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到陶里斯的路上
迪林举起皮革水囊一阵痛饮，嗓子干得要命，恨不得喝干水囊里
的每一滴水。喝了几口后，他舔了舔嘴唇，放下盖满黄色灰尘的手吐
了口唾沫，把水囊递给坐在他下方一堆摇摇欲坠的石头上的艾瑞克。
日耳曼人跟迪林一样，浑身上下盖着一层厚厚的黄色灰尘，几乎都要
认不出来了。戴着宽边帽的艾瑞克冲迪林点点头以示谢意，接过水囊
喝起来。迪林摸了摸鼻子，鼻子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通红，又开始脱
皮了。
在两人所坐的石堆下方，上万双穿着靴子的脚在翻越拉旺杜兹峡
谷的路上踏出沉重的脚步声。迪林望过去，只见由闪闪发光的钢铁组
成的长蛇般的队伍沿着峡谷的一侧蜿蜒而上，蛇尾似乎伸到了远处辽
阔的平原上。两个男孩身上的干泥和野草便是在穿越平原时沾上的。
听说东西帝国的联合大军的兵力高达六万，这个数字远远超出迪林的
想象。步兵大队、农兵团与骑兵翼源源不断地从堆着平坦石头的出露
岩石层下方走过，队伍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个百人队摇摇摆摆地走
过，背上背着盾牌与行囊，皮带上挂着头盔，步伐整齐划一，仿佛一
只钢铁打造的千足虫。
“噢，有一只黄色嘴巴的小鸟，”士兵们一边走一边唱着歌，歌
声低沉，“落在我的窗沿上……”
士兵们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军容整洁，装备精良，身上的锁甲在
烈日下闪闪发光，几乎人人都戴着艾瑞克从不离身的那种防晒编织
帽，扛在肩头的长矛上下晃动，像一片移动的钢铁芦苇林，钉有平头
钉的靴子踏在坚硬的石面上铿锵作响。一个留着白色短发的矮壮汉子
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押队，声大如牛，即使在这喧闹的百人队伍里，也
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他走过时一直注视着迪林与艾瑞克，但并没
有打扰他们。
在西罗马帝国军队后面走来的是牛和骡子拉的货车队，车上堆满
帆布与木料。山路太陡，车子承受不住太多的重量，于是所有车夫统
统下车走在车子前面。在道路上方，一段由摇摇欲坠的砂岩屑堆积而
成的长上坡延伸到峡谷旁边的巍峨高山。迪林转过脸避开刺眼的阳
光。道路一直往上延伸到冰雪覆盖的巍峨群山之中。他知道，过了这
片山头便是波斯了。
突然耳朵产生剧痛，有人用拳头打了他一下，迪林咒骂了一声。
佐伊站在两个男孩上方，细长的黑眼睛俯视着他们：“起来，两个懒
虫，我们要去下一站了。”
迪林抬头眯着眼看她，在耀眼阳光的衬托下，叙利亚女孩儿只是
一个黑色的轮廓。虽然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对他大发脾气，但依然十分
严格。其实她至多比他大上一岁，他却不敢轻易质疑她的权威。她的
拳头和在魔法世界里快如闪电的反应速度都远胜于他；而且她近来对
待他也多了些耐心，陪他练习蛇形前进和在她、艾瑞克和奥迪纳图斯
看来再基础不过的其他训练。
他觉得很沮丧，以前在学院里接受的训练彻底中断了，现在只能
做一些常识性的基础训练。他之前零零散散学了些冥想和召唤咒语，
但那些肯定是只有更高级的魔法师才会的。迪林觉得心里没底，他知
道自己所会的那些东西其实非常危险，这一点从那些曾经出现过的幻
觉里就知道了。
“跟上，野蛮人。”她伸出黝黑强健的手。他抓住她的手，她闷
哼一声把他拉到石堆顶上。艾瑞克喘着气跟在他身后爬了上来。数周
的体力活儿和持续的体能极限训练也没能让日耳曼小胖子的体格变得
强壮一些。迪林、佐伊还有正坐在岩石上伸展身体的奥迪纳图斯都瘦
了，但比迪林预想的结实了不少。迪林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感觉
硬得像块木头。他几乎想不起来以前在学院里过的是一种多么安逸舒
适的生活。
迪林跟着佐伊往坡下走去。她的头发编成三根乌黑的发辫，在她
背着的包和铺盖卷上甩来甩去。迪林看着她的发辫，这个女孩儿有一
种野性的美，总是让他想起自己远在老家的姐妹。突然脚下踢到一块
石头，他绊了一下从坡上滑了下去。幸好前方有一块大圆石，他没滑
多远便被挡住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佐伊停下脚步盯着他。
“我没事。”他捡起自己的帽子。
“那就好，”她说，“你走前面。跑起来——我们必须在半分钟
内占领下一个哨岗。”虽然她没笑，但迪林脸红了——她肯定知道迪
林只顾着看她的脚踝而没看路。迪林滑下剩下的那段山坡，来到道路
边缘。一大队身穿浅黄色披风戴着铜臂环的弓箭手从面前走过，所经
之处尘土漫天飞扬。迪林提了提肩膀，把背上的包裹系紧，沿着道路
外边缘的空隙小跑着前进。昨天跑了一天，小腿到现在还很酸痛，但
他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佐伊紧紧跟在后面。
晚上，几个人挤在一堆小得可怜的篝火旁。艾瑞克之前去用铁桶
生火做饭的厨师那里拿回来一些新鲜面包。迪林狠狠咬着有些烤焦了
的面包。在参加这次远征之前，他从不知道三天才吃得上一顿的时
候，面包居然可以变得这么美味。夜空中，星光消失在汇聚的云层
后，气温下降了。佐伊挤在迪林与奥迪纳图斯之间，拿着个小棍拨弄
着架在快要熄灭的火堆上的旧铁锅里的东西。
“还没好呢，”奥迪纳图斯喃喃道，一块羊毛围巾半遮着脸，
“这些黄豆至少得煮上两杯水的时间，要不然你吃了会睡不着的。”
佐伊没理他，继续拨弄豆子。当军队在日落前一个钟头停止前进
时，她让迪林和艾瑞克找个僻静的地方搭帐篷，避开其他士兵。然后
她就拿着弓箭跑进了峡谷深处。军队扎营的地方是贫瘠峡谷里一处狭
窄的高地。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会穿越高山关卡进入波斯境内。但眼
前仍是一片满是巨大圆石与碎石的不毛之地，只有营地下方的谷底稀
稀拉拉长着几棵树。在一些较大的石头下的阴影里能看到残雪，峡谷
两边山头被万年不化的冰川覆盖。
迪林和艾瑞克找了些重石块，准备用来固定帐篷的绳子，然后在
两面巨石之间寻找适合搭帐篷的阴凉处。其他士兵，特别是西帝国的
步兵大队，选择了在狭窄小路两侧较为平坦的地面上休息。太阳下山
时，士兵们开始在坚硬的地面上挖一条浅壕沟，大致划定了行军营地
的范围。
迪林摇摇头，在大圆石和石板之间爬上爬下，最后终于找到一个
石洞，洞内靠南的石壁上有烧火的痕迹。他、艾瑞克和奥迪纳图斯把
他们几个人的装备从货车上拖到洞里，准备在此宿营。被冬日风雪磨
蚀的大块岩石为他们提供了良好的防风墙。东罗马皇帝的军队还在继
续往谷中进发，他们是走到哪儿便睡在哪儿。
“你们觉得，我们上了战场会怎么样？”迪林喝了一口酸葡萄
酒，咽下口中的面包，“我们看起来就像是误打误撞走到一起的不相
干的军队。”
佐伊看着自己放进黄豆里的野生洋葱与杏干，从鼻子里哼了一
声，抬起头迎向迪林的目光，火光在她眼底跳跃：“如果你能学会用
魔法参里与团队作战，野蛮人，这两支军队就能合二为一。”
艾瑞克笑得呛住了，奥迪纳图斯弯下腰使劲拍打他的后背。迪林
冲他做了个怪相，把醋递过去。北方人喝了两大口，缓过气来。
“伍长，我是认真的！”迪林无可奈何地摊开手，“你都看见
了，他们走得那叫一个乱，想停就停，想走就走，而且还污染了所有
我们走过的河流。简直就是一群毫无纪律可言的乌合之众。”
“的确军纪散漫，”在火堆另一边的奥迪纳图斯开口说，“但是
他们会与我们一起战斗，虽然西帝国的军团才是主力。如果他们能扛
住，我们就能打赢。”
“说得好，”佐伊哼了一声，“豆子好了，把你们的碗给我。”
天黑之后，佐伊出现在五人队营地的边缘，脸色不佳。行军营里
摇曳的火光照亮她身后的天空。她拿着碗，碗里只有些野草和洋葱。
在山下时，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捡拾柴火，幸好迪林找到了引火物，这
一点让她很是欣慰。队长轻轻的一句“谢谢”让迪林大受鼓舞，虽然
翻出以前在洞里扎营的人藏起来的存货对迪林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这点事儿他老家的牧羊犬也会。
豆子又酸又硬，但对于跋山涉水走了一整天的迪林来说，却是绝
对的美味。行军数周之后，连腌猪肉和羊肉都变得索然无味。他咬了
一口洋葱，舌尖味蕾感觉到强烈的刺激。在夜空下，与伙伴们围坐在
篝火旁，虽然脚还酸痛得厉害，却是种无比美好的感觉。
“第一场仗就是考验，”佐伊伸出一根长手指刮干净碗里的东
西，“到时，如果军心大乱士兵开始溃逃，或者如果我们在战术上输
给了野蛮人，那一切就都完了。但是如果我们这支杂牌军能拿下第一
仗，后面我们就会战无不胜。”
艾瑞克把锅底刮得格格作响，寻找剩下的残渣，但锅里已经空
了。他皱着眉放下锅：“我们能做些什么？我是说——在第三魔法师
队的所有五人队里，我们排倒数第一——他们能给我们派什么任务？
我可不想再去牵马……”
“不，”佐伊说，“我们会打头阵，这是科隆纳昨天偷偷告诉我
的。保民官决定让我们与散兵一起行动，跟投石兵和弓箭手一起往前
冲。他认为我们可以趁着敌军尚未完全摆好阵形的时候，神出鬼没地
不断骚扰他们。噢，我们还得找些大象。”迪林偷偷瞥了眼奥迪纳图
斯，听到这个消息后，对方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佐伊也好不到哪儿
去，沉着脸凝视着火堆。迪林想来想去，最后得出一个不怎么乐观的
结论。“呃，”他试探着问，“那也就是说，一开始我们就会吸引敌
人的大部分注意力，是不是？”
“没错，”佐伊翘起丰盈的嘴唇，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
们就是引大鱼上钩的鱼饵。值得欣慰的是，如果我们被干掉了，保民
官保证会让敌人付出惨痛代价。”
第五十四章 大叙利亚上空
沙赫·巴勒兹往前倾斜身子，扯着拜亚基 [1] 背上用来固定身体
的皮带，兴奋地迎风大叫，但声音立刻就被呼啸的狂风淹没了。坐在
他前方同样用皮带和金属扣缚在龙背上的达哈克对人类的少见多怪皱
了皱眉。魔法师把身子歪向左边，手中闪烁着蓝黑色的光，引导拜亚
基以风一般的速度掠过地面。
拜亚基侧身的时候，巴勒兹俯头看了看地面。在月光下，怪物的
两只翅膀模糊成一团灰影，广袤无垠的荒漠在他们身下迅速往后退
去。他望了望北边，看到一片微暗的灯光，毫无疑问那是一座城池，
错综复杂的银色小径分布在遥远的地面上，仿佛数千条银蛇的蛇背。
飞过一大片斑驳的黑色山头，地面上闪过星星点点的光亮。
“就快到了，”魔法师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奥伦特斯
峡谷就在前方。”
巴勒兹贴近达哈克的肩膀往前方眺望。突然，一座城池从他们下
方闪过——在月光下，遥远的城镇灯光微弱得就像一团萤火虫发出的
光亮，城外西南方向还有一面湖泊微微闪光。巴勒兹的目光在飞速掠
过的野外里搜寻着……
在那儿！眼前的情景令他激动不已——庞大的军营，点着成百上
千堆营火，油灯与营道两旁的火把长龙照亮密密麻麻的帐篷。拜亚基
没有停，如闪电一般飞过，把军营远远甩在身后。又飞过一片黑漆漆
的山头，巴勒兹回过头，越过长蛇般的尾巴和扇动的翅膀往后望去。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停下？”
他转回头望着前方。拜亚基张开巨大的翅膀，盘旋着向一个光秃
秃的高山顶降落。强大的气流扬起地面的落叶与灰尘。怪物细长单薄
的脚掌轻轻落在地面上，身体微晃，收起翅膀贴在长满皱纹与触毛的
身躯上。
坐在怪物背上的达哈克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看同伴。巴勒兹正在
解绑在身上的带扣。大个子搭了个沉甸甸的袋子在肩上，把固定在身
后的两个藤编篮子扔到地上。魔法师不慌不忙地做着同样的事，但因
为疲惫，双手微微颤抖。大个子从怪物毛茸茸的身体侧面滑下去，重
重落到地面上，然后伸手拉下来之前坐在身子底下的一大把兵器。看
到魔法师，巴勒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达哈克大人，你下来做什么？”他不解地问。
达哈克叹了口气，站在拜亚基宽阔的肩头。怪物感觉到魔法师对
自己的控制减弱了，颤抖起来。控制这头普罗米修斯一般的怪物让他
精疲力竭，他只得像巴勒兹一样手脚并用爬了下去。
“退后，”他对波斯人厉声说，“它起飞时会产生强气流。”
拜亚基张开双翼，遮住满天星斗。大风突起，卷着山顶四周树林
中的细枝碎石往两人身上打来。怪物像猎犬一般悲鸣，飞上天空，翅
膀扇出强大的气压，压得山顶摇摇颤颤。待它的身影消失在浩瀚的夜
空，巴勒兹才回过神来，吐了口唾沫，一嘴的沙。
“达哈克大人，别见怪，我是想问，你怎么也留下来了？”
黑暗中看不清达哈克的表情。他说：“这是万王之王的命令，我
只是服从。他命我在此战役中助你一臂之力。”
巴勒兹盯着魔法师，见对方冷着一张脸，他脑子里转得飞快：
“有个魔法师做帮手，岂不是如虎添翼？看来时局将要逆转，必让罗
马人付出惨痛代价！”
达哈克裹紧身上的长袍，拉起风帽罩住瘦削的脑袋。
“沙欣亲王的军营，”他说，“就在这片山头的另一面。”他走
入北边的树林。巴勒兹抬头望了望月亮，又看了看南边来时的方向。
他若有所思地捋了捋刚毛般的胡子——他那广为人知的绰号正是来自
于此——跟在魔法师后面跑进了树林。
“野猪”在铁鳞甲和胸板甲外面套了件厚重的披风，走到位于波
斯军营的中军帐门前。周围一大片帐篷在油灯与火把的光亮下闪着微
光。他没有戴头盔，浓密的卷发梳得整整齐齐，披在肩头，像盖着一
张毯子。他的胡子也打理过了——虽然在入夜后的军营里不太好弄，
不过好说歹说，总算让达哈克打出白光，这才能在铅玻璃镜里看清
楚。一把用皮革包裹的木刀鞘从他的肩头伸出来，里面放着他最钟爱
的大刀。达哈克蹒跚着跟在他后面，心情不太好。之前因为夜太黑没
留意到山坡，魔法师崴了脚踝，幸好他当时还拄了根很长的花楸木
杖。军营里仍未休息的人们看了看这两个人，马上又回到自己的岗位
上或帐篷里。
巴勒兹压根儿没把身穿轻锁甲和土黄色长袍站在帐篷门口的两个
卫兵放在眼里，高仰着头直接大跨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卫兵认出了这
位过去的老长官，不敢上前阻拦，因此也没有看见一跛一跛地走进去
的达哈克那双闪烁苍白的眼睛。帐篷里分为若干区域，这两人一进
去，里头突然全都安静了。
“沙欣亲王。”将军粗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用一把重斧砍在肉
块上。
沙欣从帐篷正中央站起身来。这位伟大的亲王，万王之王的表兄
弟颀硕长健壮的身躯上穿着繁琐华丽的绿色亚麻与丝绸长袍，一张长
脸上留着卷曲的胡子，头上戴着一个小巧的金环，手指上戴满戒指。
他小心地放下一杯盛满美酒的水晶杯，欠了欠身以示欢迎。
