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大叙利亚行省，埃美萨 北部
“陛下！”一个台努赫骑兵快马奔进指挥部营地，头巾在身后随
风飘扬，一身风尘的马儿浑身汗湿。守在营地大门两旁的纳巴泰枪兵
急忙退避开去。一大群睡眼惺忪的军官正围在女王的大帐门口，芝诺
比娅从人群中走出来，头发尚未及整理。现在行军在外，她穿着一身
粗绒面革的衣物——一条软羊皮裤子，松松垮垮的棉汗衫外面套着一
件厚实的背心。她伸出一只手，像从空中掠过的鹰，飞快抓住马勒，
骑兵就势拉住马停了下来。马儿累得气喘吁吁，芝诺比娅在长长的马
鼻子上拍了拍。
“今早古来氏大人让人送来消息，女王陛下，说波斯军队正在南
下的大道上排兵布阵。”
女王露出灿烂的一笑。她的军营设在从罗马城市埃美萨到北边欧
伦特河畔阿瑞图萨小城的大道旁的一座小山丘上，此地距离埃美萨三
里格。山丘顶上有一片低矮树林，她的随从和指挥官们的彩色营帐就
隐藏在间杂了刺柏和灌木的松树林中，营火升起缕缕黑烟。北边是延
伸到欧伦特河的长斜坡，但被另一片山丘挡住了。在她身后，埃美萨
与四周的肥沃河谷尽收眼底。清晨的太阳刚过地平线，大地沐浴在一
片淡淡的粉色里，夜晚的凉意还未从空气中消散，喘气的马儿喷出的
热气好似一团团白云。
“多美的早晨啊。告诉古来氏人，我们即刻前去与他会合。”
骑兵掉转马头，小跑着穿过树林，带起一片尘土。
芝诺比娅微笑着，若有所思地望着北方，用策马的棍子拍了拍大
腿——她喜欢在开作战会议时把这个当作指示棒。波斯军队终于回过
头来与她正面相交锋了。今天将是她与先辈齐名的一天，也将是她把
自己的臣民从两个大帝国手中解救出来的一天。她转身阔步向人群走
回去。艾哈迈德正坐在军官们旁边的一把行军凳上安静地吃着早餐。
当她走进帐篷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女王心情不错。
艾哈迈德在马背上上下颠簸，尾骨苦不堪言。他两手环着芝诺比
娅的纤腰，马儿登上了最后一座山丘。除了平常穿的长袍，他还戴了
头巾——用棉布裹成宽松的帽子，再用绳子固定住。之前几日他都是
跟在芝诺比娅家眷及私人物品的马车旁边走，但女王今天有些心急，
便让他与自己同乘一骑。
过了这个山头便出了山区，前方是一片广袤的平原，形似矛尖，
直指东北。在平原对面的另一边又有一条低矮山脉，山脚有条小河。
从埃美萨过来的大道斜着穿过眼前的山坡，在一处浅滩渡过小河，然
后一直蜿蜒到远处的低矮山脉。大大小小的石块、灌木草丛和灰色矮
树丛随意分布在这两条山脉之间的平原上。芝诺比娅眼中精光闪过，
打量着眼前这片土地。
“过度放牧的结果。”她坐在最钟爱的黑色大牡马上，转头看着
东边，沿着山脊骑行，“硬土地，人和马都不喜欢的地方。”
“原本在巴赫拉特湖给波斯人备下了‘好礼’，没想到他们居然
提前掉头了，真是可惜。”
芝诺比娅回头看了看埃及人，眼中隐隐有不甘的怒火。
“这是沙欣这辈子做过的头一个正确的决定！”
艾哈迈德点点头，收紧抱着她的手臂，脚下的路变得难走。芝诺
比娅的大军正在从大道以及穆罕默德派出的斥候所发现的其他小路穿
过山区向平原的南部前进。巴尔米拉与纳巴泰重装骑兵五六人一组排
成长方形队列小跑前进，长矛高立如一片钢铁芦苇荡。骑兵长官们正
在指挥士兵们排成一条战线，各种旗帜在队列上空起起落落发号施
令。叙利亚和纳巴泰步兵队——在罗马军队编制中叫作“营”——从
各条小路两侧向外铺开，头插羽毛的黑人士兵们带着弓箭与标枪，从
女王的指挥小队旁跑下山坡。芝诺比娅往大道右边的一面悬崖走去，
悬崖上已经有了一队身穿红盔甲的人。艾哈迈德猜测那必是亚哩达和
他的祭司们。
“你确定波斯大军的指挥官还是沙欣吗？”乱石地面上的马蹄声
很响，如果不大声喊便听不见说话声，但他的声音依然很轻。
芝诺比娅皱着眉头点点头，若有所思。
“我们派出去的斥候肯定被发现了，”她说，“对方才会如此匆
忙地拔营离开。”她愤愤地用短马鞭打了下自己的马靴，“本来只要
再有一天时间，我们就能把波斯人堵在巴赫拉特湖畔平原上。哼，要
是穆罕默德成功阻止了那些台努赫强盗洗劫废弃的波斯军营而没有延
误行军的话，我们早就逮到波斯人了。啊，就像我父亲常说的——战
斗总是在出人意料的时刻在出人意料的地方打响！”她指着两人所面
对的平原。
“这里对那个波斯娘娘腔来说，简直是天赐的战场！要是我们士
气低落又不主动进攻的话，在他的甲胄骑兵和重装骑兵面前就会不堪
一击。”
马儿登上悬崖，她停止说话，策马走进亚哩达的侍卫群。纳巴泰
人的随从已经迅速搭好了一顶没有四壁的帐篷。亲王坐在帐篷前的一
把凳子上，身穿红色珐琅盔甲，盔甲是把重重叠叠的菱形金属片用皮
带串起来做成的。随从们忙着在亲王周围的数张小桌子上放置一碗碗
水、弯曲的金属片以及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物件。亲王身后帐篷下的暗
影中坐着十二个戴着头巾的人，头巾下发出嗡嗡的颤音。
“亲王，”芝诺比娅熟练地停住马，马蹄把小石块踢进了帐篷
里，“你和你的人准备好战斗了吗？”
正在看卷轴的亚哩达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描了眼线的眼睛露出倦
色。他刚刮过脸，只是嘴唇和颊骨周围的毛发颜色还略有点深。他的
额头上有一个用暗红色墨水画的梯形图案。
“当然，”他彬彬有礼地回答，“我和我的人都准备好了。”一
只戴着精致钢链软皮手套的手指向那些戴着头巾的人，“我的禁卫军
早已就位，步兵营也会马上准备完毕。您觉得今天还有什么事情应该
吩咐我吗？”
芝诺比娅皱了皱眉，但忍住了没有发作：“你们能击退波斯祭司
吗？能不能控制他们及其所拥有的能量？”
亚哩达弯起嘴唇冷冷一笑，眼神依然冷漠。他张开右手，五指成
爪形，指间射出带着闪电的暗光。
“我将捍卫我的荣耀。”他收回能量，说，“罗马今天会所向无
敌，我们的力量远远超过了波斯人的想象。”
提到罗马时，芝诺比娅眼中有一丝危险的光芒一闪即逝。
“如果大家都坚守自己岗位的话，今天的胜利就会属于我们。”
她向亲王行了一礼，“让你手下的十人队做好准备，等我的信号一起
便投入战斗。我们得先给我们的波斯客人准备准备！”
亚哩达点点头站起来。芝诺比娅也点了下头，掉转马头向平原飞
奔而去。从悬崖下来时，艾哈迈德看见沙漠诸城的军队已抵达平原。
悬崖脚下暗红色的那片是亚哩达麾下的右翼骑兵禁卫军。在他们前方
下坡方向一百码的地方，纳巴泰步兵营的枪兵、弓箭手和投石兵方阵
向西拉开长长的前线。更多的轻骑兵从步兵后面跑过，他们要在纳巴
泰人前线的最右端做好战斗准备。
芝诺比娅带领军官们——包括一群台努赫人——骑马沿着前线
走。穿着毛皮衣服和重甲的大夏禁卫军把她护在正中，侍卫的标枪插
在右马镫上的托架里。在整个阵线的正中央，两个大型步兵方阵正在
慢慢成形——其中一个由女王弟弟沃罗梓带来的巴尔米拉步兵组成，
另一个则是由阿希莫斯·加利流指挥的十城联盟的步兵营。芝诺比娅
经过时大声对加利流喊话，后者冲她挥了挥手然后又继续回到与手下
各个城市民兵队的队长的讨论中去。
在举着盾牌长矛的步兵方阵后方是一支各色人等混杂的雇佣骑兵
——有流亡在外的波斯人，头戴尖头盔，用缀甲从头武装到脚；也有
印度骑士，身穿亮闪闪的锁甲与亮色短披风，马鞍上放着长弓。另一
队阿克苏姆枪兵沿着大道跑过，往步兵方阵之间留出的其中一条空道
上去了。芝诺比娅登上大道左边距离雇佣军五六十码的一个小山丘。
能稍作停留喘口气，艾哈迈德心里暗自高兴，他老是担心自己会被甩
下马去。
在沃罗梓所率领步兵的左边，也就是前线最左端，一个大型巴尔
米拉骑兵方阵已然成形——来自巴尔米拉、大马士革与十城联盟其他
诸城的贵族们，身穿半身甲，战马披着厚毡马铠，马铠上挂着金属勋
章。台努赫轻骑兵列队在其左，对骑士以及整个大军的左翼形成掩
护。
芝诺比娅立在马镫上眺望整个战场。艾哈迈德谨慎地扶着她的
腿，手掌下的腿部肌肉结实强健。
“那是沙欣的旗帜，没错，还有那群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漂
亮小鸟儿’。”
在巴尔米拉阵地前方的河岸边，波斯人列出了新月形阵线。从平
原东边河岸上的植被来看，河床周围似乎有一片沼泽地。波斯人前线
的最右端是一支中型骑兵，艾哈迈德远远望见这些骑兵身穿暗色盔
甲，背上绑着长枪，密密麻麻的枪林在清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是战
马似乎并没有披铠甲。坐在马鞍上的骑兵们举着长弓蓄势待发。
波斯前线的中央是四个步兵方阵——第一个方阵是枪兵，装备着
柳条与皮革打造的盾牌；第二个是弓箭手；然后是更多的枪兵。虽然
对方的队形不像罗马军队一样整齐有序，各方阵之间依然留有清楚的
间隔。步兵后面的浅滩上有一座大木桥，大道从桥上跨过小河。桥头
有一顶绿色大帐，帐篷前有个小小的身影骑着一匹闪亮的白色骏马，
盔甲反射出金灿灿的阳光——那便是敌方指挥官。其周围的一些人则
身穿华丽的丝绸衣服，一身的珠光宝气。在他身后，一根高杆挂着一
面画着一个白色车轮图案的大旗，还有两把绿色丝绸阳伞为他遮挡阳
光。
“那些家伙看起来不像是来打仗的，倒像是参加狩猎活动或野
餐。”艾哈迈德诧异地说。
芝诺比娅闻言嗤之以鼻：“之前的尼西比斯一役，‘野猪’大败
东罗马帝国军队，打通了往安条克的路，当时沙欣指挥的波斯大军右
翼——据说当前线的一万战士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时，他和他的心腹们
却躲在后方狂欢了一整天。他是万王之王的表兄，深受科洛斯伊斯器
重，实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指挥。只要是他指挥敌军，我们必
胜。”
在波斯枪兵的左边有两支重装骑兵排成楔形队形，骑兵和战马都
用盔甲从头武装到脚。波斯骑兵上空飘扬着密密麻麻的旗帜。最后，
在波斯大军前方一百码处，大量身穿短裙头戴铁帽的轻装弓箭手排成
一条长线。芝诺比娅麾下的布伦米黑人散兵也同样列队在巴尔米拉大
军阵营前。此时两军之间不时有箭飞过，一些士兵中箭倒下了，但艾
哈迈德觉得双方都只是在试探而已。
“奇怪……”芝诺比娅轻声说。一个台努赫传令兵骑马从围着女
王的大夏禁卫军中间挤进来，停在女王的战马旁，调皮地一笑。
“加迪马塞斯，波斯军队前线怎么没有轻骑兵阻挡我方的弓箭？
他们在哪儿？”
台努赫人微微耸了耸肩，瘦削的棕色脸庞上露出微笑，“面对真
正的勇士——台努赫人，莱赫米人害怕了，他们拒绝战斗。”
芝诺比娅失望地摇了摇头：“去告诉伊本·阿迪与古来氏人，密
切注意莱赫米人的动向。他们肯定就在不远的地方——让我方斥候的
侦察范围覆盖整个大军侧翼，莱赫米人也许打算绕过我们的前线。”
指挥小队慢跑着往前走，女王伸手到后面轻轻捏了捏艾哈迈德的
腿，“别担心，祭司，很快真正的战斗就要开始了，到时候你就顾不
上害怕骑马了！”
身后的人回以她更紧的拥抱，女王放声大笑。一行人掉转马头，
放慢速度沿着巴尔米拉大军前线往回走。
“那些莱赫米人在不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艾哈迈德不解
地问。
芝诺比娅皱着眉，回身指着西边正在整队的波斯骑兵：“如果对
方没有弓骑兵掩护重骑兵，我们的台努赫朋友只需要用弓箭就可以与
之对抗。重骑兵可抓不住我们的沙漠突袭者，所以敌人只会白白流血
牺牲！我得到消息，沙欣雇佣了一支莱赫米轻骑兵执行侦察之类的任
务。如果没有这支轻骑兵，那他可要损失惨重了，这会是他犯的第二
个错误。”
艾哈迈德点点头。
“现在，在看不见的魔法世界里又是什么情况？”她突然问。艾
哈迈德花了点儿时间才把精神集中，各种看不见的能量在天空中碰撞
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亚哩达正在施法。”艾哈迈德微微喘着气说。有时候，要进入
魔法世界的同时又要呼吸说话有点困难。“波斯祭司建了一层防御
盾，为波斯大军抵挡我方施放的魔法。亚哩达正在试探对方的弱点，
寻找切入口。亲王的力量的确很强！”
芝诺比娅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战场。空气中有股浓浓的味
道，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但蔚蓝的天空却是万里无云一片晴朗。波
斯阵营中传来嘹亮的军号与急促的鼓点。她惊讶地发现，波斯大军从
中间开始以不急不缓的常步向前方的斜坡走来，手中的长矛朝向正前
方，起伏如闪光的波浪。她又踩在马镫上站起来往东西两边望了望。
在东边的纳巴泰士兵对面，只穿着羊毛短裙带着长矛的波斯轻装步兵
从步兵队列末端与整个波斯阵营末端的骑兵之间跑出来，向着山坡上
的布伦米散兵前进。空中的箭雨变得更加密集。
西边，两支呈楔形队形的波斯重装骑兵仍然按兵不动，唯有队列
中的旗帜上下翻飞，回应着桥头指挥部里的旗帜。位于波斯军队前线
正中央的弓箭手开始对巴尔米拉投石兵的队列发起进攻，为其身后的
步兵方阵清理障碍。芝诺比娅观察着两军的动向。
“有点奇怪，”艾哈迈德在她身后轻声说，“亚哩达和祭司的能
量已经几乎让两军之间的空气都沸腾了，但是，波斯人的防御盾居然
抵抗住了他们的攻击，甚至还与其阵线一同向前推进。”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芝诺比娅漫不经心地说。她吹了声口
哨，叫来手下的军官，“让台努赫人迎战波斯甲胄骑兵和重装骑
兵。”一个传令兵领命策马向西飞驰而去，同时两名旗手将有白色标
识的黑旗举了两下。很快，左边的台努赫士兵改变为三个大队，全速
向波斯军队冲过去。
艾哈迈德开始流汗，低声吟唱咒语帮助自己集中精神。从早上得
到消息说波斯大军已经逼近时开始，他便一直用光盾将芝诺比娅和自
己保护起来。此时，随着更多能量的注入，在魔法世界里的光盾变成
了一团复杂的立体网格将两人包裹起来，各层防御网围绕着两人反向
旋转，发出炫目的光。此刻艾哈迈德眼中的魔法世界已是热焰滚滚。
波斯大军带着闪光的黑色护盾继续前进。亚哩达和他的祭司们对敌军
释放出越来越强的能量，在看不见的魔法世界中打出一道道咝咝作响
的痕迹。纳巴泰祭司们把从大地和天空中吸收的能量化作蓝青色闪电
向敌军的黑色护盾打去，艾哈迈德甚至感觉连自己的能量都被吸走
了，这种感觉就像有人在拉扯他的衣袖。
“夫人，波斯魔法师太强大了。如果此刻他们防御尚未倾尽全力
的话，一旦他们决定反击，亚哩达将无力抵抗。”
艾哈迈德的紧张引起了芝诺比娅的注意，她半转过身看着他的眼
睛：“什么意思？敌人能以魔法打败我的军队吗？”
突然，纳巴泰人停止了进攻，即将到达极限的魔法对抗缓了下
来，但牢不可破的黑色护盾仍然罩住整个波斯军队。
“不，现在他们停下来了。我想，亚哩达应该已经意识到了，这
样一味的猛打起不了作用。陛下，目前两边魔法师的力量尚能相互制
衡——但是如果其中一方突然发力的话，另一方便无法抵挡了。”
芝诺比娅用力点点头，举起一只手。一位旗手随着她的动作向大
军发出命令。山坡下的波斯大军中心仍继续向前推进。左边的台努赫
人已经跑到了能把波斯重装骑兵纳入射程范围内的位置上，开始向对
方的骑兵队列中央射箭。芝诺比娅将手猛地向下一挥，旗手们吹起嘹
亮的军号，挥动军旗。艾哈迈德沿着巴尔米拉军队前线向右望去，发
现大军开始行动了。
“进攻！”芝诺比娅高喊一声，带领侍卫们骑马向前冲，沿着前
线向东跑去。步兵营开始向山下进发，手中的长矛对准前方的波斯大
军。在她身后，被掩护在台努赫骑兵后面的十城联盟重装骑兵也开始
向前推进，目标是正在其斜方向上冒着箭雨前进的波斯重装骑兵。整
个巴尔米拉大军悉数投入了战斗。从正在上马准备战斗的雇佣骑兵队
伍旁跑过时，艾哈迈德看了看四周，骑兵队列士气冲天，整个大军气
势恢宏。
巴勒兹挠挠耳朵。头上这顶大织锦帽一直在摩擦他的耳朵，沙欣
的盔甲也极不合身。这种华丽的打扮让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
而且的确是连动动脑袋都困难，不过为了能达到目的，他也只能忍
了。沙漠部落的军队现在正全速向他们冲过来，他从沙欣那儿“借
来”的侍臣们开始紧张地嘀咕起来。
他微微一笑，对跟着自己的卢里斯坦侍卫点点头。一队步兵开始
从后面由边上慢慢向那群“漂亮小鸟儿”靠拢，不给任何一个人临阵
脱逃的机会。
当罗马大军前进到距离波斯阵线一百五十码的地方时，之前派出
在两军之间的散兵开始向波斯阵营后方回撤。虽然这个角度并不是很
理想，但他依然能看到，在右边，各部落派出的重装骑兵投入了战
斗，左边则有一支步兵在向前推进。
巴勒兹向一个旗手点了点头。旗手举起一面画有倾斜十字图案的
黑旗。在骑兵们身后，蹲在巨大兽皮鼓后面的鼓手们开始敲出连续而
均匀的鼓声。前方的波斯枪兵、斧头兵以及剑士的方阵立即以不疾不
徐的速度向山上推进。很快，走在步兵队列边缘的士兵们便散开队形
填满了各方阵之间原有的空道，以免误伤前方战友。巴勒兹轻蔑地哼
了一声：“就跟步兵一样，毫无纪律可言！”
一个传令兵骑马奔过来，头盔歪歪地戴在头上。“巴勒兹大
人！”是哈达姆斯手下的一个年轻士兵，“哈达姆斯大人请求向敌军
侧翼发起进攻——敌人的弓箭带来的伤亡正在加大。”
巴勒兹一声狞笑，摇了摇头：“不，小子，回去告诉哈达姆斯，
他要是敢擅自行动，我不但要砍了他的头，还要把他全家都卖到泰西
封最大的奴隶市场去。让他继续执行我的命令，不要管其他的！”
年轻的士兵领命，催马飞奔回右翼去了。巴勒兹注意到旁边那些
侍臣脸上流露出的不安，微微一笑。
“别担心，我的朋友们！”他扯开在战场上惯用的大嗓门喊道，
好让每个人都听清楚，“很快我们就会展开猛烈攻势！你们的刀准备
好了吗？你们的弓是不是拉紧了？”说完，看见周围人眼中的惧意，
他仰天大笑。卢里斯坦侍卫们咧嘴大笑，放在兵器上的手蠢蠢欲动。
现在波斯步兵离罗马军队仅有五十码，一场激烈的血战就要在战
场中央打响了。巴勒兹向鼓手们示意，顿时鼓声大振，旗手们用力挥
舞旗帜。在他所站位置前方两百码处，拉扎特斯亲王向其麾下的步兵
指挥官大声下令。波斯大军停止了前进，不过左翼的动作有些不协
调，以致整个阵线有点歪斜，但整个大军总算停下来。第一排士兵蹲
下身去，大盾牌立在地上，长矛向前平伸。第二排和第三排的士兵走
上前去，在整条阵线上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枪林。
巴勒兹跨坐在白马上，手指在高高的马鞍前桥上敲打，之前派出
去的传令兵回来了，正围聚在一旁给他的副官们汇报情况。从各步兵
方阵之间的空道撤回来的散兵们又被他重新召集起来转移到前线左
端。在那里，一大群剑士和未披甲的枪兵们把沙欣亲王及其私人骑兵
队与敌方不断推进的纳巴泰步兵隔离开来。战场中央灰尘漫天，枪兵
与剑士们已经离得很近了。“野猪”唤来一个传令兵。
“小子，去前面那堆人里找到拉扎特斯，告诉他留在原地，不许
进也不许退，我只要他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天空中传来如雷般的巨响，巴勒兹吓了一跳，抬头看着明亮蔚蓝
的天空。上面空无一物，但他却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掉转马头，
看着停在小河对岸路旁的黑色马车，一队于泽 [1] 骑兵正面无表情地
守在马车周围。他感觉似乎连马车周围的空气都散发出一股阴森寒
意。
穆罕默德带着他的轻骑兵在巴尔米拉大军左翼向波斯阵线猛冲过
去，给对方下了一场黑压压的箭雨，然后一个漂亮的转身撤回己方阵
线。巴尔米拉骑兵终于登场了，散开成纵深九排的队形。穆罕默德踩
在马镫上站起来，用伊本·阿迪最为中意的绿旗在空中挥出一个圆
圈。他手下的骑兵一见信号，立即开始左冲右突为巴尔米拉大军扫出
一条冲锋的路。穆罕默德是台努赫骑兵队伍中最后一个停止进攻的
人，他骑马从波斯阵营前飞驰而过，看见已经死了的或垂死的波斯人
浑身扎满黑羽箭——其中很多还骑在马上，被战马驮着在拥挤的队列
中乱转。
波斯人依然保持着阵形没有发动进攻。穆罕默德摇摇头，感叹这
个民族的勇猛与纪律——如果换了是阿拉伯人，在这样的大屠杀面
前，是不可能忍得住的。他又飞快地跑回小山头上，身后紧紧跟着旗
