有的只吊
着一口气，有的还活着，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锯子砍进骨头里的刺耳摩
擦声、钳子撕开四肢的声音。他记得，最开始，手中的能量在裂开颤
抖不已的躯体中的器官时，发出嗡嗡的声音，然后他打开了一位过世
多年的将军的头颅，周围出现哀鸣与闪电，接着尸体中蕴藏的能量一
下子涌入他的身体内。
回忆令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痛苦的叫声在走廊上久久回
荡。克里斯塔双手捂着耳朵，靠在囚室后墙上把身子缩成一团，躲开
这个蹲在囚室门口浑身发颤的人。接着这个人开始抽泣，哭得上气不
接下气，身体抽搐。她壮着胆子往前爬了几步，悄悄伸手从僵硬的围
裙下摸出一串钥匙，试了试，其中一把正是囚室的钥匙，于是她轻轻
一扭钥匙，门往里开了。她走出去，同情地看着面前这个趴在地上把
头抵在石头上的人。走廊尽头的门并未关闭。
“别，”她正要从楼梯上溜走时，身后传来一个恳求的声音，
“请你别抛下我……”
她闻言停了下来，半转过身，低头看着黑暗中的走廊。
在别墅山下的一片柏树林中有一个简易的朱庇特圣殿。马克西安
跪在祭坛前的一间小砖房里。砖房外墙上爬满了茂密的常青藤，连小
小的窗户上也没有一丝空隙。
祭坛上有他亲手插的两支蜡烛，一边一支。祭坛后方的壁龛里曾
有一尊小神像，但很久之前便已不知去向。他在满是污垢的石面上摆
上两块锡。
“啊，正义之神，请您宽恕我的罪过。我亵渎了您的两位仆人
——奥鲁斯·安东尼奥斯·萨比诺斯与尤利乌斯·泰伦提乌斯，他们
一生对帝国和皇帝尽职尽忠，行善惩恶，而我却解剖了他们的尸体。
我恳求您，接纳他们进入天国，公平地评判他们的一生，令他们享有
平静幸福的来世。”
亲王颤抖着手将酒倒入摆在祭坛前的一个浅底大口水罐，然后从
两个小碗中取出蜂蜜与谷物，也放进水罐里。因为遭到在地下室检查
尸体时所召唤能量的反噬，此刻他浑身上下都疼痛不已。光影交织成
各种光怪陆离的螺旋状影像，不时地在他眼前晃动。要不是有克里斯
塔帮忙，他根本不可能下山走到这里来。
“啊，密特拉神，审判人类的神明，请您宽恕我的罪行。我知
道，为了拯救苍生，为了挽救元老院，有些牺牲在所难免。那就让我
来承担这些罪过吧。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我都愿意为这些罪过负
责。”
马克西安深深低下头去，额头抵在圣殿地面上松软的泥土上。内
心终得平静。三天前，他晕倒在囚禁克里斯塔的囚室前的走廊上，之
后便卧床不起，只能勉强进食，身体因为长期的超负荷而虚脱。他十
分清楚自己犯下了多么可怕的罪行。他从地板上抬起头，眼泪不住地
滴落。这时，他脑海中响起盖乌斯·尤利乌斯的声音：“年轻人，一
名优秀的指挥官必须明白，以少数人的牺牲换取多数人的胜利和平是
一种迫于时事的选择。”听着这话，他内心苦苦挣扎着不去厌恶自己
的所作所为。
“啊，密特拉神，请您接受我的供奉，饶恕我……”
第三十九章 波斯占领下的亚美尼
亚，凡湖
一束和煦的金色阳光慢慢爬上迪亚蒂丝的脸颊，从污垢与细细的
泪痕上滑过，沿着下巴游走到锁骨上，最后钻入胸口皱巴巴的衣领消
失了。另一束阳光在她脸上乱蓬蓬的卷发上跳着轻盈的舞蹈，一寸一
寸往眼睑移去。她突然动了一下，打了个哈欠。无数灰尘从盖在身上
的破破烂烂的羊毛披风上扬起，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虽然已经完全
清醒过来，她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微风吹起涟漪，小船在水面上轻
轻摇晃，她轻轻拉好披风，默默地感受着这一切。听着身边那个人有
节奏的划桨声。
尼古斯坐在兽皮船的船尾，把迪亚蒂丝的草帽戴在头上遮住了
脸，双臂抬起又落下，一下一下地划着船桨。小船在蔚蓝水面上徐徐
前行，激荡起一层层浪花。看到女孩儿醒了，他露出笑意，轻轻把一
个草编的袋子踢到她身旁。
“就剩这么点吃的了，”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水倒是不
缺。”
迪亚蒂丝撑着软软的船底坐起身，往四周张望。湖面像一块蓝绿
色的大镜子，偶尔有风刮过，皱起一湖碧玉。太阳还在徐徐上升，看
样子离日出过去了大概三个钟头。在东北方向，依稀可辨认出暗褐色
的湖岸线与更远处的小山丘。小船此刻朝着正北前进，透过湖岸平原
上升起的热浪，能看到一大片蓝色的山脉。她指了指那边。
“你准备过阿拉山 [1] ？”
尼古斯点点头，收起短桨放在大腿上。在保持划桨的姿势整整十