“沙赫·巴勒兹将军，欢迎您的到来。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同
伴。”
巴勒兹粗声粗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沙欣眯起描画着精美眼线
的双眼——从来没有人敢对他无礼，哪怕是对手；他可不喜欢在自己
的支持者和军队面前被人如此无礼对待：“省了那些客套吧，亲王。
立刻召集你的指挥官和盟军首领，天亮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
底下的侍臣们刚开始一直坐着没动，静观局势，这时纷纷用手捂
着嘴吃吃地窃笑。巴勒兹扫了他们一眼，这些穿着华丽丝绸衣服、涂
香抹粉的人令他厌恶。他皱着浓眉；从现场这些贵族们身边众多服侍
的奴隶看来，他已经知道了这支军队是如何悠闲地走进敌人的地盘里
的。将军转回目光看着沙欣，后者也偏着头看着他，就像一只鹤在沼
泽地里打量着一只可口的青蛙。
“虽然看到您很高兴，巴勒兹，”亲王以一种优雅的语调不慌不
忙地说，“不过此时天色已晚，我要休息了。您有什么消息必须要在
天亮前告诉我们吗？”
“当然，”巴勒兹粗声说，“不过我想先问一个小问题——你知
道此刻沙漠部落的军队在何处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沙欣有些不解。
“抱歉，不知道。”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抚平自己的衣袖，“自进
入敌占区以来，一切都很顺利，除了在路上偶尔发现一点点踪迹之
外，尚未看见过罗马人及其手下的乌合之众。”
说完，亲王又躺回到沙发椅上，继续享受之前被打断的指甲护
理，修剪指甲的两个奴隶都只穿着勉强掩体的丝绸布料。其中靠右边
的那个奴隶头上火红的盘发仿佛一朵红云。她惧怕地看了眼巴勒兹，
低下头用手中的小锉刀在亲王张开的手指上小心修剪。
巴勒兹不悦地低吼一声，转身怒气冲冲地往门口走去，途中瞥见
达哈克也进了帐篷，正坐在某个角落里，众人皆没注意到魔法师，只
有一个奴隶给他端上了一碗碎冰。走出帐篷，将军往两个站岗的卫兵
的头盔上狠狠拍了下两人。卫兵们转过身正要发作，一看见是绰号
“野猪”的大将军，顿时没了脾气。
“马上动起来，小子们，给我把重骑兵、轻骑兵和步兵的指挥官
们统统叫来，所有那些头盔上插了羽毛的笨蛋们。快去！”
卫兵们敬了个军礼，转身跑进了夜色中。巴勒兹看着他们跑远，
嘴里咕哝了几句，心想：“好吧，有达哈克和我在，我们还是有胜算
的……”
当他再次进到帐篷里时，亲王和他的侍臣们谈得正欢，仿佛他从
未出现过一样。角落里，一个四重唱乐队正在歌唱，一位长笛手吹着
轻快的颤音，乐声仿佛一只小鸟在灵巧地飞翔。巴勒兹气得满脸通
红，大步往鼓手走去。鼓手一抬头便看到他怒气冲冲地冲自己走来，
吓得急忙往旁边躲去。将军一手抓起重鼓，一手在鼓上狠狠敲了一
下。
“够了，都给我出去！出去！出去！快给我滚出去！”巴勒兹怒
吼着，敲着鼓往人堆中冲过去，吓得众人纷纷跳起来。
“出去！全都出去！”“野猪”一边喊一边跺脚。酒桌被掀翻在
地，乐手们仓皇逃命。巴勒兹提起鼓就从帐篷前门扔了出去，正好砸
中跑到营区道路上的一个倒霉诗人的脑袋。
诗人像被一斧头砍翻在地的牛，瘫倒在泥地上一动不动。亲王跳
起来冲着巴勒兹咬牙怒吼，其他贵族和奴隶们早就逃了。巴勒兹一脚
踹向挡在路上的最后一个醉鬼的屁股，那人“扑”地一声栽进沙堆
里。将军一转头，看见一个戴着沉甸甸戒指的拳头冲自己的脸挥过
来。
巴勒兹眼疾手快伸手接下这一击，粗壮的手指死死握住对方的拳
头，就像盘扎在镶嵌地板上的树根。亲王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腿一软
跪到了地上。“野猪”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挣扎着想站起来的亲
王，毫不掩饰心中的厌恶。
“万王之王科斯洛伊斯国王陛下有令，从现在开始，由我接管这
支军队。”
巴勒兹带着决定性的口吻说：“如果你想与国王陛下探讨他这个
决定的合理性，我建议你回泰西封去与他理论。”他凑近亲王惨白的
脸：“不过，最近他的心情不太好，我劝你最好别去。”
“我……我才不信你说的话！”沙欣退后两步挺直脊背吼回去。
亲王在帝国的地位非凡，他的府邸丝毫不逊色于国王的宫殿，他与萨
珊王族关系十分密切，而且完全能够组建自己的私人军队。“陛下任
命的指挥官是我！是我，你这个愚蠢无知的乡下农夫！你说这是国王
的命令，有何凭证？我从未接到过任何此类命令！”
看着亲王涨得通红的脸，巴勒兹愉快地笑了：“今晚早些时候我
才得到信儿，现在我来了，你的任务是指挥军队的左翼——这也是国
王陛下的意思，给你留点颜面。但是，从现在开始，我才是这里的总
指挥，沙欣亲王，你要一丝不苟地执行我的命令。”
沙欣不屑地往厚厚的地毯上吐了口唾沫：“谁送的信？你认不认
识？帝国信使？有何书面凭据？”亲王以为抓到了对方的弱点，一脸
狡诈地追问。
巴勒兹闻言不怒反笑，微微转过头去：“信使就在那儿，伟大的
亲王殿下，难道你对他还有什么怀疑吗？”
沙欣一步跨过巴勒兹，正要破口大骂，看见一只脚缠着布靠在椅
子上的达哈克，顿时呆住了。一身黑衣的达哈克微微一笑，用水晶和
玻璃制作的油灯里的火闪了几闪，灭了，帐篷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接着，一阵极轻的蟋蟀叫声响起，魔法师周身发出暗红色的光，眼睛
变成了两团火。
“万王之王的命令，”达哈克低沉的声音响起，“你要抗命
吗？”
沙欣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惊慌地往后退去，撞上了巴勒兹结实
的身躯。“不不不！大人，我绝对服从！”亲王跪在地上连磕三个
头，趴在地毯上不敢起身。
油灯里的火重新燃了起来，温暖的光照亮整个帐篷。诡异的静寂
被一阵惊慌的呐喊声打破，许多人踩着砂砾“啪啪啪”地跑来。达哈
克转过头不再去看在帐篷中央的两人，整个人似乎隐身在了帐篷壁挂
着的华美锦缎里。
七八个衣服只穿到一半的大汉举着刀枪冲了进来，当看见空空的
帐篷里只有亲王与“野猪”两个人时，猛地停住脚步。刚才只听到有
人喊“抓刺客！暴动！”他们便急匆匆跑了过来！
“将军！”这群指挥官们看到一个此刻本应在至少七十里格以外
的人出现在眼前，惊讶地喊道。“野猪”给了部下们一个大大的笑
脸，露出白亮的牙齿。他随手把被掀翻在地的一张桌子放好，不过原
先放在上面的蜜饯水果和美酒都已被打翻在地。
“见到你们很高兴，我的朋友们。轻骑兵的指挥在哪儿？我看到
甲胄骑兵、枪兵和工兵的长官们都来了……现在谁在负责斥候？是不
是塔赫瓦兹？”
指挥官们纷纷摇头，斜眼瞥了瞥又重新坐回椅子上的亲王，一个
奴隶正拿着块湿布给他擦额头。巴勒兹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觉得
情况不对，眯起双眼。
“亲王，轻骑兵的指挥官到哪儿去了？”巴勒兹这回问得很有礼
貌。
沙欣抬起头，画着黑眼线的眼睛里射出仇恨的光。
“那个讨人厌的塔赫瓦兹早在一个月前就被送回泰西封了。他行
事鲁莽又不服从命令，这里没有人受得了他。”
巴勒兹抿紧双唇，在之前徒步下山的时候，他就在担心会有这种
事，果不其然。他转回头看着下面的指挥官们。现在更多的军官涌入
了帐篷里，都想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乱子。“哈达姆斯……你指挥的
是甲胄骑兵——现在我们的队伍里还有轻骑兵没有？”
重骑兵指挥官沮丧地摇了摇脑袋。
“这么说，”“野猪”继续说，“你们一个斥候也没有派出去，
就只有些枪兵在军营外围担当警戒哨。难道军队从北边的安条克出发
之后，便一直是这样吗？”
指挥官们耸耸肩。哈达姆斯站直身子，迎向老长官的目光：
“不，巴勒兹大人，我们一直保持着密集队形前进，只有我手下的一
些轻甲骑兵充当大军的侧卫。我们还没遇到过敌人……他们可能还在
大马士革……”看到巴勒兹背着手冷冷望着自己，他的声音越来越
小。其他指挥官们挪了挪脚，都不敢抬头。
“敌人，”巴勒兹的语气好似在聊天，“就在数里之外，翻过南
边的山头就能看到。你们把他们当做一群乌合之众，对方却十分清楚
你们的所有动向，你们的兵力，甚至知道你们早餐喝的粥的温度。我
亲眼见过敌人的军营，敌军的数量不比我们少，甚至可能更多。”
身后传来挖苦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沙欣站起身，他又重新整
理好了长袍，脸上恢复了一丝不苟的妆容。
“不必考虑来犯的有多少人，将军。不管敌人摆什么阵用什么
兵，我们的重骑兵都会把他们全部踏平。他们的武器远远不如我们，
根本无法与我们正面作战！”
巴勒兹淡淡地扫了眼亲王：“你们至今没有见到敌军，也没有与
之战斗过，我的朋友们，这正是那些部落给你们设的陷阱，他们就希
望你们头脑简单轻率地往前冲。当他们认为时机成熟之时，自然会迎
战你们，到那时，他们会偷你们的羊，睡你们的女人。塔赫瓦兹率领
的莱赫米弓箭手和枪骑兵怎么样了？也可以把他们派出去侦察……见
鬼，这又是怎么回事？”
底下的军官们脸上写满不安。哈达姆斯叹口气，再次挺了挺背，
说：“将军，佣金方面出了点问题。莱赫米人派来的辅助部队已经离
开了。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在阿瑞托莎扎营。”
巴勒兹攥紧拳头，终于转过头正视沙欣。亲王退了一步又停住
了，咬牙死撑。
“你居然不付莱赫米人佣金？”
“是他们自己背信弃约，居然胆敢要双倍的佣金！我才不会让那
些肮脏的部落人从帝国手中敲走一个子儿！反正我们也不需要他们，
他们留在这里只是累赘，尽惹麻烦！我命令他们滚回老家，他们照办
了。”
脚踝受伤、坐在角落里休息的达哈克嘲讽地笑了。军官们闻声转
头一看，吓得纷纷往后退。关于眼前这位爱穿黑衣的瘦高个儿魔法
师，坊间可是有不少精彩的传闻。
“部落居民永远不会听从一个浑身香气的纨绔子弟的命令，亲王
殿下。如果你把数千名莱赫米部落居民留在身后，他们会从你攻占的
土地上夺取他们应得的报酬，甚至更多。”达哈克的声音轻似低语，
但帐篷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到了，每一个字都令人不寒而栗。
沙欣红着一张脸，却不敢反驳对方的一个字。
“够了。”巴勒兹怒吼一声，“哈达姆斯，叫来你手底下最快的
骑兵，带上三倍的佣金，同时派一个你信得过的人去阿瑞托莎，告诉
部落首领们——我，沙赫·巴勒兹，请他们前来助帝国一臂之力。就
说……就说只要他们肯来助战，今后台努赫就归他们了。告诉他们，
这是我——沙赫·巴勒兹——的承诺！”
“遵命，将军。我会派我的侄儿巴赫拉姆去办此事。”
重骑兵指挥官欠了欠身，疾步走出帐篷。帐篷外传来他高声召唤
副官和各级军官的声音。
“野猪”看着其他人，示意他们走近些：“我们必须立刻回撤，
而且要快。那些部落肯定设下了埋伏就等着我们上钩，我们必须争取
一些回转空间。传令下去，在天亮之前，所有士兵必须整装出发，向
北边回撤。即便如此，情况也可能对我们十分不利。但是，如果我们
动作够快，就能避开敌人的圈套。让部队只带走必需品……”巴勒兹
突然停住了，眼里露出一丝狡诈的光。他转头看着沙欣。
“尤其是，亲王殿下，这顶帐篷和里面的一切都不能带走，所有
一切都不能动，包括你的那些心腹密友们的帐篷，也是一样。”
沙欣气得语无伦次，但是一见巴勒兹抬起大手，就不出声了。
“你让帝国的军队陷入了可怕的境地，亲王殿下，现在你必须弥
补你的鲁莽带来的后果。哈达姆斯手下那位可靠军官所率领的骑兵就
暂时交给你了。”
沙欣看了看周围那些指挥官和副官们的脸，没一个支持他的。最
后，他气恼地吼了一声，甩动长袍大步走了出去。看到他离开，巴勒
兹松了口气。还有正事要做，而且得快。
“你，小子，报上名来。”
一个传令兵从沙欣的随从队伍里紧张地站了出来。这还是个孩
子，不过十六岁的模样，从外貌上看是沙漠部落居民。巴勒兹有一瞬
间疑惑，这样的人怎么会替万王之王卖命？先不管它，他心想，把这
个问题先抛到一边。
“哈立德，将军大人。”
“哈立德，我要你马上去办三件事。第一，把沙欣的马给我带过
来。如果马夫阻拦你，你就说是‘野猪’要的。第二，把亲王的旗帜
和战袍拿给我，这两样我也需要。第三，虽然我刚说过要轻装前进，
但北行的时候我还是需要一辆封闭的马车，空间要高，我的朋友现在
还走不了路。”
哈立德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众人忙碌的达哈克，吞了
下口水：“遵命，将军！我这就去办！”男孩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其他人，把目前军队的情况跟我详细说一下……”
达哈克懒懒地看着男孩跑出去。在其他人看来，他似乎已经睡着
了，但实际上他是在静心凝神。就在整个军营闹翻了天，几千个人同
时行动起来忙着整装待发的时候，魔法师用意识在整个军营外加了一
层假象，使其从外面看来不过又是一个如往常一般宁静的夜晚。所
以，潜伏在山坡上的台努赫斥候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要一直维持这样
的假象并不容易，在全神贯注之下，达哈克开始有点恍惚。
[1] 拜亚基（Byakhee）：克苏鲁神话中的怪物，这里是波斯祭司的坐骑。
第五十五章 陶里斯，亚美尼亚区
“在那儿，女士，我说的就是那个。”迪亚蒂丝没理这个满脸痘
疮、瘦而结实的小个子，径直爬过圆屋顶，越过装饰屋顶的边缘往下
望。正午的太阳把手掌下的红色瓷砖晒得滚烫。在她下方至少三十英
尺的地方有一条窄巷，巷子的另一侧是一面粉刷过的砖墙，足有二十
英尺高。除了墙顶上的护栏里开了几个射箭孔和一个斜面洞，墙上没
有任何开口。从她趴着的位置，可以看到墙后面的空中花园。花园建
在一栋曾是市长官邸所在的大宅子的屋顶上。园中有各式各样的鲜
花、蔷薇花丛和矮小的果树，花园一侧还有一座小型喷泉在缓缓流
淌。
罗马女孩儿的注意力不在花园和鲜花上。在蔷薇花丛背后还有第
二堵只有数英尺高的墙，其后便是这栋宅子的中庭。除了遍地的红
砖，中庭里空无一物。四周墙面全都光秃秃的，上面只能看到一楼和
二楼的拱门和窗户的大致轮廓——现在这些门窗都被砖和灰泥封死
了。唯一能看到的一扇门通往中庭，门边站着个男子，他的脸被屋顶
投下来的阴影遮住了，但被绑在身前的双手上有铁链在反光。
“是尼古斯！”她低声叫道。之前巴格拉图尼的表弟告诉他们有
个罗马囚犯被关押在旧官邸里，她还不相信，但现在她亲眼见到了。
迪亚蒂丝观察了一会儿，约莫半分钟后，门内出来两个卫兵把尼古斯
带了进去，她这才从屋檐边爬了回去，穿过光秃秃的屋顶，匆忙向通
风井跑去。她之前是通过通风井从地下室爬到光明神庙的圆屋顶上。
小个子亚美尼亚人紧随其后。
她拽着通风井里吊着的绳子扯了两下，绳子下端没入黑暗中。虽
然现在日头正高，但由于角度限制，通风井里仍只有阴冷黑暗。绳子
另一头有人也拽了一下以示回应。她示意“痘疮脸”先下去，“痘疮
脸”身手敏捷地顺着绳子滑了下去。迪亚蒂丝汗流浃背地等着，绳子
上有了第二次回应。听着神庙窗户里传出光明神祭司的吟唱，她只希
望信徒们不会想到来房子光秃秃的屋顶上打扫。她翻过通风井的边