手。
“重新整队！重新整队！”穆罕默德的喊声在战场上传开来。分
散在平原北部的台努赫骑兵向他跑来，重新聚拢在伊本·阿迪的绿旗
与白旗下。此时波斯人依然保持队形没有变化。在部下整理好队伍
后，古来氏人掉转马头，小步跑向巴尔米拉骑兵队，后者在变成楔形
队形后便一直按兵不动。
“扎布达大人，”穆罕默德隔着铠装骑兵的队列远远喊道，“波
斯人还没从我们的弓箭攻势里缓过神来，你必须马上进攻！他们背后
就是河，你可以把他们的骑兵往沼泽地里赶。”
扎布达掉转马头小跑着穿过自己的队伍。他身穿长锁甲，外面则
是用皮带把许多金属条绑在一起制成的胸铠；头戴尖尖的重头盔，形
状有些像波斯人的星形盔，只在眼睛位置开了个细长的口子，尖顶上
飘着一面三角旗。其身下的战马的肩部、胸部和头部都用与铁片混杂
编织的厚毡马铠武装了起来。将军停在穆罕默德不住喘气的战马旁
边，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搭上南方人肩头。
“敌军的数量足足是我军的两倍，古来氏人！我不会让我的兵去
白白送死。你看，女王已经派后备队来增援我们了。”他指着巴尔米
拉大部队所在的位置。穆罕默德越过对方肩头望过去，没错，雇佣骑
兵正悠闲地穿过战场向他们小步跑来。战场中央，尘埃漫天飞舞，不
时地能看见一队队士兵举着刀剑长矛跑进跑出。穆罕默德没能看见芝
诺比娅的旗手。
“等他们到了这儿，最佳进攻时机早就过了，”他大声呵斥这位
比他年长的将军，“我会带台努赫人与你们一同发起冲锋，那样我方
的数量就不少了！”
扎布达不以为然地大笑，笑声在金属头盔下回响：“你的那群沙
漠强盗？不可能，那群人才挡不住铁帽子呢！不行，我们要等援
军。”
穆罕默德破口大骂，转过马头离开了。他一边往山下冲回去，一
边对着他的旗手大喊：“通知各位将领！重新整队，准备好向敌方阵
营发起进攻！”
扎布达在他身后大声喊着什么，但他没听到。
巴勒兹终于扔下了那顶装饰性的帽子，扯下身上的丝绸披风。绿
色华服飘落到地上，很快就被无数马蹄蹂躏得不成样子。罗马步兵发
起的进攻一下就把波斯人逼回了他们之前的位置，现在处于中央的波
斯步兵陷入了混战，战况有些严峻。波斯人的队形被打乱了，但“野
猪”看见罗马人依然还保持着队形而且还在向前压进，敌军的短刺刀
在空中闪闪发光。巴勒兹带着卢里斯坦侍卫们慢跑着向西而去，想弄
清楚波斯大军右翼到底是什么情况。巴尔米拉人的重装骑兵似乎已经
列队完毕做好了进攻准备——不过暂时还没有动。他回头向左边望
去，只见在战场中央的罗马步兵已经完全与波斯步兵混战在了一起。
“传令兵！”一个年轻士兵跑到他跟前，他下令道，“告诉右翼
的哈达姆斯，立刻发起进攻！旗手！发信号，命令右翼出击！”
将军策马向坐在大混战后方地上的一队弓箭手跑去。那队长一见
他身后飘扬的沙欣亲王的军旗，立刻跳了起来：“队长，带你的人去
左翼，纳巴泰人正在进攻我们的左翼，我要你立刻去支援步兵和沙欣
的部队。快去！”
弓箭手纷纷把弓箭与箭袋跨上肩头，赤裸的胸膛大汗淋漓。他们
只穿着短棉裙，现在裙子都沾满泥土变成了土黄色。队长敬了一礼，
大声向士兵们传达命令，士兵们排成两列向东边跑去。巴勒兹遮起眼
睛避开阳光，望向在右翼的哈达姆斯的骑兵。那边旗手的旗语说的是
他们已经接到命令了。穿着闪闪发光盔甲的骑兵们动了起来，散开成
进攻队形，向山头上的罗马军队冲过去。
巴勒兹嘴里嘀咕着，示意手下跟他走，然后他便掉转马头往前线
中央跑去。右翼的哈达姆斯是否能独当一面，现在已经不在他的控制
中了。
“你说他们拒绝前进，这是什么意思？”芝诺比娅的眼中冒出怒
火。
传令兵鞠了一躬，说：“骑兵队长说他只听从亚哩达的命令，您
的命令不能接受。”
芝诺比娅气得哑口无言。她抬头望着悬崖，亲王和祭司们依旧在
帐篷里施法。巴尔米拉右翼军与纳巴泰步兵以及她麾下的弓箭手、投
石兵一起冲向了山下的敌军。他们把途中遇到的一小股波斯轻装步兵
赶到一旁，直接与波斯步兵的大部队交上了手。本来在波斯枪兵后面
有一支数量庞大的波斯甲胄骑兵，但对方不战而退，只留下枪兵和一
些弓箭手抵抗密密麻麻攻来的纳巴泰人。纳巴泰人的装备明显强于波
斯人——前者身穿锁甲，手举长刀和盾牌；后者中很多则只有柳条盾
牌和长矛。
战场上，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奔跑的脚步声以及射箭声此起彼
伏，声浪滔天。芝诺比娅只得提高音量向旗手喊道：“立刻传信给亚
哩达，他必须命令他手下的骑兵从右翼进攻！如果他们现在进攻，我
们就能逼退波斯大军的整个侧翼！”两个传令兵匆匆领命而去。
“去死吧，他！”芝诺比娅一把抹掉流到眼睛上的汗水。天气越
来越热，她又带着指挥小队不停地奔走。为了保证速度，身下的马都
已经换了两匹了。艾哈迈德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他此刻正全神贯注
在魔法世界里，眼前的惨烈战况也反映在魔法世界里：仇恨和恐惧形
成的旋涡以及死去士兵的魂魄在战场上聚集。纳巴泰祭司们停止了对
敌军黑色护盾的攻击。虽然那护盾受到激烈战斗的影响已经开始变
弱，但是波斯人却在此时发动了魔法反攻，释放出一团一团肉眼看不
见的紫色亮光直驱巴尔米拉的魔法团队。亚哩达和他的手下正在奋力
抵抗波斯人的攻击。
一条紫黑色能量卷须向艾哈迈德和芝诺比娅打来，尖端闪烁着绿
色闪电。艾哈迈德心念一动，雅典娜之盾光芒大织，亮得几乎能用肉
眼看到。紫色闪电打在护盾上，带着熊熊烈火从其表面滑了下去。承
下这一击，艾哈迈德微微喘气，尽力从大地中吸取更多能量，但是亚
哩达已经把周围的石头都榨干了。一怒之下，艾哈迈德开始从弥漫在
空中的各种情绪中吸取力量，蓝色护盾骤然爆出火焰，敌人放出的闪
电发出噼啪声之后便消失了，艾哈迈德有些脱力的感觉。
“敌人的魔法师实在强大得惊人，女王陛下，”他在芝诺比娅耳
边轻声说，“恐怕亚哩达已经帮不了你了，此时他所有注意力都在敌
人身上。”
“那我就自己去调动他的军队！驾！”战马高高跃起，载着他和
女王飞一般地往山上的悬崖冲去。艾哈迈德紧紧抱住女王。
穆罕默德掉转马头，跑到已集结完毕的台努赫人的左侧，旗手策
马与他并肩前行。他倾身向前，高举大手向前一挥，三千台努赫骑兵
排成一条长长的弧线，像一把半月形弯刀，跟着他向正不疾不徐往山
上跑来的波斯骑兵砍杀过去。此情此景令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强烈的
豪迈之情。身下的红棕色战马踏过乱石地面向着对面的敌人飞奔。他
发出一声长长的怒吼，身边的三千将士发出雷霆般的响应，一时间山
坡上喊声震天。骑兵们手中银光一闪，纷纷将标枪朝着前方的铁帽子
兵平举。穆罕默德一生中从未有过此刻这样真实而澎湃地活着的感
觉。波斯人的队列依然按进攻队形彼此分开。敌人的身影越来越近
了。
当那震天的冲锋声隔着漫天尘埃远远传来时，就要走到还留在悬
崖脚下的纳巴泰骑兵禁卫军方阵的芝诺比娅猛地转头望向声音来源
处。她站起来，穿过朦胧的灰尘，看见左翼远处有一支骑兵猛地扎进
了正向己方阵线推进的波斯军队。沉闷的撞击声从战场那一头远远传
来，她脸色瞬间变得雪白，紧紧攥着双拳，指关节捏得泛白。
“传令兵。”她先是轻声说了一声，然后又提高音量喊了一遍。
一个脸色苍白的台努赫人策马跑上前来，“去左翼找到扎布达，告诉
他，该死的，立刻向波斯军队发动进攻！”她几乎是尖叫着说，“去
找雇佣骑兵，让他们立刻与扎布达会合，有多快就给我跑多快。”胃
里一阵难受，但此刻已无暇顾及，她抛开杂念，将注意力放在帐篷下
站在战马旁的一小群纳巴泰军官身上。
芝诺比娅骑着暗褐色的马向纳巴泰军官们走去，脸色阴沉。
“我之前命令你们配合右翼步兵进攻。”她的声音冷静，她在努
力克制着自己。
站在中间的军官是个胖子，鼻子跟亚哩达很相似，头发很卷。他
从头盔下看了一眼，向她鞠了一躬：“陛下，我们的亲王有令，要我
们原地待命，按他的命令行事。他说得很清楚，要我们只听从他的命
令。”
芝诺比娅掉转马头看着这群纳巴泰军官：“你们那位尊贵的亲王
殿下正全身心投入在他自己的战斗里，我的各位大人们。他根本没有
时间来给你们下达命令。我命令你们在右翼配合你们自己的步兵营冲
破波斯防线，明白吗？”
胖军官高傲地抬了抬下巴，眼神冰冷。数百年来，他的人民在沙
漠边缘都是强者，直到两条河流突然变了河道，结果不但让巴尔米拉
变得富饶，而且居然还让这帮不入流的部落居民建立了公国；此外还
有一点就是，他很清楚他的王的心思。
“除了亚哩达亲王的命令，芝诺比娅女王陛下，我们谁的命令也
不听！”
“蠢货！”芝诺比娅失去耐心，厉声喝道，“前方战况僵持不
下，你们却在这儿混日子摆姿态！要么你就带人给我冲上去，要么我
就革了你的职！”
胖军官不着痕迹地把手移到刀把上，这时艾哈迈德突然厉声喊
道：“不对！亚哩达有麻烦了——”
此时在魔法世界里，波斯祭司们终于厌倦了之前的游戏，开始释
放全力。亚哩达和他的祭司们惊恐地尖叫，尖叫声在有限的帐篷空间
里回响。随从们先是冲了上去，但随即便吓得脚步踉跄地退了回来。
亚哩达跌跌撞撞地奔出帐篷，双手捂着眼睛。他的眼睛先是突然充满
血，然后又向第一个扑过来帮他的随从喷出一种红色凝胶状物质。亚
哩达口中连连尖叫，手在脸上乱抓，抓出长长的血痕。他全身抽搐，
身上的肉像波浪一样起伏或像山丘一样隆起，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虫子
或蛇在皮肤下钻来钻去。随从们被这可怖的景象吓坏了，不住地惊
叫。亚哩达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突然张开双臂从悬崖边上踏了出去。
聚集在悬崖脚下的骑兵们全都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从悬崖顶落下，
感觉这坠落的过程仿佛持续了很久。落到一半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的大火突然将其吞噬，然后只听“砰”的一声，亲王的身体掉到地上
炸得支离破碎，着火的躯干飞得到处都是。
爆炸发生时，芝诺比娅和艾哈迈德惊得往后退了退，举起手臂护
住脸。纳巴泰军官们目瞪口呆地望着悬崖，鲜血从他们脸上流下来。
艾哈迈德再次加强雅典娜之盾。隐约中，他在魔法世界里看到某种强
悍的形式从战场另一边大步走来，闯入悬崖上的帐篷，将亲王与祭司
们撕得粉碎。此刻这个敌人正高昂着胜利的头，发出雷鸣般的低吼，
即便是在肉眼可见的世界里，也能隐约听到回音，仿佛永远被惩罚的
灵魂的尖叫一般在战场上空飘荡。艾哈迈德用意识之眼看着这个强大
的怪物，吓得浑身颤抖。对方巨大的身躯背后有三只收折的翅膀，本
应该是手和脚的部位被扭曲的触手替代。怪物转过身，一只犹如燃烧
着熊熊烈火的黄色猫眼一般的单眼扫过战场。
艾哈迈德紧紧抱着芝诺比娅。怪物的目光扫过他们，他吓得在心
里喃喃自语。女王莫名地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害怕地缩在他怀里，
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不过那怪物没理会他们，大步走开了，大地在
它无形的脚下颤抖。吓得双眼圆睁的艾哈迈德微微松了口气，望向战
场的另一边，第一次发现敌军阵营后方远处有一个黑影，好像是一辆
马车，这种感觉就像落入捕猎包围中的小老鼠猛然警觉发现猫的存
在。
“噢，女王陛下，对方太强大了，肯定是波斯的某个大穆贝德，
大祭司。”
芝诺比娅再次打了个冷战，强迫自己离开艾哈迈德宽阔的胸膛。
她抹了抹嘴唇，拿起策马的棍子迅速在纳巴泰胖军官脑侧敲了一下。
“现在我命令你，奥博达，让你的人都行动起来，否则我就把你
就地正法。”她手按挂在马鞍前桥上的马刀说。奥博达先是茫然地望
着她，待回过神来，才紧张地呼了口气，点点头。纳巴泰军官们纷纷
向战马跑去，翻身上马。
芝诺比娅掉转马头，她必须回到战场中央去看看左翼的情况。艾
哈迈德抓着她，如同在风雨飘摇的海面上，水手紧紧攀着船柱一般，
他浑身冒着冷汗，颤抖不已。
达哈克长出口气，跌坐在扎人的马毛垫子上，双手颤抖，好不容
易才勉强看清了黑乎乎的马车里摇曳的烛光。四肢肌肉不受控制地抽
搐，刚刚用意念释放了惊人的能量后，神经都麻木了。他疲惫地俯下
身子，摸索着枕头边的铜杯，一连举了三次才把杯子递到嘴边。他迫
不及待地喝了下去，黏稠到几乎呈凝胶状的红色液体顺着嘴角流下。
他又哆嗦了一下，不过喝了东西之后精神略有恢复。
魔法师爬到马车门口，拍了拍门板。过了一会儿，一个于泽部落
骑兵把门打开条缝往里看，惊得双目圆睁。
“走吧，”达哈克嘶哑着嗓子说，因为之前念召唤咒语，此刻嗓
子疼得厉害，“去‘野猪’将军的军营，同时派一个人给他送个
信。”
巴勒兹抓着满脸大胡子，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转着一缕卷翘的胡
须。于泽传令兵正嚼着草根蹲在地上。
“‘现在是人和人之间的战争了。’这就是达哈克大人要你送的
信？”
于泽人往旁边吐了口唾沫，点点头。
巴勒兹弯起嘴唇，摇了摇头：“去吧。把达哈克大人安全护送到
军营。”
不管魔法师做了些什么，“野猪”此刻清楚的是，战场上的声浪
已发生了变化。纳巴泰人终于从悬崖下的山坡向波斯阵营发起了进
攻，波斯大军的整个左翼被对方的标枪逼得往后退，他已经把最后一
拨枪兵与弓箭手都派上了战场，但是此时整个左翼仍然被逼得节节后
退。用不了多久，沙欣亲王麾下的重骑兵就会被敌人赶到河岸的沼泽
地里去。
“勇士们，准备！”他向卢里斯坦侍卫大喊道。他向仍被牢牢困
在他身边的侍臣们露出狰狞的一笑，这些人就像一群被困在铁笼里的
羽毛光鲜靓丽的小鸟。“左翼需要我们，我们要向敌人的红甲士兵与
罗马人相交接的地方发起冲锋，那是敌军防线最薄弱的地方！”他用
脚跟一踢马肚，带着七八十个侍卫向前冲去。侍臣们开始惊慌失措，
有的尖叫，有的抽泣，但是只能无奈地被卢里斯坦骑兵们用战马围着
往前赶。这时右翼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在万箭
齐发的箭雨后面，罗马轻骑兵向哈达姆斯率领的重装骑兵冲去。
穆罕默德高举手臂，狠狠砍向波斯骑兵。轻巧的骑兵马刀砍在对
方沉重的长刀上，发出银铃一般的颤音。波斯骑兵再次向他攻来。穆
罕默德用膝盖一顶马肚，战马及时地跳开，敌人的刀从他刚才所站位
置的空中砍过。此刻他周围的人马都已混战成了一团，清脆的兵器相
接声此起彼伏。台努赫人突然发起的冲锋的确打了波斯人一个措手不
及，甚至干掉了前两排的铁帽子兵。但等最初的势头一过，在波斯重
装骑兵的奋起还击下，尽管台努赫士兵们个个英勇非凡，但仍不免倒
在了敌人银光闪闪的长刀下。
古来氏人刺马转向，试图从混战中突围出去。又一个波斯骑兵骑
马绕过来，对方战马头上的铠甲撞上他的战马，吃痛受惊的马儿人立
而起，发出一声嘶鸣。穆罕默德急忙让战马转向避开对方，举刀越过
马头向对方砍去。刀砍在波斯人披甲的手臂上就滑开了。波斯人举着
一柄大斧向他劈头砍来。他用盾牌一挡，斧子砍在盾牌的圆形纹章
上，盾牌裂成了数片。他把被砍坏的盾牌砸向对方，同时狠狠一掌拍
在身下的战马上。马儿载着他飞快掠过波斯骑兵跑了。混乱的战场中
突然现出一条空道，于是他沿着空道跑了出去。
在混战圈以外的前方出现他手下的一小队骑兵，正在对阵两个只
穿着半身甲的波斯骑兵。一支标枪猛地扎进其中一个甲胄骑兵的身
体，把小腹扎了个对穿，血顺着从后背伸出来的枪尖往下滴。那人惨
叫一声，带着标枪栽倒了地上。阿拉伯人高呼一声，从背上的刀鞘里
抽出一把长长的弯刀。眨眼间，他就已经跑到了骑兵们中间。
“鸣金收兵，”他嘶声喊道，“向大军的方向撤回去。立刻集合
队伍！”尖尖的军号声响起，唯一幸存的旗手把手中的军旗舞出8字
形。穆罕默德带着手下的人冲上山坡，身下的战马甩开步子一阵狂
奔。在他们身后的其他台努赫人也试图从与波斯人的混战中抽身，不
幸的是，大部分人都未能脱身，陆续倒在了敌人的兵器下。古来氏人
掉转马头，待幸存的台努赫人成功突围后，他高举马刀让士兵们向他
靠拢。
一支箭从波斯步兵阵营最外沿的地方“嗖”地一声破空而来，正
中穆罕默德。他摇晃了一下，低头看着从自己腋窝软软垂下的残缺的
箭杆。右边身体瞬间变得冰冷，马刀从失去知觉的手中落下。两个队
友急忙靠马过来扶住他。他隐约看到其中一个像是伊本·阿迪。
“回去找女王，”他轻轻说，“听从她的指挥……”
摆脱沙漠强盗的围攻后，哈达姆斯立刻召集手下的家臣们。波斯
的两个重装骑兵方阵被这场混战打乱了。他大喊着命令士兵们重新整
队。将军很想抓抓鼻子，但是沉重的头盔让他无法伸手进去。经过一
场混战，昨夜随从们用软皮细细擦亮的盔甲已变得狼狈不堪，遍布暗
红血迹。他感觉双臂沉得都要抬不起来了，他都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
次举刀。透过头盔上狭长的开口望出去，他看见手下的士兵们正在迅
速重整队形。
对面阵营里的巴尔米拉重装骑兵还没有发起进攻。
“列队！列队！”他吼道，催马上前。“准备进攻！”他再次高
举大刀，向着敌人的方向挥舞。
芝诺比娅心急如焚地往大军左翼赶去，还没跑到战场中央的道
路，便听到右边传来震天吼声。她转过马头，望向正混战成一团的波
斯军队右翼。奥博达带领骑兵冲上战场后，被纳巴泰步兵逼得几近溃
散的波斯右翼立刻开始回撤。现在前线的波斯人正往跨河的桥梁撤
退。
“战神和维纳斯保佑！”她低声说。听到她的语调有些古怪，艾
哈迈德猛地抬起头。一队衣着华丽的波斯人从其阵营后方冲出来，前
方领头的是一个光头大汉，一把黑胡子随风飘动。即便隔着两百码的
距离，艾哈默德依然能看到对方的脸上带着对战争的狂喜。此人骑着
披甲战马，挥舞着一根硕长的头带尖钉的狼牙棒从三个纳巴泰骑兵之
间冲过，狼牙棒将其中一个佩特拉人的头盔打扁，当场血肉横飞。波
斯阵营中传出一阵震天的呼声。
芝诺比娅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是‘野猪’沙赫·巴勒兹……我
上当了！”
艾哈迈德抓着她的胳膊一阵摇，她猛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战斗还没完呢，”他咬牙对她说，“我们仍然处于上风，你会
取胜的。”
她回头看着他，神情怅然。
“那人在战场上从未输过，”她喃喃着说，“死在他手上的人成
千上万……”
在他们前方的山坡下，一个个犹如巨熊一般的骑兵在巴勒兹身后
列成楔形队形猛烈地冲入纳巴泰人的阵营，仿佛屠夫冲入羊群。许多
红甲士兵一见“野猪”扭头就跑。巴尔米拉人前进的势头完全被挡住
了。
“您必须重整队伍，女王陛下。您是士兵们的信仰，您自身的传
奇远胜于那个人！”艾哈迈德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希望她能振作起
来。
她凝视对方，突然心中燃起熊熊烈火。她转过头去，从马鞍上立
起身，高亢清脆的喊声回荡在整个战场：“巴尔米拉人！跟我来！我
是巴尔米拉的芝诺比娅！”她用脚跟一踢马肚，战马高高跃起。她发
出一声狂野怒吼，整个战场为之震撼，这一声吼震惊了正打得激烈的
人们，所有人纷纷抬头来看。她带着大夏禁卫军飞驰而下，如同一道
闪电，冲进了正在混战的两军之中。
巴勒兹听见从罗马阵营方向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呐喊，急忙转头看
去。只见一匹黑色骏马向自己飞奔而来，马上带着一大堆标枪。一个
纤细的身影，身披金甲，头戴翼盔，手举银刀立身在马鞍上。“野
猪”眨了两下眼睛，终于看清楚来的是个女子。
是芝诺比娅！这突来的震撼让他心跳如雷。他曾听过关于这位丝
绸女王的传言，据说她常常领兵出现在战场上，但他从没相信过这样
的话。他感觉战场上的氛围顿时再次转变，刚刚被他带着那群“漂亮
小鸟儿们”一阵狂冲，罗马人本来几乎已经溃不成军，但此时却再次
士气高涨。密如雨林一般的飞箭向他射来。他只得掉转马头，从四周
混战的骑兵中间突围出去。
“芝诺比娅！巴尔米拉！”罗马大军的吼声淹没了兵器相接的声
音，也吞没了垂死之人的惨叫与呻吟。罗马军队再次向前压进，走在
最前面的是密密麻麻犹如灌木林一般的长矛与刀剑。波斯侍臣与卢里