二个钟头后，双臂仿佛灌了铅似的沉重。叹口气，他揉了揉脸，在水
上晒了这么久的太阳，皮肤都干裂了。
“没错，”他哑着嗓子说，感觉有点口干，于是拿起夹在腿间的
皮囊水袋狠狠灌了一大口水，这才接着说，“从你的地图上看，正前
方有条小溪汇入此湖。我想我们可以在那里靠岸，先找点东西垫垫肚
子，再继续往北边走。”
迪亚蒂丝转过头，翻了翻草编口袋，找到一些奶酪与干肉条，没
有面包。里面还有个皮囊水袋，于是她拿出来喝了点水。肉硬得跟石
头似的，她只好把肉含在嘴里慢慢浸软。奶酪就算了，她已经觉得很
口干了。
“北边？你觉得那里离驻扎在凡城的波斯人够远了吗？”
尼古斯点点头：“从地图上看，那个地方离城近三十里，波斯巡
逻队最多只会偶尔过来看看。沿着那条溪流往北走，穿过我们前方的
这片陆岬，过了半岛，循着北上的路穿过阿拉山，就能进入亚拉腊山
下的河谷。”
迪亚蒂丝擦干净嘴，把水袋重新塞好。她用手挡住阳光，眯着眼
睛往北边遥远的蓝色山脉望了望。向北借道亚拉腊山与阿拉斯河谷是
翻越山区抵达东边的第二条路——他们将从北边而不是从西边的主干
道进入陶里斯所在的河谷。虽然那条路上不会遇到太多波斯人，不会
有太多麻烦，但相对而言耗时会更长，会比他们计划抵达的时间晚数
周。她回头看看尼古斯。尼古斯耸耸肩，他也考虑到了这点。
她咀嚼着硬肉干。接下来的路途将十分漫长，她没有时间去想惨
死在湖岸上的队员们与在凡城遥遥无期地盼着与他们接头的陌生人。
迪亚蒂丝蹲在荆棘丛中，披风罩在头上遮住身形。就在离她几英
尺远的地方，一条路穿过山腰，向山下河谷延伸而去。他们早上就是
从这个小河谷爬上来的。炙热的阳光照在她后颈上，像是给她已然晒
黑的肌肤上再加了层铜罩。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微风吹过，随风传来
“嘚嘚”的马蹄声。刚才他们转过狭长的茶褐色山丘上的一个Z字形
弯，正要向远处的蓝绿色松树林走去，尼古斯先听到了马蹄声。两人
回头一看，身后小路上至少两里远的地方出现了两匹马。窒闷的空气
中，远远传来马蹄踏过横跨河谷的古老石拱桥的声音。两个逃亡者当
即分别往左右一闪，各自在路的两旁潜伏下来静待时机。
尼古斯藏身在被烈日晒弯了腰的两棵矮树后面，离Z字形弯约有四
十步之遥。迪亚蒂丝则蹲在地上，身后是片陡峭的下坡。两个骑马者
交谈的声音与挽具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传入她耳中。她握了握手中的短
刺刀，有一瞬间心想，要是此刻自己手中拿的是长矛或弓箭该有多
好！打头的那个人策马小跑着转过前一个路弯，眼看就要到了。她
想，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从对方身上的镶边披风和向后翻卷的帽
子来看，是波斯信使。不过他们似乎并不着急赶路，这点倒让她觉得
有些奇怪，罩在头上的披风下露出女孩儿细眯的双眼。
就在两人即将从她身边经过时，她悄悄将披风脱到一旁耐心等
候，一手搭着前方的荆棘以便一会儿能快速扒开冲上去。尼古斯拉弓
搭箭，黑羽箭瞄准了骑在脸上有白色斑纹的那匹马上的波斯人上下起
伏的身影。时机一到，他吐出一口气，放开手中的箭，箭飞出去，深
深刺入打头那个信使的胸膛。
第一个波斯人张大嘴茫然地低头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三尺箭杆，
伤口处不断涌出暗红色鲜血。不待他有何反应，迪亚蒂丝已经扒开荆
棘丛从第二个波斯人身后冲了出来。第二个波斯人还在问同伴出了什
么事，身后的迪亚蒂丝一跃而起，手臂如蛇一般缠上了他的脖子。红
棕色的马在受惊之下一声长鸣，抬起前腿，将骑在马上的波斯人从后
面甩了出去。就在他被抛出去的一刹那，迪亚蒂丝眼疾手快一扭身让
自己落到了马背上。被抛出十几英尺远的波斯人重重落到地面上，传
来骨裂的声音。躁怒的马扭头就咬，迪亚蒂丝灵活地躲开了。
前面中箭的波斯人已经倒在了马背上，死人的重量拖着马嚼子，
勒痛了马嘴，那马儿不住地在原地跳着绕圈。尼古斯一边轻声安抚，
一边从侧面悄悄贴近马儿。迪亚蒂丝也引着紧张不安的红棕色马打着
圈儿。
“好马儿，好马儿。想不想吃苹果？嗯？香香的苹果。”
尼古斯抓住马勒，将缰绳从死人手中费力地拉出来，用力一推，
死人倒栽葱地滚落到了地上，然后他引马向路边的杜松树林走去。待
他骑马折返时，迪亚蒂丝已安抚好了另外那匹马。
“去看看他死了没。”说着，他接过女孩儿手中的缰绳。
迪亚蒂丝点点头，她没忘被自己打下马的第二个信使。她将手中
的短刀插回刀鞘，侧身挨近四肢摊开躺在乱石堆中的人。那人没死，