缘，两脚撑在内侧砖面上，抓着绳子从墙上走下去。
一进入通风井，头顶的天空便只剩了一块蓝色，越往下走越小，
到最后她回到神庙地底下时，天空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地底下潮湿阴
冷，周围有缓缓水流声，还有股腐臭味。她站在一块四面都是发霉砖
墙的小空地上，脚上的靴子踩进一个水沟。她蹲着身子像鸭子一样摇
摇摆摆地穿过一段有三角形拱顶的低矮下水道。走到下水道尽头时，
她被臭味熏得想吐，赶紧从墙上的洞爬到外面的更大的下水道里。一
双有力的手把她从狭小的洞口里拉了出来。
她拍了拍优素福的胳膊，打手势示意他带路。保加利亚人点点
头，沿着狭窄的岩架往前爬去。一条黑色水流从下水道里汩汩流过，
水面上有一层厚厚的硬壳。下水道里恶臭难闻，迪亚蒂丝屏住呼吸跟
在优素福后面。马上就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了。
保加利亚人挤在狭小的阁楼里，迪亚蒂丝已经在这儿住了整整一
周。虽然这栋房子很大，但下面几层楼挤满了“野猪”的不朽军——
他们把亚美尼亚区变成了军营。房子主人被赶到尚未完全修好的顶楼
和阁楼里。盘踞在楼下的波斯人整日里不是喝酒就是寻欢作乐，完全
没注意到原先的房主一家逐渐被迪亚蒂丝、保加利亚人和巴格拉图尼
的表兄弟们取代。他们在烧结砖墙上另开了个出入口，这样就可以从
屋顶下到阁楼。除了名义上的房主必须露面的时候，大多数时候迪亚
蒂丝和她的人都在夜间活动。
低矮的天花板上横着未加工的原木横梁。迪亚蒂丝蹲在一扇小圆
窗旁，新鲜空气就是从这里进入这间沉闷的屋子。窗外，太阳正向地
平线走去，刚睡醒的保加利亚人正在为夜间的任务做准备。
满是灰尘的地面铺着一张地图，迪亚蒂丝用手在地图上比画着：
“……囚犯关在花园对面的房子里，在他们对他下手之前，我要把他
活着救出来。但是，他知道我的皇帝陛下想干什么，一旦他向敌人供
了出去，我们就等于自投罗网。”
优素福叹了口气，凑近挤在他旁边的兄弟达沃斯说：“瞧见了
没？”这个沉默寡言的保加利亚人埋怨道，“她会把我们全都害
死……”
萨胡尔飞快地瞪了兄弟一眼，冲迪亚蒂丝无奈地摊开双手。
“所以，”迪亚蒂丝继续说，“我有个计划，能神不知鬼不觉地
把他活着救出来——假如顺利的话。”
看着阴沉着脸的优素福，迪亚蒂丝笑了。
她早就猜到他们对她没什么信心。她趴在屋顶上看着对面的宅子
好几个钟头，才想出来这个点子。她曾经想直接从广场上正面进攻冲
进旧皇宫杀光里面所有人，但她忍住了，她知道这是送死，成功的概
率微乎其微。根据巴格拉图尼最后提供的线报，城里驻扎有近两千名
不朽军，而她手下只有十二个人。
“要想让这个计划成功，我们需要做三件事，这三件事都有难
度。第一，我们需要知道房子内部的格局。巴格拉图尼？”
矮小精悍的亚美尼亚人耸耸肩，为难地抓了抓鼻子：“罗马女
士，我的表弟的姐姐的女儿可是冒着很大的风险向我们透露了这个罗
马囚犯的消息！我们要是还向她提要求，她准得疯掉！她太年轻了，
心理素质没我表弟的姐姐那么好。”他停下来想了想。
“也许，”他慢慢开口道，“我们能另找个侍卫或者仆人什么
的，塞点钱或者干脆威胁他们……”
迪亚蒂丝摇摇头：“不行，现在想去找个既能被金钱诱惑又不会
过于贪心或者向他的主子出卖我们的人，根本来不及。我们必须在接
下来的四天内展开行动。”她叹了口气。如果对里面的侍卫和房间的
情况一无所知，这个计划几乎完全不可行。
“她有多高？”她说，“我是问你的表弟的姐姐的女儿，她在里
面做事的时候戴不戴面纱？”
巴格拉图尼歪着嘴巴一笑，摇摇脑袋：“不可能的，罗马女士，
虽然她戴了面纱，但她比你矮一英尺，而且她的头发是棕色。你不可
能扮成她！”
失望的迪亚蒂丝把一把匕首拍在地板上。
“要是阿纳格赛亚斯在这儿就好了，”她喃喃地说，“没办法
了！你再去跟你侄女儿谈谈，巴格拉图尼，好好谈谈，看她能不能再
帮我们最后一次……”
“阿纳格赛亚斯是谁？”尽管优素福问得很小声，但迪亚蒂丝还
是听到了，她猛地转过头去。优素福眯着眼盯着她。迪亚蒂丝在心里
叹了一声——她现在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同伴对自己的猜忌怀疑。
“一个朋友。”她一字一词地说，“一个叙利亚哑巴，演戏的天
才，身形瘦小，化点妆就完全是个女人，死在来这里的路上了。你满
意了？”
优素福低下头，没有看她的眼睛。
萨胡尔往灰扑扑的地板上轻轻拍了一下吸引众人注意，脸色有点
古怪。
迪亚蒂丝看着他：“干吗，萨胡尔？”
保加利亚人向两个兄弟打了个手势，不过只有达沃斯注意到了。
迪亚蒂丝看着他用手指比画出奇怪的图形，她一直想弄清楚萨胡尔这
些日子用的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最小的兄弟刚开始很不解，很快明白过来后，露出个云开见日般
的灿烂笑容。“我哥哥的意思是，迪亚蒂丝小姐，他曾在北门旁边的
集市上见过一个哑巴戏子，那人会变戏法，虽然从不说话，但是技艺
高超。他说，那个人是个外国人，九天前才来到本地。萨胡尔还说
——”达沃斯停了停，努力理解哥哥不断变化的手势，“他说，那个
人长相俊秀，扮成姑娘绝对没问题。”
迪亚蒂丝吹了一声尖尖的口哨。可能吗？不，这简直令人难以置
信。但是，也许那个外国人能像她朋友那样完美地扮演这个角色……
“马上去把他找来见我。巴格拉图尼，去吧，带你的表兄弟们出去活
动活动。”
亚美尼亚人咧嘴一笑，牙齿在暗淡的光线中一闪而过。他从通往
未修完的顶层寝室的活板门爬了下去。
迪亚蒂丝示意三兄弟围到她身边：“萨胡尔，你的任务最为关
键。你必须想办法出城去，走得越远越好。我需要……”
三兄弟一人领到了一项任务。萨胡尔看了她好一会儿，摇摇头，
从屋顶的出入口离开了。虽然达沃斯不明白给自己的任务到底有什么
意义，但也欣然接受了。只有优素福提出了异议。
“这行不通。”他说，“说好听点儿，你太天真了，想不引起敌
人的注意，这怎么可能？跟你进去的人要么白白送死，要么被俘虏，
到那时我们剩下的人也都逃不掉！”
迪亚蒂丝微笑着看着他，用之前在地板上比画用的细树枝指了指
窗外。
“不出五天，”她说，“会有一次月全食。据巴格拉图尼所言，
波斯琐罗亚斯德教的火祭司们届时会举行盛大的仪式，城里和卫戍部
队的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聚集在神庙里。没了长官监督，看守囚
犯的卫兵肯定会放松警惕。那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如果成功——我
坚信一定会成功——我们在这里的处境就会得到极大的改善。”
“而你，”他反驳道，“就能把你的朋友救出来！他对你就那么
重要？他有那么厉害？”优素福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的嘲讽令迪亚蒂丝感到愤怒。她把嘴一撇，说：“尼古斯做我
的副手两年，他就像我的家人一样。如果今天被抓住的是达沃斯或者
萨胡尔，你会怎么做？嗯？你会不会任凭波斯人拷打达沃斯，或者用
烧红的烙铁烫他的脚底心？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你肯定会在这儿，
在这个阁楼里，担心得要死，就怕四天之后他的命就没了。”
她在地板上往前滑了一段距离，与保加利亚人面对面。他身上有
股浓烈的麝香味，让人想起马匹、汗水、钢铁和鲜血。他怒气冲冲地
与她对视。迪亚蒂丝伸手揪住他的头发移开他的脸。
“你会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的兄弟，”她在他耳边轻语，“被砍死
在广场上，就为了保全你自己娇贵的皮肤？”女孩儿贴得太近，优素
福颤抖起来，一把把她推开。迪亚蒂丝退到后面，嘲讽地笑了。保加
利亚人面无表情地转身往活板门爬去。迪亚蒂丝盯着他的背影，手指
一下一下敲在木板上，然后从屋顶的开口钻了出去。太阳已经落到了
西边群山背后，山顶冰川闪着微光，天空中留下一条条橙色与紫色的
色彩。
迪亚蒂丝站在陶里斯城北市集附近一条小巷子里的一扇房门前，
全身笼罩在层层叠叠的黑色罩衣、头巾和面纱下。小巷两边的房子之
间牵着成百上千根晾衣绳，挡住了大部分阳光，光线微暗的巷子里格
外凉爽。巴格拉图尼穿着马裤、汗衫和亚美尼亚下层人士常穿的背
心，坐在房门口的台阶上，膝盖上盖着一块毯子，毯子上放了些廉价
的铜饰品。
“怎么样？”她的声音从烦琐的衣物后面传来，有些模糊。
“这里不利于观察——这位置不行！只有路上没人的时候，我才
能看到巷子那头的情况。”他提高音量吆喝了两声，“卖手镯啦！最
精美的手镯！卖手镯啦！”两个亚美尼亚女子从面前跑过，笑声回荡
在小巷子里。
“啊！”他说，“看到了。他好像正在演一出戏——扮演一个水
手，看他摇摇晃晃的步子，我觉得像是；现在又演了一个红脸小姑
娘。噢，我的女士，这家伙蛮厉害的嘛！水手正在送姑娘手镯。啊！
他动作真快，把手镯抛出去然后自己再接住！不过我还没看到我兄弟
们在哪儿……嗬！现在守财奴又登场了，他想让那姑娘跟他走！”
迪亚蒂丝不耐烦地轻轻跺着脚。这出戏演得好慢，因为自始至终
所有角色都只有一个人来演。巴格拉图尼继续念叨着，给她解说剧
情。他的表兄弟们还没有露面。
“如果这个人真是阿纳格赛亚斯，我非亲手扒了他的皮不
可……”迪亚蒂丝的耐心几乎快磨光了。这个时候要是有个爱管闲事
的市政官碰巧来附近巡视，然后看见她穿着这身衣服站在巷子里，准
会以行为不端的罪名把她抓起来……
“罗马女士，他演完了。观众给了他一些硬币，他鞠了一躬，在
空中翻了个跟斗，又鞠了一躬——啊，我的兄弟们出现了！他的确身
手敏捷，不过被他们抓住了胳膊。他们朝这边过来了。”
巴格拉图尼往台阶一侧挪了挪，毯子仍然放在膝盖上没动。
“你觉得他演的是哪一出戏？”他回头看着迪亚蒂丝问。
“别回头，看前面！听起来像是《米利都女孩儿》，正是阿纳格
赛亚斯的拿手好戏，要是被哪个保守的波斯军官看到了，准会把他扔
进监狱里去。”
那演员被巴格拉图尼的两个兄弟架着进了门，起初还在挣扎，被
推到右墙上轻轻撞了几回后，安静了。等两个壮汉一松开手，他便飞
快地从破烂的彩色戏服底下摸出一把带锯齿的匕首。迪亚蒂丝走上前
去，抬起一只手，她面前的人便蹲下去，脚跟碰到身后的墙壁。守在
门口的巴格拉图尼又坐回到台阶正中央的位置上。
“我的演员朋友，对于你的批评者，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演员闻声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黝黑的脸，挺直的鼻子，高颧
骨，清澈的褐色眼眸，长睫毛。他握着匕首的手不停颤抖。迪亚蒂丝
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慢慢取下脸上的面纱。叙利亚人激动地咧嘴大
笑，站着低头向她行了一礼，那把匕首也回到了袖子里。迪亚蒂丝给
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还好吗？我的老朋友，”她让他坐下来，激动地问，“我还
以为你已经死了。”阿纳格赛亚斯摇摇头，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伤，
伸手在面前比画。迪亚蒂丝深深叹了口气，他的意思是：“我跟其他
人被打散了，只得藏在灌木丛里直到那些波斯兵离开。但我没有看到
他们带走任何俘虏。对不起！”
“没关系，”她用手语回答，“时间紧迫，我需要你办件事。”
叙利亚人再次笑了，俊秀的脸上容光焕发。迪亚蒂丝与他相视而
笑。
迪亚蒂丝只穿着裹胸布和缠腰带站在深及大腿的下水道污水里。
优素福和两个兄弟从下游走上来，身上也只有短裙裹体，肩上扛着一
根粗原木。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油灯，摇曳的灯光照着他们。迪亚蒂丝
用右手抓住原木的一头，示意他们停下来。萨胡尔绕过扛木头的手臂
看了一眼，回头朝后面吹了声响亮的哨子。哨声在他身后长长的下水
道里此起彼伏。
下水道里的水流声掩盖了三十个人在下水道里移动弄出的声响。
迪亚蒂丝让原木停在原地，伸手在头顶上方摸到一个厚皮环，皮环挂
在一根长绳子的末尾。
她在污水中走动时，水中的污秽物在她大腿周围打转——这些东
西让她的腿变得油腻腻的。她把皮环拉低到与原木同高。她知道，巴
格拉图尼和他的表兄弟们正藏在头顶上这座神庙的纵向天窗里，心急
如焚地看着挂在嵌在通风井顶端重木架里的滑轮上的绳子。一个沉甸
甸的皮口袋在她腰间晃动，里面装着铁棒。原木有一头已经用手斧削
成了十字形，她把皮环套上去。
“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多余？”优素福气喘吁吁地问，肩膀上的肌
肉在木头的重压下绷得紧紧的，“直接弄个梯子架在墙上不就进去
了？”
“放把梯子在街边肯定会被人看到，”她摇摇头，“从这条路进
出不会有人知道。有了你哥哥送来的东西，狱卒只会在数天甚至数周
之后才发现事情不对劲。”
套上皮环后，她从袋子里摸出一根铁棒。铁棒呈锥形，一头是钝
的，另一头则打平成菌盖形状。原木呈十字形的一端的侧面钻了两个
孔，她把铁棒钝的一头插进其中一个，但刚插进一半就卡住了。她不
悦地低声咒骂。她在优素福肩头上拍了两下，往下水道出口处的狭小
岩架走去。虽然水面上还有热气腾腾的动物内脏漂过，水却依然冰
冷，她的腿开始变得麻木。
“你就一定要弄得这么复杂吗？真的，我说，只需要一把再普通
不过的旧梯子……”
迪亚蒂丝没理他，拿起一把用布包裹住的木槌走回来。扛着木头
的三个人用脚撑在地道的墙上，她拿着木槌敲打铁棒，直到菌盖形的
一头比原木表面高出三四个指关节的长度，铁棒另一头从原木另一端
伸出同样的长度。然后她走到木头底下，把第二根铁棒以同样的方式
从与第一根铁棒垂直的方向打进去。她拉了拉绳子，在通风井上头的
巴格拉图尼取下油灯罩子，迪亚蒂丝看见黑暗中有光闪了两下。
“准备！”她对身边三个人低声说，他们按她的指示往前走了少
许后停下，让原木正对着下水道天花板上的开口。她拽了绳子三下，
上面的人把绳子绷紧了。
“放下来。”她对三人说。优素福向另外两人示意了一下，三人
把木头的一端放进哗哗流动的水里。绳子和皮环在打入原木的铁棒上
绷紧了，吊着原木的一头，原木的另一头则立在水中。迪亚蒂丝听到
头顶上远远传来模糊的咯吱声，她前倾身子，双手稳住原木。原木的
全部重量都吊在绳子上，绳子呻吟着把它提了起来。迪亚蒂丝和三兄
弟稳住原木，让它从通风井的正中央升上去，看着它消失在头顶的黑
暗中。
“把其他的也准备好。”她对优素福说，把木槌和装着铁棒的袋
子递给他，“好好想一想，我的保加利亚朋友，这些桥架还能派上其
他用场。”
优素福盯着她，脸上的表情近似惊恐。“你是说后面还要再这么
搬运？”他提高音量喊道。
迪亚蒂丝瞪了他一眼，指了指下水道出口的方向。
他耸了耸肩，涉水走到散发着恶臭的黑暗中，准备剩下的九根原
木。这几根木头是保加利亚人之前趁着夜色运过河，又从城市下水道
闸口拉进来的。咯吱咯吱的声音继续回响在他们头顶上，迪亚蒂丝有
点担心这声音会被神庙里的人听见。她的手忍不住想拔剑，但她的剑
正和她的其他衣物裹在一起藏在通风井的顶端。