斯坦侍卫们抵挡不住如此猛烈的攻势，倒在了浴血奋战中，临死之前
仍然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手斧与狼牙棒砸向敌方步兵的盾牌。
回到战场后方的巴勒兹重新召集之前在左翼作战的骑兵们，其中
就有一个他甚为讨厌的家伙——沙欣亲王。亲王身上华丽的黄金青铜
甲被砍得坑坑洼洼，一身泥泞，面露疲色，额头上有道伤口正在流
血；血在身下战马的马肩隆上凝成了块。巴勒兹数了数人数，手头上
只剩十四个骑兵了。他向右边的波斯前线望去，令他不安的是，中间
的战况更加不妙了。步兵几乎是退到了桥梁边，他与大军之间的联系
就快被切断了。
“回到桥那边去。”他大吼道。波斯人催着身下早已疲惫的战马
向西边奔去。
三万铁蹄同时奔驰而至，连大地也忍不住颤抖。哈达姆斯率领骑
兵如狂风暴雨一般冲上战场西端的小山头，身后卷起漫天尘埃。之前
在山上闲坐了一个半钟头的巴尔米拉人终于开始以楔形队形向他们发
起冲锋。哈达姆斯兴奋地大叫，双臂再次灌满力量。敌人的援军来得
太迟了，现在局势扭转，反被他占了上风。浴血奋战苦等援军的沙漠
强盗们等来的却是一场空。波斯指挥官露出狰狞的笑脸。八千波斯重
骑兵以新月队形冲上山头，大地在他的战马下飞一般地往后退。
芝诺比娅将刀尖狠狠刺向对方，银色刀刃从波斯骑兵盔甲的鼻部
滑过，刺进了眼部的开口，他整个身体猛烈抽搐。女王兴奋地大叫一
声，一把抽出刺入敌人眼部五英寸深的马刀，鲜血随着刀尖拔出而喷
洒到空中。骑兵从马背上栽了下去，艾哈迈德别过脸。芝诺比娅掉转
马头，冲出混战圈向西跑去。艾哈迈德的白头巾已经掉了，黑色长发
在风中飘扬。他的脸上也沾了血。女王策马跑到面朝大道和她的指挥
营的山头上，跟着她冲入战场的大夏禁卫军中有一半紧随其后冲了出
来，迅速向她靠拢。她手边的传令兵只剩两个了。
战场上尘土弥漫，很难看清左右两边的情况。芝诺比娅伸手正了
正头上的金色翼盔——其中一只翅膀在打斗的时候被砍掉了，所以现
在有些戴不稳。不管怎么弄还是不稳，于是她干脆取下头盔，气喘吁
吁地把另外一翼也扭下来扔掉了。翼尖扎进松动的地面，沉甸甸的黄
金块直直立在地上。芝诺比娅解开早上梳好的辫子，让头发垂在后
背。
“汇报战况！”她向刚跑过来的传令兵粗声说道，“现在情况如
何？”
其中一个传令兵是个台努赫人，他疲惫地点了点头。
“女王陛下，”他说，“左翼的穆罕默德大人受了伤，被送回军
营去了，虽然没有性命危险，但伤得不轻。伊本·阿迪酋长目前正在
指挥剩余的台努赫士兵，不过……”他无能为力地指了指西边。
一声巨响透过尘土传来，所有人纷纷转头去看。土褐色尘土后面
传来一阵巨大的撞击声，就像把一千把铁壶同时扔进碎石坑。在大道
西边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了无数巴尔米拉士兵，其中有骑兵、骑士和枪
骑兵等。波斯重骑兵银光闪闪的身影在后方的尘土中忽隐忽现，高举
军旗紧追不舍。
芝诺比娅低声咒骂，抓着鬃毛的手紧紧攥成拳。艾哈迈德紧紧抓
着她的肩头，突然听到身后有响动，迅速扭头。
在东边下游处，就在纳巴泰人冲乱波斯大军左翼的地方后面，一
支骑兵沿着河谷飞驰而来。这支骑兵身穿黑袍，黑色军旗上是一条长
蛇。艾哈迈德急忙向左右看了看。右边，亚哩达的帐篷所在的悬崖已
经空无一人，只有散乱的死尸和被遗弃的玫瑰红城 [2] 亲王的军旗。
左边，纳巴泰骑兵和枪兵还在浴血苦战，企图在剩下的左翼波斯步兵
中砍出一条血路。巴尔米拉大军的后方就这么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黑
袍骑兵面前，毫无掩护。
“芝诺比娅，”他轻声问，“之前消失的那支骑兵，莱赫米人，
他们的军旗是什么颜色？”
“黑底红蛇。”女王转过头，也看见了，瞳孔瞬间放大。她仰起
头，眼神依然闪亮，但同时她也意识到此刻大军面临着怎样的灾难。
她向最后剩下的号兵示意，拿过军号，吹出一个单调的长音。在战场
对面打得已经有些精疲力竭的罗马指挥官们闻声回头望向己方军营。
有些人看到了在军官中间金光闪闪的女王，其他人则只闻其声不见其
人。
“撤退，”突然安静下来的战场上响起女王悲怆的高呼，“撤
退！”
[1] 于泽（Uzes）：又被称为“于泽”（Uze），是罗马时代的一个核心城市，位于今天法国境内。
[2] 玫瑰红城（Rose Red City）：指的是佩特拉古城，因所有的建筑都开凿在玫瑰色的山岩上而得
名。
第五十七章 陶里斯城门前
城市的夜空呈现一种诡异的绿色。古怪的火光摇曳在陶里斯的城
垛上。在城市下游一里处，西罗马皇帝马修斯·盖伦·阿特柔斯站在
一座平顶山丘上，目光越过湍急的托尔克河水向北望。侍卫们举着火
把和油灯围在一旁。此处河流较深，对岸在月光下只是依稀可见。晚
风吹过河岸茂密的悬铃木与白杨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站在皇帝身
旁的一个东罗马斥候举起带灯罩的油灯，翻起硬皮灯罩再放下，然后
重复了一遍。
黑漆漆的河对岸上有灯光回应，亮了一下、两下、三下。皇帝周
围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之前没有人相信盟军真的会如约而至。谁又
能期待野蛮人真的会这么做呢？盖伦举起一只手，身旁的噪声戛然而
止。
“派个人带根绳子过去。”他对站在身旁的百夫长说。年方二十
的小伙子转身粗声粗气地嘀咕着跑进了黑暗中。过了一会儿，两个人
爬上山头，衣服脱至腰间，腰间系着重皮带，身形健硕，胸膛和手臂
上的肌肉结实得像摔跤手，黑色头发剪得极短，皮肤在火把的光下闪
着微光。盖伦打量了一下来人，点点头。
百夫长对二人粗声说道：“河对岸有一群马蝇，他们要派使者过
来跟皇帝陛下交涉。你们俩带着绳子游过去把那家伙带回来。”在他
说话的时候，其他军团士兵们把一根上了蜡的粗重的绳索挂在皮带背
面的铁钩上。两个军团士兵对长官敬了一礼，转身钻进了河岸的芦苇
丛。
“巴达维亚人，”百夫长粗声说，“游起泳来像条鳗鱼。”他在
冰凉的空气中呼出一团白雾。盖伦点点头，拉紧肩上的厚羊毛披风。
不远处传来一声很轻的水声，就像青蛙蹦进水里。军团士兵们开始放
出手中握着的绳子。
黑暗中，皇帝耐心地等着。
盖伦疲惫地揉揉双眼，此时天色已晚，早上他又是天没亮就起来
了。不过幸好他坐的椅子是在希拉克略那个又大又重的镀金宝座后面
一步远的地方，如此方能纵容自己打个哈欠。在过去的六周里，希拉
克略的随从们一直搬着这个宝座翻山越岭。这顶大帐足有一个别墅
大，不过里面依然很温暖，中间的觐见室里点着数百根蜂蜡烛。东罗
马的翻译正在聚精会神地听一个身穿亮蓝色汗衫的干瘦老头儿讲话。
那老头儿的衣领上有很粗的缝纫痕迹，袖口上有刺绣。老头儿的头顶
上有一缕白发，下身穿着浅黄色马裤，让西罗马皇帝想起了流动马戏
团里的哑剧演员。他微微笑了笑，将注意力转回秘书呈递上来的记录
簿，上面记载了目前尚完好的马车的数量以及粮仓里还有多少大麦和
小麦。
许久之前，在盖伦与东罗马新任君主第一次展开讨论时，关于两
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时的级别高低和地位先后的问题，两人便已达
成了一致。两位皇帝分别以帝国法令的形式宣布对方为大元帅——这
是帝国军队总领袖的一个传统头衔。然后两位皇帝各自同意任命一位
军区将军，此人可以在大元帅不能履行职务时代行其职。现在两位皇
帝同处一个军营，盖伦发现，希拉克略在关于他的皇帝朋友履行职责
一事上相当认真。事实上，这样的安排颇有成效：希拉克略的所有时
间几乎都用于处理与其手下军阀和当地部落之间的政治纠纷，盖伦则
掌管军队。
小老头儿停下了，翻译转身对着坐在金色宝座上开始有些不耐烦
的东罗马皇帝说：“陛下，这位酋长首先祝福您和您的家人，欢迎您
来到亚美尼亚人的土地上。他说，城里有数千名波斯士兵，不过他知
道罗马军队天下无敌，很快这些土地便能全部脱离铁帽子军的魔
掌。”这个翻译是应狄奥多西亲王之令参军的来自塔尔苏斯的贵族，
他的希腊语带着很明显的重音。
希拉克略点点头，捋了捋胡子。他很累，今天过得十分漫长：
“告诉他，普罗库洛斯，皇帝很乐意接受他的友谊，如果他和附近的
其他酋长能与我们保持良好友谊的话，他们今后会从皇帝手中得到丰
厚的回礼。问问他，知不知道河对面是谁在守城？还有，除了城门前
的那座桥，还有没有其他桥可以过河？”
塔尔苏斯贵族把这番话翻译给老亚美尼亚人听，他们两个又开始
嘀咕起来，直到希拉克略冲普罗库洛斯扬了扬眉，贵族才深深鞠了一
躬以示歉意：“伟大的陛下，请原谅。酋长刚才是说，据说对面守城
的正是绰号‘野猪’的波斯将军，而且守在城墙上的士兵们身穿红色
与金色外衣。由此看来，我认为那是不朽军。”
盖伦一边做笔记好让副官安排人员和修建防御营地的事，一边竖
着耳朵听对话。听到这里，他抬起头；其他东帝国军官一听到“野
猪”的名号就被吓呆了。盖伦抿着嘴唇绞尽脑汁回忆，终于想起来：
“野猪”是波斯第一大将沙赫·巴勒兹的绰号，据说这个大个子至今
从未输过一场战役或战斗，而且，自从科洛斯伊斯挑起战端后，希拉
克略曾三次派大军与波斯人作战，却都一一败于“野猪”之手。盖伦
摸着下巴上粗糙的胡楂。“东罗马人是怎么打理胡子的呢？”他有些
好奇。东罗马人一提起“野猪”这个名字便会大骂——一个从未打败
过的敌人。
“问问酋长，”希拉克略说，“近来有没有什么新来的人进出过
城？再问问他，他是自己亲眼见过巴勒兹将军，还是只是听说他在这
儿？”
那两人又嘀咕了老半天，然后普罗库洛斯说：“陛下，酋长说，
就在二十一天前，有很多骑兵急匆匆往南去了，但‘野猪’并不在其
中。他还说，常常有人看到‘野猪’带着旗手大步从城垛上走过，而
且他自己就曾亲眼见过。此外便再无其他人出城了，哦，除了出城去
惩罚周围村庄的一大帮子铁帽子。”
听到最后一句，盖伦望着希拉克略，东罗马皇帝停下在宝座扶手
上敲打的手指：“惩罚村庄？他们干了什么要被惩罚？”
普罗库洛斯无奈地摊开手：“酋长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十四天
前，城里大闹了一场，第二天一大早，铁帽子就骑马出城袭击了河谷
中的村庄。不过有很多村民之前已从城里的族人那里得到了一些奇怪
的小道消息，所以提前逃走了。剩下来的那些人则被当作人质带走
了，他们的房子也都被烧了。”
希拉克略扬了扬眉，瞥了盖伦一眼，后者轻轻摇了摇头。
“从那个时候开始，铁帽子就开始每天突袭一次，把在外面抓到
的所有人都关押了起来。酋长说，几乎所有村民都已逃进了深山。陶
里斯城门里再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盖伦皱着眉，划掉蜡板上的一行字：“本地劳工？”
东罗马皇帝又听两人说了一些情况，然后便让老酋长退下了，赏
了老头儿不少衣物和珠宝。希拉克略站起来，嘴里不停嘀咕，脱下装
饰着珠宝的厚重外袍。随从们接过衣服。
“你怎么看？”他问。
盖伦抬起头，把手中的书写板与记录簿放到一边：“我想我的工
兵们能在五六天之内建好一座足以让马和马车都通过的桥梁。如果运
气好，我们能在远离城墙的地方找到一块可以落脚而且在重型武器射
程范围以外的硬土地。这样，等可萨人过了河，我们直接略过此城便
是。”
希拉克略摩挲着鼻子，对这个建议皱了皱眉：“那样的话，就等
于是在我们的退路上留了个波斯卫戍部队。他们会切断我们与君士坦
丁堡的通信。”
盖伦点点头。
“那么，兄弟，如果我们必须拿下此城，”他说，“那无论如何
我们都要建一座桥，这样大军才能过河展开攻城战。但如此就需要更
多的时间。我想你肯定也注意到了，现在晚上越来越冷了。”
希拉克略叹了口气，抿着嘴思考着，示意一个随从给他拿酒。
“波斯人，”他慢慢开口道，“用砖石和砂浆在河上建了一座非
常坚固的石桥。”
西罗马皇帝皱眉看着这个皇帝。希拉克略接过下人及时递来的铜
杯，杯中盛满暗红色美酒。
“这座坚固的石桥，”盖伦说，“另一头连接着通往城市中心的
双塔城门，城墙上守着数千名极有经验的老兵，还有民兵，也许——
只是也许——还有那个让你三次一败涂地的将军。如果——请你注意
——如果我们想突袭拿下石桥和城门，那就得让我的人上。”
希拉克略闷闷不乐地点点头，喝干杯中的酒。
“你手下有重装步兵，”他举起空杯致意，“而且经验丰富。你
觉得我们需要多长时间作准备？”
盖伦仰坐在椅子上沉思着，希拉克略一口气又喝了一杯。西罗马
皇帝往前坐直身子，开始在书写板上写画：“我需要六天时间做准
备，然后便知分晓。不过，我需要你手下的所有人，或者你能找到的
所有人。”
他的语调有些奇怪，希拉克略探询地望着他。盖伦弯起一边眉
毛，但什么也没说，眼中透出掠食者的目光，他心中已有了主意。他
拿起一块书写板，飞快地写下：油脂。
“传言是真，”尼古斯坐在其中一个粗石地窖边上说，“一支罗
马大军开到了托尔克河南面，刚开始以为在扎营过夜，但现在看来远
不止这么简单，他们似乎不打算走了。我从粮仓顶上看到城外东边河
流上游处有大动作，我猜是在修桥，或者挖引水渠降低水位。”
迪亚蒂丝点点头，在地窖墙壁前的环形空间里慢慢转过身，目光
与身边这群保加利亚人、亚美尼亚人和城市居民们一一对视。自从囚
犯们大逃亡之后，波斯军队在城里实行了极为严格的戒严令。晚上实
行宵禁，不允许任何人在天黑之后出门。同时也禁止两个以上的人在
白天集会。塞萨恩家的拱形地窖里此刻挤了二三十个人——这是城里
唯一一个能容纳这么多人会面的藏身之所。
“罗马人尤其喜欢搞围城战，”她站到尼古斯身边，“如果是换
了其他情况，他们会架桥过河，先用土墙将城市整个围起来以确保没
有人能逃脱，然后才开始办正事。不过现在这支军队时间不多，怕是
在计划什么更疯狂的事。”
迪亚蒂丝伸手在身后打开的棺材里摸索。一些本地的亚美尼亚人
开始窃窃私语，不过被站在梯形出入口旁边的优素福和萨胡尔一瞪，
便安静了。迪亚蒂丝先掏出一把骨头，然后用手指插进两个头颅骨的
眼窝里把它们也拿出来。尼古斯用脚扫了扫面前地板上的灰土。
“对本城而言，对当前的局势而言，最关键的，便是横跨在托尔
克河上的那座桥。”
她把两根大腿骨并排放在地上，然后在上面横着架了两根股骨。
“其宽度足以容纳两辆马车同时通过，同时它也是这片地区唯一可以
过河的地方。过了桥，再通过两座八边形塔楼，便可直接进到城市中
心。”她把两个头颅骨摆在股骨末端处，再在两个头颅骨间放上一根
破碎的前臂骨，“在两座外侧塔楼的后面是一片空地，再往里走便又
有两座塔楼。这里从外到内一共三道门——每一对塔楼之间有一道，
中间还有一道铁栅栏门。”
她把肋骨放在头颅骨后面代表内城墙，然后放上颌骨碎片代表城
门。
“留在城里的不朽军大部分集中在棱堡里。我们曾进过下水道，
知道那座棱堡有单独的水闸。所以，除非罗马军队能引走河水或者在
河中下毒，否则不朽军是不会缺水的。而且毫无疑问，他们的食物和
武器装备也很充足。在内侧塔楼里……”
她又放上一对小得多的头颅骨，代表内侧两座塔楼。
“又是一片空地。现在那儿是冬季集市，商队南下的时候也会在
那儿集合出发，这无疑是很好地利用了空间。不过，在现在这种围城
时刻，这个在最近的建筑与内城墙之间的十五英尺的广场便成了个
——”她把尼古斯的靴子挪开以方便展示，“开放空间。这座桥只在
两侧各有一道低矮的挡墙，而这个广场又是完全没有遮挡的，如果有
谁要想被波斯兵的箭射死的话，这两个地方都是不错的葬身地。”
她叹息一声，站起身在黑色长外衣上擦了擦手。这件衣服，还有
头巾和面纱，都是她近来常用的打扮。优素福最后还是忍不住求了萨
胡尔，让他说服她乔装打扮藏住真实面目。为了抓住放走囚犯的捣乱
分子，波斯人可是悬赏了不少赏金。
“如此看来，罗马大军便只有唯一的选择——用船筏过河发起突
袭，以最快的速度攻上城墙。如果他们能占领城市里除了棱堡以外的
其他地区，便可用攻城器械将棱堡夷为平地。当那一天来临时，我们
必须做好充分准备。你们都曾说过愿意向波斯人开战。”
众人纷纷说是。“野猪”的苛政严令本就不得民心，更何况自从
他们逃出来之后，对他们家族的威胁也就不存在了。这几个晚上，迪
亚蒂丝一直在暗中留意亚美尼亚人的谈话，知道他们认为现在出现在
这片遥远的高地峡谷中的罗马大军不过是像夏日里的雪一样昙花一
现。如果能把波斯人赶走，这片土地便能再次回到他们自己手中。她
注意到萨胡尔和优素福也在听他们的谈话。她不知道可萨人怎么会愿
意用自己在北方的雪国来交换这些离太阳更近的更温暖的河谷。不过
她什么也没说，她的任务只有一个。
“好吧，”她接着说，“那就让我们战个痛快吧。我的计划是兵
分两路。其中一队由我们的朋友优素福指挥，藏在离北边的达斯特凡
之门不远的地方。当罗马大军发起攻击时，他们要在罗马人到达之前
冲向城门，如果顺利的话，就能打开城门把罗马大军放进来。第二队
人数较多，由我指挥，目标是南边的棱堡。”
在寥寥数根蜡烛摇曳昏暗的光线中，迪亚蒂丝笑了，双眼炯炯有
神：“优素福也跟我提过他的担忧，怕我拿不下棱堡。我要告诉你们
——这也是我跟他说过的话——我既然向我的皇帝陛下发誓要将此城
献给他，就一定会做到。”
尼古斯暗中打量着她，长官的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
午夜过去了。随着太阳脚步的临近，黑夜开始从西边偷偷溜走。
两名波斯不朽军的士兵身披金色与红色的披风站在城墙的东南塔楼
上。河水从塔楼脚下汩汩流过，冲刷着石面。黑暗依然笼罩着大地，
但随着太阳的临近，空气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较年长的那名士兵头
戴皮帽，耳朵也罩在长长的耳扇下，他凝视着黑暗。城外大地上一片
荒凉，只有黑夜在徘徊。他的战友在旁边拖着脚走动，把手伸到照亮
哨岗下方城墙的油灯旁取暖。
“把手放下来，”老兵说，模糊的声音从下半边脸上戴着的羊毛
围巾下传来，“这样会影响光线的。”
“嘿！那儿有什么可看的？屁，连个农场的光都没有。”
老兵摇摇头，继续监视河面。
河面上开始飘起一层寒雾，慢慢向河岸飘去。这层雾气如同水蒸
气一般，肉眼几乎察觉不到。虽然老兵始终保持警惕，但还是未留意
到这个变化，直到雾气弥漫到油灯前模糊了灯光。寒意更深了，他咒
骂一声，转身重重踩着冰冷的城墙石板地面走到堆满煤炭的火盆前。
另外那个兵早就在那儿了，正在小火堆旁烤着火揉搓双手。两人均没
有注意到雾气正缓缓爬上城墙，如潮水般不断升高，直到如同苍白的
水一般漫过城垛上的射击口。浓密的重雾所经之处，夜间的一切声音
全部消失了。
佐伊蹲在小船船头，作战装备放在船底。她从几乎垂到水面的悬
铃木树枝下望出去，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已经降至数步之内。艾瑞
克与迪林在船尾，双手轻轻放在撑竿上，一会儿划船就靠它了。奥迪
纳图斯躺在船底，身上盖着几张羊毛毯和艾瑞克从某个哥特辅助部队
帐篷里偷来的一张脏兮兮的兽皮。
他的呼吸很浅，双眼却在不停地动。佐伊抬起右手握成拳。
迪林和艾瑞克蹲起身子操起撑竿，小船轻轻地晃了晃。黑暗中某
个地方传来信号，佐伊放下手。两个男孩把撑竿插进狭小入口处的泥
泞水底，小船悄无声息地驶入河中。两人飞快地撑船，凹凸不平的河
底在撑竿下向后退去。随着两人交替撑船的动作，小船在河面上左右
摇摆着前进。佐伊站在船头，撑竿斜放在胸前，双脚张开分别蹬在小
船两侧。
迪林警惕地注视着前方，手上的动作慢下来，此时河底已经触不
到了。他只把撑竿伸入水中足够的长度以保持航向。艾瑞克用力向下
一插撑竿却落了个空，身子一摇晃，眼看就要跌下水去。迪林赶紧抓
住他外衣的衣领及时拉住了他。不管他在佐伊眼中有多少毛病，迪林
是在沼泽地里长大的，船对他而言就是第二个家。惊魂未定的艾瑞克
颤抖着在船尾坐了下来。小船在浓雾中穿行，迪林依然站在船尾。佐
伊回头望了一眼，迪林迎上她的目光，笑了笑。
她点点头，又回头继续监视前方。小船载着他们穿过黑云和湿雾
向下游驶去，四周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突然，小船歪了一下，方向
有些变了。迪林抬起撑竿望着黑暗中的下游方向。小船前方的水面变
成了一个弧形，佐伊看到前方出现了驻波，于是向桥桩探出撑竿。
迪林也看见了，同样用撑竿推了一把。小船略微转了下方向，从
巨大的桥桩旁荡开。两人使出吃奶的劲儿把竿撑在桥桩上，竿在长满
