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帝国的誓言 卷一 亚拉腊山的阴影> 第四十八章 君士坦丁堡,竞技场附 近

第四十八章 君士坦丁堡,竞技场附 近

“看起来,这是你的朋友收集到的最后一个秘密,波斯人。”盖
乌斯·尤利乌斯戏谑道。
阿卜迪马丘斯低声咒骂,挠了挠原本就稀少的头发。在公寓楼和
仓库之间的狭窄街道突然变宽,原因就在于北边的建筑中出现了一个
巨大的缺口。用砖块灰浆砌筑的柱子被烟熏得乌黑,柱子周围横七竖
八地堆了一地废石和烧焦的木头。一些小孩儿在房子的废墟中捡着还
能用的东西。城市上空阴沉沉的天气与薄薄的灰烟为此情此景更添加
了几分压抑。
“他的藏书室如果不是被埋在下面,就是早已付之一炬。”马克
西安淡淡地说。他把克里斯塔拥在怀里,双手横过她胸前,她的手搭
在他的小臂上。他戴着一顶宽大的皮帽,正好替两人挡住了细雨。克
里斯塔穿着黄褐色束腰外衣和系带靴,外面披了件暗绿色披风。他则
是一身深灰色与黑色,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也许没有,亲王殿下,”阿卜迪马丘斯低声说,“东西肯定在
地下室里,有木石和法力的双重保护,很安全。”
“没错。”亲王坚定而严肃地说。在从奥斯提亚快速航行到东帝
国首都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对于自己的对手和击败对方所需要的
力量,有了一些想法。洗劫一位已故的古文物收藏家的地窖是否有什
么不妥,这种事已不在他关心的范围内。“这里没有保护现场的卫
兵,如此看来,继承人并不关心这里,或者说根本没有继承人。盖乌
斯?”
“什么事?”正在打量周围建筑的老罗马人转头问。
“去打听打听,看这处产业卖不卖,价格多少。如果在我们能承
受的范围之内,就买下来。还有,我们得在周围找个住处。这些事情
你去办。我和克里斯塔回港口去把行李卸下来,顺便跟朱苏德拉船长
把事情了结了。”
盖乌斯·尤利乌斯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年轻人手挽手离开了。他
用手指摩挲着鼻子叹了口气,想起了自己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时光。天
空中继续下着雨,云朵的颜色越来越暗。
“哈,”他转身对小个子波斯人说,“坏事只有我俩去干了。我
估计不少于——”
阿卜迪马丘斯抬头看着他,眼中写满担忧:“买下这栋房子,怎
么可能呢?如果这家人还有亲戚在,光是走法律程序就得耗上好几个
月。”
盖乌斯·尤利乌斯微微一笑,手指掂着系在腰带上的沉甸甸的钱
袋,里面装的全是奥里斯金币:“别担心,我的朋友。我曾经与一个
专门靠烧房子吃饭的家伙共事过,我对这种事还有点经验。跟我来,
我可爱的外国朋友,我会让你看到,罗马帝国的市政议员们是怎么在
一堆破房子上讨价还价的。”
“那房子可不便宜,”盖乌斯·尤利乌斯煞有介事地说,“背了
一大笔税金。确切地说,是六千奥里斯。”
马克西安坐在尼西尔号客舱里一把无靠背的椅子上,火辣辣的烈
日让他有点受不了。他的父亲老奥勒良曾煞费苦心要让儿子们继承罗
马人节约的优良传统,结果便是马克西安变成了个“吝啬鬼”,尤其
是在大笔开支上。
“所以呢?我们只能偷偷去挖?”
“那倒不用,”盖乌斯·尤利乌斯咧嘴一笑,“最后我成功地以
四千奥里斯买下了这处产业。当然,这里头还不算塞给城市档案书记
官的那笔可观的好处费。看情况,那房子之前就没什么好名声,现在
着了一场古怪的大火,自然就成了谁也不要的烫手山芋。”
“你说得古怪,”马克西安在港口海关那边也听到点儿消息,
“是不是关于龙的传言,说是房子地底下沉睡着一条龙,有一天那条
龙破土而出,喷火点着了房子,然后飞到东边去了?”
阿卜迪马丘斯咳了一声,立刻用手捂住脸,好像在笑。
盖乌斯·尤利乌斯瞪了他一眼,把一个小皮包放到桌子边缘:
“不是龙,殿下,我相信那是个魔法师。我跟在房子里做过仆人的两
个年轻人聊过,他们一致说,就在发生爆炸起火之前,他们的主人巴
格尔·德古拉正在会见一位从东边过来的神秘客人。我怀疑,我们的
波斯盟友的这位朋友当时正在与敌人密谈……”
马克西安盯着船舱顶看了一会儿,整理着思绪。嵌在墙上的铁炉
散发出的热量温暖了这个小小的房间。克里斯塔已经把他们的所有东
西差不多都打包好了,此时正在收拾铺在床上的所有毯子和被子。她
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垂在腰背上,手上的动作干脆利落。看着她收
拾东西,马克西安略微走了一会儿神。他意识到,之前在罗马城的时
候始终压在他心上的那股沉重的压力消失了。
“那两个仆人现在何处?把他们找来问一问。”
盖乌斯·尤利乌斯又笑了笑,走到舱室门口,在门上重重敲了一
下:“他们是外国人,要跟踪他们不太容易,不过这难不倒我。我从
他们口中得知,房子毁了之后他们就没工作了,于是我说给他们找了
个新主人,他们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虽然不像土地官员那么兴奋。
我跟那位官员说有位阿斯克勒庇俄斯祭司要搬进去住的时候,他简直
欣喜若狂,我想,他对房子遭到诅咒的说法是深信不疑的。”
安装在光亮的黄铜铰链上的舱门向外打开来,两个年轻人弯腰跨
进门内。这两人身形瘦削,留着又长又直的黑发,浓密的眉毛,穿着
暗蓝灰色束腰外衣,那衣服颜色就像刚破开的板岩,左手臂上都戴着
银手环。其中个子较高的那个有着一双深褐色眼睛,两眼深陷,他站
得比较靠前。另一人微微有点驼背,不安地环视客舱,两只苍白的手
紧张地握在身前。
“主人。”高个子跪在甲板上深深低下头去,说,“能为主人效
劳,是我们的荣幸。”
马克西安略微坐直身子,他隐约有种感觉,这两个年轻人的眼睛
里写满痛苦,他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痛楚,就像他在军队医院里感受
到人们承受的巨大痛苦一样。
“欢迎你们,”他从书桌后面站起来,走到第一个仆人身旁,轻
触了一下他背上的发尾,“你们生病了?”
“是的,主人。”两个仆人轻吸了口冷气,深深低下头齐声答
道。
“也许我能帮到你们。”亲王伸出手,感觉到两人身上的病痛带
着如旋涡与湍流般的力量传递到他的手中。
“你们叫什么名字?”他问,“来自哪里?”
克里斯塔终于收完了所有毯子,坐在床边打起了哈欠。
第四十九章 萨摩沙塔,大本营
迪林站到离箭靶数码远的地方,脚下踢起一片灰尘。他的脖子和
手臂上都晒脱了皮,还未掉完的老皮下,新生的皮肤成了深棕色;后
背上那六道细长的伤口尚未完全消肿,不时地发痒。与奥迪纳图斯和
艾瑞克一样,他也穿着朴素的白色棉质束腰外衣,整件衣服只在下摆
处简单缝了缝,下身则是同样朴素的茶色羊毛马裤。在烈日下,他的
头发已经沦落成了一头乱蓬蓬的浅红色稻草,他用一条薄薄的皮发带
把头发在颈后扎起来。他眯着眼瞟了瞟在头顶上移动的天空。到今
天,他已经在这片冲积平原上晒了两周太阳了。当初佐伊说的“五人
队”,事实上,只有四个。
战争迫在眉睫,但城市和军营周围都没有波斯人的踪迹。迪林一
直没有离开过内营,但听布兰科和保民官讲,围绕整个营地的大壕沟
又被扩建了一段,大量新帐篷也搭了起来。炎热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高级魔法师们的脸也越拉越长。但新兵们没有被告知任何消息,布兰
科只是带着他们做一些很基础的训练。
每天天不亮四个人便起床了。先是跟着布兰科绕着内营跑一个钟
头,中途不能休息。每个人都必须紧跟百夫长的步伐,不能快也不能
慢。
迪林还算勉强跟得上,但他知道佐伊和艾瑞克都有些吃力。不用
说,佐伊自然是什么都不说的,跑到终点时总能紧跟在他身后,就是
气喘得厉害。艾瑞克每跑完一圈都会夸张地呻吟,常常一到炊事帐篷
门口就跪下来要求喝水。布兰科从来不理会他的要求,只要有人落
后,他就会立马挥来一拳或者用鞋底有平头钉的靴子踢上一脚。
日子在舞棍弄棒的训练中一天天过去,布兰科不允许他们碰开刃
的兵器。
“刀剑不是小孩子玩的,”他总是皮笑肉不笑地说,根本无视佐
伊投来的愤恨目光,“对你们来说,牧羊人的棍子比短刀更合适。”
不管怎样,每天迪林都还是会带着一身瘀青全身酸痛地倒在床
上。科隆纳很少过来,不过每次来都还是那么尖酸刻薄;他到了军营
之后就看起来没那么害怕了,似乎表现得更为成熟了些。不过每天都
过得又累又痛,迪林的感觉早就麻木了。
布兰科带着新兵们来到了位于内营北边的训练靶场。靶场位于魔
法师营区最边缘的斜堤与栅栏下方,是一块五十英尺长的长条形空
地,最东端堆着个土墩和一大堆干草包。每个干草包跟前都立着个用
重木制成的结实靶架。走近后,迪林看见木头上留着深深的刻痕与裂
缝,木板深处闪着金属光泽。
一颗颗汗珠挂在迪林眉毛上,他走了几步与木板隔开一段距离,
面朝靶场的另一端。站在另一端的布兰科举起一把短弓。说是弓,其
实就是在一根弧形木棍上绑上肠线和动物肌腱。
“嗨!”百夫长大喝一声,手握一支黑翎箭拉开弓弦。迪林站在
靶垛旁,一动也不动,眼神没有焦距。在过去的两天里,四个新兵每
天都要花上数个钟头看射箭。“啪”的一声,箭从布兰科手中飞出
来,又“嗖”的一声以一尺之遥从迪林耳边擦过。在意识之眼下,爱
尔兰人眼前的一切都清清楚楚,甚至能感觉到箭从空中飞过后留下的
闪闪发光的箭道。
布兰科再次拉开弓。迪林能感觉到弓弦的张力和百夫长手上紧绷
的肌肉。他往后退了退,摒除杂念。耳边回忆起百夫长说过的话,看
得太多还不如什么都不看,要看就看重要的。百夫长松开手,铜镞箭
在视线中模糊成一团,向迪林飞过来。迪林从空气与石头中吸收旋转
的能量,打出一道青色热气流,把箭弹开了。
站在旁边的奥迪纳图斯用手拍了拍他肩头。布兰科再次射出一
箭,飞速前进的箭在肉眼中一闪而过。迪林却清楚地看到了向自己飞
过来的箭杆上不停旋转的箭翎。迪林再次改变在自己与箭之间旋转的
能量流,箭被打偏,插入离他四尺远的土里。他先是笑了笑,马上倒
吸了口冷气——布兰科居然又一口气连射四箭。
爱尔兰人咒骂着往旁边躲闪,三支箭瞬间飞过他刚才站的地方,
剩下的那支被他打偏,射入右边的警戒塔的柱子上。他吓得汗如雨
下。
“再来,”布兰科的喊声从射击台那边传来,“这次让艾瑞克站
到你旁边。”
晚上,一名军医来给他们包扎好白天训练时受的伤。保民官和布
兰科轮流给他们训练军团里的各种基础技能。每晚睡觉时,迪林都疲
惫不堪。军营里,成千上万的人跟他一样累得倒头便睡。士兵的数量
还在不断增加。两位罗马皇帝可不希望这支刚集结好的军队被懒散消