头顶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她迅速往旁边一跳，一个装满沙的布
包从黑漆漆的头顶上掉下来落入水中。迪亚蒂丝咒骂一声，抹了一把
溅到脸上的脏东西。
“快，取下铁钩。”她伸手抓住绳子，紧绷的绳子在她手中颤
悠，“等等！”剩下的两兄弟冲过来抓住袋子的顶端，上面钩着一个
铁钩，“好了！”
绳子松了，两兄弟迅速取出铁钩。袋子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水浸透
了，两人立刻把袋子拉到上游。铁钩一取，袋子口就开了，里面的沙
洒出来就立刻消失在水里，迪亚蒂丝能感觉到沙从她的脚踝边滑过。
“至少不是被老鼠咬。”她想。她松开绳子，希望巴格拉图尼的
人能慢慢地把绳子和皮环从六十英尺高的通风井里放下来，要不然准
砸到她头上。过了一会儿，东西下来了，她赶紧一把抓住。
“下一个。”她轻声说。另外三个人扛着第二根已经打好铁棒的
原木从黑暗中走过来。“靠近点。”她抓着皮环说。麻木的感觉从脚
传到了腿上。
“有信号吗？”迪亚蒂丝轻声问，罩在脸上的黑色面纱模糊了她
的声音。挨着她蹲伏在屋脊上的萨胡尔摇了摇头。罗马女孩儿微微蹙
眉，从屋檐边退了回去。下面的街道空无一人，一片静寂。巴格拉图
尼的两个侄儿几分钟前刚从街上跑过，熄灭了一半的街灯。她冲着在
黑漆漆的屋顶另一边的优素福和巴格拉图尼招了招手，两人悄无声息
地爬到她和萨胡尔身边。
晴朗的夜空中不见月亮，只有一大片如钻石翡翠般闪亮的星辰。
潜伏在屋脊上的几个人穿着一身黑，脸上又蒙着黑纱，几乎完全融入
到夜色中。只有白色的手泄露了他们的身份——亚美尼亚人会连手上
也涂着黑灰。
藏在静悄悄的屋脊上，迪亚蒂丝能清楚地听到从正在光明神庙里
举行的仪式上传来的吟唱。之前她看到有近两百个波斯贵族及其家
眷、情妇和子女列队进入了神庙。神庙中央祭坛里燃烧着熊熊烈火，
噼里啪啦的火声从四周墙上高处开的小窗传到外面。小队长们围成一
个圆圈蹲伏在她跟前，只露出眼睛。
“阿纳格赛亚斯潜入旧皇宫，”她轻声说，“至今还没回来，但
也没有迹象表明他被发现了。所以，要么就是波斯人比我想的要聪
明，要么就是他被什么事情耽搁了。今晚是我们最佳的下手时机，我
们必须得上。”
优素福丧气地摇了摇头，一看到迪亚蒂丝在瞪他，立刻停了下
来。
她转头问萨胡尔：“第一个桥架弄好了没？”
最年长的保加利亚人点点头，蹲起身子，指尖抵着瓦面屋顶。
“很好，”她说，“拿上来吧。”
萨胡尔沿着用毯子在屋脊上垫出的一条小道飞快地跑开了，软软
的垫子上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他跑到守在第一根原木的人跟前，示
意他们往前走。耐心地等在屋顶外沿的两个人看到开始的信号后，吊
上来一个顶端为半圆形的重木框架。左边的那个人伸手从身旁一个上
了蜡的皮桶里挖出来一大团油脂，把油脂涂在半圆形框架的内侧。当
他把这个用来定向的框架准备好之后，十二个人已经从屋脊上把第一
个桥架抬了起来。萨胡尔沿着三十英尺长的桥架检查了一遍，确定每
个接口都用铁棒固定好了。
桥架是先分成多个八英尺长的小节从下水道里吊上来，直到几分
钟前才刚在屋脊上组装成一体的。每根原木的两端都经过了加工，先
把原木两两榫合，然后用加了软垫的木槌把铁棒打入榫合口让两根原
木牢固地连在一起。迪亚蒂丝坚信这种质地均匀的雪松原木足以承受
一个人的重量。萨胡尔不敢确定，不过当时他也不认为他们居然真的
能把十根原木运进被敌人占领的城池，然后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光
明神庙的屋顶上组装起来。
桥架的前端滑入导向架，顺着油脂往前滑去。桥架末尾最后一根
木头上钉着一个金属环。两个保加利亚人在金属环上套上两根粗重的
绳子，萨胡尔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让桥架停下来。绳子把桥架与钉入
屋顶的一个更重的金属环相连。
在迪亚蒂丝看来，现在是最危险的一步。为了不惊动下面神庙里
的祭司，他们小心翼翼地弄了整整两个晚上，才把重金属环成功地钉
在屋顶下一根一英尺厚的屋梁上。如果没有这个锚件就无法稳固桥
架。看到绳子已经绑好，而且除了抬桥架和固定导架的人员之外屋顶
上所有人都已在绳子旁边就位，萨胡尔示意大家开始放桥架。
站在木导架旁的第一个人松手让桥架往前滑了三英尺然后停住。
第二个人用左手从身侧一个大柳条篮里取出一根十一英寸长的木桩，
右手拿着一个前端加了软垫的木槌。他把木桩插入在原木侧面钻出的
一个孔，抡起木槌用力一敲把木桩钉了进去。
第一个人扫了一眼下面的街道，所有人都停下动作仔细聆听。火
神庙里的人们还在继续吟唱，旧皇宫和街道无任何动静。导向的人抬
起一只手松开拳头，站在桥架旁的人把桥架旋转半圈，拿着木槌的人
在与第一根木桩错开六英寸的位置打入第二根木桩。
按这样的方式，每隔两英尺打入两根木桩。站在桥架末尾的迪亚
蒂丝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不免有些心焦。
整个塔架有三十英尺长，总共需要三十根木桩。每次转动桥架，打入
一根木桩，把它转回来，再往前送三英尺，需要水钟滴下一滴水的时
间的一半。一开始，她想在导架上开一个凹槽，在组装桥架的同时打
好木桩。但是无法造出足够结实的导架，只得作罢。这十五滴水的时
间过得很慢，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她身上都出汗了。
桥架慢慢滑出去，在街道上空往前伸。当自己手中的那一节滑过
导架后，每个人便沿着毯子铺出的小道跑回后面去控制绳子。最后桥
架应当有十英尺的长度留在他们所在的屋顶上，以便让绳子起到稳定
方向的作用。迪亚蒂丝走到屋顶前沿，站在导架旁。桥架继续往前
伸，越往前就越是摇晃，其尾端开始沿半圆形路径摆动。迪亚蒂丝屏
住呼吸，身后几乎所有人都在奋力拉绳子好稳住桥架。看到摇晃的桥
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应该用绳子把桥架的两侧固定住才对，但
这个时候也来不及了。桥架往旁边滑去，不堪重负的导架被压得咯吱
作响。
“把桥架放下去。”她对着拉绳子的人说，“慢慢放！”
桥架一寸一寸地往街对面的屋顶花园滑去，直到最后悬在花园上
空。桥架晃晃悠悠地往下降，突然，前端失去控制往旁边一歪，撞上
了一棵幼小的橘子树。迪亚蒂丝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和放哨的人同时
往街道两头看去。确认没有异动，她才回头示意后面的人继续。
桥架慢慢落到对面屋顶上，压在被撞倒的小树上，发出嘎吱嘎吱
的声音。迪亚蒂丝查看了一下用带子牢牢绑在背上的刀，然后又蹲下
来检查靴子上的绑带，绑得很紧。
“萨胡尔！优素福！拿上袋子跟我来。”两个保加利亚人扛着个
麻袋跑上前，那麻袋大得足以装下一个大活人。虽然麻袋被绳子绑得
紧紧的，不过还是在微微蠕动。在导架旁的两个人打入最后一组木桩
时，迪亚蒂丝走到足有三十英尺高的屋檐边等着，咽了下口水，深吸
一口气。
她踏上桥架，左脚踩在一根木桩上。桥架往反方向转动，她颤着
腿平衡身体，幸好桥架马上就被绳子拉住了，停止了晃动。她往前一
跳，右脚落到前方两英尺处的第二根木桩上。她听到身后的萨胡尔和
优素福屏住了呼吸，导架旁的一个人发出一声低呼。迪亚蒂丝笑了
笑，危险反而让她热血沸腾。平衡好之后，她沿着桥架跑起来，双脚
在木桩之间跳跃，风迎面吹过她的头发。就在跑到尽头时，她突然绊
了一下，团着身子从屋顶上滚落到花园里。花园里满是橘子和茉莉花
的清新气息。“唰”的一声，她从背上的刀鞘里抽出了刀。
站在火神庙屋顶上的萨胡尔咕哝了一声，优素福正把袋子绑到他
背上。那袋子很沉，不过对他而言不是问题。绑好后，他攀上桥架，
手脚并用地往对面的花园爬去，在心里暗暗向神祈祷，希望木桩不会
突然断掉，桥架不会整个垮掉。他不愿意让罗马女士知道，其实他一
到高的地方就恐慌。现在除了自身重量以外还要支撑两百磅的东西，
他的小臂和小腿上的肌肉都绷紧了。
迪亚蒂丝敏捷地跑到花园的内墙边，观察里面院子里的情况。院
子里没有灯，看起来像一个黑森森的无底深渊。她仔细听着周围的动
静。看起来刚才桥架落下来发出的声响并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又跑回
桥架帮助萨胡尔顺利下来。然后她从腰间解下一条绳子，把绳子系到
最矮的一组木桩上，拉着绳子走到内墙边。再次看了看院子里的情况
之后，她把绳子顺着墙边放下去，绳子落地时发出沙沙声。她立即顺
着绳子滑下内墙。萨胡尔紧随其后，后面跟着从桥架上跑过来嘴里嘀
咕着的优素福。
留在神庙屋顶上的巴格拉图尼长长出了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这
才落下。这些疯狂的罗马人居然真的做到了！之前，当罗马女人——
巴格拉图尼开始觉得，这个女人简直犹如狩猎女神黛安娜——提出这
个疯狂的计划时，他坚决认为这么干的话，在数小时内，他们就会被
敌人发现，全部死光。现在，哪怕光是找到木头偷运进城这件事，就
足以让他坐在炉火旁给子孙后代们好好吹嘘一番了！眼前的这一幕，
完全可以形容为胆大包天。他在黑暗中笑了笑，冲着手下的人嘘了几
声，让他们回去看好绳子。保加利亚人在四周放哨。他们现在能做的
事情只有等待，同时希望不会有哪个祭司或贵族突发奇想到星空下的
神庙屋顶转转。
迪亚蒂丝爬到院子另一头墙上的门前，小心地把耳朵贴上去。橡
木门板里传出极轻的喃喃声，听起来离得并不近。萨胡尔和优素福跟
上来，停在旁边，气息有点微喘。她挠了挠鼻子，从腰带里抽出一片
薄薄的平钢条。从远处看，这扇门上锁着一把重锁。她拿钢条在锁眼
里转了转，试图找到打开的机关，却失望地发现没有。她用肩头抵着
门板，感觉门稍微开了一点又不动了。
“里面有个门闩，”她在萨胡尔耳边轻声说，“准备好。抬起门
闩的时候会发出声音。”她用钢条在门上四处探，寻找缝隙，但什么
也没找到。迪亚蒂丝在心中暗自咒骂。情况有些不妙。她又试了一
下，门很结实，他们也没有时间砍掉锁。
“优素福，这扇门过不去，”她轻声说，“你去外边看看楼上有
没有窗户。或许我们可以从那里走……”她突然停住了，好像听到了
什么声音。这时，门响了，她顿时一惊。萨胡尔和优素福迅速从门边
退开，藏在旁边的阴影中。迪亚蒂丝紧紧贴在墙上，墙上的灰泥层贴
在脖子上冰凉冰凉的。门里传出刮擦声，门闩被拉开了。迪亚蒂丝悄
悄把刀放回鞘，取出一把长匕首。
门开了，淡黄色灯光洒进院子里。灯光中出现一个影子，一个穿
着破烂罩衣戴着头巾的女人眨着眼睛往外张望。迪亚蒂丝咽了下口
水，从门边冲出去，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捂着那女人的嘴，另一只手中
的刀抵着她的喉咙。对方涂着蓝色眼影的漂亮的褐色眼睛猛然圆睁，
举手示弱，手指甲精心修剪过。与此同时，萨胡尔和优素福已举着刀
从旁边冲进了门。门内空空如也，只是一个有很多大陶罐的走廊。迪
亚蒂丝走上前，用脚一钩，关上了身后的门。
“我看，”她轻声说，“你在里头享受得很嘛。”
萨胡尔和优素福闻声转过头，看见迪亚蒂丝收了刀。那女人耸耸
肩，抓住自己头发一扯，露出里面的棕色卷发。阿纳格赛亚斯甩了甩
头发，把手中的假发塞进藏在衣服下的袋子里。优素福无声地做了个
吹口哨的动作。
“还是扮成女孩儿好看。”他把嘴微微一撇。
迪亚蒂丝没理他，用手语问演员朋友：“找到尼古斯了吗？”
“找到了。有个地窖，里头关押的都是卫戍驻军指挥官的囚犯，
尼古斯也在里头，但还有其他人在。”
“什么意思？”她问。叙利亚人只是苦笑了下。
“你看了就知道了。这袋子里装的什么？”
迪亚蒂丝也卖关子似的冲对方笑了笑：“带我们去地窖你就知道
了。”
“真是背，”迪亚蒂丝从地窖走廊的转角往里头望，嘴里嘀咕
着，“这么多囚室，里头有三四十个人，还好都睡着了——至少暂时
是。”她转过头，苦着脸冲萨胡尔皱皱眉，后者还背着那个沉甸甸的
袋子，“‘野猪’抓这么多‘特殊犯人’干什么用？”
优素福不想看她，萨胡尔把背上的袋子甩下来，松了口气，揉着
肩膀。
她用手语问蹲在她身后的演员：“阿纳格赛亚斯，这些都是什么
人？”
他回答：“当地人，大部分是从城里和周围村子里抓来的，目的
是为了逼他们的头人乖乖就范。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胆大的才是赢家，”她对几个人说，“计划有变。优素福，萨
胡尔，立刻回楼上去，把通往这里的门和咱们回院子的路上的那些门
统统锁住。然后，优素福回火神庙屋顶，告诉巴格拉图尼，我们要把
他的这些亲戚们全部弄出去。让他把桥架收回去，分拆成木头扔进下
水道里。我们要另寻出路。还要跟他说，在约莫半分钟之后，在城的
另一头闹点儿动静，越闹越好，分散敌人的注意力。
“萨胡尔，你去花园，多放点儿绳子进院子里，记住要拴牢了。
一会儿外墙上还要用更多绳子，不过现在先别弄，等我们要用的时候
再弄。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把所有人都从那条路救出去。阿纳格赛亚
斯，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撕成两尺长的布条。”
迪亚蒂丝站起来整了整腰带。萨胡尔和优素福瞪着眼睛看着她。
在走廊火把的光下，她的脸半明半暗。两兄弟草草点了个头，沿着来
时的路跑了，凉鞋在石头地板上吧嗒作响。阿纳格赛亚斯脱下外衣，
把本就破烂的罩衣撕成布条。
迪亚蒂丝开始往里爬，在心里祈祷这些人可千万不要在她准备好
之前就醒了。男犯人们被关在左手边的囚室里，右手边则关着妇女和
孩子。每间囚室都是在厚厚的河岸黏土层里挖出来的一个凹室，这种
黏土层覆盖了整座城的地底。囚室里有一部分砌了砖，门口安着结实
的橡木门和带铜栅栏的窗户。每间囚室从门口便可一览无遗。迪亚蒂
丝像个幽灵似的沿着囚室门口往里爬。
尼古斯被关在第三间囚室，正靠着墙睡得正香。迪亚蒂丝在心里
骂：“这家伙还真睡得着，居然不是装的。”她跪在地上，从绑在靴
子上的皮带上切下来一小块硬熟皮，从栅栏间弹进去，正好打在尼古
斯右眼上。尼古斯惊醒了，眨了眨眼睁开来，右手握着一块尖尖的铜
片。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在看到窗户外面的迪亚蒂丝时，惊喜地瞪
大眼睛。她放了根手指在嘴上，他会意地点点头。
她轻轻抬起门外的门闩，打开上面的插销，取下来放在门边地面
上，轻轻推开厚重的橡木门板。尼古斯早已从狱友身边悄悄走到了门
口等着。迪亚蒂丝示意他先走出来，然后关上了门。
两人站在那里，谁也没动，就这么看着对方。尼古斯脸上的表情
可谓精彩纷呈。迪亚蒂丝扯开大大的笑容，狠狠拥抱对方，猝不及防
的尼古斯“哎哟”一声轻轻叫了出来。他挣脱出来，尴尬地揉了揉手
臂。
“怎么出去？”他打了个手势问。
她答道：“先问你件事。这些人够不够冷静？”
他疑惑地看着她，用手指比画道：“笨丫头，你想干什么？”
她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把他们都弄出去呗。如果成功，本地
部落可就欠我大大的人情，我要他们帮我对付波斯人。”
尼古斯一脸苦相。这时他注意到了女孩儿身后的袋子，问：“那
里头是什么？”