双眼目光呆滞，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嘴角有血慢慢渗出。她在对
方脸上轻轻拍了拍，对方眼中慢慢有了焦距。此时她已经拉下了披风
的帽子，身后是明亮的蓝天。
“士兵，你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她操着蹩脚的波斯语问，声音
低沉而甜美。
“啊！”他痛苦地呻吟着，试图翻转身体。迪亚蒂丝轻轻按住
他，估计他脖子摔断了，而且还有内出血。“我们……要……去杜古
拜亚斯 [2] ……找酋长……”
他猛烈咳嗽起来，嘴里冒出越来越多的血。迪亚蒂丝一脸痛苦，
将一把薄匕首飞快插入他的一只眼眶。他死前尚完好的另一只眼看到
的最后景象，便是女孩儿悲伤的面容。完事之后，迪亚蒂丝抽出匕
首，在死人的汗衫上擦了擦。趁着尼古斯在打扫战场，她把死人从头
到脚剥了个精光，只给他留了染血的汗衫和遮羞布。然后两人将尸体
推到山坡上的一条沟里，下雨的时候水便会淹没这条沟。一切处理妥
当后，两人骑上马继续北行。尼古斯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年轻的女孩
儿，她脸颊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血迹，但她毫不在意，连擦都不擦。
即使是远在三十里外，也能看到山顶的积雪在烈日下反射出一片
明晃晃的白光。迪亚蒂丝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透过稀薄的空气，望
向在杜古拜亚斯河谷另一侧犹如巨型金字塔般耸立的亚拉腊山。亚拉
腊山像个孤独的巨人，从峡谷地平面上拔地而起，坡脚地带是暗褐色
调，往上便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绿色的松树林与云杉树林，树林以上的
地带则完全由灰色巨石堆砌而成，灰色一直延伸到山顶积雪下。山的
四周云雾缭绕。红棕色马不喜欢待在雪地里，不悦地嘶叫，她轻轻拍
了拍它的脖子，马从腾杜瑞克山 [3] 的积雪山坡上走了下去，回到花
岗岩山坡上的狭径。
骑马在凡湖盆地周围的群山中走了整整两天，海拔越来越高，早
已看不到任何小村庄的影子。因为身上带着波斯信使的披风与徽章，
所以之前两人迅速通过了最后一个村庄。村民们的目光一直盯着他们
的身影，一双双黑眼睛在午后阳光下闪烁。出了村庄，前行的道路越
走越窄，蜿蜒穿行在鲜花遍地的高原草甸上和茂密的云山树林间。两
人继续向着山顶走去，空气中的热气逐渐散去，寒意渗入毛孔。
今天他们已经走到了最后一个积雪河段，成功突破了左手边白雪
皑皑的大山脚下的关卡。右手边的山峰较小，一座接一座向东绵延，
此时迪亚蒂丝正用手指着那边的路。在他们面前，光秃秃的石头堆积
成崎岖不平的山脉和冰原，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在他们刚刚翻
过的大山后面，巍峨耸立的群山仿佛一道东南走向的钢墙铁壁。
“波斯，”她说，“过了那边的山脉，就到了陶里斯。”她又转
头指了指东北方向；蓝色山脉走到那里便戛然而止，断崖与位于正北
方的亚拉腊山之间形成一个宽阔的大峡谷，即便在这么远的地方也看
得到，“那便是藏格马尔河谷，我们先沿着它到达陶里斯以北的高
地，然后从那里进入陶里斯。”
尼古斯打了个哆嗦。寒风打得脸生疼，他拉起衣服遮住口鼻以免
吸入太多灰尘，同时也把鼻子从冰冷的风中解脱了出来。迪亚蒂丝似
乎对此毫无感觉。这一带都是无人区，她索性把头发和脸全都露了出
来。尼古斯骑马跟在她身后，沿着崎岖不平的乱石小道绕过关卡，进
入一个陡峭的河谷，河谷一直延伸到亚拉腊山下的大峡谷。
走下关卡后，小道略宽了些。尼古斯问：“我们要不要进镇？”
迪亚蒂丝摇了摇头：“虽然我们有做伪装，但我还是宁愿不冒这
个险。据那个信使所言，他此行是去见杜古拜亚斯的酋长——而不是
驻军指挥官，我估计前方的峡谷应该还没有罗马军队和波斯军队。你
也看见了，之前我们经过的最后那个村庄里的人看我们的目光。我们
要么受到当地人的热烈欢迎，要么活不过当晚。现在我们给养充足，
也知道接下来的路线。”
尼古斯催马加快脚步，与她并肩前行。
“我们与外界失去联络已经六天了，”他试探着说，“应该去打
听打听消息——任何消息都可能会有帮助，也许双方已经开战了
呢！”
迪亚蒂丝扭头看着他，灰色眼眸平静得像波澜无惊的大海：“在
皇帝抵达陶里斯之前，我们仅剩三周时间。我决不能迟到。”
从杜古拜亚斯往东，老路从河边转向北边，翻过一个山头，后面
便是一片辽阔的高原，各种树木与高高的草甸散布在高原上。跨过缓
缓向西流入小镇的小河之后，尼古斯便换到了前面。迪亚蒂丝一脸沉