磨了斗志。
第五十章 君士坦丁堡,巴格尔·德
古拉住宅附近
房子废墟上依然冒着寥寥黑烟,周围已经清理出了一块空地,被
烧毁的房子拆掉了,通往相邻建筑的入口也用砖封了起来。灰色乌云
低垂在城市上空,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雨雾中。北方吹来的寒
风将烟吹散。三个身披深色羊毛长披风、头戴风帽的身影爬上废墟,
小心地试探脚下每一步是否稳当。一些城市卫兵在他们身后看了一会
儿,很快觉得无趣,便转身走进了狭窄的巷子。领头的那个人是三人
之中个子最矮的。他停住脚步,看着脚下一段被倒塌的房梁与灰烬堵
住的楼梯。
“在这儿!我感觉到下面有什么东西,某种被破坏的形式。”
另外两人闻声从破砖碎石上爬过来。支撑房子的混凝土柱子在强
大的热量下已经粉碎,只留下一堆白色颗粒状的灰烬。脚下的废墟摇
摇欲坠,好在有惊无险,两人走到了第一个人身边。第二个走过来的
人跪在凹坑边上,用戴着手套的手刨开地板上的砂砾。蓝绿色马赛克
的一角露了出来,但当他一碰其中一块瓷砖,那瓷砖瞬间便化成了粉
末。地板另一角翘着,透明得几乎像玻璃一样。
“找些嘴严的工人来,”跪着的人对第三个人说,“挖开这段楼
梯。下面的通道和房间中可能还有没被破坏的。这件事务必万分谨
慎。”
第三个人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剩下的两人在楼梯口看着他离去。
看到他走出了听力范围,第二个人掀开头上的帽子,仰头望着乌云密
布的天空,雨点打在脸上。这场冰凉的小雨来得正是时候。雨水顺着
他刚长出来的短胡子往下滴,他擦了擦眼睛周围的雨水。
“干得很好,”他对第一个人说,后者闻言深深鞠了一躬,“我
的仆人告诉我,你和你的人言行审慎,这样的人是我眼下正需要的。
当然,他们也跟我说了你目前的困难处境。如果你能忠于我,这个问
题自然也能解决。”
第一个人点点头,戴着手套的手在身前交握:“听起来不错,亲
王殿下。如果能实现,我们感激不尽。请原谅我的直率,但我们过去
经历过太多背叛,所以不敢轻易相信。”
亲王点点头,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从挂在腰间的袋子里取出
一枚穿在铜链上的金币,放在自己摊开的掌心,向对方伸出手:“信
任是双方的。请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向你的人证明你们可以相信
我,我绝不会让你们失望。请把我的话转述给你们的头领。”
对方点点头,用戴着手套的手在亲王掌心一拂,金币和铜链便消
失了。
“如果他们愿意,我会把消息带到您的住处;如果他们不愿意,
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亲王半欠了欠身,对方戴着风帽踩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摇摇欲坠
的废墟。当对方走了之后,马克西安重新戴上自己的风帽。他感觉疲
惫,雨水越来越冰冷。他在旁边一块伤痕累累的大理石上坐下来,从
四周的空气中,他能感受到当时那场大火是如何来势汹汹,又如何疯
狂地烧毁了这一切。这里曾经有个强大的存在,虽然短暂,却足以造
成如此恐怖的破坏。想到那种可怕的力量,他的手指抽搐了一下。他
叹了口气,说起来,自己所面对的比这可怕多了——至少让这栋房子
消失的还只是人力,而不是近似于神的存在。他把头埋进双手之间,
感觉好累。
克里斯塔往研钵里放了一把油亮的树叶,用力捣碎。叶子顶面是
绿色,底面是灰色。一股浓郁的香味从研钵里飘出来。觉得捣得差不
多了,她把碎渣和汁液一起倒入架在火上嗞嗞作响的一个罐子。罐子
里的水正开着,一倒进去,芳香的气味顿时蒸腾出来,飘满了整间厨
房。她微微一笑,此情此景让她回忆起在提拉的某个清冷早晨。趁着
茶水还在熬,她装了一大盘新鲜面包和软奶酪。外面还在下着冷冷的
雨,房子的中央花园里已经积了不少水。
马克西安正待在被他称为“工作室”的里屋——房间里堆满了从
街对面被烧毁房子的废墟里挖出来的东西。租这整栋建筑的过程非常
顺利。因为之前那场损失惨重的大火和关于起火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传
言,整片街区都笼罩在一层不祥的阴云中,住在当地的很多人都因此
搬走了,结果倒让这群来自西部的神秘人士白白捡了个大便宜,没花
多少钱便搬了进来。
在马克西安吩咐阿卜迪马丘斯做的所有事情里,就数挖瓦拉几亚
商人家的废墟最令这个小个子波斯人高兴了。他有空便主动过去帮
忙,将自己年少时在盗墓贼猖獗的佩特拉峡谷中学到的各种本领施展
了个遍。即使现在外面还在下雨,他仍然待在地道里催促手下干活
儿。不定时地会有一些传信人从街对面过来,带来被烧黑的柳条箱、
盒子或者其他一些难以辨认的废品。这些东西都堆在一楼的房间里,
一群小老太——克里斯塔完全不知道阿卜迪马丘斯是到哪里找来的这
些人——在这堆废品里挑挑拣拣,把被烧熔的玻璃和烧过的纸分离开
来。
看到波斯人的这股子热情劲儿,盖乌斯·尤利乌斯笑道:“一日
盗墓贼,终生盗墓贼!”
克里斯塔进去的时候,马克西安抬头看了一眼,又埋头继续研究
古代卷轴。他这些日子来,不是待在这里,便是去到街对面黑漆漆的
地下,脸色越来越差,身形也更为消瘦,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她把一
杯熬好的茶放在他旁边,但避开了他的手肘,因为他已经好几次因为
不注意而打翻了东西。她坐到窗边的躺椅上,望着窗外。在灰蒙蒙的
天空下,城市里建筑的轮廓变得模糊,甚至连东北边那片宏伟的宫殿
也难以看清。这座城市几乎从不缺少雾气。经历过阿瓦尔人围城时的
大火,这里的空气也没有好些;即便是在晴朗的天气里,太阳也总是
躲在薄雾后。
“亲王殿下,喝点热的东西吧,天气有点凉了。”
马克西安眨了眨眼抬起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眼前的人。看
见她,他笑了笑,仰靠在高高的椅背上:“噢!谢谢。有没有……
啊,奶酪,太好了!”
这时他才觉得饥肠辘辘,拿过餐盘一阵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吃
完了所有面包、奶酪和油腌橄榄。吃完后,他环顾四周,叹了口气,
端起茶喝了一口。茶的味道很浓郁,芳香扑鼻。他顿时觉得脑中一片
清明,意识到自己之前完全是浑浑噩噩。
克里斯塔走到他身边,翻了翻桌上的卷轴:“这东西很重要?”
她半信半疑地问。
马克西安看了看,笑了:“不,相反,可能根本毫无用处。这是
一位名叫瓦鲁斯·特里吉什的迦勒底建筑师的笔记,他热衷于机械与
钟表。这些图表里的内容是他曾经想要完成的工程,但至今仍未能实
现。”
克里斯塔把其中一幅卷轴倒过来看了看,又翻转回去,问道:
“他打算造一只蝙蝠?”
马克西安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卷轴上有部分内容被水浸花了。
“我觉得,”亲王把卷轴往侧面转了转,说,“他解剖了蝙蝠,
想看看它们的身体构造。”
克里斯塔闻言皱了皱眉,转身回到躺椅上。“你要的东西找到了
没?”她的声音很平静,但马克西安知道她已经厌倦了这种东躲西藏
的生活。她在这儿没什么事做。他犹豫着没有说话,心想:“她是个
细作,但我也不需要监视什么人啊?”他突然感觉自己似乎犯了什么
糟糕的错误。
“啊,”他暂时抛开这个念头,“没有。我们来此是为了到东边
去找到征服者的藏骨地。我希望离开之前可以找到关于石棺下落的一
些蛛丝马迹。对面那栋被烧毁的房子的前任主人德古拉是一位热衷于
收藏古籍和石器文物的收藏家。阿卜迪马丘斯原本希望他能帮我们找
找看当年修筑石棺的工人是否有留下什么记录。”
“那这位特里吉什也是当时的工匠吗?”
马克西安的脸红了红:“不是。我只是在翻看这些书的时候恰巧
看到了他写的《冥想术》而已。纯属浪费时间……”
克里斯塔皱了皱眉,站起来。这间屋子里有一边堆满了箱子,箱
子里满满当当地全是从地道里挖出来的书、卷轴和羊皮纸。其中大部
分已经毁于火灾或水患,其他那些则全是用无人能识的语言写成。她
两手叉腰看着马克西安问:“再次出发之前,你要把这些统统看
完?”
马克西安点点头,一边嘴角上翘露出个苦笑:“至少得要知道,
这里头有没有与我们手头的事相关的内容。”
“这些是用希腊语还是拉丁语写的?”
马克西安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问?”
克里斯塔径直从中间那堆东西顶上拿下来一只箱子,取出放在最
上面的那本书。
“《七勇士远征底比斯》,”她大声朗读道,“作者,希腊人欧
里庇德斯。”她瞄了一眼亲王,后者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别那么
傻乎乎地看着我。我识字有什么好奇怪的——希腊语和拉丁文我都
会。我的女主人可不会要一个不会读写的傻瓜。”
她随手把剧本丢到地上,又从箱子里捡起另外一本书。马克西安
慢慢合上《冥想术》,把卷轴放回圆筒里。他的确不需要细作,他必
须再好好想一想。
“《亚特兰蒂斯第二卷》,”她继续念道,“或者叫作《给轻信
之人的警言》。作者,柏拉图。我不相信金匠、木匠或尸体防腐
者。”
克里斯塔叹了口气,把卷轴丢进自己从公牛广场集市上买回来的
柳条筐,从下一个箱子里抽出另一个铜质圆筒,擦拭着粘在斑驳的绿
色筒身上的厚厚的泥和灰。她掂了掂,手上猛地一沉,里面的卷轴从
圆筒一头滑到另一头,这一个好重。大火之后,这里一直下着大雨,
房子废墟下面很多地方都积了很深的脏兮兮的水。她一脸厌恶地把圆
筒放进柳条筐里。她走回窗边的躺椅前,突然停住了。
阿卜迪马丘斯领着八个工人扛着一个硕大的木箱子从街对面急匆
匆地走过来,她听到他的声音从窗下的街道上传过来。工人们走出了
她的视线。
“亲王殿下,”她回头叫着马克西安,后者正坐在他一贯常坐的
座椅上努力翻译刻在数块小木块上的一段长长的文字,“波斯人他们
抬着什么东西过来了。”
马克西安停下来揉了揉眼睛,用意识打开他之前留在东方人身上
的魔法印记。小老头兴奋得都有些飘飘然。马克西安站起来,断开了
魔法连接,被别人的情绪冲击是一件不怎么舒服的事。
楼下的厨房里有一张粗桌腿的结实的橡木桌。从废墟下的地道里
钻出来浑身沾满黑色烟灰的工人们喊着号子地把沉重的大木箱抬到橡
木桌上放下,箱子“砰”的一声重重落在桌面上。
“主人!我们找到了有趣的东西!”