青苔的表面擦过。桥桩下的浪头抬了他们一把，小船落到了桥的另一
边。迪林立刻转到小船的另一侧，从后面的座位下拉出一根重绳，绳
子末尾连着一个青铜大钩。艾瑞克急忙弯下腰缩在他身后给他让出空
间来。水流往右边转去，速度更快了。迪林感觉前方出现了一个巨
影。雾气中，城墙出现了。
爱尔兰男孩儿闭上眼，城墙的形式在眼前忽隐忽现，他感觉意识
有些混乱，时间不多了。不过，他已经向百夫长证明了，在这个五人
队里，他是能最快进入第二层精神界的那个。虽然他的控制力依然还
很弱，不过此刻他们最需要的是速度。突然，右边闪过一个发着绿色
和黄色光芒的环。迪林立刻用尽全力将青铜大钩向环上投去。站在船
头的佐伊将撑竿插进河底，小船绕着撑竿旋转起来，最后船尾撞到城
墙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青铜大钩无声地扣在了环上，迪林忙把绳子绕在船尾的一根柱子
上。佐伊感觉小船抖了一下停住了，水流不断冲击着船身，把它往砖
墙上推，船身在城墙上摩擦。迪林和艾瑞克开始拉绳子，小船一寸一
寸地逆流而上。最后，他们终于把船拉到了环所在的位置，环下有一
条狭窄的走道。佐伊从两个男孩身边挤过去，攀着滑溜溜的石面爬到
了走道上。她的长辫子都盘在头顶。艾瑞克把毛毯和两个粗棉布口袋
递上去。迪林跪在船底，在奥迪纳图斯脸上轻轻拍了拍。
巴尔米拉男孩眨眨眼睁开了，呻吟一声，发出了从他到了水上便
昏睡以来的第一个声音。
“别说话！”迪林伸手捂住对方的嘴轻声说，“我们此刻就在城
门下。”爱尔兰男孩拉着奥迪纳图斯站起来，两人奋力爬上走道。佐
伊和艾瑞克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迪林让奥迪纳图斯先喘口气，他小心
地取下挂在环上的青铜大钩，把钩扔进水里，放开手中的绳子。他感
到惋惜，这么好的一条船就这么扔了。小船失了牵绊，在城墙上撞了
一下，马上就被水冲走了。
“快走，我们要去找其他人。”迪林在奥迪纳图斯耳边低语道。
对方点点头站起来，把冰凉的双手夹在腋窝下，在底下靠近水的地方
感觉尤其冷。两人沿着走道爬走了。此时离天亮还有不到一个钟头。
迪亚蒂丝睁开眼，睡意全无，瞬间清醒。她伸出手，摸到尼古斯
的耳朵。她捏了一下，尼古斯醒了，同样也保持着安静。城里仍然夜
色凝重，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空气似乎变得有些沉重。迪亚蒂
丝起身拿起自己的刀和长匕首。她一直穿着厚的棉质紧身衣和皮质绑
腿都没有脱下，外面套了一件巴格拉图尼从郊外某个老仓库挖出来的
铁鳞甲。巴格拉图尼觉得这还不够，又找来一个老旧的头盔，头盔顶
上有一圈铁条，旁边还有两个花里胡哨的保护脸颊的东西。迪亚蒂丝
把辫子盘在头顶当作软垫，然后戴上头盔，头盔的皮带紧紧贴在下巴
上。她旁边的尼古斯也起身了，挨个摇醒同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迪亚蒂丝爬上出地窖的台阶，小心翼翼地推开通往店铺一楼的地
窖门。他们是前一天藏进店铺里的。店铺仍然空无一人，所有货物都
被带走了。店里放着一堆堆木梯子，只在中间留出了一条过道。她潜
到店铺前厅。为了防盗，厚重的百叶窗被封死了，但中间有一个很小
的窥视孔。她翻开盖在孔上的小铁皮片向外望去。南边的广场空荡荡
的，漆黑一片。在城市的主干道与广场交汇处的一面石墙上挂着孤零
零的一盏灯。借着这灯光，她看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雾。
身后传来轻微响动，是盔甲碰撞的叮当声。她转过头，看见站在
身后的尼古斯。队员们正陆续走出来。
“起雾了，”她轻声说，“简直是天助我也。传信给店里其他的
兄弟，只要所有人一到位，就开始进攻。”
尼古斯用戴着手套的手抓着她肩头。
“你确定？”他的声音很轻，透着忧虑，“外面什么情况我们都
还不知道……”
“胜利属于胆大的人，”她的牙齿在暗淡的灯光下显得很白，
“现在天还没亮，雾色深重，不管外面的罗马大军如何行动，现在我
们有机会凭一己之力拿下棱堡。”
伊利里亚人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摇摇头离开了，他要去让大家做
好准备。迪亚蒂丝回到窥视孔前。再过不到半分钟，大伙儿就能全部
准备就绪。她感到一种熟悉的因为期待而来的战栗。数百个人在等着
她的命令，这种感觉，就像指挥一匹强壮敏捷的骏马。这些人是生是
死，全看她的计划和勇气了。她握着缠着线的刀柄，感觉到长期使用
带来的刀柄上的磨损；甚至，就连借来的这顶头盔，她也感觉戴着刚
刚好。
盖伦身处迷雾中，镀金铠甲外还披了件更厚重的披风。一个随从
手捧羽毛头盔与刀站在他身旁。他能听见周围数千人潜行的声音。在
他左手边的硬泥土路面上，一个龟甲形大盾正在黑暗中前进，巨大的
木轮因为抹上了大量猪油走得悄无声息——希拉克略手下士兵能偷到
的所有猪油都已经用上了。他尽力向前张望，想看透笼罩在桥上的迷
雾，但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片黑暗。他摸摸鼻子，心里的不安开始
扩大。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自己要是奥勒良该多好，那家伙在战场
上从不畏惧，也从不会担心自身安危。他又想，不知道被宫殿里的文
字工作淹没的马克西安干得怎么样了。他甩开对兄弟的想念。河流在
雾色中静静流淌。
湿气在城门的巨大木梁上结成了水珠。雾气从路面的黑色石头与
水坑上漫过。迪林与佐伊蹲在城门脚下，一件暗灰色披风将两人罩
住。有羊毛披风的遮挡还是冷，不过两人紧挨在一起，倒是给彼此提
供了一点温暖。爱尔兰人跪在地上，手也撑在地面，全神贯注在左右
两扇城门之间的接合点上。左半边城门上盖着九英寸宽的铁条，铁条
有一部分伸到了右半边城门上。佐伊把披风举在两人头顶，像撑起一
个小帐篷。
感应到蚀刻在橡木门板里的咒语，迪林打了个哆嗦，徐徐吐出口
气，稳住心神，再次进入第二层精神界，然后是第三层。意识开始抽
离他的身体，仿佛一朵无限大的花，拨开一层花瓣，里面还有千万
层。寒冷也褪去了。城门耸立在他面前，隐藏其中的能量闪烁着微
光。某种复杂的结构将城门紧紧固定在一起以抵挡攻击，能量在里面
形成各种精巧微妙的图案，里里外外足有一百层之深。如此精密的防
御让男孩目瞪口呆，他心里甚至有了畏缩的念头。
佐伊与他一同进入的魔法世界，不过速度要慢一些。她轻声说：
“别管那些，只看石头。”
他低下头，把目光从城门不断变换的魔法形式上移开。车行道和
城门上的沉重的火山石块死气沉沉，呈现黑色菱形，里面没有能量。
坚硬的石块被无数进出的脚磨平了。迪林集中精神，手指插进冰冷的
石块，意识顺着路面铺展开寻找火花，哪怕只有一点点。
最后，在城门地下深处的塔楼地基中，他找到了。一个极微小的
火点被困在城门地基中的一块玄武岩里。迪林的意识化出一只手将火
点捧起来，微微吹了口气。火点晃了一下，变得明亮起来。迪林从周
围的石头里吸取能量，尽管那能量十分微弱，但火点还是慢慢变大
了，越来越热。
披风下的佐伊打了个冷战。河面和湿雾中的寒气开始侵入她的腿
部。爱尔兰男孩儿仍然还在入定状态，深深插进路面石头里的手指颤
抖着。她不断把身体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又换过来，想尽量保持血
液循环的畅通。迪林突然一个哆嗦抬起了头。
“走吧，”他低哑地说。佐伊拉着他站起来，男孩儿滚烫的皮肤
让她吃了一惊。她小心地折起羊毛披风放到一边，推着他走下城门旁
边的走道。男孩儿脚步不稳地走在她身前，皮肤居然在冰冷的空气中
冒出腾腾热气。在他们身后，城门下的石块发出了爆裂声。
数百人奔跑的脚步声在南边广场的黑墙上回荡。迪亚蒂丝跟在前
方若隐若现的身影后面，慢跑着穿过黑暗。跑在最前面的第一列队伍
抬着长长的梯子。这些梯子是用前几周在城里找到的东西和之前让优
素福大为恼火的桥架搭建的。前方的墙是棱堡面对城区的围墙，大概
有二十英尺高。他们手中的梯子有足足三十英尺长，梯子顶端包裹着
羊皮、棉布或兽皮，以便减少搭上围墙时的动静。雾气依然弥漫在四
周。罗马女人跑着跑着，突然意识到，这雾气吞没了他们跑过广场时
的杂乱脚步声。
领头的人跑到距离围墙五六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围墙已经清
晰可见了。这些人将梯子的底部立在地面上，将全身重量压在最低的
梯级上。后面的人则继续往前冲，试图把梯子立起来。迪亚蒂丝放慢
步子，举起刀示意后面的人减速。听到他们停下来了，她把刀放回背
上的刀鞘里。
第一架梯子立起来了，“啪嗒”一声搭在围墙顶的射击口上。迪
亚蒂丝立马跳起来，手脚并用攀上梯级，像只猴子似的往上爬。但
是，还没等她爬到顶，就听见棱堡里响起了警钟。她气得大吼一声翻
过城垛。
“罗马必胜！”她高呼一声，瞬间便已拔刀在手。上百架梯子沿
着围墙一溜排开，后面的人迅速爬了上来。围墙顶上空无一人，她快
步向左边最近的守卫塔跑去。棱堡里的人被惊动了，几百个声音大呼
小叫，一片混乱。雾气中开始有灯光闪烁，投射出光怪陆离的影子。
她前方的一扇门开了，一些人冲了出来。
第一个波斯人只拿着根长矛就跑出来了，忘了穿盔甲。迪亚蒂丝
从雾气中冲出来，手中的刀向前平挥，砍在对方裸露的脖子上，溅起
一片血光。那人还没死，大口喘着气伸手去摸脖子。迪亚蒂丝从他身
边冲了过去，听见长矛“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第二个冲出来的人穿
着半身甲，拿着一柄斧子，后面出来的人则拿着长矛和盾牌。迪亚蒂
丝浑身热血沸腾，狂吼一声，冲进波斯人中间，一把刀舞得宛如旋转
的风车。
她手持匕首架住从右边向她砍来的斧头，左手挥刀猛砍波斯人肋
骨之间的部位，然后一脚踢开对方，刀从对方身体里抽出来，发出一
声爆裂声。紧接着她又转身面对下一个对手。对方的长矛向她刺来，
她旋身一闪躲过了，长匕首刺进对方的喉咙。鲜血喷到她双手上，令
手有些打滑。眼角的视野开始退远，她感觉周围的世界似乎变慢了。
她举刀再砍，右边的波斯人手中的长矛应声裂成了两半。左边又捅来
一刀，她就势将身一扭让其砍在鳞甲上，刀从鳞甲上滑开，在沉重的
铁片上划出一片火花。
她将刀深深砍入袭击她的剑士的手臂，剑士发出一声惨叫，叫声
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就像此刻她身后围墙上兵器相接的声音，
又或者院子里的喊叫声。她用小臂撞上剑士的鼻子将对方打翻在地，
然后向右旋转。之前那枪兵已经把破了的矛扔了，从腰带里抽出一把
匕首。他向女孩儿一个突刺，女孩儿直接用手抓住对方的刀刃，手腕
一扭就把匕首夺了过来，紧接着一拳打中对方。枪兵被打得向后倒
去，一只脚滑出走道，一只手在空气里乱挥试图抓住点什么。满脸是
血的迪亚蒂丝咧嘴狂野地一笑，“啪”地一脚踢在他胸口。枪兵惊得
大张着嘴，掉进迷雾中消失了。
时间仿佛一下子又弹回了正常轨道，周围的一切都涌入她的感知
中。整个棱堡现在已经完全醒了，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一股强劲的
旋风从主塔楼刮出来，雾气被逼退了。她的人还在陆续往墙上冲，但
是现在下方院子里和其他塔楼里的波斯人已经开始发动飞箭攻势，黑
箭像密密麻麻的雨一般从空中飞过来。正在攀墙的亚美尼亚人被射成
了刺猬。在一百英尺开外，尼古斯正举着自己的弓奋起反击。一支箭
射到迪亚蒂丝身边的墙上弹开来，她立即闪身躲进刚才波斯人冲出来
的门后面。
这个方方正正的房间里杂乱堆放着波斯士兵的个人装备。她掀翻
一张桌子堵住另一侧的门，然后跳到通往塔下的楼梯井顶上。她手下
的一些保加利亚人成功地冒着箭雨冲了进来，累得直喘气。
“快下楼，”她指着狭窄的环形楼梯厉声喊道，“清空其他楼
层，下到院子里去。”众人带着野狼一般的笑从她身边跑过。她又走
回门口。
围墙上堆满了死尸。后面的人继续往墙上冲，但实在抵挡不住波
斯人的飞箭攻势。尼古斯已经不见了。她向外踏出一步，眼前的局势
令她绝望。她大声呼喊着副手的名字。
南边的天空亮了，一束耀眼的白光将残余雾气统统驱散。紧接着
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巨响，一股强劲的热空气扑面而来。迪亚蒂丝被冲
回了外墙上，赶紧抬手护住眼睛。
在桥头，盖伦在侍卫中间不停地踱步。这群日耳曼侍卫虎背熊
腰，穿着用铁环缝在重皮革内衬上制成的盔甲，里面是毛皮衣服，头
盔上留有十字形观察孔，盾牌则是用柳钉把皮革钉在长方形重木料的
表面。站在这群北方人中间，盖伦显得相当瘦弱，不过没有这个瘦弱
男子的命令，其他人都不敢动。最后一队传令兵到了，向他汇报沿岸
的情况。所有步兵大队皆已准备就绪。
最开始觉得舒适的寂静此刻却令人感觉压抑。东边的雾气开始以
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慢慢退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过一秒，盖
伦便觉得自己计划成功的希望便少一分。他举起一只手，一个号兵将
手中的青铜小号举到嘴边。盖伦凝视着雾气，桥上还没有动静。他叹
息一声，就要准备下令进攻。
雾中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钟声。盖伦心头一惊，手停在了半空。
又一声警钟传来，伴随着尖锐的口哨声与呐喊。
“我们被发现了。”他叹息一声，示意号兵，“立刻下令进
攻！”
号兵深吸一口气吹响了军号，嘹亮的号声响彻河岸，穿透了眼前
这片吞没声音的古怪迷雾。第二声号角响起，左右两边的其他军号同
时响应。分布在皇帝周围的数千人突然动了起来，日耳曼侍卫紧紧把
皇帝护在中间，拼接彼此手中的盾牌，组成一堵肌肉与重木的防护
墙。龟甲形大盾先是嘎吱一声响，然后便发着低沉的辘辘声向桥上冲
去。一百个重甲士兵藏身在大盾后，紧紧抱住支柱，将这个十二个轮
子的庞然大物向前推进。
举弓待发的弓箭手从龟甲形大盾的兽皮外壁旁跑过，全速冲过大
桥，抬头望向迷雾。数百艘小船与驳船被从滚动的原木上推到水中，
溅水声此起彼伏。百人队一个接一个地呐喊着冲上木筏，用撑竿将木
筏向河对岸推去。从河流沿岸和沼泽地里收集来的轻舟小船满载士兵
从木筏旁边快速驶过。
在盖伦身后和右边的某个地方传来“喀嚓”一声，攻城器械登场
了。粗如树干的杆臂“啪”地一声打在铺了兽皮的架子上，一个斑驳
的绿色厚玻璃球呼啸着飞过黑夜，砸到了棱堡靠河这面的一座塔楼，
撞击声从黑暗中传回来。白热的燃素瞬间腾起大火，整个塔楼都被照
亮了。塔楼里的卫兵们浑身是火地从战台上往下跳，惨叫声不绝于
耳。诡异可怖的红色与绿色火光穿透昏暗的夜色，清晰可见。
龟甲形大盾继续隆隆地向前滚动，后面的军团士兵们在其掩护下
冲上了大桥。
盖伦凝视着这昏暗的夜色，指甲深深扎进手掌，渗出鲜血。
又一个玻璃球从空中飞了出去，虽然看不见，但能听到其飞过时
的隆隆声。
棱堡方向突然吹来一阵强风，将岸边的罗马魔法师为掩护大军而
制造的迷雾吹散。盖伦护住脸，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旁呼啸而过。城
里各个塔楼顶上噼里啪啦亮起了绿光，霎时便照亮了整个大桥和河
流。河面上黑压压的一片，挤满了士兵、船只和木筏，领头的一批此
时才刚到对岸。对面城垛上传来震天呐喊，盖伦望见城墙上人头攒
动，波斯士兵拉动弓弦，箭雨“嗖嗖”地下在河面船上，罗马军队里
惨叫不断。
这时，第二个玻璃球落在城门上方的城垛上，爆出一朵白热之
火，随即在塔楼的石头与瓦板上蔓延开来。波斯士兵们在烈火中翻滚
哀嚎，最后直直坠入河中。靠城市一侧的城垛上亮起一朵红色火星，
烈火如同瀑布一般漫过城垛顺着外侧城墙流下，落到下方一只载满罗
马军团士兵的木筏上。士兵们争先恐后地跳进河里，木筏猛烈摇晃
着，但更多的人则被困在了人群中无法逃脱，只能凄声惨叫，直到最
后火钻进嘴里，才终于安静了。
眼看这些木筏在河面上乱成一团，盖伦忍不住咒骂，龟甲形大盾
走得太慢了！这会儿甚至都还没走到城门前。他正准备下令吹响撤退
的号声。
这时，一道耀眼白光笼罩了四周，皇帝感觉自己就像被牛蹄压倒
的一根芦苇似的被掀翻在地。日耳曼侍卫们惊恐地大喊。一声隆隆巨
响淹没了周围所有的声音，一股热风将他们吹翻在地。侍卫们倒下时
纷纷扑向皇帝，将他压在身下，希望能尽最后的努力保护好皇帝。
主城门下的石头随着白热火焰的爆出纷纷破裂，沿河的石头走道
也被震动了，如波浪一般颠伏。佐伊撞上了旁边的迪林，两个人乱作
一团，一起掉下了河。当地基中的石头裂开时，正望向城门的艾瑞克
被强光闪了眼，身上又着了火，慌乱中一扭身也掉进了河里。黑暗的
河水漫过他的头顶，他只来得及哭喊了一声，便没了踪影。蹲在走道
最末端的奥迪纳图斯感觉一股热风迎面扑来，赶紧死死抓住背后的石
头。
在白色烈焰的爆炸冲击下，左右两扇城门从铰链上断开，如同不
可思议的巨大叶片，腾空翻了几转之后，又如巨斧一般砸向河中的两
艘驳船。驳船被从侧面击穿，船上的罗马重甲士兵还没回过神来便掉
进了黑暗的河里。城门两侧的塔楼在这巨大冲击波下摇晃了几下最终
稳住了，里面的人的耳朵却被这巨响震得什么也听不见了。城门内侧
的空地上堆满了着火的残肢断体。跑在前面掩护龟甲形大盾前进的弓
箭手们也未能幸免，有的在原地便被烧成了灰烬，有的被撞到了地
上，还有的从桥上掉进了河里。大盾被冲得倒退了二十英尺，把后面
的人碾压成了肉浆，然后又在这些血浆上向后滑了十英尺。
大盾后方的人也被撞倒了，很多人当场死亡，还有很多受了重
伤。那个粗声粗气的百夫长被从大盾中飞出来的一块碎木打中了没有
防护的侧脸，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却仍然跌跌撞撞地从倒了一地的人
堆中往前走。
“前进！”他咆哮着喊道，踩着战友的尸体大步向前走去。第三
奥古斯都军团的步兵们重整队形跟在他身后向前冲，带平头钉的凉鞋
踩在滑溜溜的血地和死人上。“罗马必胜！”罗马人一边跑一边发出
低沉响亮的吼声。
迪林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急流中伸出的冰
冷的手指不断拉扯他的身体。他用左手死死抱住佐伊的腹部，右手奋
力划水，双脚拼命地蹬。河水把他们冲得转来转去，突然眼前的黑暗
退去，迪林的头冒出了水面。水面上亮着红红的火光，迪林看到了周
围的船。左边有一艘船的船头向他撞过来。爱尔兰男孩儿往斜方向蹬
腿，转过身把佐伊紧紧护在身前。
他使劲蹬着在过去数周里已经结实了不少的双腿。巨大的黑色船
身摇摆着从他身边经过，船上的人们脸色苍白地望着外面。船的尾流
几乎将迪林整个淹没，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船一过，又继续蹬
腿。直到头撞到城墙下游浅滩上的一块石头，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游到
了岸边。头疼得他大叫，但是他的手仍然没有松开佐伊，女孩儿死沉
死沉的身体挂在他的手臂上。迪林抓住一把芦苇，踉踉跄跄地上了
岸，把女孩儿拖了上去。此时夜晚的宁静已完全不复存在，四处都有
喊叫声和奔跑的身影，棱堡里火光冲天。越来越多的船靠了岸，军团
士兵们从船里冲到了泥泞的浅滩上。一走到硬地上，迪林立即把佐伊
平放在地上。女孩儿似乎已经没气了。迪林心头一寒。
他让女孩儿翻身侧躺，双手抱住她腹部使劲地按。女孩儿的身体
抽搐几下，嘴里流出水来。他继续按，女孩儿打了个嗝，喷出浑浊的
泥水。迪林飞快地将女孩儿平放在地上，忍着内心的恐惧，俯身向她
嘴里送气。在周围昏暗的光线中，百夫长们咆哮着指挥士兵们从两人
身边跑过。佐伊咳嗽起来，水和胆汁喷了迪林一脸。他擦了擦眼睛上
的液体，坐起身。黑发女孩儿又咳了一声，迪林把她翻了个身。女孩
儿吐出更多的水，终于开始有了呼吸。
迪林紧紧抱住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对方冰冷的身体。城里