思地骑马跟在后面，头发悉数藏在披风的帽子里，宽边帽在眼前上下
晃动。他们绕着小镇走了一个大圈，一出腾杜瑞克山便抄近道尽快穿
越丘陵地带——穿过数不尽的灌木丛、欧洲蕨林和一条又一条陡峭的
峡谷——最终抵达了位于居住点以东的河流。之后，他们花了不少时
间寻找过河的浅滩，但找了一天都毫无结果，今天早上才找到一处合
适的地点。趁着黎明前最后一丝夜色的掩护，两人牵马游过了河。
直到两个钟头前，他们才找到了大路。根据迪亚蒂丝从防水油布
囊里拿出来的简略地图，这条路先是沿河向东走到另一个高原，然后
抵达藏格马尔河，但路上大部分路段都已荒废。很快他们便会告别生
长在河边的最后一棵树，再次进入高原地带。尼古斯突然吹了声口
哨，举起一只手，回头看着通往小镇的路。迪亚蒂丝拉住缰绳停在他
身旁。
“快看，”他指着身后，草与树后面的路弯处，一队骑兵正从山
上下来，午后阳光照得他们的盔甲与矛尖闪闪发亮，“肯定是波斯巡
逻队。”
“离开大路，”说着，迪亚蒂丝策马奔入路旁的树林，“走，去
旁边峡谷避避，等他们过了再出来。”她双腿一夹马肚，快速跑进了
高高的草丛，所经之处，绿草翻涌如同波浪。尼古斯打马紧随其后，
在马鞍上回头望，看敌人是否发现了他们。
两人穿过从道路往低处延伸的青草山坡。当他们催马跑上河床另
一边的山坡时，东南方传来了敌人的号声。
“嗨哟！”迪亚蒂丝大喊一声，马儿在受惊之下飞似的冲上了山
坡。尼古斯在马鞍上坐直身子回头望去，在他们身后的大路上，在骑
兵大部队前打头阵的斥候们正指着两人的方向吹响号角。其中一人从
马鞍上的剑鞘中取出一把长弓，坐直身子拉开弓。
“走蛇形！”两人冲上山坡顶时，他冲着迪亚蒂丝大喊。一支箭
唰地破空飞过，接着是第二支。“是弓骑兵！”两人冲下山背面的山
坡，迪亚蒂丝往左，尼古斯往右，分开两路跑。山坡上满是高高的灌
木丛与矮树林。跑到下一个河床，尼古斯一夹马肚往右跑去，数分钟
之后便来到了小河谷的源头。
从大路上追过来的第一个骑兵此时已翻过山头，正穿过较近一侧
的荆棘丛往坡下跑。尼古斯从鞍袋里取出弓，从箭袋里摸出一支长杆
短羽箭，搭箭拉弦，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与萨尔马提亚兄弟在一起
消磨的时光总算没有白费。山坡另一侧，第二个骑兵也循着足迹追了
上来。两个骑兵俯身在马鞍的前桥上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右边的那
个突然摇晃了一下，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去，短羽箭不偏不倚穿过他
的身体，前胸入，后背出，射入后面的一棵树。尼古斯露出残忍的
笑，轻轻碰了碰马，重新回到灌木丛中隐蔽起来。
然而，仅仅数秒之后，他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二三十个铠装
骑兵出现在山脊上，号角声同时在他的东面与南面响起。真他妈见
鬼！他低吼着策马往灌木丛深处跑去。来的居然是他妈的一整支骑
兵！
红棕色的马冲着迪亚蒂丝轻轻嘶叫，用马鼻子碰了碰她的头，然
后又碰碰她的耳朵，想知道里面是不是藏着胡萝卜。她伸手摸了摸肉
乎乎的马鼻子，身后敌人追得很紧。溪谷中很快便响起密集的马蹄
声，这时她的马反而安静了。在溪谷靠下游的一头，三个波斯斥候的
身影在密密麻麻的矮小灌木中闪过。迪亚蒂丝略抬起身，时刻准备迎
敌。她听到敌人正骑马穿过位于她下方山坡上的灌木丛。之前被她伏
击的那个波斯信使在马鞍前桥上的一个涂漆小木箱里挂了把短小的马
弓，她将弓取出来，半拉弓弦。四支带褐色羽毛的短杆弩箭钉在她前
面的地里。虽然这几支只是狩猎箭，不过到了她手中作用就不一样
了。
她选择的隐蔽点极佳。散发着甜蜜气味的灰蓝色灌木在她身前与
左侧形成密密麻麻的天然屏障，往外伸出的叶片好似尖尖的矛头。右
侧，小溪在亚拉腊山山脚地带冲出一道溪谷，向远方的杜古拜亚斯平
原蜿蜒而去。在离她仅三十英尺的下坡方向，河床向溪谷左侧拐了个
弯，从一棵巨大的荆棘树下穿过，波斯人正在树下的灌木丛中披荆斩
棘。溪谷两侧的风化火山岩与沉积物上，开凿出了两道高达二十英尺
的峭壁，峭壁顶上生长着长长的野草，峭壁间露出一块蔚蓝的天空，
雨云正从头顶飘过。
第一个斥候从荆棘树伸出的枝干下爬出来，手握长矛站起来小心
翼翼地四处张望。他面前是一片乱石滩，难以行走。河谷里的沙地上
有些杂乱的脚印，估计是经过的动物们留下的。迪亚蒂丝一动不动地
藏着，身边的马此时似乎与她心有灵犀，也默默静候一旁。
“找到什么没有？”等在荆棘树另一侧的一个斥候喊道，口音中