阿卜迪马丘斯近乎讨好地抓着马克西安的袖子,把他拉到桌边。
亲王冲着东方人皱了皱眉。自从他在波斯人身上留下魔法印记之后,
波斯人的性情便起了微妙的变化,一改之前的淡漠超然,俨然变成了
一个忠心耿耿到近乎谄媚的好仆人,为达成“主人”的愿望而不知疲
倦地努力工作。不过,马克西安却感觉现在他反倒要在波斯人身上花
更多的精力。他甚至想过消除魔法印记,却郁闷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
道如何消除。
木箱由楔形板和木钉制成,长度接近七英尺。马克西安判断这是
在上周的大火后遗留下的东西。箱子上用麻绳系着一个盖子。
阿卜迪马丘斯拉过一把椅子,站到椅子上去解绳子。“皇天不负
有心人,主人,辛苦这么久,终于有回报了!那栋房子的前任主人巴
格尔·德古拉藏着很多秘密——绝不仅仅只是帮波斯人做事这么简
单!但是,在他的所有财富中,这是最令人惊叹的东西。”阿卜迪马
丘斯吃力地哼了一声,推开了箱子顶上的盖子,借着从天花板木梁上
投下来的灯光往里一看,兴奋得倒吸一口冷气。
“哦,没错!看呐,主人,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马克西安从桌边俯身往箱子里看,里面居然躺着一具尸体,或者
说一个看似人类的物体,其身体有一半埋在沙子、灰和炭化的木头
里。亲王摸了摸尸体颈侧,令他惊奇的是,皮肤仍然富有弹性,甚至
可以说是柔软。他的手指摸到了尸体颈部上一条凸起的线条,不由得
惊讶地吹了声口哨。
“没错,主人——这是个奇迹!”阿卜迪马丘斯兴奋地摩擦双
手。
“什么东西?”克里斯塔问。她和盖乌斯·尤利乌斯站在桌子另
一侧。看着尸体,她的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尸体十分丑陋,半透明
的黄绿色皮肤上布满黑色尸斑和伤痕,乱糟糟的头发紧贴在脑袋上。
从尸身上和周围泥土中残留的布料来看,死者穿的应是黑色披风和束
腰外衣。
“女士,这是个尸鬼!”阿卜迪马丘斯兴奋得声音都有些不稳,
“这是最厉害的魔法!用死人的躯干拼出一个完整的人,用魔法赋予
其新生。你看他的皮肤……”
“缝起来的,”马克西安把尸体的胳膊从土里拉出来,凑近布满
尸斑的皮肤仔细端详尸体缝合的痕迹,“要造出这样一个东西,肯定
需要耗费数月。”他放下尸体的胳膊,那胳膊软软地垂在桌边,但手
指还痛苦地张着。
“盖乌斯,阿卜迪马丘斯,你们俩来帮我把这个东西抬出来。克
里斯塔,准备一些热水和布。”马克西安开始动手掰去粘在尸体上的
泥块。
一个钟头之后,尸鬼便被剥去了已经烧烂的衣服和靴子,一丝不
挂地躺在桌面上。马克西安与盖乌斯·尤利乌斯把尸体清洗干净了。
尸鬼的脸皱皱巴巴的,额头很高,手臂很长,相比之下显得上半身长
腿短。尸身上有一些早已结疤的旧伤痕,留着一头还不及肩的黑色直
发。
“爆炸时,这个东西肯定是放在楼上的。”阿卜迪马丘斯一边清
扫一边说。他把清理下来的泥土之类的垃圾扫起来,重新扔进已经被
推到了厨房墙边的箱子里。此时窗外已是夜色朦胧。
“我们在挖烟囱底的时候发现了他。这个箱子当时被碎石压在竖
井最底端的泥土里。虽然隔着砖石,我仍然感受到了下面有什么东
西,就像一团快要熄灭的火。要不是他的主人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兴
许他就能复活。”
“不过,”盖乌斯·尤利乌斯说,“就算有尸鬼在那栋房子里活
动,又关我们什么事呢?”
阿卜迪马丘斯瞪了他一眼:“我的朋友,这种东西是用来执行机
密任务的,也就是说,他了解这栋房子里的许多秘密。如果能让他再
次开口讲话,我们就能知道他的主人到底在忙些什么——甚至也许能
得到我们需要的信息。这东西也许都存在了好几百年了,啊,想想他
曾见过的那些……”
马克西安弯下腰,双手轻轻抚过尸体的脸、喉咙和胸腔,仔细研
究起来。盖乌斯·尤利乌斯在通往后面厨房的台阶上坐下。克里斯塔
也坐在那里,看到死人坐下来,脸唰地一下就白了,悄悄往台阶的另
一侧挪了挪。死人假装没看到她的小动作。亲王开始哼起一段曲子,
地面的石头立刻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然后便戛然而止。马克西安抬
起头,目光涣散。当他眼中重新找到焦距之后,他冲着盖乌斯·尤利
乌斯扬了扬头。
“我能复活这个东西。我需要血,新鲜的血。至少得要一加
仑。”
死人瞪大双眼。亲王一脸神秘莫测的表情。
“啊……你是说血?什么样的血?”
马克西安看出死人眼睛里的不安,笑了:“猪血即可,盖乌斯·
尤利乌斯。不过要快,要做的事情很多。”
死人拎着一只铜桶离开了狭小的厨房,克里斯塔也上楼去了。马
克西安坐在台阶上,裹紧身上的披风。一楼的房间真冷啊。阿卜迪马
丘斯坐在椅子上,盯着尸鬼不住地喃喃自语。
一大团蓝色火花从马克西安指尖升起,跳到尸鬼的脑袋上,烧得
头皮嗞嗞作响,嗖地一下就钻进了皮肤。亲王俯身将双手停在离尸体
一指远的地方,他身边腾起热霾,空气如波浪起伏。他低声唱起一种
古老的静心咒,集中精神。阿卜迪马丘斯跪在桌边,在用粉笔和银粉
绕着桌子仓促画的一个圆圈里为他护法。蓝白色闪电在两个魔法师之
间的空气里闪烁,闪电的光芒将尸体笼罩起来,尸体突然一阵抽搐。
马克西安开始大声吟诵,四周空气与砖石中蕴藏的能量如同水流过漏
斗一般注入尸体里被他召唤出来的颤抖的形式。
虚幻的灵魂化作一个闪闪发光的完美形式融入尸体,尸体突然如
发了狂一般扭动起来。他的眼皮微微颤动,睁开了一双红瞳金眼。
“啊——”尸鬼沙哑地喊着,干干的嗓子里堵满了烟灰,他猛烈
地咳嗽起来,不住地喘气。马克西安看了盖乌斯·尤利乌斯一眼,老
罗马人带着一副厌恶的表情跳到桌子边把尸体翻了个身。尸鬼断断续
续地吐出来一些烟灰和水。一道道闪电顺着桌面钻进尸体。每次被击
中,尸鬼就发出一阵号叫,剧烈地抽搐。最后,空气终于得以进入他
的肺,呼吸变得顺畅了。
盖乌斯·尤利乌斯把尸体翻过来死死摁住,马克西安对克里斯塔
厉声喊道:“快拿血来。”尸体疯狂扭动,老罗马人额头上青筋暴
出;虽然尸体还很虚弱,但罗马人仍然拼尽了全力才用自身重量勉强
压住对方。克里斯塔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桌边。她一手握着一只
装得满满当当的水囊,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用猪肠子做的软管。她猛地
伸手把管嘴塞进尸体嘴里。尸体痛苦地嘶吼,疯狂摇头。
马克西安用双手按住他的头不让他乱动,尸鬼脖子上肌肉暴涨,
几乎把他甩到一边。克里斯塔冷着一张脸,把管子塞得更进去了一
些。尸鬼冲着她的手张嘴就咬,马克西安用手指抠进他的眼角,尺鬼
又使劲摇头,双脚在桌面上狂踢。克里斯塔用右胳膊挤了挤水囊,软
管里充满了黏稠的红色液体。尸鬼的嘴里、嗓子里灌满了鲜血,一阵
咕噜咕噜的吞咽声淹没了他的尖叫声,而那些来不及咽下的血便从嘴
里喷溅出来。尽管克里斯塔一脸厌恶,她还是扑上前去,一手抓着他
的下巴合上,一手稳住他嘴里的软管不让它滑出来。盖乌斯·尤利乌
斯咒骂着,他的脸上和胸口全是猪血。
亲王松开手,手指在尸体上空舞动,尸体的嘴突然合拢将管子紧
紧咬住。克里斯塔惊呆了,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看到管子终于
稳住了,马克西安将手指插进尸体脑袋周围的头骨和筋腱,尸体最后
抽搐了一下便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尸鬼眼中开始发出白热的光芒,
亲王收回手,尸体的骨头重新长合到一起,之前裂开的窟窿消失了。
盖乌斯·尤利乌斯把浑身是血的尸体翻过来,然后自己便重重倒
在石头地板上狂吐不已。克里斯塔双手捂着脸缩成一团靠在墙边。现
场还能站着的就只有亲王和阿卜迪马丘斯。马克西安伸出一只手,轻
轻放在尸鬼颈侧。尸鬼的嘴松开了,管子滑落到桌面上,流出最后的
一点血。尸鬼开始呼吸,虽然身体还在一个劲儿地哆嗦。他眨了眨
眼,睁开眼睛,抬起头,血红的瞳孔定定地盯着马克西安沉着的褐色
眼眸。
“欢迎复活,”亲王脸上露出恶魔般的微笑,“我是你的新主
人。”
尸鬼的头重重向后倒去,撞在桌上,嘴里绝望地发出一声长长的
叹息。
通往宅子中央花园的厨房门上传来一声很轻的敲门声。盖乌斯·
尤利乌斯正在厨房里卖力地拖地,清理石头地板上已经凝结的血迹和
内脏,听到敲门声,他抬起头看了看。又有一声。透过门板上的玻璃
窗格,他甚至能看到一只苍白的手。他看看四周,除了正在工作室里
盘问尸鬼的亲王和波斯人之外,其他人都还在楼上呼呼大睡。
死人松开刀鞘里的刀,走到门边,伸手要拉门闩,但又停住了。
后墙上没有门,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他想了想,摇摇头,觉得
自己好笑:“反正我都是死了的人,还怕什么?”他拉开门闩打开了
门。
门外铺着浅蓝色六边形地砖的花园拱廊里站着三个人,每个人都
用硕大的墨绿色羊毛风帽遮住脸,外面还披着一件长及地的披风。站
在中间的人拄着一根足有一人高的白象牙手杖,拄着手杖的苍白手上
戴着数个黑色金属细手镯。盖乌斯·尤利乌斯心里突然有种不安的感
觉,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面前这只手的深蓝黑色指甲又尖又长,
就像埃及圣甲虫的壳一样。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他弱弱地开口,然后语气一转。开
玩笑,他是什么人——铲除德鲁伊教、开创罗马帝国的人,难道还会
怕什么午夜幽灵?