“哦，没什么……不过是你的尸体。”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的每一滴水。喝了几口后，他舔了舔嘴唇，放下盖满黄色灰尘的手吐
了口唾沫，把水囊递给坐在他下方一堆摇摇欲坠的石头上的艾瑞克。
日耳曼人跟迪林一样，浑身上下盖着一层厚厚的黄色灰尘，几乎都要
认不出来了。戴着宽边帽的艾瑞克冲迪林点点头以示谢意，接过水囊
喝起来。迪林摸了摸鼻子，鼻子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通红，又开始脱
皮了。
在两人所坐的石堆下方，上万双穿着靴子的脚在翻越拉旺杜兹峡
谷的路上踏出沉重的脚步声。迪林望过去，只见由闪闪发光的钢铁组
成的长蛇般的队伍沿着峡谷的一侧蜿蜒而上，蛇尾似乎伸到了远处辽
阔的平原上。两个男孩身上的干泥和野草便是在穿越平原时沾上的。
听说东西帝国的联合大军的兵力高达六万，这个数字远远超出迪林的
想象。步兵大队、农兵团与骑兵翼源源不断地从堆着平坦石头的出露
岩石层下方走过，队伍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个百人队摇摇摆摆地走
过，背上背着盾牌与行囊，皮带上挂着头盔，步伐整齐划一，仿佛一
只钢铁打造的千足虫。
“噢，有一只黄色嘴巴的小鸟，”士兵们一边走一边唱着歌，歌
声低沉，“落在我的窗沿上……”
士兵们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军容整洁，装备精良，身上的锁甲在
烈日下闪闪发光，几乎人人都戴着艾瑞克从不离身的那种防晒编织
帽，扛在肩头的长矛上下晃动，像一片移动的钢铁芦苇林，钉有平头
钉的靴子踏在坚硬的石面上铿锵作响。一个留着白色短发的矮壮汉子
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押队，声大如牛，即使在这喧闹的百人队伍里，也
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他走过时一直注视着迪林与艾瑞克，但并没
有打扰他们。
在西罗马帝国军队后面走来的是牛和骡子拉的货车队，车上堆满
帆布与木料。山路太陡，车子承受不住太多的重量，于是所有车夫统
统下车走在车子前面。在道路上方，一段由摇摇欲坠的砂岩屑堆积而
成的长上坡延伸到峡谷旁边的巍峨高山。迪林转过脸避开刺眼的阳
光。道路一直往上延伸到冰雪覆盖的巍峨群山之中。他知道，过了这
片山头便是波斯了。
突然耳朵产生剧痛，有人用拳头打了他一下，迪林咒骂了一声。
佐伊站在两个男孩上方，细长的黑眼睛俯视着他们：“起来，两个懒
虫，我们要去下一站了。”
迪林抬头眯着眼看她，在耀眼阳光的衬托下，叙利亚女孩儿只是
一个黑色的轮廓。虽然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对他大发脾气，但依然十分
严格。其实她至多比他大上一岁，他却不敢轻易质疑她的权威。她的
拳头和在魔法世界里快如闪电的反应速度都远胜于他；而且她近来对
待他也多了些耐心，陪他练习蛇形前进和在她、艾瑞克和奥迪纳图斯
看来再基础不过的其他训练。
他觉得很沮丧，以前在学院里接受的训练彻底中断了，现在只能
做一些常识性的基础训练。他之前零零散散学了些冥想和召唤咒语，
但那些肯定是只有更高级的魔法师才会的。迪林觉得心里没底，他知
道自己所会的那些东西其实非常危险，这一点从那些曾经出现过的幻
觉里就知道了。
“跟上，野蛮人。”她伸出黝黑强健的手。他抓住她的手，她闷
哼一声把他拉到石堆顶上。艾瑞克喘着气跟在他身后爬了上来。数周
的体力活儿和持续的体能极限训练也没能让日耳曼小胖子的体格变得
强壮一些。迪林、佐伊还有正坐在岩石上伸展身体的奥迪纳图斯都瘦
了，但比迪林预想的结实了不少。迪林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感觉
硬得像块木头。他几乎想不起来以前在学院里过的是一种多么安逸舒
适的生活。
迪林跟着佐伊往坡下走去。她的头发编成三根乌黑的发辫，在她
背着的包和铺盖卷上甩来甩去。迪林看着她的发辫，这个女孩儿有一
种野性的美，总是让他想起自己远在老家的姐妹。突然脚下踢到一块
石头，他绊了一下从坡上滑了下去。幸好前方有一块大圆石，他没滑
多远便被挡住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佐伊停下脚步盯着他。
“我没事。”他捡起自己的帽子。
“那就好，”她说，“你走前面。跑起来——我们必须在半分钟
内占领下一个哨岗。”虽然她没笑，但迪林脸红了——她肯定知道迪
林只顾着看她的脚踝而没看路。迪林滑下剩下的那段山坡，来到道路
边缘。一大队身穿浅黄色披风戴着铜臂环的弓箭手从面前走过，所经
之处尘土漫天飞扬。迪林提了提肩膀，把背上的包裹系紧，沿着道路
外边缘的空隙小跑着前进。昨天跑了一天，小腿到现在还很酸痛，但
他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佐伊紧紧跟在后面。
晚上，几个人挤在一堆小得可怜的篝火旁。艾瑞克之前去用铁桶
生火做饭的厨师那里拿回来一些新鲜面包。迪林狠狠咬着有些烤焦了
的面包。在参加这次远征之前，他从不知道三天才吃得上一顿的时
候，面包居然可以变得这么美味。夜空中，星光消失在汇聚的云层
后，气温下降了。佐伊挤在迪林与奥迪纳图斯之间，拿着个小棍拨弄
着架在快要熄灭的火堆上的旧铁锅里的东西。
“还没好呢，”奥迪纳图斯喃喃道，一块羊毛围巾半遮着脸，
“这些黄豆至少得煮上两杯水的时间，要不然你吃了会睡不着的。”
佐伊没理他，继续拨弄豆子。当军队在日落前一个钟头停止前进
时，她让迪林和艾瑞克找个僻静的地方搭帐篷，避开其他士兵。然后
她就拿着弓箭跑进了峡谷深处。军队扎营的地方是贫瘠峡谷里一处狭
窄的高地。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会穿越高山关卡进入波斯境内。但眼
前仍是一片满是巨大圆石与碎石的不毛之地，只有营地下方的谷底稀
稀拉拉长着几棵树。在一些较大的石头下的阴影里能看到残雪，峡谷
两边山头被万年不化的冰川覆盖。
迪林和艾瑞克找了些重石块，准备用来固定帐篷的绳子，然后在
两面巨石之间寻找适合搭帐篷的阴凉处。其他士兵，特别是西帝国的
步兵大队，选择了在狭窄小路两侧较为平坦的地面上休息。太阳下山
时，士兵们开始在坚硬的地面上挖一条浅壕沟，大致划定了行军营地
的范围。
迪林摇摇头，在大圆石和石板之间爬上爬下，最后终于找到一个
石洞，洞内靠南的石壁上有烧火的痕迹。他、艾瑞克和奥迪纳图斯把
他们几个人的装备从货车上拖到洞里，准备在此宿营。被冬日风雪磨
蚀的大块岩石为他们提供了良好的防风墙。东罗马皇帝的军队还在继
续往谷中进发，他们是走到哪儿便睡在哪儿。
“你们觉得，我们上了战场会怎么样？”迪林喝了一口酸葡萄
酒，咽下口中的面包，“我们看起来就像是误打误撞走到一起的不相
干的军队。”
佐伊看着自己放进黄豆里的野生洋葱与杏干，从鼻子里哼了一
声，抬起头迎向迪林的目光，火光在她眼底跳跃：“如果你能学会用
魔法参里与团队作战，野蛮人，这两支军队就能合二为一。”
艾瑞克笑得呛住了，奥迪纳图斯弯下腰使劲拍打他的后背。迪林
冲他做了个怪相，把醋递过去。北方人喝了两大口，缓过气来。
“伍长，我是认真的！”迪林无可奈何地摊开手，“你都看见
了，他们走得那叫一个乱，想停就停，想走就走，而且还污染了所有
我们走过的河流。简直就是一群毫无纪律可言的乌合之众。”
“的确军纪散漫，”在火堆另一边的奥迪纳图斯开口说，“但是
他们会与我们一起战斗，虽然西帝国的军团才是主力。如果他们能扛
住，我们就能打赢。”
“说得好，”佐伊哼了一声，“豆子好了，把你们的碗给我。”
天黑之后，佐伊出现在五人队营地的边缘，脸色不佳。行军营里
摇曳的火光照亮她身后的天空。她拿着碗，碗里只有些野草和洋葱。
在山下时，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捡拾柴火，幸好迪林找到了引火物，这
一点让她很是欣慰。队长轻轻的一句“谢谢”让迪林大受鼓舞，虽然
翻出以前在洞里扎营的人藏起来的存货对迪林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这点事儿他老家的牧羊犬也会。
豆子又酸又硬，但对于跋山涉水走了一整天的迪林来说，却是绝
对的美味。行军数周之后，连腌猪肉和羊肉都变得索然无味。他咬了
一口洋葱，舌尖味蕾感觉到强烈的刺激。在夜空下，与伙伴们围坐在
篝火旁，虽然脚还酸痛得厉害，却是种无比美好的感觉。
“第一场仗就是考验，”佐伊伸出一根长手指刮干净碗里的东
西，“到时，如果军心大乱士兵开始溃逃，或者如果我们在战术上输
给了野蛮人，那一切就都完了。但是如果我们这支杂牌军能拿下第一
仗，后面我们就会战无不胜。”
艾瑞克把锅底刮得格格作响，寻找剩下的残渣，但锅里已经空
了。他皱着眉放下锅：“我们能做些什么？我是说——在第三魔法师
队的所有五人队里，我们排倒数第一——他们能给我们派什么任务？
我可不想再去牵马……”
“不，”佐伊说，“我们会打头阵，这是科隆纳昨天偷偷告诉我
的。保民官决定让我们与散兵一起行动，跟投石兵和弓箭手一起往前
冲。他认为我们可以趁着敌军尚未完全摆好阵形的时候，神出鬼没地
不断骚扰他们。噢，我们还得找些大象。”迪林偷偷瞥了眼奥迪纳图
斯，听到这个消息后，对方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佐伊也好不到哪儿
去，沉着脸凝视着火堆。迪林想来想去，最后得出一个不怎么乐观的
结论。“呃，”他试探着问，“那也就是说，一开始我们就会吸引敌
人的大部分注意力，是不是？”
“没错，”佐伊翘起丰盈的嘴唇，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
们就是引大鱼上钩的鱼饵。值得欣慰的是，如果我们被干掉了，保民
官保证会让敌人付出惨痛代价。”
第五十四章 大叙利亚上空
沙赫·巴勒兹往前倾斜身子，扯着拜亚基 [1] 背上用来固定身体
的皮带，兴奋地迎风大叫，但声音立刻就被呼啸的狂风淹没了。坐在
他前方同样用皮带和金属扣缚在龙背上的达哈克对人类的少见多怪皱
了皱眉。魔法师把身子歪向左边，手中闪烁着蓝黑色的光，引导拜亚
基以风一般的速度掠过地面。
拜亚基侧身的时候，巴勒兹俯头看了看地面。在月光下，怪物的
两只翅膀模糊成一团灰影，广袤无垠的荒漠在他们身下迅速往后退
去。他望了望北边，看到一片微暗的灯光，毫无疑问那是一座城池，
错综复杂的银色小径分布在遥远的地面上，仿佛数千条银蛇的蛇背。
飞过一大片斑驳的黑色山头，地面上闪过星星点点的光亮。
“就快到了，”魔法师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奥伦特斯
峡谷就在前方。”
巴勒兹贴近达哈克的肩膀往前方眺望。突然，一座城池从他们下
方闪过——在月光下，遥远的城镇灯光微弱得就像一团萤火虫发出的
光亮，城外西南方向还有一面湖泊微微闪光。巴勒兹的目光在飞速掠
过的野外里搜寻着……
在那儿！眼前的情景令他激动不已——庞大的军营，点着成百上
千堆营火，油灯与营道两旁的火把长龙照亮密密麻麻的帐篷。拜亚基
没有停，如闪电一般飞过，把军营远远甩在身后。又飞过一片黑漆漆
的山头，巴勒兹回过头，越过长蛇般的尾巴和扇动的翅膀往后望去。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停下？”
他转回头望着前方。拜亚基张开巨大的翅膀，盘旋着向一个光秃
秃的高山顶降落。强大的气流扬起地面的落叶与灰尘。怪物细长单薄
的脚掌轻轻落在地面上，身体微晃，收起翅膀贴在长满皱纹与触毛的
身躯上。
坐在怪物背上的达哈克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看同伴。巴勒兹正在
解绑在身上的带扣。大个子搭了个沉甸甸的袋子在肩上，把固定在身
后的两个藤编篮子扔到地上。魔法师不慌不忙地做着同样的事，但因
为疲惫，双手微微颤抖。大个子从怪物毛茸茸的身体侧面滑下去，重
重落到地面上，然后伸手拉下来之前坐在身子底下的一大把兵器。看
到魔法师，巴勒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达哈克大人，你下来做什么？”他不解地问。
达哈克叹了口气，站在拜亚基宽阔的肩头。怪物感觉到魔法师对
自己的控制减弱了，颤抖起来。控制这头普罗米修斯一般的怪物让他
精疲力竭，他只得像巴勒兹一样手脚并用爬了下去。
“退后，”他对波斯人厉声说，“它起飞时会产生强气流。”
拜亚基张开双翼，遮住满天星斗。大风突起，卷着山顶四周树林
中的细枝碎石往两人身上打来。怪物像猎犬一般悲鸣，飞上天空，翅
膀扇出强大的气压，压得山顶摇摇颤颤。待它的身影消失在浩瀚的夜
空，巴勒兹才回过神来，吐了口唾沫，一嘴的沙。
“达哈克大人，别见怪，我是想问，你怎么也留下来了？”
黑暗中看不清达哈克的表情。他说：“这是万王之王的命令，我
只是服从。他命我在此战役中助你一臂之力。”
巴勒兹盯着魔法师，见对方冷着一张脸，他脑子里转得飞快：
“有个魔法师做帮手，岂不是如虎添翼？看来时局将要逆转，必让罗
马人付出惨痛代价！”
达哈克裹紧身上的长袍，拉起风帽罩住瘦削的脑袋。
“沙欣亲王的军营，”他说，“就在这片山头的另一面。”他走
入北边的树林。巴勒兹抬头望了望月亮，又看了看南边来时的方向。
他若有所思地捋了捋刚毛般的胡子——他那广为人知的绰号正是来自
于此——跟在魔法师后面跑进了树林。
“野猪”在铁鳞甲和胸板甲外面套了件厚重的披风，走到位于波
斯军营的中军帐门前。周围一大片帐篷在油灯与火把的光亮下闪着微
光。他没有戴头盔，浓密的卷发梳得整整齐齐，披在肩头，像盖着一
张毯子。他的胡子也打理过了——虽然在入夜后的军营里不太好弄，
不过好说歹说，总算让达哈克打出白光，这才能在铅玻璃镜里看清
楚。一把用皮革包裹的木刀鞘从他的肩头伸出来，里面放着他最钟爱
的大刀。达哈克蹒跚着跟在他后面，心情不太好。之前因为夜太黑没
留意到山坡，魔法师崴了脚踝，幸好他当时还拄了根很长的花楸木
杖。军营里仍未休息的人们看了看这两个人，马上又回到自己的岗位
上或帐篷里。
巴勒兹压根儿没把身穿轻锁甲和土黄色长袍站在帐篷门口的两个
卫兵放在眼里，高仰着头直接大跨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卫兵认出了这
位过去的老长官，不敢上前阻拦，因此也没有看见一跛一跛地走进去
的达哈克那双闪烁苍白的眼睛。帐篷里分为若干区域，这两人一进
去，里头突然全都安静了。
“沙欣亲王。”将军粗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用一把重斧砍在肉
块上。
沙欣从帐篷正中央站起身来。这位伟大的亲王，万王之王的表兄
弟颀硕长健壮的身躯上穿着繁琐华丽的绿色亚麻与丝绸长袍，一张长
脸上留着卷曲的胡子，头上戴着一个小巧的金环，手指上戴满戒指。
他小心地放下一杯盛满美酒的水晶杯，欠了欠身以示欢迎。
“沙赫·巴勒兹将军，欢迎您的到来。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同