带着东波斯高地居民特有的喉塞音。他身旁还站了一个斥候。
先爬过来的斥候用力吸了吸面前的空气，目光再次仔细搜索了一
遍周围的地面。
“没什么发现，”他回道，“不过我想他们肯定是从这儿走的，
我们再到前头去看看。”
另一侧的那两人没有异议。最先过来的那个人抽出长剑在荆棘树
上一阵猛砍，试图砍出一条足以让马通行的路。不过，很快他便发现
了迪亚蒂丝之前所发现的东西——在树的右侧，一根韧性极好的树枝
挡住了大部分灌木丛。他用肩将树枝顶住，肩头上留下两道长长的刮
痕和无数细小的擦痕。另一侧的两人从树枝隔出的空地上骑马走了过
去。
就在最后一个人快要从树前走过时，迪亚蒂丝弯腰从地面拔出一
支箭，拉弦搭箭，一松手，那箭“嗖”地一声冲着顶着树枝的那个斥
候露在外面的脑袋飞去。只听一声闷响，短而重的箭头直直钉入目标
耳朵上方的头骨足足九寸深。血水从伤口迸出模糊了他的眼睛，鲜血
从口中涌出。第一支箭刚中目标，第二支箭已上弦。那中箭的斥候倒
了下去，粗树枝猛地弹回去“啪啪”两声正好抽在最后走过来的那个
斥候的脸上和马身上，被树枝缠住，无数细小的尖刺打在他身上，痛
得他尖叫起来，一时手忙脚乱。被抽痛的马嘶吼着直往后退。那人试
图想稳住马，但马的脸和鼻子都中了树刺，根本不听指挥，最后竟挣
脱了缰绳。
第三支箭冲着走在中间的第二个斥候飞了过去，结果他正好扭头
对第一个人喊着什么，恰恰躲过了这一箭。那箭从他脸前险险擦过，
在溪谷的黑色峭壁上打了个粉碎。他惊得大叫一声，扭过头来纵马狂
奔。迪亚蒂丝放下弓箭，从灰色灌木丛中拿起一支狩猎矛。这时波斯
人已骑马冲到了她所在的位置，正举着手中略带弧度的长剑左劈右
砍。迪亚蒂丝忙举起手中的矛挡住对方的剑，木头矛杆在剑下一分为
二，整支矛几乎断成了两截，后面半截有气无力地吊着。波斯人提马
一个腾跃回转身来，冲她刺来第二剑，她将几乎被完全砍断的矛用力
往对方脸上掷去。对方眼疾手快将身往旁边一闪，矛错失了目标。
“嚯！”波斯人大吼一声，继续往前冲，探出长剑准备再次攻
击。迪亚蒂丝“唰”地一声从红棕色马背上的剑鞘中抽出长剑，飞快
蹲下身子从马肚下钻到马另一边的空地上。波斯人也掉转了方向，极
有经验地用膝盖指挥着马向她走来。溪谷太窄了，并不适合骑马作
战，更别说周围还全是灌木丛。迪亚蒂丝猛地一剑向对方身下的马脸
砍去。不料，波斯人连人带马往旁边一跳，居然又躲开了，并且立刻
抬手向她还击，迪亚蒂丝差点儿来不及反应，勉强硬接下这一击，两
剑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该死的！”她咒骂一声，往更右边的位置跳开，离开峭壁，右
手从腰间摸出把长匕首。
波斯人策马紧贴峭壁往前走了几步，把女孩儿封闭在这小小空间
里，挥动长剑试图将对方钉穿。迪亚蒂丝不甘示弱反击回去。一时
间，只见一片刀光剑影闪过，两剑相接发出清脆的响声。下一秒，迪
亚蒂丝一脚踢向对方的马腿，马被踢退，封闭的空间破了个缺口，于
是她飞快地向左冲过马头，挥舞着泛着银光的长匕首向对方砍去。
波斯人用膝盖狠狠一顶马肚，试图让马转向紧追女孩儿。不料马
鞍上的带子被砍断了，马鞍一松，马反倒将他掀翻在溪谷的乱石滩
上，随即马也被绊倒了。迪亚蒂丝趁机冲过来，绕过胡乱踢腿的马，
将剑尖一下子刺入波斯人的咽喉。暗红色鲜血像喷泉似的喷在波斯人
脸上和紧身衣上。迪亚蒂丝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激烈的打斗令她血
脉偾张。悲鸣的马儿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迪亚蒂丝转过身，靴子踢
起地上的砂砾。
领头的那个波斯斥候已经死了，尸体倒在荆棘树下，头上插着一
支箭，像个恐怖的路标。被树枝打中的那个斥候不知道躲到哪里去
了。领头斥候的马在主人的尸体旁不断用马鼻子碰他，轻轻喷着鼻
息。迪亚蒂丝微微蹙眉，小心地从马侧面走过去牵起缰绳。那马不明
所以地跟着迪亚蒂丝走到她自己的马旁边，两匹马开始打起招呼。苍
蝇闻到了死人的气味，嗡嗡地往尸体周围聚集。
迪亚蒂丝翻身骑上红棕色马。左手臂一阵剧痛，她倒吸口气，卷
起汗衫一看，从肩头到上臂斜着拉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伤口处的
血已经开始凝结。这是怎么伤的？她有些纳闷。她用肘轻轻碰了碰
马，马沿着溪谷向前跑去，另两匹马的缰绳被她抓在手里，跟在她身
后。她希望溪谷前方的山脊上会有一个垭口，那样就可以抄近路翻过
这座山。天就快黑了。
尼古斯拼命迈开腿往前跑，撞入池塘边的一片香蒲丛中。号角声
在他左侧的山林间回荡，先是往山坡上移动，然后又回到了侧后方。