方向传出轰隆隆的巨响，新的火焰冲上云霄。在红色火光中，迪林看
见一队队士兵从河岸灌木丛向城墙冲去。怀里的佐伊颤抖着。火光照
在河面上，仿佛一片殷红的血。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风飘扬，一身风尘的马儿浑身汗湿。守在营地大门两旁的纳巴泰枪兵
急忙退避开去。一大群睡眼惺忪的军官正围在女王的大帐门口，芝诺
比娅从人群中走出来，头发尚未及整理。现在行军在外，她穿着一身
粗绒面革的衣物——一条软羊皮裤子，松松垮垮的棉汗衫外面套着一
件厚实的背心。她伸出一只手，像从空中掠过的鹰，飞快抓住马勒，
骑兵就势拉住马停了下来。马儿累得气喘吁吁，芝诺比娅在长长的马
鼻子上拍了拍。
“今早古来氏大人让人送来消息，女王陛下，说波斯军队正在南
下的大道上排兵布阵。”
女王露出灿烂的一笑。她的军营设在从罗马城市埃美萨到北边欧
伦特河畔阿瑞图萨小城的大道旁的一座小山丘上，此地距离埃美萨三
里格。山丘顶上有一片低矮树林，她的随从和指挥官们的彩色营帐就
隐藏在间杂了刺柏和灌木的松树林中，营火升起缕缕黑烟。北边是延
伸到欧伦特河的长斜坡，但被另一片山丘挡住了。在她身后，埃美萨
与四周的肥沃河谷尽收眼底。清晨的太阳刚过地平线，大地沐浴在一
片淡淡的粉色里，夜晚的凉意还未从空气中消散，喘气的马儿喷出的
热气好似一团团白云。
“多美的早晨啊。告诉古来氏人，我们即刻前去与他会合。”
骑兵掉转马头，小跑着穿过树林，带起一片尘土。
芝诺比娅微笑着，若有所思地望着北方，用策马的棍子拍了拍大
腿——她喜欢在开作战会议时把这个当作指示棒。波斯军队终于回过
头来与她正面相交锋了。今天将是她与先辈齐名的一天，也将是她把
自己的臣民从两个大帝国手中解救出来的一天。她转身阔步向人群走
回去。艾哈迈德正坐在军官们旁边的一把行军凳上安静地吃着早餐。
当她走进帐篷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女王心情不错。
艾哈迈德在马背上上下颠簸，尾骨苦不堪言。他两手环着芝诺比
娅的纤腰，马儿登上了最后一座山丘。除了平常穿的长袍，他还戴了
头巾——用棉布裹成宽松的帽子，再用绳子固定住。之前几日他都是
跟在芝诺比娅家眷及私人物品的马车旁边走，但女王今天有些心急，
便让他与自己同乘一骑。
过了这个山头便出了山区，前方是一片广袤的平原，形似矛尖，
直指东北。在平原对面的另一边又有一条低矮山脉，山脚有条小河。
从埃美萨过来的大道斜着穿过眼前的山坡，在一处浅滩渡过小河，然
后一直蜿蜒到远处的低矮山脉。大大小小的石块、灌木草丛和灰色矮
树丛随意分布在这两条山脉之间的平原上。芝诺比娅眼中精光闪过，
打量着眼前这片土地。
“过度放牧的结果。”她坐在最钟爱的黑色大牡马上，转头看着
东边，沿着山脊骑行，“硬土地，人和马都不喜欢的地方。”
“原本在巴赫拉特湖给波斯人备下了‘好礼’，没想到他们居然
提前掉头了，真是可惜。”
芝诺比娅回头看了看埃及人，眼中隐隐有不甘的怒火。
“这是沙欣这辈子做过的头一个正确的决定！”
艾哈迈德点点头，收紧抱着她的手臂，脚下的路变得难走。芝诺
比娅的大军正在从大道以及穆罕默德派出的斥候所发现的其他小路穿
过山区向平原的南部前进。巴尔米拉与纳巴泰重装骑兵五六人一组排
成长方形队列小跑前进，长矛高立如一片钢铁芦苇荡。骑兵长官们正
在指挥士兵们排成一条战线，各种旗帜在队列上空起起落落发号施
令。叙利亚和纳巴泰步兵队——在罗马军队编制中叫作“营”——从
各条小路两侧向外铺开，头插羽毛的黑人士兵们带着弓箭与标枪，从
女王的指挥小队旁跑下山坡。芝诺比娅往大道右边的一面悬崖走去，
悬崖上已经有了一队身穿红盔甲的人。艾哈迈德猜测那必是亚哩达和
他的祭司们。
“你确定波斯大军的指挥官还是沙欣吗？”乱石地面上的马蹄声
很响，如果不大声喊便听不见说话声，但他的声音依然很轻。
芝诺比娅皱着眉头点点头，若有所思。
“我们派出去的斥候肯定被发现了，”她说，“对方才会如此匆
忙地拔营离开。”她愤愤地用短马鞭打了下自己的马靴，“本来只要
再有一天时间，我们就能把波斯人堵在巴赫拉特湖畔平原上。哼，要
是穆罕默德成功阻止了那些台努赫强盗洗劫废弃的波斯军营而没有延
误行军的话，我们早就逮到波斯人了。啊，就像我父亲常说的——战
斗总是在出人意料的时刻在出人意料的地方打响！”她指着两人所面
对的平原。
“这里对那个波斯娘娘腔来说，简直是天赐的战场！要是我们士
气低落又不主动进攻的话，在他的甲胄骑兵和重装骑兵面前就会不堪
一击。”
马儿登上悬崖，她停止说话，策马走进亚哩达的侍卫群。纳巴泰
人的随从已经迅速搭好了一顶没有四壁的帐篷。亲王坐在帐篷前的一
把凳子上，身穿红色珐琅盔甲，盔甲是把重重叠叠的菱形金属片用皮
带串起来做成的。随从们忙着在亲王周围的数张小桌子上放置一碗碗
水、弯曲的金属片以及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物件。亲王身后帐篷下的暗
影中坐着十二个戴着头巾的人，头巾下发出嗡嗡的颤音。
“亲王，”芝诺比娅熟练地停住马，马蹄把小石块踢进了帐篷
里，“你和你的人准备好战斗了吗？”
正在看卷轴的亚哩达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描了眼线的眼睛露出倦
色。他刚刮过脸，只是嘴唇和颊骨周围的毛发颜色还略有点深。他的
额头上有一个用暗红色墨水画的梯形图案。
“当然，”他彬彬有礼地回答，“我和我的人都准备好了。”一
只戴着精致钢链软皮手套的手指向那些戴着头巾的人，“我的禁卫军
早已就位，步兵营也会马上准备完毕。您觉得今天还有什么事情应该
吩咐我吗？”
芝诺比娅皱了皱眉，但忍住了没有发作：“你们能击退波斯祭司
吗？能不能控制他们及其所拥有的能量？”
亚哩达弯起嘴唇冷冷一笑，眼神依然冷漠。他张开右手，五指成
爪形，指间射出带着闪电的暗光。
“我将捍卫我的荣耀。”他收回能量，说，“罗马今天会所向无
敌，我们的力量远远超过了波斯人的想象。”
提到罗马时，芝诺比娅眼中有一丝危险的光芒一闪即逝。
“如果大家都坚守自己岗位的话，今天的胜利就会属于我们。”
她向亲王行了一礼，“让你手下的十人队做好准备，等我的信号一起
便投入战斗。我们得先给我们的波斯客人准备准备！”
亚哩达点点头站起来。芝诺比娅也点了下头，掉转马头向平原飞
奔而去。从悬崖下来时，艾哈迈德看见沙漠诸城的军队已抵达平原。
悬崖脚下暗红色的那片是亚哩达麾下的右翼骑兵禁卫军。在他们前方
下坡方向一百码的地方，纳巴泰步兵营的枪兵、弓箭手和投石兵方阵
向西拉开长长的前线。更多的轻骑兵从步兵后面跑过，他们要在纳巴
泰人前线的最右端做好战斗准备。
芝诺比娅带领军官们——包括一群台努赫人——骑马沿着前线
走。穿着毛皮衣服和重甲的大夏禁卫军把她护在正中，侍卫的标枪插
在右马镫上的托架里。在整个阵线的正中央，两个大型步兵方阵正在
慢慢成形——其中一个由女王弟弟沃罗梓带来的巴尔米拉步兵组成，
另一个则是由阿希莫斯·加利流指挥的十城联盟的步兵营。芝诺比娅
经过时大声对加利流喊话，后者冲她挥了挥手然后又继续回到与手下
各个城市民兵队的队长的讨论中去。
在举着盾牌长矛的步兵方阵后方是一支各色人等混杂的雇佣骑兵
——有流亡在外的波斯人，头戴尖头盔，用缀甲从头武装到脚；也有
印度骑士，身穿亮闪闪的锁甲与亮色短披风，马鞍上放着长弓。另一
队阿克苏姆枪兵沿着大道跑过，往步兵方阵之间留出的其中一条空道
上去了。芝诺比娅登上大道左边距离雇佣军五六十码的一个小山丘。
能稍作停留喘口气，艾哈迈德心里暗自高兴，他老是担心自己会被甩
下马去。
在沃罗梓所率领步兵的左边，也就是前线最左端，一个大型巴尔
米拉骑兵方阵已然成形——来自巴尔米拉、大马士革与十城联盟其他
诸城的贵族们，身穿半身甲，战马披着厚毡马铠，马铠上挂着金属勋
章。台努赫轻骑兵列队在其左，对骑士以及整个大军的左翼形成掩
护。
芝诺比娅立在马镫上眺望整个战场。艾哈迈德谨慎地扶着她的
腿，手掌下的腿部肌肉结实强健。
“那是沙欣的旗帜，没错，还有那群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漂
亮小鸟儿’。”
在巴尔米拉阵地前方的河岸边，波斯人列出了新月形阵线。从平
原东边河岸上的植被来看，河床周围似乎有一片沼泽地。波斯人前线
的最右端是一支中型骑兵，艾哈迈德远远望见这些骑兵身穿暗色盔
甲，背上绑着长枪，密密麻麻的枪林在清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是战
马似乎并没有披铠甲。坐在马鞍上的骑兵们举着长弓蓄势待发。
波斯前线的中央是四个步兵方阵——第一个方阵是枪兵，装备着
柳条与皮革打造的盾牌；第二个是弓箭手；然后是更多的枪兵。虽然
对方的队形不像罗马军队一样整齐有序，各方阵之间依然留有清楚的
间隔。步兵后面的浅滩上有一座大木桥，大道从桥上跨过小河。桥头
有一顶绿色大帐，帐篷前有个小小的身影骑着一匹闪亮的白色骏马，
盔甲反射出金灿灿的阳光——那便是敌方指挥官。其周围的一些人则
身穿华丽的丝绸衣服，一身的珠光宝气。在他身后，一根高杆挂着一
面画着一个白色车轮图案的大旗，还有两把绿色丝绸阳伞为他遮挡阳
光。
“那些家伙看起来不像是来打仗的，倒像是参加狩猎活动或野
餐。”艾哈迈德诧异地说。
芝诺比娅闻言嗤之以鼻：“之前的尼西比斯一役，‘野猪’大败
东罗马帝国军队，打通了往安条克的路，当时沙欣指挥的波斯大军右
翼——据说当前线的一万战士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时，他和他的心腹们
却躲在后方狂欢了一整天。他是万王之王的表兄，深受科洛斯伊斯器
重，实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指挥。只要是他指挥敌军，我们必
胜。”
在波斯枪兵的左边有两支重装骑兵排成楔形队形，骑兵和战马都
用盔甲从头武装到脚。波斯骑兵上空飘扬着密密麻麻的旗帜。最后，
在波斯大军前方一百码处，大量身穿短裙头戴铁帽的轻装弓箭手排成
一条长线。芝诺比娅麾下的布伦米黑人散兵也同样列队在巴尔米拉大
军阵营前。此时两军之间不时有箭飞过，一些士兵中箭倒下了，但艾
哈迈德觉得双方都只是在试探而已。
“奇怪……”芝诺比娅轻声说。一个台努赫传令兵骑马从围着女
王的大夏禁卫军中间挤进来，停在女王的战马旁，调皮地一笑。
“加迪马塞斯，波斯军队前线怎么没有轻骑兵阻挡我方的弓箭？
他们在哪儿？”
台努赫人微微耸了耸肩，瘦削的棕色脸庞上露出微笑，“面对真
正的勇士——台努赫人，莱赫米人害怕了，他们拒绝战斗。”
芝诺比娅失望地摇了摇头：“去告诉伊本·阿迪与古来氏人，密
切注意莱赫米人的动向。他们肯定就在不远的地方——让我方斥候的
侦察范围覆盖整个大军侧翼，莱赫米人也许打算绕过我们的前线。”
指挥小队慢跑着往前走，女王伸手到后面轻轻捏了捏艾哈迈德的
腿，“别担心，祭司，很快真正的战斗就要开始了，到时候你就顾不
上害怕骑马了！”
身后的人回以她更紧的拥抱，女王放声大笑。一行人掉转马头，
放慢速度沿着巴尔米拉大军前线往回走。
“那些莱赫米人在不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艾哈迈德不解
地问。
芝诺比娅皱着眉，回身指着西边正在整队的波斯骑兵：“如果对
方没有弓骑兵掩护重骑兵，我们的台努赫朋友只需要用弓箭就可以与
之对抗。重骑兵可抓不住我们的沙漠突袭者，所以敌人只会白白流血
牺牲！我得到消息，沙欣雇佣了一支莱赫米轻骑兵执行侦察之类的任
务。如果没有这支轻骑兵，那他可要损失惨重了，这会是他犯的第二
个错误。”
艾哈迈德点点头。
“现在，在看不见的魔法世界里又是什么情况？”她突然问。艾
哈迈德花了点儿时间才把精神集中，各种看不见的能量在天空中碰撞
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亚哩达正在施法。”艾哈迈德微微喘着气说。有时候，要进入
魔法世界的同时又要呼吸说话有点困难。“波斯祭司建了一层防御
盾，为波斯大军抵挡我方施放的魔法。亚哩达正在试探对方的弱点，
寻找切入口。亲王的力量的确很强！”
芝诺比娅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战场。空气中有股浓浓的味
道，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但蔚蓝的天空却是万里无云一片晴朗。波
斯阵营中传来嘹亮的军号与急促的鼓点。她惊讶地发现，波斯大军从
中间开始以不急不缓的常步向前方的斜坡走来，手中的长矛朝向正前
方，起伏如闪光的波浪。她又踩在马镫上站起来往东西两边望了望。
在东边的纳巴泰士兵对面，只穿着羊毛短裙带着长矛的波斯轻装步兵
从步兵队列末端与整个波斯阵营末端的骑兵之间跑出来，向着山坡上
的布伦米散兵前进。空中的箭雨变得更加密集。
西边，两支呈楔形队形的波斯重装骑兵仍然按兵不动，唯有队列
中的旗帜上下翻飞，回应着桥头指挥部里的旗帜。位于波斯军队前线
正中央的弓箭手开始对巴尔米拉投石兵的队列发起进攻，为其身后的
步兵方阵清理障碍。芝诺比娅观察着两军的动向。
“有点奇怪，”艾哈迈德在她身后轻声说，“亚哩达和祭司的能
量已经几乎让两军之间的空气都沸腾了，但是，波斯人的防御盾居然
抵抗住了他们的攻击，甚至还与其阵线一同向前推进。”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芝诺比娅漫不经心地说。她吹了声口
哨，叫来手下的军官，“让台努赫人迎战波斯甲胄骑兵和重装骑
兵。”一个传令兵领命策马向西飞驰而去，同时两名旗手将有白色标
识的黑旗举了两下。很快，左边的台努赫士兵改变为三个大队，全速
向波斯军队冲过去。
艾哈迈德开始流汗，低声吟唱咒语帮助自己集中精神。从早上得
到消息说波斯大军已经逼近时开始，他便一直用光盾将芝诺比娅和自
己保护起来。此时，随着更多能量的注入，在魔法世界里的光盾变成
了一团复杂的立体网格将两人包裹起来，各层防御网围绕着两人反向
旋转，发出炫目的光。此刻艾哈迈德眼中的魔法世界已是热焰滚滚。
波斯大军带着闪光的黑色护盾继续前进。亚哩达和他的祭司们对敌军
释放出越来越强的能量，在看不见的魔法世界中打出一道道咝咝作响
的痕迹。纳巴泰祭司们把从大地和天空中吸收的能量化作蓝青色闪电
向敌军的黑色护盾打去，艾哈迈德甚至感觉连自己的能量都被吸走
了，这种感觉就像有人在拉扯他的衣袖。
“夫人，波斯魔法师太强大了。如果此刻他们防御尚未倾尽全力
的话，一旦他们决定反击，亚哩达将无力抵抗。”
艾哈迈德的紧张引起了芝诺比娅的注意，她半转过身看着他的眼
睛：“什么意思？敌人能以魔法打败我的军队吗？”
突然，纳巴泰人停止了进攻，即将到达极限的魔法对抗缓了下
来，但牢不可破的黑色护盾仍然罩住整个波斯军队。
“不，现在他们停下来了。我想，亚哩达应该已经意识到了，这
样一味的猛打起不了作用。陛下，目前两边魔法师的力量尚能相互制
衡——但是如果其中一方突然发力的话，另一方便无法抵挡了。”
芝诺比娅用力点点头，举起一只手。一位旗手随着她的动作向大
军发出命令。山坡下的波斯大军中心仍继续向前推进。左边的台努赫
人已经跑到了能把波斯重装骑兵纳入射程范围内的位置上，开始向对
方的骑兵队列中央射箭。芝诺比娅将手猛地向下一挥，旗手们吹起嘹
亮的军号，挥动军旗。艾哈迈德沿着巴尔米拉军队前线向右望去，发
现大军开始行动了。
“进攻！”芝诺比娅高喊一声，带领侍卫们骑马向前冲，沿着前
线向东跑去。步兵营开始向山下进发，手中的长矛对准前方的波斯大
军。在她身后，被掩护在台努赫骑兵后面的十城联盟重装骑兵也开始
向前推进，目标是正在其斜方向上冒着箭雨前进的波斯重装骑兵。整
个巴尔米拉大军悉数投入了战斗。从正在上马准备战斗的雇佣骑兵队
伍旁跑过时，艾哈迈德看了看四周，骑兵队列士气冲天，整个大军气
势恢宏。
巴勒兹挠挠耳朵。头上这顶大织锦帽一直在摩擦他的耳朵，沙欣
的盔甲也极不合身。这种华丽的打扮让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
而且的确是连动动脑袋都困难，不过为了能达到目的，他也只能忍
了。沙漠部落的军队现在正全速向他们冲过来，他从沙欣那儿“借
来”的侍臣们开始紧张地嘀咕起来。
他微微一笑，对跟着自己的卢里斯坦侍卫点点头。一队步兵开始
从后面由边上慢慢向那群“漂亮小鸟儿”靠拢，不给任何一个人临阵
脱逃的机会。
当罗马大军前进到距离波斯阵线一百五十码的地方时，之前派出
在两军之间的散兵开始向波斯阵营后方回撤。虽然这个角度并不是很
理想，但他依然能看到，在右边，各部落派出的重装骑兵投入了战
斗，左边则有一支步兵在向前推进。
巴勒兹向一个旗手点了点头。旗手举起一面画有倾斜十字图案的
黑旗。在骑兵们身后，蹲在巨大兽皮鼓后面的鼓手们开始敲出连续而
均匀的鼓声。前方的波斯枪兵、斧头兵以及剑士的方阵立即以不疾不
徐的速度向山上推进。很快，走在步兵队列边缘的士兵们便散开队形
填满了各方阵之间原有的空道，以免误伤前方战友。巴勒兹轻蔑地哼
了一声：“就跟步兵一样，毫无纪律可言！”
一个传令兵骑马奔过来，头盔歪歪地戴在头上。“巴勒兹大
人！”是哈达姆斯手下的一个年轻士兵，“哈达姆斯大人请求向敌军
侧翼发起进攻——敌人的弓箭带来的伤亡正在加大。”
巴勒兹一声狞笑，摇了摇头：“不，小子，回去告诉哈达姆斯，
他要是敢擅自行动，我不但要砍了他的头，还要把他全家都卖到泰西
封最大的奴隶市场去。让他继续执行我的命令，不要管其他的！”
年轻的士兵领命，催马飞奔回右翼去了。巴勒兹注意到旁边那些
侍臣脸上流露出的不安，微微一笑。
“别担心，我的朋友们！”他扯开在战场上惯用的大嗓门喊道，
好让每个人都听清楚，“很快我们就会展开猛烈攻势！你们的刀准备
好了吗？你们的弓是不是拉紧了？”说完，看见周围人眼中的惧意，
他仰天大笑。卢里斯坦侍卫们咧嘴大笑，放在兵器上的手蠢蠢欲动。
现在波斯步兵离罗马军队仅有五十码，一场激烈的血战就要在战
场中央打响了。巴勒兹向鼓手们示意，顿时鼓声大振，旗手们用力挥
舞旗帜。在他所站位置前方两百码处，拉扎特斯亲王向其麾下的步兵
指挥官大声下令。波斯大军停止了前进，不过左翼的动作有些不协
调，以致整个阵线有点歪斜，但整个大军总算停下来。第一排士兵蹲
下身去，大盾牌立在地上，长矛向前平伸。第二排和第三排的士兵走
上前去，在整条阵线上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枪林。
巴勒兹跨坐在白马上，手指在高高的马鞍前桥上敲打，之前派出
去的传令兵回来了，正围聚在一旁给他的副官们汇报情况。从各步兵
方阵之间的空道撤回来的散兵们又被他重新召集起来转移到前线左
端。在那里，一大群剑士和未披甲的枪兵们把沙欣亲王及其私人骑兵
队与敌方不断推进的纳巴泰步兵隔离开来。战场中央灰尘漫天，枪兵
与剑士们已经离得很近了。“野猪”唤来一个传令兵。
“小子，去前面那堆人里找到拉扎特斯，告诉他留在原地，不许
进也不许退，我只要他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天空中传来如雷般的巨响，巴勒兹吓了一跳，抬头看着明亮蔚蓝
的天空。上面空无一物，但他却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掉转马头，
看着停在小河对岸路旁的黑色马车，一队于泽 [1] 骑兵正面无表情地
守在马车周围。他感觉似乎连马车周围的空气都散发出一股阴森寒
意。
穆罕默德带着他的轻骑兵在巴尔米拉大军左翼向波斯阵线猛冲过
去，给对方下了一场黑压压的箭雨，然后一个漂亮的转身撤回己方阵
线。巴尔米拉骑兵终于登场了，散开成纵深九排的队形。穆罕默德踩
在马镫上站起来，用伊本·阿迪最为中意的绿旗在空中挥出一个圆
圈。他手下的骑兵一见信号，立即开始左冲右突为巴尔米拉大军扫出
一条冲锋的路。穆罕默德是台努赫骑兵队伍中最后一个停止进攻的
人，他骑马从波斯阵营前飞驰而过，看见已经死了的或垂死的波斯人
浑身扎满黑羽箭——其中很多还骑在马上，被战马驮着在拥挤的队列
中乱转。
波斯人依然保持着阵形没有发动进攻。穆罕默德摇摇头，感叹这