伴。”
巴勒兹粗声粗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沙欣眯起描画着精美眼线
的双眼——从来没有人敢对他无礼，哪怕是对手；他可不喜欢在自己
的支持者和军队面前被人如此无礼对待：“省了那些客套吧，亲王。
立刻召集你的指挥官和盟军首领，天亮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
底下的侍臣们刚开始一直坐着没动，静观局势，这时纷纷用手捂
着嘴吃吃地窃笑。巴勒兹扫了他们一眼，这些穿着华丽丝绸衣服、涂
香抹粉的人令他厌恶。他皱着浓眉；从现场这些贵族们身边众多服侍
的奴隶看来，他已经知道了这支军队是如何悠闲地走进敌人的地盘里
的。将军转回目光看着沙欣，后者也偏着头看着他，就像一只鹤在沼
泽地里打量着一只可口的青蛙。
“虽然看到您很高兴，巴勒兹，”亲王以一种优雅的语调不慌不
忙地说，“不过此时天色已晚，我要休息了。您有什么消息必须要在
天亮前告诉我们吗？”
“当然，”巴勒兹粗声说，“不过我想先问一个小问题——你知
道此刻沙漠部落的军队在何处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沙欣有些不解。
“抱歉，不知道。”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抚平自己的衣袖，“自进
入敌占区以来，一切都很顺利，除了在路上偶尔发现一点点踪迹之
外，尚未看见过罗马人及其手下的乌合之众。”
说完，亲王又躺回到沙发椅上，继续享受之前被打断的指甲护
理，修剪指甲的两个奴隶都只穿着勉强掩体的丝绸布料。其中靠右边
的那个奴隶头上火红的盘发仿佛一朵红云。她惧怕地看了眼巴勒兹，
低下头用手中的小锉刀在亲王张开的手指上小心修剪。
巴勒兹不悦地低吼一声，转身怒气冲冲地往门口走去，途中瞥见
达哈克也进了帐篷，正坐在某个角落里，众人皆没注意到魔法师，只
有一个奴隶给他端上了一碗碎冰。走出帐篷，将军往两个站岗的卫兵
的头盔上狠狠拍了下两人。卫兵们转过身正要发作，一看见是绰号
“野猪”的大将军，顿时没了脾气。
“马上动起来，小子们，给我把重骑兵、轻骑兵和步兵的指挥官
们统统叫来，所有那些头盔上插了羽毛的笨蛋们。快去！”
卫兵们敬了个军礼，转身跑进了夜色中。巴勒兹看着他们跑远，
嘴里咕哝了几句，心想：“好吧，有达哈克和我在，我们还是有胜算
的……”
当他再次进到帐篷里时，亲王和他的侍臣们谈得正欢，仿佛他从
未出现过一样。角落里，一个四重唱乐队正在歌唱，一位长笛手吹着
轻快的颤音，乐声仿佛一只小鸟在灵巧地飞翔。巴勒兹气得满脸通
红，大步往鼓手走去。鼓手一抬头便看到他怒气冲冲地冲自己走来，
吓得急忙往旁边躲去。将军一手抓起重鼓，一手在鼓上狠狠敲了一
下。
“够了，都给我出去！出去！出去！快给我滚出去！”巴勒兹怒
吼着，敲着鼓往人堆中冲过去，吓得众人纷纷跳起来。
“出去！全都出去！”“野猪”一边喊一边跺脚。酒桌被掀翻在
地，乐手们仓皇逃命。巴勒兹提起鼓就从帐篷前门扔了出去，正好砸
中跑到营区道路上的一个倒霉诗人的脑袋。
诗人像被一斧头砍翻在地的牛，瘫倒在泥地上一动不动。亲王跳
起来冲着巴勒兹咬牙怒吼，其他贵族和奴隶们早就逃了。巴勒兹一脚
踹向挡在路上的最后一个醉鬼的屁股，那人“扑”地一声栽进沙堆
里。将军一转头，看见一个戴着沉甸甸戒指的拳头冲自己的脸挥过
来。
巴勒兹眼疾手快伸手接下这一击，粗壮的手指死死握住对方的拳
头，就像盘扎在镶嵌地板上的树根。亲王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腿一软
跪到了地上。“野猪”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挣扎着想站起来的亲
王，毫不掩饰心中的厌恶。
“万王之王科斯洛伊斯国王陛下有令，从现在开始，由我接管这
支军队。”
巴勒兹带着决定性的口吻说：“如果你想与国王陛下探讨他这个
决定的合理性，我建议你回泰西封去与他理论。”他凑近亲王惨白的
脸：“不过，最近他的心情不太好，我劝你最好别去。”
“我……我才不信你说的话！”沙欣退后两步挺直脊背吼回去。
亲王在帝国的地位非凡，他的府邸丝毫不逊色于国王的宫殿，他与萨
珊王族关系十分密切，而且完全能够组建自己的私人军队。“陛下任
命的指挥官是我！是我，你这个愚蠢无知的乡下农夫！你说这是国王
的命令，有何凭证？我从未接到过任何此类命令！”
看着亲王涨得通红的脸，巴勒兹愉快地笑了：“今晚早些时候我
才得到信儿，现在我来了，你的任务是指挥军队的左翼——这也是国
王陛下的意思，给你留点颜面。但是，从现在开始，我才是这里的总
指挥，沙欣亲王，你要一丝不苟地执行我的命令。”
沙欣不屑地往厚厚的地毯上吐了口唾沫：“谁送的信？你认不认
识？帝国信使？有何书面凭据？”亲王以为抓到了对方的弱点，一脸
狡诈地追问。
巴勒兹闻言不怒反笑，微微转过头去：“信使就在那儿，伟大的
亲王殿下，难道你对他还有什么怀疑吗？”
沙欣一步跨过巴勒兹，正要破口大骂，看见一只脚缠着布靠在椅
子上的达哈克，顿时呆住了。一身黑衣的达哈克微微一笑，用水晶和
玻璃制作的油灯里的火闪了几闪，灭了，帐篷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接着，一阵极轻的蟋蟀叫声响起，魔法师周身发出暗红色的光，眼睛
变成了两团火。
“万王之王的命令，”达哈克低沉的声音响起，“你要抗命
吗？”
沙欣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惊慌地往后退去，撞上了巴勒兹结实
的身躯。“不不不！大人，我绝对服从！”亲王跪在地上连磕三个
头，趴在地毯上不敢起身。
油灯里的火重新燃了起来，温暖的光照亮整个帐篷。诡异的静寂
被一阵惊慌的呐喊声打破，许多人踩着砂砾“啪啪啪”地跑来。达哈
克转过头不再去看在帐篷中央的两人，整个人似乎隐身在了帐篷壁挂
着的华美锦缎里。
七八个衣服只穿到一半的大汉举着刀枪冲了进来，当看见空空的
帐篷里只有亲王与“野猪”两个人时，猛地停住脚步。刚才只听到有
人喊“抓刺客！暴动！”他们便急匆匆跑了过来！
“将军！”这群指挥官们看到一个此刻本应在至少七十里格以外
的人出现在眼前，惊讶地喊道。“野猪”给了部下们一个大大的笑
脸，露出白亮的牙齿。他随手把被掀翻在地的一张桌子放好，不过原
先放在上面的蜜饯水果和美酒都已被打翻在地。
“见到你们很高兴，我的朋友们。轻骑兵的指挥在哪儿？我看到
甲胄骑兵、枪兵和工兵的长官们都来了……现在谁在负责斥候？是不
是塔赫瓦兹？”
指挥官们纷纷摇头，斜眼瞥了瞥又重新坐回椅子上的亲王，一个
奴隶正拿着块湿布给他擦额头。巴勒兹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觉得
情况不对，眯起双眼。
“亲王，轻骑兵的指挥官到哪儿去了？”巴勒兹这回问得很有礼
貌。
沙欣抬起头，画着黑眼线的眼睛里射出仇恨的光。
“那个讨人厌的塔赫瓦兹早在一个月前就被送回泰西封了。他行
事鲁莽又不服从命令，这里没有人受得了他。”
巴勒兹抿紧双唇，在之前徒步下山的时候，他就在担心会有这种
事，果不其然。他转回头看着下面的指挥官们。现在更多的军官涌入
了帐篷里，都想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乱子。“哈达姆斯……你指挥的
是甲胄骑兵——现在我们的队伍里还有轻骑兵没有？”
重骑兵指挥官沮丧地摇了摇脑袋。
“这么说，”“野猪”继续说，“你们一个斥候也没有派出去，
就只有些枪兵在军营外围担当警戒哨。难道军队从北边的安条克出发
之后，便一直是这样吗？”
指挥官们耸耸肩。哈达姆斯站直身子，迎向老长官的目光：
“不，巴勒兹大人，我们一直保持着密集队形前进，只有我手下的一
些轻甲骑兵充当大军的侧卫。我们还没遇到过敌人……他们可能还在
大马士革……”看到巴勒兹背着手冷冷望着自己，他的声音越来越
小。其他指挥官们挪了挪脚，都不敢抬头。
“敌人，”巴勒兹的语气好似在聊天，“就在数里之外，翻过南
边的山头就能看到。你们把他们当做一群乌合之众，对方却十分清楚
你们的所有动向，你们的兵力，甚至知道你们早餐喝的粥的温度。我
亲眼见过敌人的军营，敌军的数量不比我们少，甚至可能更多。”
身后传来挖苦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沙欣站起身，他又重新整
理好了长袍，脸上恢复了一丝不苟的妆容。
“不必考虑来犯的有多少人，将军。不管敌人摆什么阵用什么
兵，我们的重骑兵都会把他们全部踏平。他们的武器远远不如我们，
根本无法与我们正面作战！”
巴勒兹淡淡地扫了眼亲王：“你们至今没有见到敌军，也没有与
之战斗过，我的朋友们，这正是那些部落给你们设的陷阱，他们就希
望你们头脑简单轻率地往前冲。当他们认为时机成熟之时，自然会迎
战你们，到那时，他们会偷你们的羊，睡你们的女人。塔赫瓦兹率领
的莱赫米弓箭手和枪骑兵怎么样了？也可以把他们派出去侦察……见
鬼，这又是怎么回事？”
底下的军官们脸上写满不安。哈达姆斯叹口气，再次挺了挺背，
说：“将军，佣金方面出了点问题。莱赫米人派来的辅助部队已经离
开了。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在阿瑞托莎扎营。”
巴勒兹攥紧拳头，终于转过头正视沙欣。亲王退了一步又停住
了，咬牙死撑。
“你居然不付莱赫米人佣金？”
“是他们自己背信弃约，居然胆敢要双倍的佣金！我才不会让那
些肮脏的部落人从帝国手中敲走一个子儿！反正我们也不需要他们，
他们留在这里只是累赘，尽惹麻烦！我命令他们滚回老家，他们照办
了。”
脚踝受伤、坐在角落里休息的达哈克嘲讽地笑了。军官们闻声转
头一看，吓得纷纷往后退。关于眼前这位爱穿黑衣的瘦高个儿魔法
师，坊间可是有不少精彩的传闻。
“部落居民永远不会听从一个浑身香气的纨绔子弟的命令，亲王
殿下。如果你把数千名莱赫米部落居民留在身后，他们会从你攻占的
土地上夺取他们应得的报酬，甚至更多。”达哈克的声音轻似低语，
但帐篷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地听到了，每一个字都令人不寒而栗。
沙欣红着一张脸，却不敢反驳对方的一个字。
“够了。”巴勒兹怒吼一声，“哈达姆斯，叫来你手底下最快的
骑兵，带上三倍的佣金，同时派一个你信得过的人去阿瑞托莎，告诉
部落首领们——我，沙赫·巴勒兹，请他们前来助帝国一臂之力。就
说……就说只要他们肯来助战，今后台努赫就归他们了。告诉他们，
这是我——沙赫·巴勒兹——的承诺！”
“遵命，将军。我会派我的侄儿巴赫拉姆去办此事。”
重骑兵指挥官欠了欠身，疾步走出帐篷。帐篷外传来他高声召唤
副官和各级军官的声音。
“野猪”看着其他人，示意他们走近些：“我们必须立刻回撤，
而且要快。那些部落肯定设下了埋伏就等着我们上钩，我们必须争取
一些回转空间。传令下去，在天亮之前，所有士兵必须整装出发，向
北边回撤。即便如此，情况也可能对我们十分不利。但是，如果我们
动作够快，就能避开敌人的圈套。让部队只带走必需品……”巴勒兹
突然停住了，眼里露出一丝狡诈的光。他转头看着沙欣。
“尤其是，亲王殿下，这顶帐篷和里面的一切都不能带走，所有
一切都不能动，包括你的那些心腹密友们的帐篷，也是一样。”
沙欣气得语无伦次，但是一见巴勒兹抬起大手，就不出声了。
“你让帝国的军队陷入了可怕的境地，亲王殿下，现在你必须弥
补你的鲁莽带来的后果。哈达姆斯手下那位可靠军官所率领的骑兵就
暂时交给你了。”
沙欣看了看周围那些指挥官和副官们的脸，没一个支持他的。最
后，他气恼地吼了一声，甩动长袍大步走了出去。看到他离开，巴勒
兹松了口气。还有正事要做，而且得快。
“你，小子，报上名来。”
一个传令兵从沙欣的随从队伍里紧张地站了出来。这还是个孩
子，不过十六岁的模样，从外貌上看是沙漠部落居民。巴勒兹有一瞬
间疑惑，这样的人怎么会替万王之王卖命？先不管它，他心想，把这
个问题先抛到一边。
“哈立德，将军大人。”
“哈立德，我要你马上去办三件事。第一，把沙欣的马给我带过
来。如果马夫阻拦你，你就说是‘野猪’要的。第二，把亲王的旗帜
和战袍拿给我，这两样我也需要。第三，虽然我刚说过要轻装前进，
但北行的时候我还是需要一辆封闭的马车，空间要高，我的朋友现在
还走不了路。”
哈立德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众人忙碌的达哈克，吞了
下口水：“遵命，将军！我这就去办！”男孩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其他人，把目前军队的情况跟我详细说一下……”
达哈克懒懒地看着男孩跑出去。在其他人看来，他似乎已经睡着
了，但实际上他是在静心凝神。就在整个军营闹翻了天，几千个人同
时行动起来忙着整装待发的时候，魔法师用意识在整个军营外加了一
层假象，使其从外面看来不过又是一个如往常一般宁静的夜晚。所
以，潜伏在山坡上的台努赫斥候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要一直维持这样
的假象并不容易，在全神贯注之下，达哈克开始有点恍惚。
[1] 拜亚基（Byakhee）：克苏鲁神话中的怪物，这里是波斯祭司的坐骑。
第五十五章 陶里斯，亚美尼亚区
“在那儿，女士，我说的就是那个。”迪亚蒂丝没理这个满脸痘
疮、瘦而结实的小个子，径直爬过圆屋顶，越过装饰屋顶的边缘往下
望。正午的太阳把手掌下的红色瓷砖晒得滚烫。在她下方至少三十英
尺的地方有一条窄巷，巷子的另一侧是一面粉刷过的砖墙，足有二十
英尺高。除了墙顶上的护栏里开了几个射箭孔和一个斜面洞，墙上没
有任何开口。从她趴着的位置，可以看到墙后面的空中花园。花园建
在一栋曾是市长官邸所在的大宅子的屋顶上。园中有各式各样的鲜
花、蔷薇花丛和矮小的果树，花园一侧还有一座小型喷泉在缓缓流
淌。
罗马女孩儿的注意力不在花园和鲜花上。在蔷薇花丛背后还有第
二堵只有数英尺高的墙，其后便是这栋宅子的中庭。除了遍地的红
砖，中庭里空无一物。四周墙面全都光秃秃的，上面只能看到一楼和
二楼的拱门和窗户的大致轮廓——现在这些门窗都被砖和灰泥封死
了。唯一能看到的一扇门通往中庭，门边站着个男子，他的脸被屋顶
投下来的阴影遮住了，但被绑在身前的双手上有铁链在反光。
“是尼古斯！”她低声叫道。之前巴格拉图尼的表弟告诉他们有
个罗马囚犯被关押在旧官邸里，她还不相信，但现在她亲眼见到了。
迪亚蒂丝观察了一会儿，约莫半分钟后，门内出来两个卫兵把尼古斯
带了进去，她这才从屋檐边爬了回去，穿过光秃秃的屋顶，匆忙向通
风井跑去。她之前是通过通风井从地下室爬到光明神庙的圆屋顶上。
小个子亚美尼亚人紧随其后。
她拽着通风井里吊着的绳子扯了两下，绳子下端没入黑暗中。虽
然现在日头正高，但由于角度限制，通风井里仍只有阴冷黑暗。绳子
另一头有人也拽了一下以示回应。她示意“痘疮脸”先下去，“痘疮
脸”身手敏捷地顺着绳子滑了下去。迪亚蒂丝汗流浃背地等着，绳子
上有了第二次回应。听着神庙窗户里传出光明神祭司的吟唱，她只希
望信徒们不会想到来房子光秃秃的屋顶上打扫。她翻过通风井的边
缘，两脚撑在内侧砖面上，抓着绳子从墙上走下去。