他在池边大步涉水前行，激起一大片浑浊的泥水与碎海藻。天色渐
暗，黑影开始笼罩山下。号角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从更高的地方传
来，但却似乎离得更近了。尼古斯纵身跳入深水区，连走带游奔向对
岸。
身后不远处传来马的喷鼻声。他悄无声息地潜入水下。西边的天
空好像一盘五颜六色的调料，橙色、紫色与深蓝色纷纷登场。腾杜瑞
克山上空云层密集，此时夕阳也投身其中，将这苍穹渲染得五彩缤
纷。日落时分的暮光笼罩着这一方水池，池水在模糊的深灰色与蓝黑
色之间变换。尼古斯躲在水下，缓慢地退着往对岸游去，只在水面上
露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刚站过的岸边。有些人骑着马在岸边搜
索，他只能看到他们身上模糊的反光，岸上至少有两个人。
水面上传来模糊的说话声，此时岸上至少来了三个人。号角声在
敌人身后的树林里响起，回荡在暮色中，格外响亮。高处山林间有人
做了回应，更多的身影出现在岸边。居然落入这般田地，尼古斯暗自
咒骂诸神和该死的运气——尤其是在两里外的小路上将自己的坐骑与
全部武器装备洗劫一空的那个人。突然，他的手触到了岸边的硬泥
地。
有人用火石擦出火花，聚集在树下的人群中亮起一盏灯，明亮的
头盔和盔甲在温暖的灯光中闪闪发光。这时从树林间出来的人已有三
四十人之多，个个脸形削瘦，蓄着小胡子。其中有些人在盔甲外还套
着红色外衣，另一些则戴着高高的星形盔。人群中传出响亮的号令
声，人群开始往某个人身边聚集，不过在交错的人马身影中，尼古斯
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他潜在一棵扭曲多瘤的古树突出的树根下。
聚集在岸边的人群随着号令声分成若干小队，其中一些骑马向树
林间走去；另一些则从马背上卸下行囊，在岸边扎下营地，四处收集
柴火。有个人影一直站立在池塘边，目光注视着黑暗中的池塘。尼古
斯借着火把与油灯的光看去，那人虎背熊腰，脸上留着一大把胡子。
伊利里亚人将身隐藏在古树的枝干后面，小心翼翼地往岸上爬去，不
一会儿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迪亚蒂丝撕下一块布，咬牙包住受伤的手臂，痛得倒吸一口冷
气。她坚持带着三匹马长途跋涉翻过亚拉腊山的侧面，结果使得伤口
流血加剧。波斯人的号角声一直在她下方远处回响，有时候听起来又
比较近。沿猎道翻越山坡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山坡上不时出现一些
难以逾越的沟谷，她不得不绕道而行。从杀死两名波斯人的溪谷出来
后，她不过才前进了数里。牵着马从一个由摇摇欲坠的页岩和岩屑堆
组成的险峻山坡上爬下去，她来到了一条宽阔峡谷的底部，刚开始这
里还很好走，但很快就走到了一处瀑布边，悬崖边的石面光滑如镜，
一条细细的水流直下六十英尺。
黑夜已至，除了银色月光，峡谷内再没有一丝光亮。想在漆黑的
夜晚摸索着走下悬崖，完全是自寻死路。于是她在瀑布上游凸出的岩
石上找了个洞穴藏起来。迪亚蒂丝在脚边生了一堆极小的火堆，几匹
马的脸在微弱的光线中若隐若现。她已经把从鞍囊中找到的最后一点
水与粮食都喂了马。所谓的火堆，不过就是在几块小石头上架了几根
细树枝点燃。凸出的岩石边缘有些许木头。
她重新裹紧上臂伤口的布条，用牙齿配合另一只手将布条末端打
结系紧。待到视线适应之后，她看到自己所在的是一个原始石洞，夜
空中的星星在石洞周围窥视。火光不断跳着舞蹈，她依稀辨认出头顶
岩壁上刻着一些图案——狮子、瞪羚，还有一个扛着蜂箱的胖女人。
这些图案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的火光。迪亚蒂丝闭上眼，不知不觉中
进入了梦乡。
尼古斯慢慢小跑着，每跑一步，就感觉双腿好像陷在淤泥里，十
分艰难。从池塘里出来时他浑身湿透，现在衣服已经干了，粗硬的布
料磨在皮肤上很不舒服。眼前是一片乱石平原，点缀着各种奇形怪状
的土丘和人工垒砌的黑石塔。一不小心，他踩到一块石头，差点儿扭
了脚。他停了下来——在连月光都难以见到的夜晚，在不熟悉的环境
里奔跑是件蠢事。不过似乎停下来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他感觉手臂仿
佛灌了铅似的沉重，身子一软倒在了最近一块露出地表的岩石上。粗
糙不平的岩石表面上有些细小锋利的边，刺进他的手掌，但他却像是
隔了许久才感觉到疼痛。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绑腿上擦了擦手上