“我们没有恶意,”中间那个人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只是
想与这家主人谈一谈。他曾经找过我们的一个朋友,给了我们一个信
物。”
那人把手伸进长袍里,再次拿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枚缠着细铜链
的金币。盖乌斯·尤利乌斯眯着眼点点头。他拿起金币看了看,正面
印着盖伦·奥古斯都的头像,反面则是马克西安的简单画像。“是纪
念币。”死人心想。
“我去说一声,在这儿等着。”
老头子走上通往三楼的楼梯。暖黄色的灯光从工作室里透出来,
洒在楼梯平台上。盖乌斯·尤利乌斯走进房门。尸鬼穿着一件样式简
单的深棕色羊毛束腰外衣坐在屋子中间的一把凳子上,耷拉着肩膀,
缩着身子。马克西安坐在平时被他用作书桌的桌子边缘,波斯人在尸
鬼背后不停地走来走去。克里斯塔裹着毯子蜷在窗边的躺椅上,闭着
双眼,似乎睡着了,不过盖乌斯·尤利乌斯不确定她是否真的睡了。
“亲王殿下,您有……”
“我们来了,”他身后突然响起沙哑的声音,“如您所愿。”
突然听到陌生声音,马克西安惊讶地抬起头;盖乌斯·尤利乌斯
大吃一惊,一下从门边跳开,转身时匕首已握在手中。一个女子站在
门口。看到她走进来,罗马人往后退去,后面又跟着进来两名女子。
马克西安站起来,从桌边走上前去。
领头的女子身材高挑,几乎与马克西安同高,浅象牙一般的肤
色,一头红到发黑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间,一张精致的银发网将头发拢
在脑后,露出高高的额头,水滴状的红宝石在耳朵上闪闪发亮;披风
从光滑白皙的肩头垂下,露出里面的黑色丝绸罩衣,罩衣上缀着一颗
颗白骨纽扣。女子很瘦,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跑。双唇带着淡淡的玫瑰
色,出众的相貌惊为天人。亲王迎上她的目光,发现她眼角微翘,眼
睛是极淡的蓝色,白眼仁里几乎看不到虹膜。
“您给了我们信物和承诺,亲王殿下,”女子缓缓走进房间,罩
衣下露出一双赤脚,“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马克西安站着没动,双手轻轻握在身后。后面跟来的两名女子留
守在门口。其中一个留着浅金色长发,另一个的头发则是乌黑发亮,
无论哪一个都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从她们长袍滑开的缝隙里,隐约
露出雪白的大腿与裹在贴身丝绸内衣里的丰满胸部曲线。然而,跟她
们的女主人站在一起,两人顿时黯然失色,犹如众星捧月般陪衬着前
面的女子。
“没错。给你们带去信物的人说了我的提议吗?”
“当然,”领头的女子走到桌边,纤长的手指懒懒地翻动桌上打
开的卷轴,“您的要求很不简单,但我们能做到。不过前提是,我要
知道您的目的。”
她转身看着马克西安,慢慢露出一个微笑。看着对方眼中的暗
示,亲王几乎哆嗦了一下。他放慢呼吸,在魔法世界中用屏障把自
己、克里斯塔和盖乌斯·尤利乌斯保护起来。现在他对周围能量的运
用愈发纯熟。阿卜迪马丘斯退后靠在窗下躺椅旁边的墙壁上,一个肉
眼看不见的火球在他身边旋转。
那女子笑了,笑声仿佛水晶在微风中敲击作响:“噢,亲王,您
在寻找盟友,或者说,优势。我们知道您很强大,所以不会与您为
敌。如果不能成为朋友,我们会如同水迎刃而退一般自动消失。如果
我们有心躲起来,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给我们带话的人提到相互信任
这个话题。那么,您是否也需要我们的信任和友谊呢?”她站到离亲
王更近的地方,后者转身看着她。
“那要看,您能否赢得我的信任。”马克西安一字一词地说。房
间里光线越来越暗。站在门口的两名女子走进房间,分立两旁。火盆
里的火不知何时已经灭了。亲王听到身后的克里斯塔在毯子里轻轻动
了动。他说:“您能不能成为我的朋友?”
女子张开双臂深深鞠了一躬,紫红色卷发披散在雪白颈侧:“做
亲王的朋友,要什么样的代价?您想要什么,亲王殿下?黄金?珠
宝?杀人?还是,我?”
马克西安轻轻笑了,声音恰好盖住了在他身后的克里斯塔发出的
愤怒的嘶嘶声。
“我可不是安东尼,”他带着笑意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
心,女王陛下。我们不妨从头开始,先给彼此一份见面礼。如果双方
都认可了,再谈后面的合作。”
“好主意,”女王的声音醇厚甜软,“那您会送我们什么呢?”
“减轻痛苦,女王陛下。”
女子惊得倒退一步,双眼圆睁,咬牙怒道:“您什么意思?您都
知道些什么?”
马克西安走到桌边,拿起放在蜡烛旁边的一个小黑匣子打开。匣
子打开时“啪”的一声,在死一般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他从里面
取出一个小玻璃瓶,烛光下,玻璃瓶里的东西闪着暗红的光芒。
“作为一名治疗师,女王陛下,我会的东西不少。通过谈话我便
可以知道对方的健康状况。此刻我能感觉到您的痛苦,那种蚀骨钻心
的痛。我有种药可以减轻你的痛楚,不过这点剂量只能支撑到下一个
满月。到那时,如果我们赢得了对方的信任,我便会告诉您这种药的
制法。”
女王冷冷地盯着玻璃瓶看了一会儿,转身往门外走去:“友谊必
须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亲王殿下。您的游戏,恕我不能奉陪。”
三个人走出房门,黑色长袍随风飘动,其中那个金发女子离开时
回头望了一眼,悲伤的神情落入马克西安眼中。
室内一片安静,马克西安感觉到那三人从花园大门走了出去。待
她们离开后,他才战战兢兢地长长吐出口气,身子重重靠在桌子上。
“她们走了,”他面对着屋内众人说,“盖乌斯,快去把花园门
关好。”
阿卜迪马丘斯一屁股跌坐到地板上,双手抱着腿:“亲王殿下,
刚才真是……真是好险呐!”
马克西安低头看了看波斯人,翘起嘴角浅浅一笑。
“我们的力量也不弱,”他说,“真要动起手来,我们俩足以抵
挡一阵,而对方的力量对盖乌斯和克里斯塔他们俩又根本没用。”
身后传来“咔哒”一声。马克西安转身看见克里斯塔把弹簧枪重
新收回毯子里。她先是严肃地看着他,然后突然一笑。
“幸好你没被她迷住,亲王殿下,”她说,“否则我只有杀了
你。”
马克西安点点头,转身看着尸鬼。在刚才的整个过程中,自始至
终尸鬼都坐在屋子中间一动未动。
“这么说,”他看着尸鬼冷冰冰的脸问,“你叫西罗恩……”
尸鬼慢慢抬起头,黄色眼睛盯着马克西安。
“我是西罗恩。”他用冰冷的声音一字一词地说。
“谁是你的主人,西罗恩?”马克西安以对待小孩的口吻耐心地
问。
“我的主人是巴格尔·德古拉。”他回答,脸上出现一丝疑惑不
解。
马克西安靠近些,看着对方像爬虫眼睛一样的双眼。
“巴格尔死了,”他说,“现在我,马克西安·阿特柔斯。我是
你的新主人。我让你复活,也能让你再次沉睡。你现在属于我了。”
“我,属于马克西安·阿特柔斯。”他机械地重复着。突然,他
抽动一下站了起来。马克西安退后一步,双手抱在胸前。尸鬼似乎很
高兴,前后左右不住地看,显然刚刚才恢复了意识。他慢慢打量着房
间,在看到阿卜迪马丘斯和克里斯塔的时候顿了顿,然后目光转向马
克西安:“你是我的主人。”
“你还记得什么,西罗恩?你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什么?”
尸鬼犹豫了一下,透过半透明的皮肤,可以看到他下巴上的肌肉
在跳动。看着在冰冷皮肤下蠕动的肌肉,克里斯塔感到十分厌恶——
那东西就像无皮的蛇,看着就让人恶心。她偷偷瞥了一眼亲王,后者
似乎正为自己成功复活了这具尸体而高兴。她藏在被单下的手微微动
了动,食指扣住弹簧枪的扳机。她心里清楚,只要自己扣动扳机,六
寸钢钉就会钉入亲王的脑袋,甚至可能对耳穿过,使其当即死亡;而
盖乌斯和这个叫西罗恩的东西都不过是提线木偶,主人一死,自然也
活不了。那要对付的就只剩阿卜迪马丘斯。她看向波斯人,对方正沉
浸在复活尸鬼的喜悦中。
她想:“我们已经出了西罗马帝国疆域,也许罗马诅咒的力量并
不能到这么远的地方。哦,不,必须得确定我没有生命危险。”
“火,我记起来了,”尸鬼低沉的声音里透出痛苦,“我的旧主
人正在花园里会见重要的客人。我给他们带去一个男孩儿,一个金红
色头发的有天赋的孩子。那个黑袍人觉得那孩子很有趣,打算买下
来……后来,天上开始闪电,然后是火,像太阳一样。所有东西都烧
起来了,我跳进楼层间的餐用升降机打算逃命,那里头又黑又冷,很
快整栋房子都摇晃起来,我就被埋在了里面,很多东西压下来,我根
本动不了。后来水灌了进去,空气越来越少,最后我被完全淹没在里
面,什么也看不见了。”
尸鬼耷拉着脑袋,双手忍不住颤抖抽动。马克西安抬起尸鬼的
头,看见一双半闭的眼睛。
“西罗恩,现在你重生了,你又活了,能走路、能说话、能听、
能看。我,作为你的新主人,要你复活。”马克西安手中出现一缕深
蓝色的光,那光没入尺鬼的脸上,尸鬼睁开眼醒了过来。
“你的旧主人藏有不少秘密,西罗恩,你肯定了解他的很多事。
只要你告诉我他的秘密,我不但让你复活,还会给你血喝,新鲜的血
液。”
尸鬼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饥饿的表情,黄色眼睛迸射出光芒,
死气沉沉的模样消失了。“血?”他低声问,一只虚弱的手无力地扯
住马克西安的袖子,“你会给我血喝?”