一进入通风井，头顶的天空便只剩了一块蓝色，越往下走越小，
到最后她回到神庙地底下时，天空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地底下潮湿阴
冷，周围有缓缓水流声，还有股腐臭味。她站在一块四面都是发霉砖
墙的小空地上，脚上的靴子踩进一个水沟。她蹲着身子像鸭子一样摇
摇摆摆地穿过一段有三角形拱顶的低矮下水道。走到下水道尽头时，
她被臭味熏得想吐，赶紧从墙上的洞爬到外面的更大的下水道里。一
双有力的手把她从狭小的洞口里拉了出来。
她拍了拍优素福的胳膊，打手势示意他带路。保加利亚人点点
头，沿着狭窄的岩架往前爬去。一条黑色水流从下水道里汩汩流过，
水面上有一层厚厚的硬壳。下水道里恶臭难闻，迪亚蒂丝屏住呼吸跟
在优素福后面。马上就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了。
保加利亚人挤在狭小的阁楼里，迪亚蒂丝已经在这儿住了整整一
周。虽然这栋房子很大，但下面几层楼挤满了“野猪”的不朽军——
他们把亚美尼亚区变成了军营。房子主人被赶到尚未完全修好的顶楼
和阁楼里。盘踞在楼下的波斯人整日里不是喝酒就是寻欢作乐，完全
没注意到原先的房主一家逐渐被迪亚蒂丝、保加利亚人和巴格拉图尼
的表兄弟们取代。他们在烧结砖墙上另开了个出入口，这样就可以从
屋顶下到阁楼。除了名义上的房主必须露面的时候，大多数时候迪亚
蒂丝和她的人都在夜间活动。
低矮的天花板上横着未加工的原木横梁。迪亚蒂丝蹲在一扇小圆
窗旁，新鲜空气就是从这里进入这间沉闷的屋子。窗外，太阳正向地
平线走去，刚睡醒的保加利亚人正在为夜间的任务做准备。
满是灰尘的地面铺着一张地图，迪亚蒂丝用手在地图上比画着：
“……囚犯关在花园对面的房子里，在他们对他下手之前，我要把他
活着救出来。但是，他知道我的皇帝陛下想干什么，一旦他向敌人供
了出去，我们就等于自投罗网。”
优素福叹了口气，凑近挤在他旁边的兄弟达沃斯说：“瞧见了
没？”这个沉默寡言的保加利亚人埋怨道，“她会把我们全都害
死……”
萨胡尔飞快地瞪了兄弟一眼，冲迪亚蒂丝无奈地摊开双手。
“所以，”迪亚蒂丝继续说，“我有个计划，能神不知鬼不觉地
把他活着救出来——假如顺利的话。”
看着阴沉着脸的优素福，迪亚蒂丝笑了。
她早就猜到他们对她没什么信心。她趴在屋顶上看着对面的宅子
好几个钟头，才想出来这个点子。她曾经想直接从广场上正面进攻冲
进旧皇宫杀光里面所有人，但她忍住了，她知道这是送死，成功的概
率微乎其微。根据巴格拉图尼最后提供的线报，城里驻扎有近两千名
不朽军，而她手下只有十二个人。
“要想让这个计划成功，我们需要做三件事，这三件事都有难
度。第一，我们需要知道房子内部的格局。巴格拉图尼？”
矮小精悍的亚美尼亚人耸耸肩，为难地抓了抓鼻子：“罗马女
士，我的表弟的姐姐的女儿可是冒着很大的风险向我们透露了这个罗
马囚犯的消息！我们要是还向她提要求，她准得疯掉！她太年轻了，
心理素质没我表弟的姐姐那么好。”他停下来想了想。
“也许，”他慢慢开口道，“我们能另找个侍卫或者仆人什么
的，塞点钱或者干脆威胁他们……”
迪亚蒂丝摇摇头：“不行，现在想去找个既能被金钱诱惑又不会
过于贪心或者向他的主子出卖我们的人，根本来不及。我们必须在接
下来的四天内展开行动。”她叹了口气。如果对里面的侍卫和房间的
情况一无所知，这个计划几乎完全不可行。
“她有多高？”她说，“我是问你的表弟的姐姐的女儿，她在里
面做事的时候戴不戴面纱？”
巴格拉图尼歪着嘴巴一笑，摇摇脑袋：“不可能的，罗马女士，
虽然她戴了面纱，但她比你矮一英尺，而且她的头发是棕色。你不可
能扮成她！”
失望的迪亚蒂丝把一把匕首拍在地板上。
“要是阿纳格赛亚斯在这儿就好了，”她喃喃地说，“没办法
了！你再去跟你侄女儿谈谈，巴格拉图尼，好好谈谈，看她能不能再
帮我们最后一次……”
“阿纳格赛亚斯是谁？”尽管优素福问得很小声，但迪亚蒂丝还
是听到了，她猛地转过头去。优素福眯着眼盯着她。迪亚蒂丝在心里
叹了一声——她现在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同伴对自己的猜忌怀疑。
“一个朋友。”她一字一词地说，“一个叙利亚哑巴，演戏的天
才，身形瘦小，化点妆就完全是个女人，死在来这里的路上了。你满
意了？”
优素福低下头，没有看她的眼睛。
萨胡尔往灰扑扑的地板上轻轻拍了一下吸引众人注意，脸色有点
古怪。
迪亚蒂丝看着他：“干吗，萨胡尔？”
保加利亚人向两个兄弟打了个手势，不过只有达沃斯注意到了。
迪亚蒂丝看着他用手指比画出奇怪的图形，她一直想弄清楚萨胡尔这
些日子用的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最小的兄弟刚开始很不解，很快明白过来后，露出个云开见日般
的灿烂笑容。“我哥哥的意思是，迪亚蒂丝小姐，他曾在北门旁边的
集市上见过一个哑巴戏子，那人会变戏法，虽然从不说话，但是技艺
高超。他说，那个人是个外国人，九天前才来到本地。萨胡尔还说
——”达沃斯停了停，努力理解哥哥不断变化的手势，“他说，那个
人长相俊秀，扮成姑娘绝对没问题。”
迪亚蒂丝吹了一声尖尖的口哨。可能吗？不，这简直令人难以置
信。但是，也许那个外国人能像她朋友那样完美地扮演这个角色……
“马上去把他找来见我。巴格拉图尼，去吧，带你的表兄弟们出去活
动活动。”
亚美尼亚人咧嘴一笑，牙齿在暗淡的光线中一闪而过。他从通往
未修完的顶层寝室的活板门爬了下去。
迪亚蒂丝示意三兄弟围到她身边：“萨胡尔，你的任务最为关
键。你必须想办法出城去，走得越远越好。我需要……”
三兄弟一人领到了一项任务。萨胡尔看了她好一会儿，摇摇头，
从屋顶的出入口离开了。虽然达沃斯不明白给自己的任务到底有什么
意义，但也欣然接受了。只有优素福提出了异议。
“这行不通。”他说，“说好听点儿，你太天真了，想不引起敌
人的注意，这怎么可能？跟你进去的人要么白白送死，要么被俘虏，
到那时我们剩下的人也都逃不掉！”
迪亚蒂丝微笑着看着他，用之前在地板上比画用的细树枝指了指
窗外。
“不出五天，”她说，“会有一次月全食。据巴格拉图尼所言，
波斯琐罗亚斯德教的火祭司们届时会举行盛大的仪式，城里和卫戍部
队的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聚集在神庙里。没了长官监督，看守囚
犯的卫兵肯定会放松警惕。那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如果成功——我
坚信一定会成功——我们在这里的处境就会得到极大的改善。”
“而你，”他反驳道，“就能把你的朋友救出来！他对你就那么
重要？他有那么厉害？”优素福激动得满脸通红。
他的嘲讽令迪亚蒂丝感到愤怒。她把嘴一撇，说：“尼古斯做我
的副手两年，他就像我的家人一样。如果今天被抓住的是达沃斯或者
萨胡尔，你会怎么做？嗯？你会不会任凭波斯人拷打达沃斯，或者用
烧红的烙铁烫他的脚底心？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你肯定会在这儿，
在这个阁楼里，担心得要死，就怕四天之后他的命就没了。”
她在地板上往前滑了一段距离，与保加利亚人面对面。他身上有
股浓烈的麝香味，让人想起马匹、汗水、钢铁和鲜血。他怒气冲冲地
与她对视。迪亚蒂丝伸手揪住他的头发移开他的脸。
“你会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的兄弟，”她在他耳边轻语，“被砍死
在广场上，就为了保全你自己娇贵的皮肤？”女孩儿贴得太近，优素
福颤抖起来，一把把她推开。迪亚蒂丝退到后面，嘲讽地笑了。保加
利亚人面无表情地转身往活板门爬去。迪亚蒂丝盯着他的背影，手指
一下一下敲在木板上，然后从屋顶的开口钻了出去。太阳已经落到了
西边群山背后，山顶冰川闪着微光，天空中留下一条条橙色与紫色的
色彩。
迪亚蒂丝站在陶里斯城北市集附近一条小巷子里的一扇房门前，
全身笼罩在层层叠叠的黑色罩衣、头巾和面纱下。小巷两边的房子之
间牵着成百上千根晾衣绳，挡住了大部分阳光，光线微暗的巷子里格
外凉爽。巴格拉图尼穿着马裤、汗衫和亚美尼亚下层人士常穿的背
心，坐在房门口的台阶上，膝盖上盖着一块毯子，毯子上放了些廉价
的铜饰品。
“怎么样？”她的声音从烦琐的衣物后面传来，有些模糊。
“这里不利于观察——这位置不行！只有路上没人的时候，我才
能看到巷子那头的情况。”他提高音量吆喝了两声，“卖手镯啦！最
精美的手镯！卖手镯啦！”两个亚美尼亚女子从面前跑过，笑声回荡
在小巷子里。
“啊！”他说，“看到了。他好像正在演一出戏——扮演一个水
手，看他摇摇晃晃的步子，我觉得像是；现在又演了一个红脸小姑
娘。噢，我的女士，这家伙蛮厉害的嘛！水手正在送姑娘手镯。啊！
他动作真快，把手镯抛出去然后自己再接住！不过我还没看到我兄弟
们在哪儿……嗬！现在守财奴又登场了，他想让那姑娘跟他走！”
迪亚蒂丝不耐烦地轻轻跺着脚。这出戏演得好慢，因为自始至终
所有角色都只有一个人来演。巴格拉图尼继续念叨着，给她解说剧
情。他的表兄弟们还没有露面。
“如果这个人真是阿纳格赛亚斯，我非亲手扒了他的皮不
可……”迪亚蒂丝的耐心几乎快磨光了。这个时候要是有个爱管闲事
的市政官碰巧来附近巡视，然后看见她穿着这身衣服站在巷子里，准
会以行为不端的罪名把她抓起来……
“罗马女士，他演完了。观众给了他一些硬币，他鞠了一躬，在
空中翻了个跟斗，又鞠了一躬——啊，我的兄弟们出现了！他的确身
手敏捷，不过被他们抓住了胳膊。他们朝这边过来了。”
巴格拉图尼往台阶一侧挪了挪，毯子仍然放在膝盖上没动。
“你觉得他演的是哪一出戏？”他回头看着迪亚蒂丝问。
“别回头，看前面！听起来像是《米利都女孩儿》，正是阿纳格
赛亚斯的拿手好戏，要是被哪个保守的波斯军官看到了，准会把他扔
进监狱里去。”
那演员被巴格拉图尼的两个兄弟架着进了门，起初还在挣扎，被
推到右墙上轻轻撞了几回后，安静了。等两个壮汉一松开手，他便飞
快地从破烂的彩色戏服底下摸出一把带锯齿的匕首。迪亚蒂丝走上前
去，抬起一只手，她面前的人便蹲下去，脚跟碰到身后的墙壁。守在
门口的巴格拉图尼又坐回到台阶正中央的位置上。
“我的演员朋友，对于你的批评者，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演员闻声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黝黑的脸，挺直的鼻子，高颧
骨，清澈的褐色眼眸，长睫毛。他握着匕首的手不停颤抖。迪亚蒂丝
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慢慢取下脸上的面纱。叙利亚人激动地咧嘴大
笑，站着低头向她行了一礼，那把匕首也回到了袖子里。迪亚蒂丝给
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还好吗？我的老朋友，”她让他坐下来，激动地问，“我还
以为你已经死了。”阿纳格赛亚斯摇摇头，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伤，
伸手在面前比画。迪亚蒂丝深深叹了口气，他的意思是：“我跟其他
人被打散了，只得藏在灌木丛里直到那些波斯兵离开。但我没有看到
他们带走任何俘虏。对不起！”
“没关系，”她用手语回答，“时间紧迫，我需要你办件事。”
叙利亚人再次笑了，俊秀的脸上容光焕发。迪亚蒂丝与他相视而
笑。
迪亚蒂丝只穿着裹胸布和缠腰带站在深及大腿的下水道污水里。
优素福和两个兄弟从下游走上来，身上也只有短裙裹体，肩上扛着一
根粗原木。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油灯，摇曳的灯光照着他们。迪亚蒂丝
用右手抓住原木的一头，示意他们停下来。萨胡尔绕过扛木头的手臂
看了一眼，回头朝后面吹了声响亮的哨子。哨声在他身后长长的下水
道里此起彼伏。
下水道里的水流声掩盖了三十个人在下水道里移动弄出的声响。
迪亚蒂丝让原木停在原地，伸手在头顶上方摸到一个厚皮环，皮环挂
在一根长绳子的末尾。
她在污水中走动时，水中的污秽物在她大腿周围打转——这些东
西让她的腿变得油腻腻的。她把皮环拉低到与原木同高。她知道，巴
格拉图尼和他的表兄弟们正藏在头顶上这座神庙的纵向天窗里，心急
如焚地看着挂在嵌在通风井顶端重木架里的滑轮上的绳子。一个沉甸
甸的皮口袋在她腰间晃动，里面装着铁棒。原木有一头已经用手斧削
成了十字形，她把皮环套上去。
“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多余？”优素福气喘吁吁地问，肩膀上的肌
肉在木头的重压下绷得紧紧的，“直接弄个梯子架在墙上不就进去
了？”
“放把梯子在街边肯定会被人看到，”她摇摇头，“从这条路进
出不会有人知道。有了你哥哥送来的东西，狱卒只会在数天甚至数周
之后才发现事情不对劲。”
套上皮环后，她从袋子里摸出一根铁棒。铁棒呈锥形，一头是钝
的，另一头则打平成菌盖形状。原木呈十字形的一端的侧面钻了两个
孔，她把铁棒钝的一头插进其中一个，但刚插进一半就卡住了。她不
悦地低声咒骂。她在优素福肩头上拍了两下，往下水道出口处的狭小
岩架走去。虽然水面上还有热气腾腾的动物内脏漂过，水却依然冰
冷，她的腿开始变得麻木。
“你就一定要弄得这么复杂吗？真的，我说，只需要一把再普通
不过的旧梯子……”
迪亚蒂丝没理他，拿起一把用布包裹住的木槌走回来。扛着木头
的三个人用脚撑在地道的墙上，她拿着木槌敲打铁棒，直到菌盖形的
一头比原木表面高出三四个指关节的长度，铁棒另一头从原木另一端
伸出同样的长度。然后她走到木头底下，把第二根铁棒以同样的方式
从与第一根铁棒垂直的方向打进去。她拉了拉绳子，在通风井上头的
巴格拉图尼取下油灯罩子，迪亚蒂丝看见黑暗中有光闪了两下。
“准备！”她对身边三个人低声说，他们按她的指示往前走了少
许后停下，让原木正对着下水道天花板上的开口。她拽了绳子三下，
上面的人把绳子绷紧了。
“放下来。”她对三人说。优素福向另外两人示意了一下，三人
把木头的一端放进哗哗流动的水里。绳子和皮环在打入原木的铁棒上
绷紧了，吊着原木的一头，原木的另一头则立在水中。迪亚蒂丝听到
头顶上远远传来模糊的咯吱声，她前倾身子，双手稳住原木。原木的
全部重量都吊在绳子上，绳子呻吟着把它提了起来。迪亚蒂丝和三兄
弟稳住原木，让它从通风井的正中央升上去，看着它消失在头顶的黑
暗中。
“把其他的也准备好。”她对优素福说，把木槌和装着铁棒的袋
子递给他，“好好想一想，我的保加利亚朋友，这些桥架还能派上其
他用场。”
优素福盯着她，脸上的表情近似惊恐。“你是说后面还要再这么
搬运？”他提高音量喊道。
迪亚蒂丝瞪了他一眼，指了指下水道出口的方向。
他耸了耸肩，涉水走到散发着恶臭的黑暗中，准备剩下的九根原
木。这几根木头是保加利亚人之前趁着夜色运过河，又从城市下水道
闸口拉进来的。咯吱咯吱的声音继续回响在他们头顶上，迪亚蒂丝有
点担心这声音会被神庙里的人听见。她的手忍不住想拔剑，但她的剑
正和她的其他衣物裹在一起藏在通风井的顶端。
头顶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她迅速往旁边一跳，一个装满沙的布
包从黑漆漆的头顶上掉下来落入水中。迪亚蒂丝咒骂一声，抹了一把