磨出的血。
他继续逃命，迷迷糊糊地穿过被侵蚀的熔岩地带。一阵深深的疲
倦感袭来，待他再次清醒时，发现自己正蜷着身子躺在一小块沙地里
的两块凹凸不平的大石头之间，夜空中的月亮已经走过了大半路程。
他又爬起来继续走。
出了熔岩地带再走了一里，他面前出现一条狭窄的河道，河道早
已干涸成了旱谷。他从河道侧面滑下去，好不容易穿过河底沙地，却
发现自个儿根本没有力气爬上对岸。他只好沿着河谷底往前走。银河
高高地悬在头顶，前方的大山在星光中若隐若现，隐约披了层银色月
光。
迪亚蒂丝在清脆的铃声中醒来。一睁眼，便看见头顶上的抛光黑
色杉木天花板。淡淡阳光从金色帘子透进来，洒在她所躺着的平台四
周。周围似乎有很多人在低声说话。她试了试，发现手脚根本不听使
唤，心里很是纳闷。天花板不停地前后晃动，她意识到自己身下这个
不知道是马车还是什么的东西应该正行走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熏香
的烟在空中袅袅妖娆，慢慢向她身后飘走。她身上盖着一块厚重但柔
软的绸缎，额头上戴着银色叶片做的额饰。
眼睛终于能动了。从眼角余光，她看到自己所躺平台四周围绕着
数根金色柱子，柱头上精心雕刻着繁密的枝叶与花朵，在深绿色与黄
色涂料的装点下明亮而鲜艳。空气中飘着花香，她估计这平台肯定是
被鲜花簇拥着。银铃声再次响起，马车停了下来，外面说话的声音越
来越大，人们在低声喊着什么。
马车内的空气仿佛静止了，焚香的烟在梁下聚积不散。各种声音
此起彼伏，但之前一直萦绕四周的吟唱声不知何时已消失了。一只戴
着手套的手小心地拉开棺材架左边的金色帘子。迪亚蒂丝挣扎着想要
坐起来，沉重的四肢却使不上劲。面前出现一个男人的脸，低头看着
她，目露悲伤。这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头灰白短发，额头宽阔方
正；胡子修剪得短而齐，夹着根根银丝；深紫色亚麻汗衫外套了一件
典型的勃艮第风格披风，用金钩银扣牢牢系住。他将一只手轻放在迪
亚蒂丝额头上，自己也低下头来。
他看着迪亚蒂丝，突然肩头轻颤，两眼垂泪，泪珠在尘土飞扬的
阳光中闪闪发亮。迪亚蒂丝眨了眨眼，把滴到眼睛上的泪水弹开。那
人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个小动作。最后，他
终于平复了情绪，抬起头，向她靠近，迪亚蒂丝闻到了对方身上的干
净织物、芫荽和百里香的味道。他的双唇拂过女孩额头，然后一动不
动地停住了。天花板的阴影投在他脸上。他再次恢复了国王的气势。
“永别了，亲爱的兄弟。”他温柔地说，“我要带你去你真正的
故乡，为你建造一座万古不朽的纪念碑。”说完他便转身穿过金色帘
子走了出去。当他的身影出现在阳光下时，外面的人群沸腾了，士兵
们呐喊着同一个名字。迪亚蒂丝努力地想要听清楚这个名字，但眼前
的一切渐渐模糊，变成了一个光影交错旋转的黑洞。人们的欢呼声慢
慢远去，她再次陷入深深的睡意里。
正在梦乡里的尼古斯突然被靴子踩过碎石发出的嘎吱声惊醒。他
躺着没动，一只眼悄悄张开条小缝。视线中出现一双沉重的皮马靴，
站在细沙与乱石上，后面还跟着一双脚。马的鼻息声打破了四周的宁
静。他稳住呼吸继续装睡，知道自己早已错过了逃跑的时机。突然有
个尖东西戳了戳他的耳朵，他痛得抽搐了一下。
“你知道，”一个人操着带喉音的波斯语慢吞吞地说，“这个家
伙可能已经醒了。”
肩上也被狠狠刺了两下，尼古斯这才睁开一只眼，挪了挪脑袋。
三个波斯骑兵在他身边排成一排，离他最近的那个跪在地上，手里拿
着把长匕首，刀尖轻轻抵着他头的侧面。那波斯人的胡子刮得看不到
任何胡楂，见他睁眼，冲他笑了笑，将刀尖顺着他脸颊移到喉咙上。
尼古斯咽了下口水润了润喉。
“我没打算跑。”他说，“先让我起来，你就可以搜走我的武
器。”
“这家伙脑子还算清醒。”另外有个波斯人说。于是正冲着尼古
斯的两支长矛与一把匕首略往后退了退，既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站起
来，又始终保持着警惕。尼古斯从地上爬起来，本来被吵醒之后还有
点困乏，此刻一吓，反倒清醒了。昨夜他选了个自以为茂密的灌木
丛，趁着天未亮时爬进去躲了起来，谁料如今天亮之后再一看，这灌
木丛又小又稀疏，看来他是在黑暗中看走了眼，难怪会被敌人发现。
另有一个波斯人骑马停在距离灌木丛较远的地方，手里拿着弓和有锯
齿的箭。尼古斯慢慢转过身，看到西北方向的高山，那边还有另外两
名骑兵。他知道此刻反抗无益，于是举起双手抱着头。
拿着匕首的波斯人麻利地卸下伊利里亚人的短刀、烹饪用的小刀