个民族的勇猛与纪律——如果换了是阿拉伯人，在这样的大屠杀面
前，是不可能忍得住的。他又飞快地跑回小山头上，身后紧紧跟着旗
手。
“重新整队！重新整队！”穆罕默德的喊声在战场上传开来。分
散在平原北部的台努赫骑兵向他跑来，重新聚拢在伊本·阿迪的绿旗
与白旗下。此时波斯人依然保持队形没有变化。在部下整理好队伍
后，古来氏人掉转马头，小步跑向巴尔米拉骑兵队，后者在变成楔形
队形后便一直按兵不动。
“扎布达大人，”穆罕默德隔着铠装骑兵的队列远远喊道，“波
斯人还没从我们的弓箭攻势里缓过神来，你必须马上进攻！他们背后
就是河，你可以把他们的骑兵往沼泽地里赶。”
扎布达掉转马头小跑着穿过自己的队伍。他身穿长锁甲，外面则
是用皮带把许多金属条绑在一起制成的胸铠；头戴尖尖的重头盔，形
状有些像波斯人的星形盔，只在眼睛位置开了个细长的口子，尖顶上
飘着一面三角旗。其身下的战马的肩部、胸部和头部都用与铁片混杂
编织的厚毡马铠武装了起来。将军停在穆罕默德不住喘气的战马旁
边，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搭上南方人肩头。
“敌军的数量足足是我军的两倍，古来氏人！我不会让我的兵去
白白送死。你看，女王已经派后备队来增援我们了。”他指着巴尔米
拉大部队所在的位置。穆罕默德越过对方肩头望过去，没错，雇佣骑
兵正悠闲地穿过战场向他们小步跑来。战场中央，尘埃漫天飞舞，不
时地能看见一队队士兵举着刀剑长矛跑进跑出。穆罕默德没能看见芝
诺比娅的旗手。
“等他们到了这儿，最佳进攻时机早就过了，”他大声呵斥这位
比他年长的将军，“我会带台努赫人与你们一同发起冲锋，那样我方
的数量就不少了！”
扎布达不以为然地大笑，笑声在金属头盔下回响：“你的那群沙
漠强盗？不可能，那群人才挡不住铁帽子呢！不行，我们要等援
军。”
穆罕默德破口大骂，转过马头离开了。他一边往山下冲回去，一
边对着他的旗手大喊：“通知各位将领！重新整队，准备好向敌方阵
营发起进攻！”
扎布达在他身后大声喊着什么，但他没听到。
巴勒兹终于扔下了那顶装饰性的帽子，扯下身上的丝绸披风。绿
色华服飘落到地上，很快就被无数马蹄蹂躏得不成样子。罗马步兵发
起的进攻一下就把波斯人逼回了他们之前的位置，现在处于中央的波
斯步兵陷入了混战，战况有些严峻。波斯人的队形被打乱了，但“野
猪”看见罗马人依然还保持着队形而且还在向前压进，敌军的短刺刀
在空中闪闪发光。巴勒兹带着卢里斯坦侍卫们慢跑着向西而去，想弄
清楚波斯大军右翼到底是什么情况。巴尔米拉人的重装骑兵似乎已经
列队完毕做好了进攻准备——不过暂时还没有动。他回头向左边望
去，只见在战场中央的罗马步兵已经完全与波斯步兵混战在了一起。
“传令兵！”一个年轻士兵跑到他跟前，他下令道，“告诉右翼
的哈达姆斯，立刻发起进攻！旗手！发信号，命令右翼出击！”
将军策马向坐在大混战后方地上的一队弓箭手跑去。那队长一见
他身后飘扬的沙欣亲王的军旗，立刻跳了起来：“队长，带你的人去
左翼，纳巴泰人正在进攻我们的左翼，我要你立刻去支援步兵和沙欣
的部队。快去！”
弓箭手纷纷把弓箭与箭袋跨上肩头，赤裸的胸膛大汗淋漓。他们
只穿着短棉裙，现在裙子都沾满泥土变成了土黄色。队长敬了一礼，
大声向士兵们传达命令，士兵们排成两列向东边跑去。巴勒兹遮起眼
睛避开阳光，望向在右翼的哈达姆斯的骑兵。那边旗手的旗语说的是
他们已经接到命令了。穿着闪闪发光盔甲的骑兵们动了起来，散开成
进攻队形，向山头上的罗马军队冲过去。
巴勒兹嘴里嘀咕着，示意手下跟他走，然后他便掉转马头往前线
中央跑去。右翼的哈达姆斯是否能独当一面，现在已经不在他的控制
中了。
“你说他们拒绝前进，这是什么意思？”芝诺比娅的眼中冒出怒
火。
传令兵鞠了一躬，说：“骑兵队长说他只听从亚哩达的命令，您
的命令不能接受。”
芝诺比娅气得哑口无言。她抬头望着悬崖，亲王和祭司们依旧在
帐篷里施法。巴尔米拉右翼军与纳巴泰步兵以及她麾下的弓箭手、投
石兵一起冲向了山下的敌军。他们把途中遇到的一小股波斯轻装步兵
赶到一旁，直接与波斯步兵的大部队交上了手。本来在波斯枪兵后面
有一支数量庞大的波斯甲胄骑兵，但对方不战而退，只留下枪兵和一
些弓箭手抵抗密密麻麻攻来的纳巴泰人。纳巴泰人的装备明显强于波
斯人——前者身穿锁甲，手举长刀和盾牌；后者中很多则只有柳条盾
牌和长矛。
战场上，惨叫声、兵器碰撞声、奔跑的脚步声以及射箭声此起彼
伏，声浪滔天。芝诺比娅只得提高音量向旗手喊道：“立刻传信给亚
哩达，他必须命令他手下的骑兵从右翼进攻！如果他们现在进攻，我
们就能逼退波斯大军的整个侧翼！”两个传令兵匆匆领命而去。
“去死吧，他！”芝诺比娅一把抹掉流到眼睛上的汗水。天气越
来越热，她又带着指挥小队不停地奔走。为了保证速度，身下的马都
已经换了两匹了。艾哈迈德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他此刻正全神贯注
在魔法世界里，眼前的惨烈战况也反映在魔法世界里：仇恨和恐惧形
成的旋涡以及死去士兵的魂魄在战场上聚集。纳巴泰祭司们停止了对
敌军黑色护盾的攻击。虽然那护盾受到激烈战斗的影响已经开始变
弱，但是波斯人却在此时发动了魔法反攻，释放出一团一团肉眼看不
见的紫色亮光直驱巴尔米拉的魔法团队。亚哩达和他的手下正在奋力
抵抗波斯人的攻击。
一条紫黑色能量卷须向艾哈迈德和芝诺比娅打来，尖端闪烁着绿
色闪电。艾哈迈德心念一动，雅典娜之盾光芒大织，亮得几乎能用肉
眼看到。紫色闪电打在护盾上，带着熊熊烈火从其表面滑了下去。承
下这一击，艾哈迈德微微喘气，尽力从大地中吸取更多能量，但是亚
哩达已经把周围的石头都榨干了。一怒之下，艾哈迈德开始从弥漫在
空中的各种情绪中吸取力量，蓝色护盾骤然爆出火焰，敌人放出的闪
电发出噼啪声之后便消失了，艾哈迈德有些脱力的感觉。
“敌人的魔法师实在强大得惊人，女王陛下，”他在芝诺比娅耳
边轻声说，“恐怕亚哩达已经帮不了你了，此时他所有注意力都在敌
人身上。”
“那我就自己去调动他的军队！驾！”战马高高跃起，载着他和
女王飞一般地往山上的悬崖冲去。艾哈迈德紧紧抱住女王。
穆罕默德掉转马头，跑到已集结完毕的台努赫人的左侧，旗手策
马与他并肩前行。他倾身向前，高举大手向前一挥，三千台努赫骑兵
排成一条长长的弧线，像一把半月形弯刀，跟着他向正不疾不徐往山
上跑来的波斯骑兵砍杀过去。此情此景令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强烈的
豪迈之情。身下的红棕色战马踏过乱石地面向着对面的敌人飞奔。他
发出一声长长的怒吼，身边的三千将士发出雷霆般的响应，一时间山
坡上喊声震天。骑兵们手中银光一闪，纷纷将标枪朝着前方的铁帽子
兵平举。穆罕默德一生中从未有过此刻这样真实而澎湃地活着的感
觉。波斯人的队列依然按进攻队形彼此分开。敌人的身影越来越近
了。
当那震天的冲锋声隔着漫天尘埃远远传来时，就要走到还留在悬
崖脚下的纳巴泰骑兵禁卫军方阵的芝诺比娅猛地转头望向声音来源
处。她站起来，穿过朦胧的灰尘，看见左翼远处有一支骑兵猛地扎进
了正向己方阵线推进的波斯军队。沉闷的撞击声从战场那一头远远传
来，她脸色瞬间变得雪白，紧紧攥着双拳，指关节捏得泛白。
“传令兵。”她先是轻声说了一声，然后又提高音量喊了一遍。
一个脸色苍白的台努赫人策马跑上前来，“去左翼找到扎布达，告诉
他，该死的，立刻向波斯军队发动进攻！”她几乎是尖叫着说，“去
找雇佣骑兵，让他们立刻与扎布达会合，有多快就给我跑多快。”胃
里一阵难受，但此刻已无暇顾及，她抛开杂念，将注意力放在帐篷下
站在战马旁的一小群纳巴泰军官身上。
芝诺比娅骑着暗褐色的马向纳巴泰军官们走去，脸色阴沉。
“我之前命令你们配合右翼步兵进攻。”她的声音冷静，她在努
力克制着自己。
站在中间的军官是个胖子，鼻子跟亚哩达很相似，头发很卷。他
从头盔下看了一眼，向她鞠了一躬：“陛下，我们的亲王有令，要我
们原地待命，按他的命令行事。他说得很清楚，要我们只听从他的命
令。”
芝诺比娅掉转马头看着这群纳巴泰军官：“你们那位尊贵的亲王
殿下正全身心投入在他自己的战斗里，我的各位大人们。他根本没有
时间来给你们下达命令。我命令你们在右翼配合你们自己的步兵营冲
破波斯防线，明白吗？”
胖军官高傲地抬了抬下巴，眼神冰冷。数百年来，他的人民在沙
漠边缘都是强者，直到两条河流突然变了河道，结果不但让巴尔米拉
变得富饶，而且居然还让这帮不入流的部落居民建立了公国；此外还
有一点就是，他很清楚他的王的心思。
“除了亚哩达亲王的命令，芝诺比娅女王陛下，我们谁的命令也
不听！”
“蠢货！”芝诺比娅失去耐心，厉声喝道，“前方战况僵持不
下，你们却在这儿混日子摆姿态！要么你就带人给我冲上去，要么我
就革了你的职！”
胖军官不着痕迹地把手移到刀把上，这时艾哈迈德突然厉声喊
道：“不对！亚哩达有麻烦了——”
此时在魔法世界里，波斯祭司们终于厌倦了之前的游戏，开始释
放全力。亚哩达和他的祭司们惊恐地尖叫，尖叫声在有限的帐篷空间
里回响。随从们先是冲了上去，但随即便吓得脚步踉跄地退了回来。
亚哩达跌跌撞撞地奔出帐篷，双手捂着眼睛。他的眼睛先是突然充满
血，然后又向第一个扑过来帮他的随从喷出一种红色凝胶状物质。亚
哩达口中连连尖叫，手在脸上乱抓，抓出长长的血痕。他全身抽搐，
身上的肉像波浪一样起伏或像山丘一样隆起，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虫子
或蛇在皮肤下钻来钻去。随从们被这可怖的景象吓坏了，不住地惊
叫。亚哩达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突然张开双臂从悬崖边上踏了出去。
聚集在悬崖脚下的骑兵们全都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从悬崖顶落下，
感觉这坠落的过程仿佛持续了很久。落到一半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的大火突然将其吞噬，然后只听“砰”的一声，亲王的身体掉到地上
炸得支离破碎，着火的躯干飞得到处都是。
爆炸发生时，芝诺比娅和艾哈迈德惊得往后退了退，举起手臂护
住脸。纳巴泰军官们目瞪口呆地望着悬崖，鲜血从他们脸上流下来。
艾哈迈德再次加强雅典娜之盾。隐约中，他在魔法世界里看到某种强
悍的形式从战场另一边大步走来，闯入悬崖上的帐篷，将亲王与祭司
们撕得粉碎。此刻这个敌人正高昂着胜利的头，发出雷鸣般的低吼，
即便是在肉眼可见的世界里，也能隐约听到回音，仿佛永远被惩罚的
灵魂的尖叫一般在战场上空飘荡。艾哈迈德用意识之眼看着这个强大
的怪物，吓得浑身颤抖。对方巨大的身躯背后有三只收折的翅膀，本
应该是手和脚的部位被扭曲的触手替代。怪物转过身，一只犹如燃烧
着熊熊烈火的黄色猫眼一般的单眼扫过战场。
艾哈迈德紧紧抱着芝诺比娅。怪物的目光扫过他们，他吓得在心
里喃喃自语。女王莫名地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害怕地缩在他怀里，
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不过那怪物没理会他们，大步走开了，大地在
它无形的脚下颤抖。吓得双眼圆睁的艾哈迈德微微松了口气，望向战
场的另一边，第一次发现敌军阵营后方远处有一个黑影，好像是一辆
马车，这种感觉就像落入捕猎包围中的小老鼠猛然警觉发现猫的存
在。
“噢，女王陛下，对方太强大了，肯定是波斯的某个大穆贝德，
大祭司。”
芝诺比娅再次打了个冷战，强迫自己离开艾哈迈德宽阔的胸膛。
她抹了抹嘴唇，拿起策马的棍子迅速在纳巴泰胖军官脑侧敲了一下。
“现在我命令你，奥博达，让你的人都行动起来，否则我就把你
就地正法。”她手按挂在马鞍前桥上的马刀说。奥博达先是茫然地望
着她，待回过神来，才紧张地呼了口气，点点头。纳巴泰军官们纷纷
向战马跑去，翻身上马。
芝诺比娅掉转马头，她必须回到战场中央去看看左翼的情况。艾
哈迈德抓着她，如同在风雨飘摇的海面上，水手紧紧攀着船柱一般，
他浑身冒着冷汗，颤抖不已。
达哈克长出口气，跌坐在扎人的马毛垫子上，双手颤抖，好不容
易才勉强看清了黑乎乎的马车里摇曳的烛光。四肢肌肉不受控制地抽
搐，刚刚用意念释放了惊人的能量后，神经都麻木了。他疲惫地俯下
身子，摸索着枕头边的铜杯，一连举了三次才把杯子递到嘴边。他迫
不及待地喝了下去，黏稠到几乎呈凝胶状的红色液体顺着嘴角流下。
他又哆嗦了一下，不过喝了东西之后精神略有恢复。
魔法师爬到马车门口，拍了拍门板。过了一会儿，一个于泽部落
骑兵把门打开条缝往里看，惊得双目圆睁。
“走吧，”达哈克嘶哑着嗓子说，因为之前念召唤咒语，此刻嗓
子疼得厉害，“去‘野猪’将军的军营，同时派一个人给他送个
信。”
巴勒兹抓着满脸大胡子，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转着一缕卷翘的胡
须。于泽传令兵正嚼着草根蹲在地上。
“‘现在是人和人之间的战争了。’这就是达哈克大人要你送的
信？”
于泽人往旁边吐了口唾沫，点点头。
巴勒兹弯起嘴唇，摇了摇头：“去吧。把达哈克大人安全护送到
军营。”
不管魔法师做了些什么，“野猪”此刻清楚的是，战场上的声浪
已发生了变化。纳巴泰人终于从悬崖下的山坡向波斯阵营发起了进
攻，波斯大军的整个左翼被对方的标枪逼得往后退，他已经把最后一
拨枪兵与弓箭手都派上了战场，但是此时整个左翼仍然被逼得节节后
退。用不了多久，沙欣亲王麾下的重骑兵就会被敌人赶到河岸的沼泽
地里去。
“勇士们，准备！”他向卢里斯坦侍卫大喊道。他向仍被牢牢困
在他身边的侍臣们露出狰狞的一笑，这些人就像一群被困在铁笼里的
羽毛光鲜靓丽的小鸟。“左翼需要我们，我们要向敌人的红甲士兵与
罗马人相交接的地方发起冲锋，那是敌军防线最薄弱的地方！”他用
脚跟一踢马肚，带着七八十个侍卫向前冲去。侍臣们开始惊慌失措，
有的尖叫，有的抽泣，但是只能无奈地被卢里斯坦骑兵们用战马围着
往前赶。这时右翼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在万箭
齐发的箭雨后面，罗马轻骑兵向哈达姆斯率领的重装骑兵冲去。
穆罕默德高举手臂，狠狠砍向波斯骑兵。轻巧的骑兵马刀砍在对
方沉重的长刀上，发出银铃一般的颤音。波斯骑兵再次向他攻来。穆
罕默德用膝盖一顶马肚，战马及时地跳开，敌人的刀从他刚才所站位
置的空中砍过。此刻他周围的人马都已混战成了一团，清脆的兵器相
接声此起彼伏。台努赫人突然发起的冲锋的确打了波斯人一个措手不
及，甚至干掉了前两排的铁帽子兵。但等最初的势头一过，在波斯重
装骑兵的奋起还击下，尽管台努赫士兵们个个英勇非凡，但仍不免倒
在了敌人银光闪闪的长刀下。
古来氏人刺马转向，试图从混战中突围出去。又一个波斯骑兵骑
马绕过来，对方战马头上的铠甲撞上他的战马，吃痛受惊的马儿人立
而起，发出一声嘶鸣。穆罕默德急忙让战马转向避开对方，举刀越过
马头向对方砍去。刀砍在波斯人披甲的手臂上就滑开了。波斯人举着
一柄大斧向他劈头砍来。他用盾牌一挡，斧子砍在盾牌的圆形纹章
上，盾牌裂成了数片。他把被砍坏的盾牌砸向对方，同时狠狠一掌拍
在身下的战马上。马儿载着他飞快掠过波斯骑兵跑了。混乱的战场中
突然现出一条空道，于是他沿着空道跑了出去。
在混战圈以外的前方出现他手下的一小队骑兵，正在对阵两个只
穿着半身甲的波斯骑兵。一支标枪猛地扎进其中一个甲胄骑兵的身
体，把小腹扎了个对穿，血顺着从后背伸出来的枪尖往下滴。那人惨
叫一声，带着标枪栽倒了地上。阿拉伯人高呼一声，从背上的刀鞘里
抽出一把长长的弯刀。眨眼间，他就已经跑到了骑兵们中间。
“鸣金收兵，”他嘶声喊道，“向大军的方向撤回去。立刻集合
队伍！”尖尖的军号声响起，唯一幸存的旗手把手中的军旗舞出8字
形。穆罕默德带着手下的人冲上山坡，身下的战马甩开步子一阵狂
奔。在他们身后的其他台努赫人也试图从与波斯人的混战中抽身，不
幸的是，大部分人都未能脱身，陆续倒在了敌人的兵器下。古来氏人
掉转马头，待幸存的台努赫人成功突围后，他高举马刀让士兵们向他
靠拢。
一支箭从波斯步兵阵营最外沿的地方“嗖”地一声破空而来，正
中穆罕默德。他摇晃了一下，低头看着从自己腋窝软软垂下的残缺的
箭杆。右边身体瞬间变得冰冷，马刀从失去知觉的手中落下。两个队
友急忙靠马过来扶住他。他隐约看到其中一个像是伊本·阿迪。
“回去找女王，”他轻轻说，“听从她的指挥……”
摆脱沙漠强盗的围攻后，哈达姆斯立刻召集手下的家臣们。波斯
的两个重装骑兵方阵被这场混战打乱了。他大喊着命令士兵们重新整
队。将军很想抓抓鼻子，但是沉重的头盔让他无法伸手进去。经过一
场混战，昨夜随从们用软皮细细擦亮的盔甲已变得狼狈不堪，遍布暗
红血迹。他感觉双臂沉得都要抬不起来了，他都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
次举刀。透过头盔上狭长的开口望出去，他看见手下的士兵们正在迅
速重整队形。
对面阵营里的巴尔米拉重装骑兵还没有发起进攻。
“列队！列队！”他吼道，催马上前。“准备进攻！”他再次高
举大刀，向着敌人的方向挥舞。
芝诺比娅心急如焚地往大军左翼赶去，还没跑到战场中央的道
路，便听到右边传来震天吼声。她转过马头，望向正混战成一团的波
斯军队右翼。奥博达带领骑兵冲上战场后，被纳巴泰步兵逼得几近溃
散的波斯右翼立刻开始回撤。现在前线的波斯人正往跨河的桥梁撤
退。
“战神和维纳斯保佑！”她低声说。听到她的语调有些古怪，艾
哈迈德猛地抬起头。一队衣着华丽的波斯人从其阵营后方冲出来，前
方领头的是一个光头大汉，一把黑胡子随风飘动。即便隔着两百码的
距离，艾哈默德依然能看到对方的脸上带着对战争的狂喜。此人骑着
披甲战马，挥舞着一根硕长的头带尖钉的狼牙棒从三个纳巴泰骑兵之
间冲过，狼牙棒将其中一个佩特拉人的头盔打扁，当场血肉横飞。波
斯阵营中传出一阵震天的呼声。
芝诺比娅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是‘野猪’沙赫·巴勒兹……我
上当了！”
艾哈迈德抓着她的胳膊一阵摇，她猛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战斗还没完呢，”他咬牙对她说，“我们仍然处于上风，你会
取胜的。”
她回头看着他，神情怅然。
“那人在战场上从未输过，”她喃喃着说，“死在他手上的人成
千上万……”
在他们前方的山坡下，一个个犹如巨熊一般的骑兵在巴勒兹身后
列成楔形队形猛烈地冲入纳巴泰人的阵营，仿佛屠夫冲入羊群。许多
红甲士兵一见“野猪”扭头就跑。巴尔米拉人前进的势头完全被挡住
了。
“您必须重整队伍，女王陛下。您是士兵们的信仰，您自身的传
奇远胜于那个人！”艾哈迈德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希望她能振作起
来。
她凝视对方，突然心中燃起熊熊烈火。她转过头去，从马鞍上立
起身，高亢清脆的喊声回荡在整个战场：“巴尔米拉人！跟我来！我
是巴尔米拉的芝诺比娅！”她用脚跟一踢马肚，战马高高跃起。她发
出一声狂野怒吼，整个战场为之震撼，这一声吼震惊了正打得激烈的
人们，所有人纷纷抬头来看。她带着大夏禁卫军飞驰而下，如同一道
闪电，冲进了正在混战的两军之中。
巴勒兹听见从罗马阵营方向传来一声雷霆般的呐喊，急忙转头看
去。只见一匹黑色骏马向自己飞奔而来，马上带着一大堆标枪。一个
纤细的身影，身披金甲，头戴翼盔，手举银刀立身在马鞍上。“野
猪”眨了两下眼睛，终于看清楚来的是个女子。
是芝诺比娅！这突来的震撼让他心跳如雷。他曾听过关于这位丝
绸女王的传言，据说她常常领兵出现在战场上，但他从没相信过这样
的话。他感觉战场上的氛围顿时再次转变，刚刚被他带着那群“漂亮
小鸟儿们”一阵狂冲，罗马人本来几乎已经溃不成军，但此时却再次
士气高涨。密如雨林一般的飞箭向他射来。他只得掉转马头，从四周
混战的骑兵中间突围出去。
“芝诺比娅！巴尔米拉！”罗马大军的吼声淹没了兵器相接的声
音，也吞没了垂死之人的惨叫与呻吟。罗马军队再次向前压进，走在
最前面的是密密麻麻犹如灌木林一般的长矛与刀剑。波斯侍臣与卢里
斯坦侍卫们抵挡不住如此猛烈的攻势，倒在了浴血奋战中，临死之前