“没错,”马克西安温柔地说,“血,滚烫的鲜血,充满生命力
的鲜血。”
西罗恩突然跪倒在地,冲着亲王低下头:“我尊贵的主人,我将
永远追随您!请尽管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马克西安低头看着他,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用手抚摩着尸鬼坑
坑洼洼的脑袋:“你有没有听你的旧主人提过‘征服者石棺’?那是
件老东西了,很久以前便下落不明了。”
西罗恩扭头朝亲王笑了笑,露出一口尖尖的黑牙:“当然,经常
听到。那是我的旧主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而黑袍人,正是为了那件
东西,那口充满黄金和铅的棺材,才来到这里。”
克里斯塔感觉到阿卜迪马丘斯一下子紧张起来,于是朝他望了一
眼,发现波斯人正惊恐地盯着尸鬼。
“好孩子,接着说。”马克西安鼓励道。
“尊贵的主人,德古拉的确知道很多秘密——他是个厉害的巫师
——但是,就像罗马人对黄金的渴望一样,他渴望拥有更大的力量。
黑袍人想要他做一件他力所能及的事,而他又想从黑袍人身上得到一
个秘密——黑袍人曾亲眼见过那口棺材。所以,起火的时候,他们正
聚在一起秘密谋划这笔交易。”
马克西安双手捧起尸鬼的脑袋,温柔地问:“那口棺材在哪儿,
西罗恩?你的旧主人都得到些什么消息?”
“尊贵的主人,他们没让我留在那里!我只听到只言片语,一点
点!主人,求你了,给我点血吧?”尸鬼低声下气地哀求着,但马克
西安只是慢慢摇了摇头。
“你必须先告诉我,”亲王说,“然后才有血喝,如果我愿意的
话。”
西罗恩垂着脑袋痛苦地抽泣起来,泪水裹着灰尘从脸上流下:
“求求你,主人,一口,就一口!”
“你离开房间的时候,听到些什么,西罗恩?”亲王的声音变得
严厉起来。
“我只听到他们说了个地名,主人,那是个地狱一般的地方,从
来没有人进去后还能活着出来。黑袍人说,在最远最远的东边有一座
城市,叫达斯特盖尔德。”
阿卜迪马丘斯无声地倒吸一口冷气。克里斯塔觉得他脸上的恐惧
更深了几分。
“好,很好,西罗恩,”亲王拉起尸鬼,“我会给你血的。阿卜
迪马丘斯,去厨房再取点猪血过来。”
奇怪的是,阿卜迪马丘斯听到话却没动,只是惊恐万分地看着尸
鬼。
“阿卜迪马丘斯?”马克西安担忧地向波斯人走去。
“什么……”阿卜迪马丘斯颤声问,“那个‘黑袍人’叫什么名
字?”
站在亲王背后的西罗恩转过头,在亲王身后微微蜷缩着身子。看
见这个活人脸上的恐惧,他笑了:“我的旧主人叫他‘老伙计’,他
说他自己叫‘达哈克 [1] ’。”
阿卜迪马丘斯的脸唰地一下全白了,两腿一哆嗦,身子一软,便
往地上倒去。正好走到他身边的马克西安立即一把扶住他,波斯人紧
紧抓着马克西安的手臂。
“怎么了?”马克西安看见波斯小老头脸色极差,急忙问道,
“这个达哈克是什么来头?克里斯塔,还有没有茶水?”
马克西安轻轻地把小老头平放在地上,拿布料裹了个枕头塞在他
头下。克里斯塔从桌上取来最后的一点热茶水,把罩衣往身后一甩,
跪下来把茶水倒进杯子里。亲王把薄瓷杯凑到阿卜迪马丘斯嘴边,倾
斜杯子把茶水喂进他嘴里。波斯人一脸感激地喝了下去,他额头上青
筋毕露,皮肤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亲王殿下,”他轻声说,“这是个不祥的名字,代表一个远古
的妖魔,数百年以来声名狼藉,是恶神 [2] 手下几大妖神之一。会给
自己取这个名字的人,必定是个非常强大的巫师。我担心,曾经在对
面那栋房子里待过的是个强大的人物,他的气息就像生了根似的,至
今还盘踞在房子中间那些破砖烂瓦上面。”
马克西安安抚地看着小个子巫师,手指按着他颈侧,感觉到他的
脉搏有些紊乱:“别害怕,我的朋友,你不会死的。你现在只是需要
休息,好好睡一觉,你累坏了。接下来的事情由我接手。告诉我——
这个叫达斯特盖尔德的地方在哪儿?离这儿有多远?去那里需要多长
时间?”
阿卜迪马丘斯叹了口气,痛苦和疲倦让他连说话都没有力气:
“达斯特盖尔德是波斯祭司的大本营,位于伟大的底格里斯河的河
岸,波斯首都泰西封以北二十里。那座城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只有
波斯祭司及其仆人可以出入。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被带进去一
次,进行入教仪式。但我所记得的,就只有用黑色玄武岩和绿色皂石
修建的高耸的建筑。”
“泰西封……”马克西安站起来,示意盖乌斯·尤利乌斯与克里
斯塔拿些毯子和棉被给老人盖上,“是还很远,看来我们得加快动作
了。”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都是我哥哥们挑起的这场该死的战
争!要不是因为在打仗,我们也不会走得这么慢。”
[1] 达哈克(Dahak):这个名字出自阿日达哈克(Ajhidahak),或称扎哈克(Zahhak),意为“狰
狞可怖的巨龙”。阿日达哈克是古波斯神话中的三头蛇妖,恶神的重要帮凶之一。
[2] 恶神(Ahriman):琐罗亚斯德教中的恶之神。
第五十一章 萨摩沙塔城外山上
“左边!”艾瑞克躲开旋转的蓝色火盘,大喊一声。
火盘在山坡石头上弹了两下之后撞上一棵矮刺柏树,树上腾起熊
熊烈焰,摇曳的火光在暮色朦胧的山坡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迪林跟随
艾瑞克在乱石间穿梭,往山上走去。他伸出右手隔空一抓,那火燃得
更旺了,很快便把木头烧成了白灰。火迅速分成数个火球,从树干残
骸飞到半空,呼啸着往山下隐约可见的另一队步兵冲了过去。
一道白光闪过,照出一个泛着淡淡绿光的圆球。迪林被自己的杰
作惊呆了,在易碎的石头上绊了几下。艾瑞克停了下来,狼狈的年轻
脸庞全神贯注。爱尔兰人用手抓住尖锐的石头边缘,血从指尖慢慢流
出来。疼痛让他一个激灵,他突然看见了山坡上空气中如波浪般交错
涌动的各种能量。在山坡下,石头上有三组光在移动。当其中一组光
亮移动的时候,另一组就在空中释放出肉眼无法看见的闪电。如犬牙
般交错的白色卷须在石头上蔓延,为前进的人开路。
艾瑞克身形有些不稳,他的保护盾在爆炸中受到了侧面冲击。迪
林猛地喘了口气,想起自己也应该掩护队友,于是努力想让自己冷静
下来,好帮北方人稳固眼前这面挡在他们与凶猛攻击者之间的保护
盾。然而这似乎比从树上的火焰中吸取能量要困难得多,进展非常缓
慢,挡在他与从火山碎屑上爬过来的人们之间的雅典娜之盾颤悠悠地
摇晃着。
又有另一束光照亮了天空。在离他们不到十五英尺的地方,一段
松软多孔的黑色岩石弯槽被炸得四分五裂,一大堆碎片飞出来,击碎
了艾瑞克的保护盾。一块长条碎石在迪林脸上擦出一道口子,疼得他
倒抽一口凉气。他跳到艾瑞克前面,高举手臂,变出一道火墙,挡住
了劈头盖脸向他们打来的石块。碎石冒着黑烟,如下雨般噼里啪啦地
落到了地上。
“起来!快起来!”迪林扯着艾瑞克的手臂,让他把手搭在自己
肩上。艾瑞克的脸上和手上伤痕累累,鲜血直流。迪林与北方人一前
一后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充满能量的空气嗡嗡地颤动。更多的小石头
从不断变暗的天空中落下。
从太阳升上平原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开始了这种布兰科所说的
“训练”。营地北边有一排很长的低矮山丘,山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
棵灌木、仙人掌和瘦不拉几的小树苗;石头极易碎,到处都坑坑洼
洼,有些石头甚至一掌就能击得粉碎。另外有一些又硬如燧石,锯齿
形表面上露着暗绿色。这个地方简直要人命。
保民官也没闲着,派出他的骑兵不断地攻击他们。从今天破晓时
分起,佐伊四人便被派出去,在其他大队的学徒们的训练中充当猎
物。这一天尤其难过。几个年轻人按佐伊的要求尽量隐藏自身的力
量,在干涸的河床上和乱石林立的峡谷中东躲西藏了好几个钟头。佐
伊和奥迪纳图斯对于如何在荆棘植物与铺满沙的排水道里藏身很有经
验,从早到晚都一直没有被人发现。艾瑞克怕热,迪林也不好受。又
热又干的空气就已经让他们精疲力竭。不过,幸好有佐伊,四人安全
地躲藏了很久。
现在他们已经无处可逃。一声闷雷传来,夜晚的空气颤颤发抖。
迪林推着艾瑞克往前走,感觉自己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两
人跌跌撞撞地走下一个碎石坡,脚下频频打滑,白色幽灵幻象在身边
萦绕。迪林感觉耳朵疼。整片天空被蓝绿色的火光照亮。
“出去走走如何?”