以及绑在左腿上的匕首，接着再把对方身上的汗衫和短裤口袋都翻了
个遍，直到觉得满意了，才把搜出来的武器交给一个手下，然后拿出
一段绳子。
“现在转身，”士官命令道，“双手放在背后。”
尼古斯一一照办。灿烂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向大地，丘陵地
带也许会有场雨。他抬头望着白雪皑皑的亚拉腊山山顶。
“丫头，愿众神保佑你，祝你好运！”他默默想着。
波斯人将尼古斯双手绑在其身后，把他扔到其中一匹马的马背
上。这支骑兵向南疾驰而去，所经之处扬起一片白色尘埃。手腕被绳
子勒得死死的，尼古斯的双手渐渐麻木。
迪亚蒂丝一醒来，便感觉自己胸口好像压了个什么东西。肩胛骨
下有块石头硌得慌，她抬了抬身子，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嘶嘶”的声
音，不由愣住了，感觉有个软软的东西一收一缩地在她胸口双峰间移
动。她躺回地上，不敢乱动，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有颗三角形的脑
袋，正睁着一双圆亮的黑色小眼睛与她对视。一条角蝰，长长身体上
布满鳞片，蛇身重重压在她胸腹之上。迪亚蒂丝屏住呼吸，暗地试了
试手脚，手脚能动。角蝰摇晃着小脑袋，不住地吐着粉红色的蛇信
子。它卷起尾巴在她身上滑行，接着钻入她的外衣，紧紧贴着温热的
肌肤。蛇头缠上迪亚蒂丝的脖子，她感觉到一阵冰凉贴到了脸上。
在此生死存亡关头，她竟然出奇地冷静，镇定地看着蛇卷起身体
爬出她的衣服从肩头滑了下去。这条蛇的长度足有两到三英尺，其身
体中间的肌肉十分发达，有如壮汉的手臂一般粗壮。最后，这小东西
的尾巴扫过她左胸后就消失了。她长长吐了口气，不敢作声，只扭头
去看它的踪迹。
奇怪的是，那蛇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满地灰尘中根本没有一丝
爬过的痕迹，只有她自己的脚印。之前拴在阔叶树上的三匹马还在安
静地啃食树叶。与意料中的一样，身体依然很疲惫。她坐起身。洞
外，一轮烈日高挂在空中，河谷底部洒满阳光。之前生火的地方留下
了一堆灰烬。刚才做的那个梦好奇怪，梦中的场景一直停留在她脑海
里。那个盯着她看的男人似乎也很眼熟——她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的
父亲，不过这两人可一点儿也不像。迪亚蒂丝嘲讽地摇了摇头，想再
多也没用。
尽管她手中没有苹果或饼干，但是看到她的重新出现，马儿们仍
然很是欢喜。她将它们的缰绳一一从树上解开，带它们到小溪边饮
水。日头很高，此时接近正午。她在小溪里找了处岩石围起来的浅水
塘，狠狠喝了几口水，顺便也清洗了脸和头发。看着水中的倒影，她
发现自己额头与耳朵晒得有点脱皮。在烈日下奔波对她而言是常事，
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至少手臂、腿和腹部都已晒成了小麦色。
早餐很丰富，前一天死在她手上的两个波斯人的行囊里有足够多
的食物可供她挑选。她坐在溪边一块突出来的又宽又平的大石头上，
一棵阔叶树伸出茂密的枝叶替她遮挡了头顶的太阳，树皮呈现出斑驳
的白色与茶色。她把那两个波斯人的随身物品取出来一字排开，有小
护身符、刀、装硬币的小皮袋、卷成团的布条、火石、打着结的麦
秆、搭扣、一串珠子，还有一张画在粗劣羊皮纸上的临时地图。她把
这张地图与自己原先携带的做了比较，这张地图上显示了陶里斯城周
围的地区，而原来那张则没有。她有点纳闷，波斯斥候带着这么份地
图做什么？
她想：“这些骑兵肯定是从西边而不是东边过来的，可能是某支
军队里的骑马侍从。”如此看来，当前有一支军队正赶往她所要去的
山谷；这支军队既非来自南方亦非来自东方，而是来自她身后的西
方。她估计是之前跑到安纳托利亚高原上烧杀劫掠的部分波斯军队正
在班师回朝。尼古斯没说错，战争已经爆发了，眼前这就说明了敌军
的动向。
她吃完腌制的羊肉条，把水囊里的水喝掉大半再重新装满。待一
切收拾停当，马儿也饮饱了水，她翻身骑上红棕色的马，轻轻一踢马
肚，再次出发了。要出峡谷的话，肯定得往上游而不是下游走。看
来，她只能孤身一人前往遥远的陶里斯了。
[1] 阿拉山（Ala）：是土耳其东部的阿拉达山脉（Ala-Dagh）。
[2] 杜古拜亚斯（Dogubayazit）：位于今天土耳其的阿勒省，在亚拉腊山西南方15公里。
[3] 腾杜瑞克山（Tendürük）：土耳其东部的火山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