仍然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手斧与狼牙棒砸向敌方步兵的盾牌。
回到战场后方的巴勒兹重新召集之前在左翼作战的骑兵们，其中
就有一个他甚为讨厌的家伙——沙欣亲王。亲王身上华丽的黄金青铜
甲被砍得坑坑洼洼，一身泥泞，面露疲色，额头上有道伤口正在流
血；血在身下战马的马肩隆上凝成了块。巴勒兹数了数人数，手头上
只剩十四个骑兵了。他向右边的波斯前线望去，令他不安的是，中间
的战况更加不妙了。步兵几乎是退到了桥梁边，他与大军之间的联系
就快被切断了。
“回到桥那边去。”他大吼道。波斯人催着身下早已疲惫的战马
向西边奔去。
三万铁蹄同时奔驰而至，连大地也忍不住颤抖。哈达姆斯率领骑
兵如狂风暴雨一般冲上战场西端的小山头，身后卷起漫天尘埃。之前
在山上闲坐了一个半钟头的巴尔米拉人终于开始以楔形队形向他们发
起冲锋。哈达姆斯兴奋地大叫，双臂再次灌满力量。敌人的援军来得
太迟了，现在局势扭转，反被他占了上风。浴血奋战苦等援军的沙漠
强盗们等来的却是一场空。波斯指挥官露出狰狞的笑脸。八千波斯重
骑兵以新月队形冲上山头，大地在他的战马下飞一般地往后退。
芝诺比娅将刀尖狠狠刺向对方，银色刀刃从波斯骑兵盔甲的鼻部
滑过，刺进了眼部的开口，他整个身体猛烈抽搐。女王兴奋地大叫一
声，一把抽出刺入敌人眼部五英寸深的马刀，鲜血随着刀尖拔出而喷
洒到空中。骑兵从马背上栽了下去，艾哈迈德别过脸。芝诺比娅掉转
马头，冲出混战圈向西跑去。艾哈迈德的白头巾已经掉了，黑色长发
在风中飘扬。他的脸上也沾了血。女王策马跑到面朝大道和她的指挥
营的山头上，跟着她冲入战场的大夏禁卫军中有一半紧随其后冲了出
来，迅速向她靠拢。她手边的传令兵只剩两个了。
战场上尘土弥漫，很难看清左右两边的情况。芝诺比娅伸手正了
正头上的金色翼盔——其中一只翅膀在打斗的时候被砍掉了，所以现
在有些戴不稳。不管怎么弄还是不稳，于是她干脆取下头盔，气喘吁
吁地把另外一翼也扭下来扔掉了。翼尖扎进松动的地面，沉甸甸的黄
金块直直立在地上。芝诺比娅解开早上梳好的辫子，让头发垂在后
背。
“汇报战况！”她向刚跑过来的传令兵粗声说道，“现在情况如
何？”
其中一个传令兵是个台努赫人，他疲惫地点了点头。
“女王陛下，”他说，“左翼的穆罕默德大人受了伤，被送回军
营去了，虽然没有性命危险，但伤得不轻。伊本·阿迪酋长目前正在
指挥剩余的台努赫士兵，不过……”他无能为力地指了指西边。
一声巨响透过尘土传来，所有人纷纷转头去看。土褐色尘土后面
传来一阵巨大的撞击声，就像把一千把铁壶同时扔进碎石坑。在大道
西边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了无数巴尔米拉士兵，其中有骑兵、骑士和枪
骑兵等。波斯重骑兵银光闪闪的身影在后方的尘土中忽隐忽现，高举
军旗紧追不舍。
芝诺比娅低声咒骂，抓着鬃毛的手紧紧攥成拳。艾哈迈德紧紧抓
着她的肩头，突然听到身后有响动，迅速扭头。
在东边下游处，就在纳巴泰人冲乱波斯大军左翼的地方后面，一
支骑兵沿着河谷飞驰而来。这支骑兵身穿黑袍，黑色军旗上是一条长
蛇。艾哈迈德急忙向左右看了看。右边，亚哩达的帐篷所在的悬崖已
经空无一人，只有散乱的死尸和被遗弃的玫瑰红城 [2] 亲王的军旗。
左边，纳巴泰骑兵和枪兵还在浴血苦战，企图在剩下的左翼波斯步兵
中砍出一条血路。巴尔米拉大军的后方就这么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黑
袍骑兵面前，毫无掩护。
“芝诺比娅，”他轻声问，“之前消失的那支骑兵，莱赫米人，
他们的军旗是什么颜色？”
“黑底红蛇。”女王转过头，也看见了，瞳孔瞬间放大。她仰起
头，眼神依然闪亮，但同时她也意识到此刻大军面临着怎样的灾难。
她向最后剩下的号兵示意，拿过军号，吹出一个单调的长音。在战场
对面打得已经有些精疲力竭的罗马指挥官们闻声回头望向己方军营。
有些人看到了在军官中间金光闪闪的女王，其他人则只闻其声不见其
人。
“撤退，”突然安静下来的战场上响起女王悲怆的高呼，“撤
退！”
[1] 于泽（Uzes）：又被称为“于泽”（Uze），是罗马时代的一个核心城市，位于今天法国境内。
[2] 玫瑰红城（Rose Red City）：指的是佩特拉古城，因所有的建筑都开凿在玫瑰色的山岩上而得
名。
第五十七章 陶里斯城门前
城市的夜空呈现一种诡异的绿色。古怪的火光摇曳在陶里斯的城
垛上。在城市下游一里处，西罗马皇帝马修斯·盖伦·阿特柔斯站在
一座平顶山丘上，目光越过湍急的托尔克河水向北望。侍卫们举着火
把和油灯围在一旁。此处河流较深，对岸在月光下只是依稀可见。晚
风吹过河岸茂密的悬铃木与白杨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站在皇帝身
旁的一个东罗马斥候举起带灯罩的油灯，翻起硬皮灯罩再放下，然后
重复了一遍。
黑漆漆的河对岸上有灯光回应，亮了一下、两下、三下。皇帝周
围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之前没有人相信盟军真的会如约而至。谁又
能期待野蛮人真的会这么做呢？盖伦举起一只手，身旁的噪声戛然而
止。
“派个人带根绳子过去。”他对站在身旁的百夫长说。年方二十
的小伙子转身粗声粗气地嘀咕着跑进了黑暗中。过了一会儿，两个人
爬上山头，衣服脱至腰间，腰间系着重皮带，身形健硕，胸膛和手臂
上的肌肉结实得像摔跤手，黑色头发剪得极短，皮肤在火把的光下闪
着微光。盖伦打量了一下来人，点点头。
百夫长对二人粗声说道：“河对岸有一群马蝇，他们要派使者过
来跟皇帝陛下交涉。你们俩带着绳子游过去把那家伙带回来。”在他
说话的时候，其他军团士兵们把一根上了蜡的粗重的绳索挂在皮带背
面的铁钩上。两个军团士兵对长官敬了一礼，转身钻进了河岸的芦苇
丛。
“巴达维亚人，”百夫长粗声说，“游起泳来像条鳗鱼。”他在
冰凉的空气中呼出一团白雾。盖伦点点头，拉紧肩上的厚羊毛披风。
不远处传来一声很轻的水声，就像青蛙蹦进水里。军团士兵们开始放
出手中握着的绳子。
黑暗中，皇帝耐心地等着。
盖伦疲惫地揉揉双眼，此时天色已晚，早上他又是天没亮就起来
了。不过幸好他坐的椅子是在希拉克略那个又大又重的镀金宝座后面
一步远的地方，如此方能纵容自己打个哈欠。在过去的六周里，希拉
克略的随从们一直搬着这个宝座翻山越岭。这顶大帐足有一个别墅
大，不过里面依然很温暖，中间的觐见室里点着数百根蜂蜡烛。东罗
马的翻译正在聚精会神地听一个身穿亮蓝色汗衫的干瘦老头儿讲话。
那老头儿的衣领上有很粗的缝纫痕迹，袖口上有刺绣。老头儿的头顶
上有一缕白发，下身穿着浅黄色马裤，让西罗马皇帝想起了流动马戏
团里的哑剧演员。他微微笑了笑，将注意力转回秘书呈递上来的记录
簿，上面记载了目前尚完好的马车的数量以及粮仓里还有多少大麦和
小麦。
许久之前，在盖伦与东罗马新任君主第一次展开讨论时，关于两
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时的级别高低和地位先后的问题，两人便已达
成了一致。两位皇帝分别以帝国法令的形式宣布对方为大元帅——这
是帝国军队总领袖的一个传统头衔。然后两位皇帝各自同意任命一位
军区将军，此人可以在大元帅不能履行职务时代行其职。现在两位皇
帝同处一个军营，盖伦发现，希拉克略在关于他的皇帝朋友履行职责
一事上相当认真。事实上，这样的安排颇有成效：希拉克略的所有时
间几乎都用于处理与其手下军阀和当地部落之间的政治纠纷，盖伦则
掌管军队。
小老头儿停下了，翻译转身对着坐在金色宝座上开始有些不耐烦
的东罗马皇帝说：“陛下，这位酋长首先祝福您和您的家人，欢迎您
来到亚美尼亚人的土地上。他说，城里有数千名波斯士兵，不过他知
道罗马军队天下无敌，很快这些土地便能全部脱离铁帽子军的魔
掌。”这个翻译是应狄奥多西亲王之令参军的来自塔尔苏斯的贵族，
他的希腊语带着很明显的重音。
希拉克略点点头，捋了捋胡子。他很累，今天过得十分漫长：
“告诉他，普罗库洛斯，皇帝很乐意接受他的友谊，如果他和附近的
其他酋长能与我们保持良好友谊的话，他们今后会从皇帝手中得到丰
厚的回礼。问问他，知不知道河对面是谁在守城？还有，除了城门前
的那座桥，还有没有其他桥可以过河？”
塔尔苏斯贵族把这番话翻译给老亚美尼亚人听，他们两个又开始
嘀咕起来，直到希拉克略冲普罗库洛斯扬了扬眉，贵族才深深鞠了一
躬以示歉意：“伟大的陛下，请原谅。酋长刚才是说，据说对面守城
的正是绰号‘野猪’的波斯将军，而且守在城墙上的士兵们身穿红色
与金色外衣。由此看来，我认为那是不朽军。”
盖伦一边做笔记好让副官安排人员和修建防御营地的事，一边竖
着耳朵听对话。听到这里，他抬起头；其他东帝国军官一听到“野
猪”的名号就被吓呆了。盖伦抿着嘴唇绞尽脑汁回忆，终于想起来：
“野猪”是波斯第一大将沙赫·巴勒兹的绰号，据说这个大个子至今
从未输过一场战役或战斗，而且，自从科洛斯伊斯挑起战端后，希拉
克略曾三次派大军与波斯人作战，却都一一败于“野猪”之手。盖伦
摸着下巴上粗糙的胡楂。“东罗马人是怎么打理胡子的呢？”他有些
好奇。东罗马人一提起“野猪”这个名字便会大骂——一个从未打败
过的敌人。
“问问酋长，”希拉克略说，“近来有没有什么新来的人进出过
城？再问问他，他是自己亲眼见过巴勒兹将军，还是只是听说他在这
儿？”
那两人又嘀咕了老半天，然后普罗库洛斯说：“陛下，酋长说，
就在二十一天前，有很多骑兵急匆匆往南去了，但‘野猪’并不在其
中。他还说，常常有人看到‘野猪’带着旗手大步从城垛上走过，而
且他自己就曾亲眼见过。此外便再无其他人出城了，哦，除了出城去
惩罚周围村庄的一大帮子铁帽子。”
听到最后一句，盖伦望着希拉克略，东罗马皇帝停下在宝座扶手
上敲打的手指：“惩罚村庄？他们干了什么要被惩罚？”
普罗库洛斯无奈地摊开手：“酋长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十四天
前，城里大闹了一场，第二天一大早，铁帽子就骑马出城袭击了河谷
中的村庄。不过有很多村民之前已从城里的族人那里得到了一些奇怪
的小道消息，所以提前逃走了。剩下来的那些人则被当作人质带走
了，他们的房子也都被烧了。”
希拉克略扬了扬眉，瞥了盖伦一眼，后者轻轻摇了摇头。
“从那个时候开始，铁帽子就开始每天突袭一次，把在外面抓到
的所有人都关押了起来。酋长说，几乎所有村民都已逃进了深山。陶
里斯城门里再没有传出任何消息。”
盖伦皱着眉，划掉蜡板上的一行字：“本地劳工？”
东罗马皇帝又听两人说了一些情况，然后便让老酋长退下了，赏
了老头儿不少衣物和珠宝。希拉克略站起来，嘴里不停嘀咕，脱下装
饰着珠宝的厚重外袍。随从们接过衣服。
“你怎么看？”他问。
盖伦抬起头，把手中的书写板与记录簿放到一边：“我想我的工
兵们能在五六天之内建好一座足以让马和马车都通过的桥梁。如果运
气好，我们能在远离城墙的地方找到一块可以落脚而且在重型武器射
程范围以外的硬土地。这样，等可萨人过了河，我们直接略过此城便
是。”
希拉克略摩挲着鼻子，对这个建议皱了皱眉：“那样的话，就等
于是在我们的退路上留了个波斯卫戍部队。他们会切断我们与君士坦
丁堡的通信。”
盖伦点点头。
“那么，兄弟，如果我们必须拿下此城，”他说，“那无论如何
我们都要建一座桥，这样大军才能过河展开攻城战。但如此就需要更
多的时间。我想你肯定也注意到了，现在晚上越来越冷了。”
希拉克略叹了口气，抿着嘴思考着，示意一个随从给他拿酒。
“波斯人，”他慢慢开口道，“用砖石和砂浆在河上建了一座非
常坚固的石桥。”
西罗马皇帝皱眉看着这个皇帝。希拉克略接过下人及时递来的铜
杯，杯中盛满暗红色美酒。
“这座坚固的石桥，”盖伦说，“另一头连接着通往城市中心的
双塔城门，城墙上守着数千名极有经验的老兵，还有民兵，也许——
只是也许——还有那个让你三次一败涂地的将军。如果——请你注意
——如果我们想突袭拿下石桥和城门，那就得让我的人上。”
希拉克略闷闷不乐地点点头，喝干杯中的酒。
“你手下有重装步兵，”他举起空杯致意，“而且经验丰富。你
觉得我们需要多长时间作准备？”
盖伦仰坐在椅子上沉思着，希拉克略一口气又喝了一杯。西罗马
皇帝往前坐直身子，开始在书写板上写画：“我需要六天时间做准
备，然后便知分晓。不过，我需要你手下的所有人，或者你能找到的
所有人。”
他的语调有些奇怪，希拉克略探询地望着他。盖伦弯起一边眉
毛，但什么也没说，眼中透出掠食者的目光，他心中已有了主意。他
拿起一块书写板，飞快地写下：油脂。
“传言是真，”尼古斯坐在其中一个粗石地窖边上说，“一支罗
马大军开到了托尔克河南面，刚开始以为在扎营过夜，但现在看来远
不止这么简单，他们似乎不打算走了。我从粮仓顶上看到城外东边河
流上游处有大动作，我猜是在修桥，或者挖引水渠降低水位。”
迪亚蒂丝点点头，在地窖墙壁前的环形空间里慢慢转过身，目光
与身边这群保加利亚人、亚美尼亚人和城市居民们一一对视。自从囚
犯们大逃亡之后，波斯军队在城里实行了极为严格的戒严令。晚上实
行宵禁，不允许任何人在天黑之后出门。同时也禁止两个以上的人在
白天集会。塞萨恩家的拱形地窖里此刻挤了二三十个人——这是城里
唯一一个能容纳这么多人会面的藏身之所。
“罗马人尤其喜欢搞围城战，”她站到尼古斯身边，“如果是换
了其他情况，他们会架桥过河，先用土墙将城市整个围起来以确保没
有人能逃脱，然后才开始办正事。不过现在这支军队时间不多，怕是
在计划什么更疯狂的事。”
迪亚蒂丝伸手在身后打开的棺材里摸索。一些本地的亚美尼亚人
开始窃窃私语，不过被站在梯形出入口旁边的优素福和萨胡尔一瞪，
便安静了。迪亚蒂丝先掏出一把骨头，然后用手指插进两个头颅骨的
眼窝里把它们也拿出来。尼古斯用脚扫了扫面前地板上的灰土。
“对本城而言，对当前的局势而言，最关键的，便是横跨在托尔
克河上的那座桥。”
她把两根大腿骨并排放在地上，然后在上面横着架了两根股骨。
“其宽度足以容纳两辆马车同时通过，同时它也是这片地区唯一可以
过河的地方。过了桥，再通过两座八边形塔楼，便可直接进到城市中
心。”她把两个头颅骨摆在股骨末端处，再在两个头颅骨间放上一根
破碎的前臂骨，“在两座外侧塔楼的后面是一片空地，再往里走便又
有两座塔楼。这里从外到内一共三道门——每一对塔楼之间有一道，
中间还有一道铁栅栏门。”
她把肋骨放在头颅骨后面代表内城墙，然后放上颌骨碎片代表城
门。
“留在城里的不朽军大部分集中在棱堡里。我们曾进过下水道，
知道那座棱堡有单独的水闸。所以，除非罗马军队能引走河水或者在
河中下毒，否则不朽军是不会缺水的。而且毫无疑问，他们的食物和
武器装备也很充足。在内侧塔楼里……”
她又放上一对小得多的头颅骨，代表内侧两座塔楼。
“又是一片空地。现在那儿是冬季集市，商队南下的时候也会在
那儿集合出发，这无疑是很好地利用了空间。不过，在现在这种围城
时刻，这个在最近的建筑与内城墙之间的十五英尺的广场便成了个
——”她把尼古斯的靴子挪开以方便展示，“开放空间。这座桥只在
两侧各有一道低矮的挡墙，而这个广场又是完全没有遮挡的，如果有
谁要想被波斯兵的箭射死的话，这两个地方都是不错的葬身地。”
她叹息一声，站起身在黑色长外衣上擦了擦手。这件衣服，还有
头巾和面纱，都是她近来常用的打扮。优素福最后还是忍不住求了萨
胡尔，让他说服她乔装打扮藏住真实面目。为了抓住放走囚犯的捣乱
分子，波斯人可是悬赏了不少赏金。
“如此看来，罗马大军便只有唯一的选择——用船筏过河发起突
袭，以最快的速度攻上城墙。如果他们能占领城市里除了棱堡以外的
其他地区，便可用攻城器械将棱堡夷为平地。当那一天来临时，我们
必须做好充分准备。你们都曾说过愿意向波斯人开战。”
众人纷纷说是。“野猪”的苛政严令本就不得民心，更何况自从
他们逃出来之后，对他们家族的威胁也就不存在了。这几个晚上，迪
亚蒂丝一直在暗中留意亚美尼亚人的谈话，知道他们认为现在出现在
这片遥远的高地峡谷中的罗马大军不过是像夏日里的雪一样昙花一
现。如果能把波斯人赶走，这片土地便能再次回到他们自己手中。她
注意到萨胡尔和优素福也在听他们的谈话。她不知道可萨人怎么会愿
意用自己在北方的雪国来交换这些离太阳更近的更温暖的河谷。不过
她什么也没说，她的任务只有一个。
“好吧，”她接着说，“那就让我们战个痛快吧。我的计划是兵
分两路。其中一队由我们的朋友优素福指挥，藏在离北边的达斯特凡
之门不远的地方。当罗马大军发起攻击时，他们要在罗马人到达之前
冲向城门，如果顺利的话，就能打开城门把罗马大军放进来。第二队
人数较多，由我指挥，目标是南边的棱堡。”
在寥寥数根蜡烛摇曳昏暗的光线中，迪亚蒂丝笑了，双眼炯炯有
神：“优素福也跟我提过他的担忧，怕我拿不下棱堡。我要告诉你们
——这也是我跟他说过的话——我既然向我的皇帝陛下发誓要将此城
献给他，就一定会做到。”
尼古斯暗中打量着她，长官的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
午夜过去了。随着太阳脚步的临近，黑夜开始从西边偷偷溜走。
两名波斯不朽军的士兵身披金色与红色的披风站在城墙的东南塔楼
上。河水从塔楼脚下汩汩流过，冲刷着石面。黑暗依然笼罩着大地，
但随着太阳的临近，空气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较年长的那名士兵头
戴皮帽，耳朵也罩在长长的耳扇下，他凝视着黑暗。城外大地上一片
荒凉，只有黑夜在徘徊。他的战友在旁边拖着脚走动，把手伸到照亮
哨岗下方城墙的油灯旁取暖。
“把手放下来，”老兵说，模糊的声音从下半边脸上戴着的羊毛
围巾下传来，“这样会影响光线的。”
“嘿！那儿有什么可看的？屁，连个农场的光都没有。”
老兵摇摇头，继续监视河面。
河面上开始飘起一层寒雾，慢慢向河岸飘去。这层雾气如同水蒸
气一般，肉眼几乎察觉不到。虽然老兵始终保持警惕，但还是未留意
到这个变化，直到雾气弥漫到油灯前模糊了灯光。寒意更深了，他咒
骂一声，转身重重踩着冰冷的城墙石板地面走到堆满煤炭的火盆前。
另外那个兵早就在那儿了，正在小火堆旁烤着火揉搓双手。两人均没
有注意到雾气正缓缓爬上城墙，如潮水般不断升高，直到如同苍白的
水一般漫过城垛上的射击口。浓密的重雾所经之处，夜间的一切声音
全部消失了。
佐伊蹲在小船船头，作战装备放在船底。她从几乎垂到水面的悬
铃木树枝下望出去，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已经降至数步之内。艾瑞
克与迪林在船尾，双手轻轻放在撑竿上，一会儿划船就靠它了。奥迪
纳图斯躺在船底，身上盖着几张羊毛毯和艾瑞克从某个哥特辅助部队
帐篷里偷来的一张脏兮兮的兽皮。
他的呼吸很浅，双眼却在不停地动。佐伊抬起右手握成拳。
迪林和艾瑞克蹲起身子操起撑竿，小船轻轻地晃了晃。黑暗中某
个地方传来信号，佐伊放下手。两个男孩把撑竿插进狭小入口处的泥
泞水底，小船悄无声息地驶入河中。两人飞快地撑船，凹凸不平的河
底在撑竿下向后退去。随着两人交替撑船的动作，小船在河面上左右
摇摆着前进。佐伊站在船头，撑竿斜放在胸前，双脚张开分别蹬在小
船两侧。
迪林警惕地注视着前方，手上的动作慢下来，此时河底已经触不
到了。他只把撑竿伸入水中足够的长度以保持航向。艾瑞克用力向下
一插撑竿却落了个空，身子一摇晃，眼看就要跌下水去。迪林赶紧抓
住他外衣的衣领及时拉住了他。不管他在佐伊眼中有多少毛病，迪林
是在沼泽地里长大的，船对他而言就是第二个家。惊魂未定的艾瑞克
颤抖着在船尾坐了下来。小船在浓雾中穿行，迪林依然站在船尾。佐
伊回头望了一眼，迪林迎上她的目光，笑了笑。
她点点头，又回头继续监视前方。小船载着他们穿过黑云和湿雾
向下游驶去，四周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突然，小船歪了一下，方向
有些变了。迪林抬起撑竿望着黑暗中的下游方向。小船前方的水面变
成了一个弧形，佐伊看到前方出现了驻波，于是向桥桩探出撑竿。
迪林也看见了，同样用撑竿推了一把。小船略微转了下方向，从
巨大的桥桩旁荡开。两人使出吃奶的劲儿把竿撑在桥桩上，竿在长满
青苔的表面擦过。桥桩下的浪头抬了他们一把，小船落到了桥的另一
边。迪林立刻转到小船的另一侧，从后面的座位下拉出一根重绳，绳
子末尾连着一个青铜大钩。艾瑞克急忙弯下腰缩在他身后给他让出空