迪林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佐伊是四个新兵
里的头儿,此刻正站在床边看着他,黑色头发松散地垂在肩上。迪林
半眯着眼瞥了瞥用粗帆布搭建的帐篷,感觉嗓子眼发苦。佐伊的鬓角
旁用细绳子绑着绷带,让她本来就严肃的脸更冰冷了几分。爱尔兰人
在心里呻吟着又翻了个身,用小臂挡住脸。
佐伊咬牙低吼,举起手中的短木棒狠狠敲在他膝盖上。迪林怕
痛,缩了一下,迅速翻身站起来。个子比他矮几英寸的佐伊仰头盯着
他。
“走吧,野蛮人,边走边说。”她推着迪林出了帐篷。艾瑞克还
在帐篷里呼呼大睡,双手都缠着浸过蜂蜜的薄纱绷带。
营地里一片忙碌。夕阳西下,天色渐暗,炎热的一天即将过去,
暗淡暮色笼罩着营地,带来丝丝凉意。挂在泥泞道路旁高杆上的灯引
来一群群昆虫,夜鹰与蝙蝠不时从中掠过,大快朵颐。令人窒息的闷
热既已消散,人们陆续走出帐篷。各条道路上人来人往,整个营地里
人声鼎沸,甚至还有鼓声与笛声从位于营地另一头的辅助部队营区里
传来。
出了魔法师营区,佐伊飞快往山上走去。营地的这一边靠着一座
小山丘,山顶上有一座用粗石与木杆修筑的瞭望塔。迪林闷闷不乐地
拖着步子跟在她后面慢慢走。走到瞭望塔下的木板门前,佐伊冲着放
哨的骑兵点点头,骑兵打开门,佐伊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营区,迪林咽
了下口水,紧随其后。
圆圆的山头上布满乱石与荆棘灌木。巴尔米拉女孩儿从山的远侧
蜿蜒而下,走到看不到营区灯光的地方,挑了块露出地表的石头坐
下,远远可望见瞭望塔的塔顶。迪林站在一旁,凝视着黑暗,双手握
在身后。佐伊叹了口气,用手垫着头躺在地上望着夜空。星星闪出灿
烂的光芒,仿佛有人不经意地向夜空抛下一大堆宝石。夜风吹拂着她
的脸,凉爽而清新。
“你给我找了不少麻烦,麦克唐纳。”她平静地说,一字一词清
晰地传到迪林耳中。迪林脸红了红。
“你的能力很强——不逊于奥迪纳图斯或我,但是你的控制力还
不如第一年的学徒。你动作很快,就是顾头不顾尾,把事情弄得一团
糟。你能从没有生命的石头里召唤出火,却连最简单的防御都弄不
好。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拼命练习却还如此糟糕的人。”
女孩话里的讽刺让迪林愣了一下,他也坐了下来。
“要论单打独斗,学徒甚至可能一些老师都不是你的对手——但
是,在真正的战场上要想活命,我们五个必须配合作战——而你一旦
到了团队里,就一团糟。今天你和艾瑞克早就死了十几次了——全都
因为你那个野蛮人的大脑袋里根本不知团队合作为何物。”
说到这里,佐伊停了下来,噘着嘴慢慢吐出口长气。她拿着短棍
漫不经心地在石头上敲着,发出“嗒嗒”的声音:“今天我被保民官
骂了一顿。百夫长布兰科问我,要不要把你调到其他五人队去。天知
道我当时怎么想的,我居然跟他说,别担心,我能解决你的问题。”
迪林哆嗦了一下,感觉对方手中那根冰冷光滑的短棍正抵着自己
脖子。
佐伊靠了过来,他感觉到她的气息吹在自己额头上:“你像头蠢
驴,麦克唐纳,只能执行简单的任务。不过,赫卡特在上,既然这头
驴子归我管,我就要看看你的承受能力到底能有多强。你要学会团队
作战,提高效率。如果你办不到,我就会把你处理掉。你听明白了
吗?”
迪林点点头,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她从自己身边离开了。她
穿着凉鞋嘎吱嘎吱地踩过泥土与砂砾堆积的山坡,脚步声持续了好一
会儿。迪林坐在石头上没动,夜色将他紧紧包围。泪水从他脸上流下
来,他猛地抽了下鼻子。他已经十六岁了,不会再为这种事情哭泣。
头顶上,星星在慢慢旋转,透过清澈的沙漠空气,洒下明亮的星光。
在步兵帐篷前的空地上,一只马车轮子没有任何支撑地悬浮在半
空,前后摇晃。迪林和艾瑞克两人闭着眼站在木轮子两侧。爱尔兰人
脸上的汗像下雨一样往下滴,打湿了他胸前薄薄的外衣。艾瑞克也好
不到哪儿去,肉乎乎的拳头在身侧紧握,呼吸沉重。车轮又升高了三
个手掌的距离,像喝醉了酒似的打起转来。迪林感觉到沉重的木和铁
就快脱离自己的控制,他咬紧嘴唇强打精神,想要把车轮稳住。
车轮的重量压到迪林这头,往他这边甩过来。艾瑞克踉跄着往前
迈了一步,举起一只手,结果一下子没控制住,那轮子便一个加速度
往迪林脑袋上砸过来。
看到轮子旋转着朝自己砸来,迪林惊得大叫一声,拼命把它往回
推。轮子在半空中打了个转,调头往空地的另一边飞去。艾瑞克慌忙
跳到一旁,手舞得像风车似的,惊恐地瞪大双眼。只听撕裂声,车轮
扯破艾瑞克身后一排帐篷,直直撞到了马车上。迪林重重跌坐到地
上,累得汗流浃背,把脸埋进双手里,不住地颤抖。
“看来,”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车轮训
练也失败了。”
迪林挣扎着站起来,面对着百夫长。这一次,布兰科脸上并没有
狂怒的表情,反而是一脸无奈,带着一点近似同情的东西。佐伊一脸
黯然地站在百夫长身后,头低得不能再低了,眼神冰冷。迪林咽了下
口水,什么也没说。
“小子,你必须学习如何与其他魔法师协同作战。”布兰科平静
地说,指了指旁边被破坏的帐篷和被惊动之后从里面探出头来查看的
士兵。
“这是个简单的练习,非常简单,就跟蛇形前进一样。只需要合
力让车轮悬在半空旋转即可。看在密特拉神的分上,这就是个轮子,
一个需要旋转的轮子。”
“呃,蛇形前进,长官?”迪林有种被人当头一棒打蒙的感觉。
“是的,麦克唐纳,蛇形前进——学校里教过的那种,明白
吗?”
布兰科停住了,眯起双眼看着男孩不解的脸。
“这么说吧——”他顿了顿,在想用哪个词比较合适,“就像旋
风一样行进。在你们老家是这么说的吧?或者——啊,佐伊,在巴尔
米拉管蛇形前进叫什么来着?”
“就叫蛇形前进,长官。”佐伊一字一句地说,言语中透着讽
刺。她很不高兴。
“我不知道,长官,从来没听说过。”迪林有点头晕。
布兰科身子往前倾,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最后来的新兵。他意识
到,把新来的魔法师丢给他们的伍长是自己的疏忽。这个爱尔兰男孩
已经来了数周,但自己从未花时间了解过他的出身来历与过往经历。
百夫长扯了扯自己的耳朵,指甲刮过耳朵上的一条疤。现在仔细看看
这个男孩,似乎比他最初记忆里的年龄还要小,甚至都还没成年。男
孩的身材瘦而结实,但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布兰科双手握拳叉着
腰。这孩子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时,说什么丢了马之类的云云,给人
感觉完全是个累赘,但是……
“跟我说说你在学校里的事儿,麦克唐纳,哪个学院,哪个老
师,事无巨细,我都要知道,包括你学的什么派系,他们教过你哪些
技能?”
迪林冲长官苦笑了一下。从来没人问过他是如何被招入军团的。
所有人看到他,什么也没问,就让他做这做那。如今,眼看有可能会
被开除,他才意识到自己渴望赢得艾瑞克、奥迪纳图斯甚至佐伊的尊
重的念头有多强烈。他不自觉地挺胸抬头,鼓起勇气直视百夫长的眼
睛。
“长官,在我八岁的时候,有个寻找魔法师苗子的人发现了
我……”
布兰科重重地坐到自己的轻便折椅上。他体格强壮,肌肉发达的
四肢看起来像老树根一般粗壮,他一坐下去,那把用黄铜与木头制作
的折椅便吱嘎吱嘎地响,让人担心它是不是要断了。帐篷顶上的蜡布
挡住外头火辣辣的烈日,只透进来淡淡的阳光,却足以让佐伊看到里
面还有一把折椅,她也坐下来,折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百夫长脸上
的表情毫无破绽,她无法从他眼中看出他此刻的想法。
他的心思似乎飘到了远方。佐伊等待着,努力让自己不要表现得
坐立不安。其实内心非常想用手指拨弄散下来的头发末梢,不过她忍
住了,她把双手放在自己黝黑的大腿上,坐在一旁默默等着。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布兰科眨眨眼,挪了挪身子,抓了抓下巴上
的短胡楂,打开放在床底的一个木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皮
囊拔掉塞子。接着,他又拿出两个旧锡杯放到小小的地图桌上,往每
个杯子里倒了一些淡红色的液体。放好水囊后,他一口气喝完一杯。
“来,喝一杯。”他用粗粗的指尖把另一杯推给她。
佐伊蹙了蹙眉,也一口气喝掉杯中的调制醋,酸酸的液体滑过喉
咙时,感觉到微微刺激。她把杯子放回桌上:“谢谢,长官。”
布兰科哼了一声。
“现在,”他说,“关于新来的那个麻烦的小鬼,你打算怎么
办?”
佐伊耸耸肩:“没想好。他的训练,我估计全都得从头开始。我
本以为他应该已经具备了一些基本技能,但有一半他都不会——那些
我们其他人都见怪不怪的东西,他甚至连见都没见过。”她轻轻叹了
口气,把杯子倒过来。
“送这么个什么也不会的孩子来参军,似乎太残酷了点。我觉得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埃及学院居然会这么干——他们可是一直宣扬自
己把学生照顾得多么多么地好。”
布兰科点点头:“更糟的是,他可能会缺胳膊断腿,那我们就需
要找替补……我想,伍长佐伊,他们学院的院长之所以派他来,是想
保护其他学生——那些优秀的学生,或者那些付得起高昂学费的学
生。所以他们觉得牺牲掉这一个也是应该的。”
“我想也是如此——不过他始终只是个孩子!我真不该对他那么
凶。”
布兰科笑了,说:“世道如此,伍长,习惯就好。现在的问题
是,你准备拿他怎么办?”
佐伊抬起头看着百夫长的眼睛。虽然心里很不愿意在长官面前表
现出无知,但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在心里稍作挣扎之后,她摇了
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应该让艾瑞克陪他一起作些基础训练,只
希望真的到了战场上的时候,他不会拖后腿。”
“为何选艾瑞克?”布兰科皱着稀稀拉拉的眉毛,斜眼瞥着她。
佐伊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们已经是搭档了,干吗要另选他人
呢?”
“因为,”布兰科慢慢地说,“艾瑞克不适合做老师——在你们
这个五人队里,论能力艾瑞克倒数第二,他的经验也不比迪林多多
少……应该让你们队最好的魔法师来带迪林,那样他才能学得最快,
才能扬长避短。”
佐伊皱了皱眉。她之前也想过,但几乎是立刻就否决了这个念头
——她和奥迪纳图斯配合得天衣无缝,实在不想散伙。
“我不能让奥迪纳图斯去带他,”她说,“我跟奥迪纳图斯是完
美的搭档,彼此有默契,知道对方的想法。”
布兰科哄然大笑:“哈!奥迪纳图斯?我压根儿就没想过他——
我考虑的是你。奥迪纳图斯和艾瑞克两人好得跟亲兄弟似的——他们
俩做搭档不会有任何问题。而你,作为伍长,你有责任教导迪林成
长。”
百夫长说得如此坚定,佐伊知道,他已经下了决定,这是命令。
“呃!”她想,“要花很多时间去教那个野蛮人……那个臭家
伙!”
“遵命,百夫长。”她没有反对。
“你等着,麦克唐纳,我要让你为此付出代价。”她心想。
第五十二章 泰西封,百鸟宫
“国王陛下驾到!所有人向波斯万王之王行礼!”