溅到脸上的脏东西。
“快，取下铁钩。”她伸手抓住绳子，紧绷的绳子在她手中颤
悠，“等等！”剩下的两兄弟冲过来抓住袋子的顶端，上面钩着一个
铁钩，“好了！”
绳子松了，两兄弟迅速取出铁钩。袋子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水浸透
了，两人立刻把袋子拉到上游。铁钩一取，袋子口就开了，里面的沙
洒出来就立刻消失在水里，迪亚蒂丝能感觉到沙从她的脚踝边滑过。
“至少不是被老鼠咬。”她想。她松开绳子，希望巴格拉图尼的
人能慢慢地把绳子和皮环从六十英尺高的通风井里放下来，要不然准
砸到她头上。过了一会儿，东西下来了，她赶紧一把抓住。
“下一个。”她轻声说。另外三个人扛着第二根已经打好铁棒的
原木从黑暗中走过来。“靠近点。”她抓着皮环说。麻木的感觉从脚
传到了腿上。
“有信号吗？”迪亚蒂丝轻声问，罩在脸上的黑色面纱模糊了她
的声音。挨着她蹲伏在屋脊上的萨胡尔摇了摇头。罗马女孩儿微微蹙
眉，从屋檐边退了回去。下面的街道空无一人，一片静寂。巴格拉图
尼的两个侄儿几分钟前刚从街上跑过，熄灭了一半的街灯。她冲着在
黑漆漆的屋顶另一边的优素福和巴格拉图尼招了招手，两人悄无声息
地爬到她和萨胡尔身边。
晴朗的夜空中不见月亮，只有一大片如钻石翡翠般闪亮的星辰。
潜伏在屋脊上的几个人穿着一身黑，脸上又蒙着黑纱，几乎完全融入
到夜色中。只有白色的手泄露了他们的身份——亚美尼亚人会连手上
也涂着黑灰。
藏在静悄悄的屋脊上，迪亚蒂丝能清楚地听到从正在光明神庙里
举行的仪式上传来的吟唱。之前她看到有近两百个波斯贵族及其家
眷、情妇和子女列队进入了神庙。神庙中央祭坛里燃烧着熊熊烈火，
噼里啪啦的火声从四周墙上高处开的小窗传到外面。小队长们围成一
个圆圈蹲伏在她跟前，只露出眼睛。
“阿纳格赛亚斯潜入旧皇宫，”她轻声说，“至今还没回来，但
也没有迹象表明他被发现了。所以，要么就是波斯人比我想的要聪
明，要么就是他被什么事情耽搁了。今晚是我们最佳的下手时机，我
们必须得上。”
优素福丧气地摇了摇头，一看到迪亚蒂丝在瞪他，立刻停了下
来。
她转头问萨胡尔：“第一个桥架弄好了没？”
最年长的保加利亚人点点头，蹲起身子，指尖抵着瓦面屋顶。
“很好，”她说，“拿上来吧。”
萨胡尔沿着用毯子在屋脊上垫出的一条小道飞快地跑开了，软软
的垫子上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他跑到守在第一根原木的人跟前，示
意他们往前走。耐心地等在屋顶外沿的两个人看到开始的信号后，吊
上来一个顶端为半圆形的重木框架。左边的那个人伸手从身旁一个上
了蜡的皮桶里挖出来一大团油脂，把油脂涂在半圆形框架的内侧。当
他把这个用来定向的框架准备好之后，十二个人已经从屋脊上把第一
个桥架抬了起来。萨胡尔沿着三十英尺长的桥架检查了一遍，确定每
个接口都用铁棒固定好了。
桥架是先分成多个八英尺长的小节从下水道里吊上来，直到几分
钟前才刚在屋脊上组装成一体的。每根原木的两端都经过了加工，先
把原木两两榫合，然后用加了软垫的木槌把铁棒打入榫合口让两根原
木牢固地连在一起。迪亚蒂丝坚信这种质地均匀的雪松原木足以承受
一个人的重量。萨胡尔不敢确定，不过当时他也不认为他们居然真的
能把十根原木运进被敌人占领的城池，然后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光
明神庙的屋顶上组装起来。
桥架的前端滑入导向架，顺着油脂往前滑去。桥架末尾最后一根
木头上钉着一个金属环。两个保加利亚人在金属环上套上两根粗重的
绳子，萨胡尔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让桥架停下来。绳子把桥架与钉入
屋顶的一个更重的金属环相连。
在迪亚蒂丝看来，现在是最危险的一步。为了不惊动下面神庙里
的祭司，他们小心翼翼地弄了整整两个晚上，才把重金属环成功地钉
在屋顶下一根一英尺厚的屋梁上。如果没有这个锚件就无法稳固桥
架。看到绳子已经绑好，而且除了抬桥架和固定导架的人员之外屋顶
上所有人都已在绳子旁边就位，萨胡尔示意大家开始放桥架。
站在木导架旁的第一个人松手让桥架往前滑了三英尺然后停住。
第二个人用左手从身侧一个大柳条篮里取出一根十一英寸长的木桩，
右手拿着一个前端加了软垫的木槌。他把木桩插入在原木侧面钻出的
一个孔，抡起木槌用力一敲把木桩钉了进去。
第一个人扫了一眼下面的街道，所有人都停下动作仔细聆听。火
神庙里的人们还在继续吟唱，旧皇宫和街道无任何动静。导向的人抬
起一只手松开拳头，站在桥架旁的人把桥架旋转半圈，拿着木槌的人
在与第一根木桩错开六英寸的位置打入第二根木桩。
按这样的方式，每隔两英尺打入两根木桩。站在桥架末尾的迪亚
蒂丝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不免有些心焦。
整个塔架有三十英尺长，总共需要三十根木桩。每次转动桥架，打入
一根木桩，把它转回来，再往前送三英尺，需要水钟滴下一滴水的时
间的一半。一开始，她想在导架上开一个凹槽，在组装桥架的同时打
好木桩。但是无法造出足够结实的导架，只得作罢。这十五滴水的时
间过得很慢，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她身上都出汗了。
桥架慢慢滑出去，在街道上空往前伸。当自己手中的那一节滑过
导架后，每个人便沿着毯子铺出的小道跑回后面去控制绳子。最后桥
架应当有十英尺的长度留在他们所在的屋顶上，以便让绳子起到稳定
方向的作用。迪亚蒂丝走到屋顶前沿，站在导架旁。桥架继续往前
伸，越往前就越是摇晃，其尾端开始沿半圆形路径摆动。迪亚蒂丝屏
住呼吸，身后几乎所有人都在奋力拉绳子好稳住桥架。看到摇晃的桥
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应该用绳子把桥架的两侧固定住才对，但
这个时候也来不及了。桥架往旁边滑去，不堪重负的导架被压得咯吱
作响。
“把桥架放下去。”她对着拉绳子的人说，“慢慢放！”
桥架一寸一寸地往街对面的屋顶花园滑去，直到最后悬在花园上
空。桥架晃晃悠悠地往下降，突然，前端失去控制往旁边一歪，撞上
了一棵幼小的橘子树。迪亚蒂丝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和放哨的人同时
往街道两头看去。确认没有异动，她才回头示意后面的人继续。
桥架慢慢落到对面屋顶上，压在被撞倒的小树上，发出嘎吱嘎吱
的声音。迪亚蒂丝查看了一下用带子牢牢绑在背上的刀，然后又蹲下
来检查靴子上的绑带，绑得很紧。
“萨胡尔！优素福！拿上袋子跟我来。”两个保加利亚人扛着个
麻袋跑上前，那麻袋大得足以装下一个大活人。虽然麻袋被绳子绑得
紧紧的，不过还是在微微蠕动。在导架旁的两个人打入最后一组木桩
时，迪亚蒂丝走到足有三十英尺高的屋檐边等着，咽了下口水，深吸
一口气。
她踏上桥架，左脚踩在一根木桩上。桥架往反方向转动，她颤着
腿平衡身体，幸好桥架马上就被绳子拉住了，停止了晃动。她往前一
跳，右脚落到前方两英尺处的第二根木桩上。她听到身后的萨胡尔和
优素福屏住了呼吸，导架旁的一个人发出一声低呼。迪亚蒂丝笑了
笑，危险反而让她热血沸腾。平衡好之后，她沿着桥架跑起来，双脚
在木桩之间跳跃，风迎面吹过她的头发。就在跑到尽头时，她突然绊
了一下，团着身子从屋顶上滚落到花园里。花园里满是橘子和茉莉花
的清新气息。“唰”的一声，她从背上的刀鞘里抽出了刀。
站在火神庙屋顶上的萨胡尔咕哝了一声，优素福正把袋子绑到他
背上。那袋子很沉，不过对他而言不是问题。绑好后，他攀上桥架，
手脚并用地往对面的花园爬去，在心里暗暗向神祈祷，希望木桩不会
突然断掉，桥架不会整个垮掉。他不愿意让罗马女士知道，其实他一
到高的地方就恐慌。现在除了自身重量以外还要支撑两百磅的东西，
他的小臂和小腿上的肌肉都绷紧了。
迪亚蒂丝敏捷地跑到花园的内墙边，观察里面院子里的情况。院
子里没有灯，看起来像一个黑森森的无底深渊。她仔细听着周围的动
静。看起来刚才桥架落下来发出的声响并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又跑回
桥架帮助萨胡尔顺利下来。然后她从腰间解下一条绳子，把绳子系到
最矮的一组木桩上，拉着绳子走到内墙边。再次看了看院子里的情况
之后，她把绳子顺着墙边放下去，绳子落地时发出沙沙声。她立即顺
着绳子滑下内墙。萨胡尔紧随其后，后面跟着从桥架上跑过来嘴里嘀
咕着的优素福。
留在神庙屋顶上的巴格拉图尼长长出了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这
才落下。这些疯狂的罗马人居然真的做到了！之前，当罗马女人——
巴格拉图尼开始觉得，这个女人简直犹如狩猎女神黛安娜——提出这
个疯狂的计划时，他坚决认为这么干的话，在数小时内，他们就会被
敌人发现，全部死光。现在，哪怕光是找到木头偷运进城这件事，就
足以让他坐在炉火旁给子孙后代们好好吹嘘一番了！眼前的这一幕，
完全可以形容为胆大包天。他在黑暗中笑了笑，冲着手下的人嘘了几
声，让他们回去看好绳子。保加利亚人在四周放哨。他们现在能做的
事情只有等待，同时希望不会有哪个祭司或贵族突发奇想到星空下的
神庙屋顶转转。
迪亚蒂丝爬到院子另一头墙上的门前，小心地把耳朵贴上去。橡
木门板里传出极轻的喃喃声，听起来离得并不近。萨胡尔和优素福跟
上来，停在旁边，气息有点微喘。她挠了挠鼻子，从腰带里抽出一片
薄薄的平钢条。从远处看，这扇门上锁着一把重锁。她拿钢条在锁眼
里转了转，试图找到打开的机关，却失望地发现没有。她用肩头抵着
门板，感觉门稍微开了一点又不动了。
“里面有个门闩，”她在萨胡尔耳边轻声说，“准备好。抬起门
闩的时候会发出声音。”她用钢条在门上四处探，寻找缝隙，但什么
也没找到。迪亚蒂丝在心中暗自咒骂。情况有些不妙。她又试了一
下，门很结实，他们也没有时间砍掉锁。
“优素福，这扇门过不去，”她轻声说，“你去外边看看楼上有
没有窗户。或许我们可以从那里走……”她突然停住了，好像听到了
什么声音。这时，门响了，她顿时一惊。萨胡尔和优素福迅速从门边
退开，藏在旁边的阴影中。迪亚蒂丝紧紧贴在墙上，墙上的灰泥层贴
在脖子上冰凉冰凉的。门里传出刮擦声，门闩被拉开了。迪亚蒂丝悄
悄把刀放回鞘，取出一把长匕首。
门开了，淡黄色灯光洒进院子里。灯光中出现一个影子，一个穿
着破烂罩衣戴着头巾的女人眨着眼睛往外张望。迪亚蒂丝咽了下口
水，从门边冲出去，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捂着那女人的嘴，另一只手中
的刀抵着她的喉咙。对方涂着蓝色眼影的漂亮的褐色眼睛猛然圆睁，
举手示弱，手指甲精心修剪过。与此同时，萨胡尔和优素福已举着刀
从旁边冲进了门。门内空空如也，只是一个有很多大陶罐的走廊。迪
亚蒂丝走上前，用脚一钩，关上了身后的门。
“我看，”她轻声说，“你在里头享受得很嘛。”
萨胡尔和优素福闻声转过头，看见迪亚蒂丝收了刀。那女人耸耸
肩，抓住自己头发一扯，露出里面的棕色卷发。阿纳格赛亚斯甩了甩
头发，把手中的假发塞进藏在衣服下的袋子里。优素福无声地做了个
吹口哨的动作。
“还是扮成女孩儿好看。”他把嘴微微一撇。
迪亚蒂丝没理他，用手语问演员朋友：“找到尼古斯了吗？”
“找到了。有个地窖，里头关押的都是卫戍驻军指挥官的囚犯，
尼古斯也在里头，但还有其他人在。”
“什么意思？”她问。叙利亚人只是苦笑了下。
“你看了就知道了。这袋子里装的什么？”
迪亚蒂丝也卖关子似的冲对方笑了笑：“带我们去地窖你就知道
了。”
“真是背，”迪亚蒂丝从地窖走廊的转角往里头望，嘴里嘀咕
着，“这么多囚室，里头有三四十个人，还好都睡着了——至少暂时
是。”她转过头，苦着脸冲萨胡尔皱皱眉，后者还背着那个沉甸甸的
袋子，“‘野猪’抓这么多‘特殊犯人’干什么用？”
优素福不想看她，萨胡尔把背上的袋子甩下来，松了口气，揉着
肩膀。
她用手语问蹲在她身后的演员：“阿纳格赛亚斯，这些都是什么
人？”
他回答：“当地人，大部分是从城里和周围村子里抓来的，目的
是为了逼他们的头人乖乖就范。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胆大的才是赢家，”她对几个人说，“计划有变。优素福，萨
胡尔，立刻回楼上去，把通往这里的门和咱们回院子的路上的那些门
统统锁住。然后，优素福回火神庙屋顶，告诉巴格拉图尼，我们要把
他的这些亲戚们全部弄出去。让他把桥架收回去，分拆成木头扔进下
水道里。我们要另寻出路。还要跟他说，在约莫半分钟之后，在城的
另一头闹点儿动静，越闹越好，分散敌人的注意力。
“萨胡尔，你去花园，多放点儿绳子进院子里，记住要拴牢了。
一会儿外墙上还要用更多绳子，不过现在先别弄，等我们要用的时候
再弄。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把所有人都从那条路救出去。阿纳格赛亚
斯，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撕成两尺长的布条。”
迪亚蒂丝站起来整了整腰带。萨胡尔和优素福瞪着眼睛看着她。
在走廊火把的光下，她的脸半明半暗。两兄弟草草点了个头，沿着来
时的路跑了，凉鞋在石头地板上吧嗒作响。阿纳格赛亚斯脱下外衣，
把本就破烂的罩衣撕成布条。
迪亚蒂丝开始往里爬，在心里祈祷这些人可千万不要在她准备好
之前就醒了。男犯人们被关在左手边的囚室里，右手边则关着妇女和
孩子。每间囚室都是在厚厚的河岸黏土层里挖出来的一个凹室，这种
黏土层覆盖了整座城的地底。囚室里有一部分砌了砖，门口安着结实
的橡木门和带铜栅栏的窗户。每间囚室从门口便可一览无遗。迪亚蒂
丝像个幽灵似的沿着囚室门口往里爬。
尼古斯被关在第三间囚室，正靠着墙睡得正香。迪亚蒂丝在心里
骂：“这家伙还真睡得着，居然不是装的。”她跪在地上，从绑在靴
子上的皮带上切下来一小块硬熟皮，从栅栏间弹进去，正好打在尼古
斯右眼上。尼古斯惊醒了，眨了眨眼睁开来，右手握着一块尖尖的铜
片。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在看到窗户外面的迪亚蒂丝时，惊喜地瞪
大眼睛。她放了根手指在嘴上，他会意地点点头。
她轻轻抬起门外的门闩，打开上面的插销，取下来放在门边地面
上，轻轻推开厚重的橡木门板。尼古斯早已从狱友身边悄悄走到了门
口等着。迪亚蒂丝示意他先走出来，然后关上了门。
两人站在那里，谁也没动，就这么看着对方。尼古斯脸上的表情
可谓精彩纷呈。迪亚蒂丝扯开大大的笑容，狠狠拥抱对方，猝不及防
的尼古斯“哎哟”一声轻轻叫了出来。他挣脱出来，尴尬地揉了揉手
臂。
“怎么出去？”他打了个手势问。
她答道：“先问你件事。这些人够不够冷静？”
他疑惑地看着她，用手指比画道：“笨丫头，你想干什么？”
她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把他们都弄出去呗。如果成功，本地
部落可就欠我大大的人情，我要他们帮我对付波斯人。”
尼古斯一脸苦相。这时他注意到了女孩儿身后的袋子，问：“那
里头是什么？”
“哦，没什么……不过是你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