间来。水流往右边转去，速度更快了。迪林感觉前方出现了一个巨
影。雾气中，城墙出现了。
爱尔兰男孩儿闭上眼，城墙的形式在眼前忽隐忽现，他感觉意识
有些混乱，时间不多了。不过，他已经向百夫长证明了，在这个五人
队里，他是能最快进入第二层精神界的那个。虽然他的控制力依然还
很弱，不过此刻他们最需要的是速度。突然，右边闪过一个发着绿色
和黄色光芒的环。迪林立刻用尽全力将青铜大钩向环上投去。站在船
头的佐伊将撑竿插进河底，小船绕着撑竿旋转起来，最后船尾撞到城
墙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青铜大钩无声地扣在了环上，迪林忙把绳子绕在船尾的一根柱子
上。佐伊感觉小船抖了一下停住了，水流不断冲击着船身，把它往砖
墙上推，船身在城墙上摩擦。迪林和艾瑞克开始拉绳子，小船一寸一
寸地逆流而上。最后，他们终于把船拉到了环所在的位置，环下有一
条狭窄的走道。佐伊从两个男孩身边挤过去，攀着滑溜溜的石面爬到
了走道上。她的长辫子都盘在头顶。艾瑞克把毛毯和两个粗棉布口袋
递上去。迪林跪在船底，在奥迪纳图斯脸上轻轻拍了拍。
巴尔米拉男孩眨眨眼睁开了，呻吟一声，发出了从他到了水上便
昏睡以来的第一个声音。
“别说话！”迪林伸手捂住对方的嘴轻声说，“我们此刻就在城
门下。”爱尔兰男孩拉着奥迪纳图斯站起来，两人奋力爬上走道。佐
伊和艾瑞克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迪林让奥迪纳图斯先喘口气，他小心
地取下挂在环上的青铜大钩，把钩扔进水里，放开手中的绳子。他感
到惋惜，这么好的一条船就这么扔了。小船失了牵绊，在城墙上撞了
一下，马上就被水冲走了。
“快走，我们要去找其他人。”迪林在奥迪纳图斯耳边低语道。
对方点点头站起来，把冰凉的双手夹在腋窝下，在底下靠近水的地方
感觉尤其冷。两人沿着走道爬走了。此时离天亮还有不到一个钟头。
迪亚蒂丝睁开眼，睡意全无，瞬间清醒。她伸出手，摸到尼古斯
的耳朵。她捏了一下，尼古斯醒了，同样也保持着安静。城里仍然夜
色凝重，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空气似乎变得有些沉重。迪亚蒂
丝起身拿起自己的刀和长匕首。她一直穿着厚的棉质紧身衣和皮质绑
腿都没有脱下，外面套了一件巴格拉图尼从郊外某个老仓库挖出来的
铁鳞甲。巴格拉图尼觉得这还不够，又找来一个老旧的头盔，头盔顶
上有一圈铁条，旁边还有两个花里胡哨的保护脸颊的东西。迪亚蒂丝
把辫子盘在头顶当作软垫，然后戴上头盔，头盔的皮带紧紧贴在下巴
上。她旁边的尼古斯也起身了，挨个摇醒同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迪亚蒂丝爬上出地窖的台阶，小心翼翼地推开通往店铺一楼的地
窖门。他们是前一天藏进店铺里的。店铺仍然空无一人，所有货物都
被带走了。店里放着一堆堆木梯子，只在中间留出了一条过道。她潜
到店铺前厅。为了防盗，厚重的百叶窗被封死了，但中间有一个很小
的窥视孔。她翻开盖在孔上的小铁皮片向外望去。南边的广场空荡荡
的，漆黑一片。在城市的主干道与广场交汇处的一面石墙上挂着孤零
零的一盏灯。借着这灯光，她看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雾。
身后传来轻微响动，是盔甲碰撞的叮当声。她转过头，看见站在
身后的尼古斯。队员们正陆续走出来。
“起雾了，”她轻声说，“简直是天助我也。传信给店里其他的
兄弟，只要所有人一到位，就开始进攻。”
尼古斯用戴着手套的手抓着她肩头。
“你确定？”他的声音很轻，透着忧虑，“外面什么情况我们都
还不知道……”
“胜利属于胆大的人，”她的牙齿在暗淡的灯光下显得很白，
“现在天还没亮，雾色深重，不管外面的罗马大军如何行动，现在我
们有机会凭一己之力拿下棱堡。”
伊利里亚人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摇摇头离开了，他要去让大家做
好准备。迪亚蒂丝回到窥视孔前。再过不到半分钟，大伙儿就能全部
准备就绪。她感到一种熟悉的因为期待而来的战栗。数百个人在等着
她的命令，这种感觉，就像指挥一匹强壮敏捷的骏马。这些人是生是
死，全看她的计划和勇气了。她握着缠着线的刀柄，感觉到长期使用
带来的刀柄上的磨损；甚至，就连借来的这顶头盔，她也感觉戴着刚
刚好。
盖伦身处迷雾中，镀金铠甲外还披了件更厚重的披风。一个随从
手捧羽毛头盔与刀站在他身旁。他能听见周围数千人潜行的声音。在
他左手边的硬泥土路面上，一个龟甲形大盾正在黑暗中前进，巨大的
木轮因为抹上了大量猪油走得悄无声息——希拉克略手下士兵能偷到
的所有猪油都已经用上了。他尽力向前张望，想看透笼罩在桥上的迷
雾，但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片黑暗。他摸摸鼻子，心里的不安开始
扩大。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自己要是奥勒良该多好，那家伙在战场
上从不畏惧，也从不会担心自身安危。他又想，不知道被宫殿里的文
字工作淹没的马克西安干得怎么样了。他甩开对兄弟的想念。河流在
雾色中静静流淌。
湿气在城门的巨大木梁上结成了水珠。雾气从路面的黑色石头与
水坑上漫过。迪林与佐伊蹲在城门脚下，一件暗灰色披风将两人罩
住。有羊毛披风的遮挡还是冷，不过两人紧挨在一起，倒是给彼此提
供了一点温暖。爱尔兰人跪在地上，手也撑在地面，全神贯注在左右
两扇城门之间的接合点上。左半边城门上盖着九英寸宽的铁条，铁条
有一部分伸到了右半边城门上。佐伊把披风举在两人头顶，像撑起一
个小帐篷。
感应到蚀刻在橡木门板里的咒语，迪林打了个哆嗦，徐徐吐出口
气，稳住心神，再次进入第二层精神界，然后是第三层。意识开始抽
离他的身体，仿佛一朵无限大的花，拨开一层花瓣，里面还有千万
层。寒冷也褪去了。城门耸立在他面前，隐藏其中的能量闪烁着微
光。某种复杂的结构将城门紧紧固定在一起以抵挡攻击，能量在里面
形成各种精巧微妙的图案，里里外外足有一百层之深。如此精密的防
御让男孩目瞪口呆，他心里甚至有了畏缩的念头。
佐伊与他一同进入的魔法世界，不过速度要慢一些。她轻声说：
“别管那些，只看石头。”
他低下头，把目光从城门不断变换的魔法形式上移开。车行道和
城门上的沉重的火山石块死气沉沉，呈现黑色菱形，里面没有能量。
坚硬的石块被无数进出的脚磨平了。迪林集中精神，手指插进冰冷的
石块，意识顺着路面铺展开寻找火花，哪怕只有一点点。
最后，在城门地下深处的塔楼地基中，他找到了。一个极微小的
火点被困在城门地基中的一块玄武岩里。迪林的意识化出一只手将火
点捧起来，微微吹了口气。火点晃了一下，变得明亮起来。迪林从周
围的石头里吸取能量，尽管那能量十分微弱，但火点还是慢慢变大
了，越来越热。
披风下的佐伊打了个冷战。河面和湿雾中的寒气开始侵入她的腿
部。爱尔兰男孩儿仍然还在入定状态，深深插进路面石头里的手指颤
抖着。她不断把身体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又换过来，想尽量保持血
液循环的畅通。迪林突然一个哆嗦抬起了头。
“走吧，”他低哑地说。佐伊拉着他站起来，男孩儿滚烫的皮肤
让她吃了一惊。她小心地折起羊毛披风放到一边，推着他走下城门旁
边的走道。男孩儿脚步不稳地走在她身前，皮肤居然在冰冷的空气中
冒出腾腾热气。在他们身后，城门下的石块发出了爆裂声。
数百人奔跑的脚步声在南边广场的黑墙上回荡。迪亚蒂丝跟在前
方若隐若现的身影后面，慢跑着穿过黑暗。跑在最前面的第一列队伍
抬着长长的梯子。这些梯子是用前几周在城里找到的东西和之前让优
素福大为恼火的桥架搭建的。前方的墙是棱堡面对城区的围墙，大概
有二十英尺高。他们手中的梯子有足足三十英尺长，梯子顶端包裹着
羊皮、棉布或兽皮，以便减少搭上围墙时的动静。雾气依然弥漫在四
周。罗马女人跑着跑着，突然意识到，这雾气吞没了他们跑过广场时
的杂乱脚步声。
领头的人跑到距离围墙五六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围墙已经清
晰可见了。这些人将梯子的底部立在地面上，将全身重量压在最低的
梯级上。后面的人则继续往前冲，试图把梯子立起来。迪亚蒂丝放慢
步子，举起刀示意后面的人减速。听到他们停下来了，她把刀放回背
上的刀鞘里。
第一架梯子立起来了，“啪嗒”一声搭在围墙顶的射击口上。迪
亚蒂丝立马跳起来，手脚并用攀上梯级，像只猴子似的往上爬。但
是，还没等她爬到顶，就听见棱堡里响起了警钟。她气得大吼一声翻
过城垛。
“罗马必胜！”她高呼一声，瞬间便已拔刀在手。上百架梯子沿
着围墙一溜排开，后面的人迅速爬了上来。围墙顶上空无一人，她快
步向左边最近的守卫塔跑去。棱堡里的人被惊动了，几百个声音大呼
小叫，一片混乱。雾气中开始有灯光闪烁，投射出光怪陆离的影子。
她前方的一扇门开了，一些人冲了出来。
第一个波斯人只拿着根长矛就跑出来了，忘了穿盔甲。迪亚蒂丝
从雾气中冲出来，手中的刀向前平挥，砍在对方裸露的脖子上，溅起
一片血光。那人还没死，大口喘着气伸手去摸脖子。迪亚蒂丝从他身
边冲了过去，听见长矛“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第二个冲出来的人穿
着半身甲，拿着一柄斧子，后面出来的人则拿着长矛和盾牌。迪亚蒂
丝浑身热血沸腾，狂吼一声，冲进波斯人中间，一把刀舞得宛如旋转
的风车。
她手持匕首架住从右边向她砍来的斧头，左手挥刀猛砍波斯人肋
骨之间的部位，然后一脚踢开对方，刀从对方身体里抽出来，发出一
声爆裂声。紧接着她又转身面对下一个对手。对方的长矛向她刺来，
她旋身一闪躲过了，长匕首刺进对方的喉咙。鲜血喷到她双手上，令
手有些打滑。眼角的视野开始退远，她感觉周围的世界似乎变慢了。
她举刀再砍，右边的波斯人手中的长矛应声裂成了两半。左边又捅来
一刀，她就势将身一扭让其砍在鳞甲上，刀从鳞甲上滑开，在沉重的
铁片上划出一片火花。
她将刀深深砍入袭击她的剑士的手臂，剑士发出一声惨叫，叫声
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就像此刻她身后围墙上兵器相接的声音，
又或者院子里的喊叫声。她用小臂撞上剑士的鼻子将对方打翻在地，
然后向右旋转。之前那枪兵已经把破了的矛扔了，从腰带里抽出一把
匕首。他向女孩儿一个突刺，女孩儿直接用手抓住对方的刀刃，手腕
一扭就把匕首夺了过来，紧接着一拳打中对方。枪兵被打得向后倒
去，一只脚滑出走道，一只手在空气里乱挥试图抓住点什么。满脸是
血的迪亚蒂丝咧嘴狂野地一笑，“啪”地一脚踢在他胸口。枪兵惊得
大张着嘴，掉进迷雾中消失了。
时间仿佛一下子又弹回了正常轨道，周围的一切都涌入她的感知
中。整个棱堡现在已经完全醒了，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一股强劲的
旋风从主塔楼刮出来，雾气被逼退了。她的人还在陆续往墙上冲，但
是现在下方院子里和其他塔楼里的波斯人已经开始发动飞箭攻势，黑
箭像密密麻麻的雨一般从空中飞过来。正在攀墙的亚美尼亚人被射成
了刺猬。在一百英尺开外，尼古斯正举着自己的弓奋起反击。一支箭
射到迪亚蒂丝身边的墙上弹开来，她立即闪身躲进刚才波斯人冲出来
的门后面。
这个方方正正的房间里杂乱堆放着波斯士兵的个人装备。她掀翻
一张桌子堵住另一侧的门，然后跳到通往塔下的楼梯井顶上。她手下
的一些保加利亚人成功地冒着箭雨冲了进来，累得直喘气。
“快下楼，”她指着狭窄的环形楼梯厉声喊道，“清空其他楼
层，下到院子里去。”众人带着野狼一般的笑从她身边跑过。她又走
回门口。
围墙上堆满了死尸。后面的人继续往墙上冲，但实在抵挡不住波
斯人的飞箭攻势。尼古斯已经不见了。她向外踏出一步，眼前的局势
令她绝望。她大声呼喊着副手的名字。
南边的天空亮了，一束耀眼的白光将残余雾气统统驱散。紧接着
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巨响，一股强劲的热空气扑面而来。迪亚蒂丝被冲
回了外墙上，赶紧抬手护住眼睛。
在桥头，盖伦在侍卫中间不停地踱步。这群日耳曼侍卫虎背熊
腰，穿着用铁环缝在重皮革内衬上制成的盔甲，里面是毛皮衣服，头
盔上留有十字形观察孔，盾牌则是用柳钉把皮革钉在长方形重木料的
表面。站在这群北方人中间，盖伦显得相当瘦弱，不过没有这个瘦弱
男子的命令，其他人都不敢动。最后一队传令兵到了，向他汇报沿岸
的情况。所有步兵大队皆已准备就绪。
最开始觉得舒适的寂静此刻却令人感觉压抑。东边的雾气开始以
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慢慢退去。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过一秒，盖
伦便觉得自己计划成功的希望便少一分。他举起一只手，一个号兵将
手中的青铜小号举到嘴边。盖伦凝视着雾气，桥上还没有动静。他叹
息一声，就要准备下令进攻。
雾中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钟声。盖伦心头一惊，手停在了半空。
又一声警钟传来，伴随着尖锐的口哨声与呐喊。
“我们被发现了。”他叹息一声，示意号兵，“立刻下令进
攻！”
号兵深吸一口气吹响了军号，嘹亮的号声响彻河岸，穿透了眼前
这片吞没声音的古怪迷雾。第二声号角响起，左右两边的其他军号同
时响应。分布在皇帝周围的数千人突然动了起来，日耳曼侍卫紧紧把
皇帝护在中间，拼接彼此手中的盾牌，组成一堵肌肉与重木的防护
墙。龟甲形大盾先是嘎吱一声响，然后便发着低沉的辘辘声向桥上冲
去。一百个重甲士兵藏身在大盾后，紧紧抱住支柱，将这个十二个轮
子的庞然大物向前推进。
举弓待发的弓箭手从龟甲形大盾的兽皮外壁旁跑过，全速冲过大
桥，抬头望向迷雾。数百艘小船与驳船被从滚动的原木上推到水中，
溅水声此起彼伏。百人队一个接一个地呐喊着冲上木筏，用撑竿将木
筏向河对岸推去。从河流沿岸和沼泽地里收集来的轻舟小船满载士兵
从木筏旁边快速驶过。
在盖伦身后和右边的某个地方传来“喀嚓”一声，攻城器械登场
了。粗如树干的杆臂“啪”地一声打在铺了兽皮的架子上，一个斑驳
的绿色厚玻璃球呼啸着飞过黑夜，砸到了棱堡靠河这面的一座塔楼，
撞击声从黑暗中传回来。白热的燃素瞬间腾起大火，整个塔楼都被照
亮了。塔楼里的卫兵们浑身是火地从战台上往下跳，惨叫声不绝于
耳。诡异可怖的红色与绿色火光穿透昏暗的夜色，清晰可见。
龟甲形大盾继续隆隆地向前滚动，后面的军团士兵们在其掩护下
冲上了大桥。
盖伦凝视着这昏暗的夜色，指甲深深扎进手掌，渗出鲜血。
又一个玻璃球从空中飞了出去，虽然看不见，但能听到其飞过时
的隆隆声。
棱堡方向突然吹来一阵强风，将岸边的罗马魔法师为掩护大军而
制造的迷雾吹散。盖伦护住脸，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旁呼啸而过。城
里各个塔楼顶上噼里啪啦亮起了绿光，霎时便照亮了整个大桥和河
流。河面上黑压压的一片，挤满了士兵、船只和木筏，领头的一批此
时才刚到对岸。对面城垛上传来震天呐喊，盖伦望见城墙上人头攒
动，波斯士兵拉动弓弦，箭雨“嗖嗖”地下在河面船上，罗马军队里
惨叫不断。
这时，第二个玻璃球落在城门上方的城垛上，爆出一朵白热之
火，随即在塔楼的石头与瓦板上蔓延开来。波斯士兵们在烈火中翻滚
哀嚎，最后直直坠入河中。靠城市一侧的城垛上亮起一朵红色火星，
烈火如同瀑布一般漫过城垛顺着外侧城墙流下，落到下方一只载满罗
马军团士兵的木筏上。士兵们争先恐后地跳进河里，木筏猛烈摇晃
着，但更多的人则被困在了人群中无法逃脱，只能凄声惨叫，直到最
后火钻进嘴里，才终于安静了。
眼看这些木筏在河面上乱成一团，盖伦忍不住咒骂，龟甲形大盾
走得太慢了！这会儿甚至都还没走到城门前。他正准备下令吹响撤退
的号声。
这时，一道耀眼白光笼罩了四周，皇帝感觉自己就像被牛蹄压倒
的一根芦苇似的被掀翻在地。日耳曼侍卫们惊恐地大喊。一声隆隆巨
响淹没了周围所有的声音，一股热风将他们吹翻在地。侍卫们倒下时
纷纷扑向皇帝，将他压在身下，希望能尽最后的努力保护好皇帝。
主城门下的石头随着白热火焰的爆出纷纷破裂，沿河的石头走道
也被震动了，如波浪一般颠伏。佐伊撞上了旁边的迪林，两个人乱作
一团，一起掉下了河。当地基中的石头裂开时，正望向城门的艾瑞克
被强光闪了眼，身上又着了火，慌乱中一扭身也掉进了河里。黑暗的
河水漫过他的头顶，他只来得及哭喊了一声，便没了踪影。蹲在走道
最末端的奥迪纳图斯感觉一股热风迎面扑来，赶紧死死抓住背后的石
头。
在白色烈焰的爆炸冲击下，左右两扇城门从铰链上断开，如同不
可思议的巨大叶片，腾空翻了几转之后，又如巨斧一般砸向河中的两
艘驳船。驳船被从侧面击穿，船上的罗马重甲士兵还没回过神来便掉
进了黑暗的河里。城门两侧的塔楼在这巨大冲击波下摇晃了几下最终
稳住了，里面的人的耳朵却被这巨响震得什么也听不见了。城门内侧
的空地上堆满了着火的残肢断体。跑在前面掩护龟甲形大盾前进的弓
箭手们也未能幸免，有的在原地便被烧成了灰烬，有的被撞到了地
上，还有的从桥上掉进了河里。大盾被冲得倒退了二十英尺，把后面
的人碾压成了肉浆，然后又在这些血浆上向后滑了十英尺。
大盾后方的人也被撞倒了，很多人当场死亡，还有很多受了重
伤。那个粗声粗气的百夫长被从大盾中飞出来的一块碎木打中了没有
防护的侧脸，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却仍然跌跌撞撞地从倒了一地的人
堆中往前走。
“前进！”他咆哮着喊道，踩着战友的尸体大步向前走去。第三
奥古斯都军团的步兵们重整队形跟在他身后向前冲，带平头钉的凉鞋
踩在滑溜溜的血地和死人上。“罗马必胜！”罗马人一边跑一边发出
低沉响亮的吼声。
迪林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急流中伸出的冰
冷的手指不断拉扯他的身体。他用左手死死抱住佐伊的腹部，右手奋
力划水，双脚拼命地蹬。河水把他们冲得转来转去，突然眼前的黑暗
退去，迪林的头冒出了水面。水面上亮着红红的火光，迪林看到了周
围的船。左边有一艘船的船头向他撞过来。爱尔兰男孩儿往斜方向蹬
腿，转过身把佐伊紧紧护在身前。
他使劲蹬着在过去数周里已经结实了不少的双腿。巨大的黑色船
身摇摆着从他身边经过，船上的人们脸色苍白地望着外面。船的尾流
几乎将迪林整个淹没，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船一过，又继续蹬
腿。直到头撞到城墙下游浅滩上的一块石头，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游到
了岸边。头疼得他大叫，但是他的手仍然没有松开佐伊，女孩儿死沉
死沉的身体挂在他的手臂上。迪林抓住一把芦苇，踉踉跄跄地上了
岸，把女孩儿拖了上去。此时夜晚的宁静已完全不复存在，四处都有
喊叫声和奔跑的身影，棱堡里火光冲天。越来越多的船靠了岸，军团
士兵们从船里冲到了泥泞的浅滩上。一走到硬地上，迪林立即把佐伊
平放在地上。女孩儿似乎已经没气了。迪林心头一寒。
他让女孩儿翻身侧躺，双手抱住她腹部使劲地按。女孩儿的身体
抽搐几下，嘴里流出水来。他继续按，女孩儿打了个嗝，喷出浑浊的
泥水。迪林飞快地将女孩儿平放在地上，忍着内心的恐惧，俯身向她
嘴里送气。在周围昏暗的光线中，百夫长们咆哮着指挥士兵们从两人
身边跑过。佐伊咳嗽起来，水和胆汁喷了迪林一脸。他擦了擦眼睛上
的液体，坐起身。黑发女孩儿又咳了一声，迪林把她翻了个身。女孩
儿吐出更多的水，终于开始有了呼吸。
迪林紧紧抱住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对方冰冷的身体。城里
方向传出轰隆隆的巨响，新的火焰冲上云霄。在红色火光中，迪林看
见一队队士兵从河岸灌木丛向城墙冲去。怀里的佐伊颤抖着。火光照
在河面上，仿佛一片殷红的血。