号声响起,回荡在皇宫正中央的大殿内。两千名侍从、大使和贵
族跪在大殿两侧,四周一片衣料摩擦的沙沙声,仿若微风拂过海面。
一束束阳光从天花板上高高的窗户透进来,照在殿内众人身上,仿佛
一片由各种金银、红色丝绸、亮蓝色羽毛和华丽锦缎交织的微微泛光
的海洋。在大殿的尽头处,一把高高的椅子安放在金字塔形釉彩砖基
座上,高高的椅背上镶嵌着光彩夺目的珍珠,还加上了厚厚的深紫色
天鹅绒软垫。一顶镶嵌着珍珠、翡翠与印度红宝石的金冠被数条银链
悬挂在椅子上方。
孔雀宝座下的金字塔形基座有四级台阶。虽然身穿繁重的锦缎和
丝绸长袍有些行动不便,卡瓦德·希洛还是跪在了第二级台阶上。他
不喜欢这种让他的父亲高高在上的仪式,但却无法改变。万王之王喜
欢各种典礼与仪式,就像孩子喜欢新鲜玩具一样——只要是能让他的
荣耀和王权锦上添花的东西,他都喜欢。
大殿门口传来脚步声。希洛抬起头,从为了应付仪式才戴的厚礼
帽的帽檐下瞥了一眼。在国王前面走着一大群人,黑皮肤,个个身高
不矮于六英尺,身穿亮闪闪的金鳞甲,头上戴着黄铜与银打造的头
盔,赤裸的手臂和腿露出强健发达的肌肉。每个人都在身前举着高高
的旗杆,杆顶挂着萨珊王朝的纹章。
在这群人后面走来三列身穿用亚麻和六股丝锦缎做的服装的侍
从,换下了那些举着光明神 [1] 火杯和拿着小金字塔形铜香炉的仆
人。最后,在这些侍从之后走来一队卫兵——这些来自北印地诸国的
剑士们,从头到脚都罩在装饰性的连锁板甲里,金属鞋踏在天蓝色与
绯红色地砖上发出重重的脚步声,板甲的每块金属板上都刻着镶金的
防御与胜利的标志,高高的羽毛在头盔上随着走动不停晃动,严实的
头盔上只有两道狭长的缝隙可露出眼睛。每个卫兵都在身前举着装着
水淬钢刀的精制皮革刀鞘。
看到父亲出现,希洛有点心虚。科斯洛伊斯——波斯帝国的万王
之王,坐在一顶由十六个阿比西尼亚人抬的大轿上,戴着过去九年来
从不离身的金面具——这是仿古波斯阿契美尼德帝国国王大流士一世
的模样雕刻的。他的下巴上留着卷曲的金色胡子,精致的面具下露出
眼睛。用最上等的暗紫色丝绸制作的长袍从他宽阔的双肩垂下,长袍
下白色的紧身束腰外衣若隐若现。他懒懒地坐在被鲜花簇拥的小型象
牙宝座上。当他经过时,群臣站起来,四周传来一片窸窸窣窣的声
音。在最后一队卫兵后面走着四个穿着棉短裙的奴隶,手中举着巨大
的棕榈叶形扇子为国王打扇。
看到国王的轿子往这边过来,希洛与站在台阶上的所有其他高官
们一起跪拜在地,深深低下头。侍从走到台阶下时自动往两边分流。
只有最高等的卫兵踏上台阶,面朝大殿守卫在第二级台阶上。两个小
男仆从王座后面急匆匆地跑出来,小心翼翼地在镶满了缟玛瑙、紫水
晶和其他各种玉石的华丽王座前铺开一张特殊的毯子。毯子里裹着干
花,一打开来芳香四溢。国王科斯洛伊斯下了轿,踏着满地的玫瑰花
瓣与百合花朵走到王座前,先是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袍,然后才
坐下。
伴着隐隐鼓声,号声再次响起。国王的伙伴,贴身侍卫贡达纳斯
普,在最低一级台阶上向前迈出一步,举起一只珐琅铜喇叭放在嘴
边。
“万王之王,”他通过喇叭喊道,声音在大殿里回响,“像古泰
坦巨人一样征服世界的伟大的科斯洛伊斯,在此接见诸位。有事启奏
者走上前来,领受皇恩!”
希洛在心里呻吟一声,手指拉了拉硬邦邦的衣领,这玩意儿磨得
脖子很不舒服,常常害他出皮疹。他讨厌这里——只要是上朝听政的
日子,他每天都得在父亲旁边站六七个钟头,绝无例外。此刻他只想
回到自己的住所,跟巴西妮和其他情人们消磨愉快的时光。
在下面的人群中,撒马尔罕王子派来的使节站了出来。这些人皮
肤黝黑,穿着深蓝与黑色相间的长袍,往后梳的发式看上去像乌鸦翅
膀。希洛叹了口气,没完没了!站在他身后的维齐尔·霍梅恩 [2] 轻
轻用手肘碰了碰他,王子立刻挺直身子正了正脸色。王子大部分时间
都消磨在面见朝臣和无休无止的典礼仪式上,不过所有聪明人都知
道,在臣民面前显示帝国的强大与永恒是绝对有必要的。
随着最后一下钹声尘埃落定,在漫天飞舞的半透明丝绸、羽毛和
彩带中,最后一队舞者退下了宴会厅正中央加高的舞台。仆人们陆续
走进来,开始清理环绕舞台三面的长餐桌上的金银餐具。舞台背面是
一面有多个拱门的墙,墙外是长长的阶地,穿过阶地上的花园便可到
达由希洛祖父下令修建的天堂湖,方方正正的广阔湖面上波光粼粼,
湖边长满芦苇,俨然已是各种鸟类和鱼类栖息的天堂。在皇宫北面湖
边阶地上的花园里,柑橘、茉莉与玫瑰争相斗艳,满园飘香。每当有
风吹过湖面,花园旁的各个房间里就会充满沁人心扉的浓郁香气。希
洛饮尽杯中的卢里斯坦葡萄酒,随手将镶银的红宝石青铜酒杯扔到躺
椅底下。一个女仆从旁边走过,手上端着重重的餐盘与酒杯。他冲着
女仆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女仆一门心思全在手中的水晶杯与金餐具上,生怕一不小心打翻
在地,对他的笑根本没反应。他皱着眉看她离去,很快便没了兴趣
——这里有上千个女人,每个都比她漂亮,他爱怎样便怎样,只要他
高兴。他漫不经心地吃着放在身前矮桌上的甜美多汁的葡萄与蘸有蜂
蜜与糖的切片水果。
“打开世界地图!”父亲的声音从金面具下传来,有一种异样的
回声。希洛朝上瞥了一眼,又长又黑的睫毛遮住眼睛,他不屑地哼了
一下。国王正踏上舞台的台阶,笨重的紫色长袍已脱下,露出万王之
王厚实的双肩与手臂;从其身后看去能看到金面具的皮绳,绑在稀稀
拉拉的头发上。希洛打了个响指,立刻就有一个希腊人长相的仆人给
他递上一杯新鲜的美酒。
科斯洛伊斯双手叉腰抬起头。
他头顶上的天花板徐徐下降——一个用瓷砖镶嵌的大圆盘。在天
花板背后,绞盘滑轮和滑动的绳子相互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尖锐响
声。大厅中央的舞台上方正对的天花板是一层层的圆圈,此时落下的
是正中间的圆心,圆心在下降的同时开始旋转,最后直径足有三十英
尺的圆盘在地面垂直而立。天花板上则露出了一个隐藏的阁楼,阁楼
里装着绳子、铁链和各种各样的机械装置。仆人们悄无声息地快步走
上前去点起许多蜡烛和油灯。圆盘上,一幅用成千上万块彩色镶片拼
出的完整的世界地图呈现在众人眼前。
地图以波斯朝廷所在地泰西封为中心,西至现今已知世界的边缘
——被罗马人称作“大西洋”的无边大洋上的狗岛,南至阿克苏姆和
卡诺珀斯的原始海岸——海岸沿线的瓷砖上绘有狰狞的野兽与奇怪的
种族,东至比印度更远的塞里卡——再往东便全是荒漠与丛林,北至
广阔的锡西厄大草原与被无边无际的森林与积雪覆盖的匈奴地区——
这部分疆域在地图上的位置远高于国王的头顶。在地图中心,也就是
科斯洛伊斯张开双臂所站的位置,精心描绘出了波斯帝国的上千座城
池和要塞的位置。
“胜利就在眼前,”国王高声说道,“罗马已经屡次成为我们的
手下败将。我们的军队已经抵达了他们的首都,我们的盟友包围了他
们的城池。伟大的沙欣亲王与拉扎特斯亲王即将率军席卷累范特海
岸,从罗马人手中抢下埃及。一旦失去埃及这座粮仓,罗马和君士坦
丁堡必将陷入饥荒。”
一名身穿浅茶色长袍的书记员侍从捧着一根长指示棒走上台站在
国王身后。国王停下来,藏在面具下的眼睛一一扫过面前的诸位将
军、维齐尔和王族。看到希洛时,他的目光略停了停。正拿着一片蜜
饯肉啃得津津有味的希洛心虚地看着他。国王移开了目光,希洛松了
口气,一下子瘫坐在座位上。“他希望我怎么做?”王子总是不懂这
位冷漠疏远的父亲到底期待自己怎么做。
“粮食已经收获了,我的贵族朋友们,敌人终于开始行动了。根
据驻扎在加尔西顿城的沙赫·巴勒兹传来的最新消息……”侍从拿起
指示棒指着君士坦丁堡城对面的海岸,黑海与爱琴海在此细长海峡里
交汇,“曾三次败于我军的罗马皇帝希拉克略率领的军队已经乘船跨
过黑海北上,毫无疑问,他的目的是在特拉布宗城登陆——不过,他
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变成我的阶下囚,最低贱卑微的奴隶。”侍
从把指示棒沿着本都北部长长的海岸线向东移到黑海最东端。
“罗马狗可以从那边的山区潜入,从北边突袭我们。我最器重的
绰号‘野猪’的巴勒兹将军已经率领他的不朽军抵达了位于东边马蒂
纳湖畔的陶里斯城。”指示棒往东南方向移动,指着群山之间用蓝色
与白色圈示的一个湖,湖的东岸标记出了一座由红色城墙与圆屋顶构
成的城池,“罗马人要想从特拉布宗往东走,就必须穿过陶里斯
——‘野猪将军’正在那儿恭候他们。”
“有消息称,有一支罗马军队登陆了西里西亚平原上的塔尔苏
斯。”侍从急忙跑到左边,指出地中海最东端的一个海湾,位于罗马
治下的塞浦路斯岛以北。“不过,据派到敌人首都的探子回报,那不
过是由皇帝马修斯·盖伦·阿特柔斯率领的一支小规模的西罗马军
队。”
科斯洛伊斯停下来,先是咯咯地笑,然后仰起头发出雷鸣般的大
笑。
“这两个皇帝都会变成我的仆人,”他吼道,“我的奴隶!他们
永远不可能有赎身的机会;我要把他们永远拴在身边,让他们变成不
能看的瞎子,不能说的哑巴!哪怕他们死了,我也要让最好的工匠把
他们的尸体填上香料和盐,做成装饰品挂在大殿里,让他们生前死后
都臣服于波斯王,伟大的万王之王!所有叛徒和弑亲者都应当落得如
此下场!”
父亲的雷霆怒吼令坐在躺椅上的希洛不禁打了个寒战。万王之王
近来愈发地令人畏惧,吓得他的儿子一有时间就躲进自己的住所里消
磨时光。
“他疯了,”希洛悲哀地想,“完全是个疯子,毫无人性,叫我
如何敬爱这样的父亲?”
“看着你们的眼睛,我知道,你们害怕了!我们从没有过如此彻
底挫败罗马人的机会。就算是在先辈们的光辉岁月里,波斯也从未有
过如此充分的准备——把该死的希腊人从我们手中夺去的一切重新夺
回来!虽然面前有三支军队来袭,但他们的数量少得可怜,部署分
散,战斗力极弱,根本不足为惧!我们将以压倒性的优势将他们一一
歼灭,用无数罗马人的头为我的城市增添一道风景!”
科斯洛伊斯顿了顿,等着自己的回音消失在大厅高高的壁龛里。
他的话在底下的将军与维齐尔们中引起了轰动,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厅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看到国王的目光看过来,大家不约而同地
噤声转头看向别处。当父亲的目光最后落到自己身上时,希洛害怕地
抬起头。
“国王……陛下。”王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口齿不清地说。他
感觉腿软无力,于是抓着躺椅扶手上的厚垫子,“万王之王,我
们……要如何……如何打败他们?我们只有……只派出了两支军
队。‘野猪’和沙欣的军队一个在北,一个在南,都离得太远。如果
罗马皇帝盖伦从安条克向首都发起攻击,就无人能挡了。”
万王之王一步一步地慢慢从舞台上走下来,四周的火把照得金面
具闪闪发光,站在他面前的贵族和维齐尔默默退向两旁,在国王与王
子之间留出一条空道。王子站在躺椅边上微微发抖。科斯洛伊斯走到
儿子跟前,从上往下俯视着他。与父亲强壮的身形相比,希洛显得弱
不禁风。科斯洛伊斯比儿子高出一个手掌,肩宽臂粗,浑身上下唯一
的缺陷便只有闪光的面具。年轻时候,他的容貌比起他的身材毫不逊
色。国王鹰一般的目光牢牢盯着王子。
“沙欣亲王将会班师回朝,王子——我第一任妻子生的孩子,”
国王说,“住在沙漠里的那群乌合之众会阻拦他回来的路,但那不过
是让他提前热身而已,最终他会横扫北方平原上的城池。‘野猪’会
带领他的一万不朽军北下,给入侵者以迎头痛击,但是到那时,在北
边的罗马军队会在高地各省大肆横行。”他抬起一只手放在儿子脸
上,微笑面具下的脸露出一抹残忍的笑。
“难道波斯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吗?”
国王转过身。在他的目光扫视下,站在四周的贵族子弟本能地往
后退缩。
“难道波斯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吗!”他大叫道。
贵族们纷纷跪倒在地,齐声说道:“陛下,波斯是世界上最强大
的帝国!”
科斯洛伊斯点点头,咯咯地笑了:“我忠心的臣民们……组建起
了一支新军队,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军队。当四万罗马人从塔尔苏
斯向我们进发时,迎战他们的将是四十万波斯勇士!等战争结束之
后,波斯帝国的土地上将到处都是敌人的尸体在波斯的太阳下腐烂。
贡达纳斯普——我忠诚的侍卫……”
面无表情的宫廷侍卫首领站起身来。作为科斯洛伊斯最忠实的心
腹,他了然地笑了笑,粗硬的黑胡子下露出满口金牙。他能猜到主人
在想什么,不管国王的决定是如何地突发奇想,他都只会唯命是从。
丑陋可怖的疤痕爬满他的脸,都是过去长年在格斗场里生活留下的纪
念品。当他站起来的时候,身上穿戴的不死侍卫的鱼鳞甲碰撞出轻轻
的叮当声。他的一只胳膊下夹着全覆式头盔,光滑的金色盔面只在眼
睛的位置留有一道狭长的开口。
“请下命令吧,国王陛下。”他的声音粗哑——常年在战场上嘶
声力竭地喊话,嗓子早就坏了。
“立刻召集这支军队,”国王转身从人群中往回走,“所有人,
无论头衔高低,都贡献人力、兵器和黄金。粮食已经收割完毕,运河
的围墙很牢固,粮仓里堆满了谷子和橄榄。这将是一场空前的胜利,
波斯所有的成年男子都将在战场上高举长矛欢呼胜利!”他重新走上
舞台。
“传我的命令,如果有谁胆敢不与我们站到同一战线,他将因其
卑贱受到惩罚,失去他的财产和妻子,他的土地也会被分给那些愿意
与我们共同抵御罗马的光荣的战士!波斯的荣光容不得丝毫折损!”
希洛重重跌坐在躺椅上,无力地示意仆人上酒。一个仆人低着
头,用颤抖的双手捧着酒杯,蹑手蹑脚地走到他面前。万王之王背对
着贵族们站在舞台上,凝视着世界地图。底下的人们没敢出声,站了
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国王暂时不会再理会他们了。在人群中走动的贡达
纳斯普笑得像只闯入米诺鱼群中的鲨鱼。许多人开始悄悄往外走,想
在国王的侍卫注意到自己之前溜之大吉。最后所有人都走了,贡达纳
斯普也退了出去,大厅里只剩下了希洛与父亲两人。
希洛醒来时,火把已经熄灭,就连放在舞台四边照亮世界地图的
四个大火盆里的火也烧得没那么旺了。父亲好像根本没看到他的存
在,王子在不知不觉中便睡着了,但即使是睡着了也依然紧张得要
命,一连做了好几个古怪的梦。当他完全清醒过来时,只感觉手脚冷
得像冰。他小心地翻了个身。
父亲还站在舞台上,双手在身后交握。不过这时他的目光已经从
地图转到了黑漆漆的花园。希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奇怪的是,往
常这个时辰,月亮应该已经升到了水池上空,让果树和鲜花沐浴在银
色月光下,然而今天拱门外面却是漆黑一片。几个火盆里突然蹿出大
火,在世界地图上投下父亲瞬间膨胀的影子。然后除了离拱门最远的
那个火盆里,其他火盆里的火都灭了。外面传来鸟鸣,有人踩着大理
石瓷砖轻轻走来。希洛感觉一阵阴风吹过,掀起身后的窗帘,他吓得
躺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达哈克大人。”科斯洛伊斯低沉的声音响起,仿佛来自遥远的
天边。
“陛下……”回答他的是一个低语般的声音,一个又高又瘦的身
影出现在花园里刻有凹槽的两根柱子之间的阴暗处。这个人仿佛幽灵
般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苍白的肤色在暗淡的光线下微微反光,一袭
黑色丝绸长袍松松垮垮地垂在瘦削的肩头,胸口光滑白皙的皮肤上分
布着一些可怕的伤口,一张尖削的脸上满是疤痕与狰狞的血肉。科斯
洛伊斯看到对方的模样,惊得倒吸一口冷气,面具下发出一声古怪的
啸声。
“您没看错,陛下,我们现在是同病相怜。东罗马首都一行突生
异变,大败而归。”黑袍人的薄嘴唇勾出一抹讽刺的微笑,露出洁白
的牙齿。他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抚摩着自己脖子与胸膛上的疤痕,
“有些礼物还是永远别打开的好。”
“这是怎么回事……你还有哪里受伤了吗?”
科斯洛伊斯问得有些急,就像一个人突然在一向用得很顺手的工
具上发现了出乎意料的缺陷。国王不由自主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
达哈克鞠了一躬,长发好似黑色波浪般滑过肩头:“我的力量还
在,别担心,亲爱的陛下,我依然能够为您效力,偿还我欠您的
债。”
“好,”国王咬牙切齿地说,“你欠我太多,远没有还清。”
“这点我很清楚,国王陛下。虽然您对我诸多指责,不过我的罪
过我自己承担。只要您吩咐,就算是要撼天动地,我也会满足您的要
求。”
科斯洛伊斯哼了一声,手指把玩着面具上的金色卷边。希洛觉得
黑袍人似乎要有所动作,但那人只是沉默地站在国王面前。
“现在你刚好可以派上用场,”科斯洛伊斯说,“罗马人兵分三
路攻打我国,而我手下只有‘野猪’可以率军与之抗衡。”看到魔法
师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他停住了,“有什么不对?”
已经走上舞台的达哈克凝视着世界地图。看到这个可怕的人和他
的父亲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希洛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虽然国王的体
格比这位瘦削的夜半来客更为魁梧,但两者之间却有一种古怪的默
契。
“陛下,您面对的只有两支敌军。从君士坦丁堡回来这一路上我
略作停留,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所谓的往黑海海岸线上的特拉布宗去
的罗马舰队不过是做个样子。实际上,敌人的大部队是从塔尔苏
斯……”
在累范特与亚洲海岸的交界处,西里西亚平原上表示塔尔苏斯城
的小标志上突然蹿起绿色火苗。
“往东,经过阿尔巴尼亚,抵达陶里斯。”绿色火苗一路往东卷
过去,穿过底格里斯平原的北部边界与幼发拉底河,穿过北部的高
山,冲进用蓝色与白色表示的湖泊旁边一个宽阔的山谷。
“敌人首先会攻打‘野猪’驻守的陶里斯,巴勒兹会非常期待这
次较量……”
科斯洛伊斯凝视着被一闪一闪的绿色火苗照亮的地图。
“罗马皇帝要的不是战争,”万王之王低声咆哮道,“他是想突
入米底高地,摧毁被视为帝国命脉的那片地区。卑鄙的罗马人!他居
然用税收官的手段来对付我们,简直是无耻……”
感受到国王心中的愤怒,达哈克点点头,笑了。他把双手插进长
袍里,悠然地站在一旁。
科斯洛伊斯转向他的盟友:“你能否在一天之内将一个人从帝国
的一头传送到另一头?”
“当然可以,陛下,这对我不过是小菜一碟。”
国王望了望漆黑的花园,又转回目光看着达哈克。
“去陶里斯找‘野猪’,他此刻正准备派他的不朽军南下与我和
贡达纳斯普新集结的军队会合。你去告诉他,让他把陶里斯城的防御
事务交给可靠之人——至少抵挡住罗马人一个月的时间!然后你马上
带他去南边找沙欣,告诉他务必歼灭沙漠部落的军队。让他事成之后
立刻回我这里来。等巴尔米拉女王那个臭婊子一死,沙欣就要尽快率
军攻打埃及。你要尽你所能帮助他尽快解决战斗。”
达哈克鞠了一躬,一脸的波澜不惊:“遵命,国王陛下,我这就
去办。”
达哈克走下台阶,消失在拱门下的暗影中。地图上的绿色火苗慢
慢熄灭了,黑暗笼罩了大厅。希洛壮着胆子偷偷从躺椅边缘看出去,
看到笼罩在花园里的黑暗往魔法师身边聚拢过去,魔法师飞上了天
空,巨大翅膀扇动的声音在瓷砖上回荡。月光终于洒进了花园,在大
理石地面发射出微光。王子一屁股跌坐下去,终于松了口气。站在舞
台上的科斯洛伊斯最后望了世界地图一眼,离开了大厅,靴子在地面
上响起沉闷的脚步声。
[1] 这里说的光明神(Lord of Light),就是指善神阿胡拉·玛兹达(Ahura-Mazda),是琐罗亚
斯德教的创世之神。
[2] 维齐尔·霍梅恩:伊斯兰教国家元老,高官。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